对爷爷一次穿越式的考证(外一篇)
2015-05-10王恒腾
王恒腾
1
我真的想不起我爷爷到底长什么样了,翻看家里所收藏的照片,总感觉跟记忆中根本就是两个人。
爷爷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跟他的所有交集至今我也只能想起两件事。
一件是他喜欢在晚饭时用筷子尖蘸白酒点到我的舌头上,很辣,我大哭,然后巴叽着眼泪得到爷爷一块冰糖,这事才算告一段落。爷爷曾经用这种方式为我的大堂哥练就了一身千杯不醉的童子功,为日后的海量人生夯实了基础。在后来的很多年间,每逢在午夜的烧烤摊上我捏着鼻子灌下一口杯二锅头然后硬撑着回到家立扑卧床的过程中,我都会有点死要面子式地感叹大堂哥确实赢在了起跑线上。机缘巧合或尽在于此。大堂哥如今移民美利坚,每天在实验室里捣鼓着一堆瓶瓶罐罐,通过摆弄各式仪器为人类发展和社会进步贡献第一生产力。
另一件事与拐棍有关。那个时候爷爷经常拄着拐棍牵着我在晚饭后出门左拐,上坡,过桥,在河边铁道口的大柳树旁坐下,与一群老头们忆往昔看今朝,回忆青春岁月的同时,赞扬社会主义建设突飞猛进或者发一些牢骚。自记事起,我就对爷爷的拐棍极其感兴趣,那天爷爷正混在一群老头中听另一个老头讲故事:“……你们猜怎么了?第二天一大早,汤二虎就把这俩人拉到老龙头枪毙了……”老头们发出一阵嘘声,我拽了一下爷爷衣角:“爷爷,你在这等着,我回家拿拐棍!待会咱俩一人一根。”于是我离开大柳树,一溜小跑,过桥,下坡,右拐,拧开家里大铁门的铁栓。
我爸正蹲在院子里喂鸽子,一抬头: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你爷爷呢?”
“爸爸,我想要个拐棍,跟我爷爷一块拄!”
“你等会啊,有根细的,放在厦子里。”
“厦子”在北方话里有“简陋小仓库”的意思。那根拐棍比当时的我还高,得半举着手才能抓住把手像大人那样一步一拄。于是我用一种擦玻璃的姿势,又一溜小跑地跳出大铁门,左拐,上坡,过桥,到了大柳树下。速度比刚才慢,因为多了一根拐棍。
那年夏天,我三四岁,这趟往返总距离超过五百米的行程算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独自远行,它极大地满足了我当一回“小大人儿”的愿望,然后在以后的人生里又宿命般地越走越远。从东北丹东,纵越中国版图,来到云南。
半年之后,爷爷去世。一年多以后,奶奶中风,从此半身不遂,那根被我拄过的拐棍成了瘫坐在炕上的奶奶手的延伸。她抓着拐棍的尾巴,用把手勾取炕上大大小小的杂碎:衣服、老花镜、布头、手纸、半导体……奶奶生命的最后十年里绝大多数都生活在纷繁复杂带有波西米亚风格的混搭环境里:被子永远搭在蜷曲的腿上,周围总是错落着一堆东西,一个小木盒子里放着她的老花镜、半导体、针线盒,她用大大小小的手绢系成一堆小包袱,里面分门别类地包裹着她的身份证、零钱、一寸照……那些年里,她为疾病所迫以花甲高龄成为一名老年宅女。对她来说,这盘炕就是整个世界。
对我而言,半个身子不能动的奶奶是真实的,爷爷则早已抽象成一个符号,他是春节摆香案上供奉的那张照片,是这个小小家族的图腾。祖先崇拜是农耕时代的孑遗,是一种可以更改却难以祛除的文化习惯。爷爷去世以后的世界里,除了他的牌位一切都在变,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时代在结束,生活在不同时间线上的人们每天都在同一空间里打招呼、谈恋爱、办业务、交接工作、下单购物、刷微博、在朋友圈里点赞……
2
我爸总说,十六岁就离开了山东老家的爷爷比清朝宣统皇帝还要大一岁,在最后一次大规模闯关东时间线的尾巴上,他投奔了在安东开棉纱厂的远房舅舅。对于这一幕,我一直有种历史乌托邦式的想象,想象中我那正处在变声期的少年爷爷,嘴边刚生出一圈绒毛,穿着土布疙瘩扣的衣服、千层底的布鞋,背了一个小包袱,风尘仆仆,眼神于迷茫中还带着些许坚毅。仿佛历史课本里漫画插图,地图上的他被夸张式地放大,他站在胶东半岛的尖上,做立定跳远状,脚下画着一连串虚线的箭头。据这条虚线显示,他渡海之后在大连湾下船,然后又沿着海岸线一路向东,途经大东沟,最后停在了老安东的九道沟。然后娶妻生子,从此再未回过老家。我一直不满足用这种史学式的叙述将爷爷的整个生命轨迹都变成历史书写字里行间的一个逗点,这会让他的全部人生都会淹没在史诗般波澜壮阔的闯关东浪潮中。
在哲学上,我是一个不算坚定的存在主义者,我相信存在早于意义,所以我更愿意端着放大镜去揣测我爷爷这粒微不足道的标点符号的所有动因。史载:1927年,山东蝗灾、旱灾并发,遍及56个县,闯关东者188万,乃清末开边禁以来的最后一次小高峰。黄县城北苗葛庄,据说早期以苗姓和葛姓居多,但此时似乎已无苗葛,其中真相早已湮没不可考。这一年,十六岁的少年王元茂,带上家里的积蓄,随同乡——也可能是自己一个人,因为这些细节连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也都无法道清玄机——在烟台上船,两天的船程足以令人疲惫不堪。期间,平生第一回坐船的少年王元茂还可能因为晕船吐过几回。在下船后,他还要走几天陆路,途径庄河、大东沟,才能到达安东。老安东以长白山的木材转运开埠,木排码头称“沙河镇”,说出来带有几分武侠小说般的硬朗。王元茂几经辗转,在离沙河镇不远的八道沟找到了远房舅舅的棉纱厂——那应该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厂,工钱可能只够工人们勉强糊口。舅舅先给他换上了一身稍微干净点的衣服,上下打量一番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明天下厂学徒吧!”老安东盛产柞蚕丝与棉纱,所出丝绸、布匹在东北乃至全国负有盛名,我爷爷就这样平淡地以纺织工人开始了自己社会意义上的一生。黄县人在老东北以经商开铺面闻名,但我爷爷一辈子循规蹈矩,在出徒后不久,他在八道沟旁边的九道沟安顿了下来,然后循规蹈矩地工作,循规蹈矩地成家,循规蹈矩地做伪满洲国的顺民,循规蹈矩地迎来了光复,又循规蹈矩地成为国营纺织厂的职工,接着循规蹈矩地生儿育女,循规蹈矩地退休,循规蹈矩地在把大儿子送到外地上学的同时让小儿子到工厂接班,循规蹈矩地先后给他的两个孙子尝沾过酒的筷子。
3
世界可以无限小,而老家和关东之间的距离却一直在无限遥远,我爷爷一辈子都没回过老家。据我爸爸说,他一直对老家里两亩地的去向耿耿于怀。这个问题和“黄县城北后苗葛庄”的具体位置,都随着爷爷的去世变成无解之谜。海德格尔在阐释荷尔德林《返乡》一诗的时候,将远游之人归乡描述地如同天地人神一次盛大的联欢会。以此为发端,他在哲学的寻乡之路上的思考渐行渐近,比胡塞尔更紧密地将现象学比附于现实,认为技术时代最终会把世界拖入某个无限的深渊。就这样,海德格尔连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生活在时空另一端并不知情的老年王元茂拖入了深渊中,他在这幅带有末世情结的哲学图景中,一边渴望归乡另一边又不知该归向何处。而技术时代的浅薄却令鼓吹过纳粹主义的海德格尔不但流芳千古还与时俱进,他只伤感诗意的缺失,却在后半生无限受用现代传媒对其个人形象的放大,他在售楼小姐用“诗意的栖居”诱导消费的笑容中获得了永生。所以,当文艺青年们不慎以怀旧的情怀雪澡精神时,便已不知不觉沦落成了海德格尔得意门生阿伦特的批判对象。
真实的苦乐永远在于真切经历,一如我爸爸很多年前对我讲述住透风漏雨的土房、吃糙面窝头、用大瓷碗扣小家鼠的忆苦思甜,只会增加我在停电中的乐趣。于是,他之苦难,我之笑谈。我将爷爷十六岁背井离乡的经历描述得无比沧海桑田,其实不过是因为可以在梳理祖先的颠沛流离中寻找发现和所谓寻根的快感。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我都以半吊子的历史知识虚构祖上的辉煌,中学时还曾附庸风雅地认为自己的家世与“琅琊王”的显赫有某种想当然的必然联系,一度以右军逸少后裔自居,根本忽略了乱糟糟的历史已然把家国郡望洗牌过了很多次。
“试问先祖在何处,路人皆指小云南。”这句带有一点“推背图”意味的顺口溜曾流传过很多年。一般认为“小云南”在今云贵,一说在云贵之交,古称“乌撒卫”;一说即在今云南祥云县的云南驿——“云南”一词的最早出处。明太祖派大军兼并云南后,将中原人组成的军队就地驻扎为屯兵,历经几代繁衍。明清时,中原河北、山东一带几经灾荒,又分几次将当地驻扎屯兵回迁。清末开边禁,又有山东人大批闯关东谋生,遂有山东、辽东“皆指小云南”一说。几百年时间漫灭,大历史不断透支着个人的小经历,当年屯兵和荒众们的家史早已散佚不可知,史书和民间传说中语焉不详的“小云南”,跟“洪洞大槐树”“南京应天府”甚至“炎黄子孙”一样,依然幻化成某个神秘组织的接头暗号,仿佛只要无意中有人说出来,就与悠悠岁月建立起了某种感应,就有了无限可能的文史想象空间。祖先的筚路蓝缕、峥嵘落魄都变成了自己血脉里的标签,每逢谈及便会瞬间荣耀,过后又即刻黯然,重新回到打卡加班的现实中。
几年前,我曾在一次骑行中途经云南驿,几天在烈日下的骑行,晒黑了我露在外面的脸、脖子、胳膊、双腿。我把自行车推到“云南驿”牌坊下拍了一张照片。那时,我还并不知道这个地方与我家族史的可能性渊源。
在一个远近概念模糊的快捷时代,无论是我的东北——西南对角线,还是大堂哥的太平洋,其距离都远远窄过爷爷一生都不曾再次跨越的渤海海峡。
魏老太太与密谋家
凡事只要摆出密谋的姿态,就立即能把所谈论的内容妖魔化。我还记得在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下午,姥姥家院子里的圆圆她妈在不远处指着我压低声音耳语魏老太太,说这个小孩一下午吃了八根雪糕。魏老太太听完以后没说话,心领神会意味深长地啧啧啧啧了那么一下,饱经人世沧桑的老太太仿佛是在用这一声慨叹褒贬出自己在这个巨变的年代里遇到的又一桩咄咄怪事。接下来,这一对中老年妇女又陆续谈及了两个市场的菜价、鸭绿江边今天又淹死了人,以及很有可能来源自某个正在奔跑的硬座车厢里的所谓“国际国内政治内幕”。言辞间不无些许对现有的小富即安的担忧,个中原因直指某个她们触碰不到但影影绰绰的庞然大物,隐约可以感受到话语背后“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的痛定思痛。就这样,从八根雪糕到后现代生存方式的过渡,使她们完成了作为普通劳动者对国家和时代每日一次的例行关照,并以此点亮自己庸碌尽管无奈还得继续扛着过的日常。
这次对话因我而起,尽管时隔多年,我还一直对圆圆她妈和魏老太太将妖孽的起步价定为一下午吃八根雪糕这事耿耿于怀。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是汉语史上第一个使用“密谋”的人:“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此后,从王莽到曹操、到珠帘寨、到陈桥驿、到烛影斧声、到朱三太子、到布朗基、到巴枯宁、到托洛茨基、到傅满洲博士、到蝙蝠侠、到圆圆她妈和魏老太太,凡对事关权力、两个人以上包括两个人参与、压低声音说话、又多少有些龌龊的言辞,皆以“密谋”指称,那些密了一个或者几个谋的人们便被称为“密谋家”。密谋家们散落在历史的各个角落中,在漫画中往往被塑造成阴鸷沉郁,在现实当中也大多生命强悍旺盛,如巴枯宁和布朗基,都是能越狱能放枪能煽动、即使一身重病也能孤身沉潜大半个欧洲的角色。密谋家们就那样幽幽地在四合院或者小酒馆里决定着某种政局跌宕起伏出其不意的趋势,一杯咖啡一扎啤酒半个馒头或者几粒花生米下肚,死士或志士便绑上一身炸药出去暗杀成仁,满眼热泪且慷慨豪壮,其他人可能背靠窗户,目光坚定,但很可能心里在偷着乐。
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将具有城乡结合部出身的进城文学青年波德莱尔类比出职业密谋家和二流子——他的原话是“波西米亚人”或译成“闲逛者”的双重气质。马克思曾在《新莱茵报》的一系列评论中勾画出职业密谋家的政治肖像。工业革命引起了社会分工,随之产生的无产阶级密谋组织中也有一批人从日常生产中抽身而出,“他们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密谋活动上,并以此为生。”“他们是工人和领导之间的中间阶层,甚至常常钻入后者的行列。”职业密谋家们居无定所,到处游荡,集严肃与放荡于一身,经常在小酒馆里歇脚,密谋便是他们价值的全部。与革命家不同,密谋家往往高瞻远瞩地站在革命之上,为了造成革命而不惜制造危机。马克思称他们为“革命的炼金术士”,立场偏执而狭隘,所谓“革命”在他们那里不过是“毫无准备的即兴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另类但又不失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本雅明,将整日闲逛于十九世纪巴黎街头,又以侦探一般敏锐嗅觉寻找写作触发点的波德莱尔赋予了“密谋家”的符号式身份。波德莱尔同样居无定所,凭借对游侠式放浪不羁的无穷想象,以缭乱的书写几秒钟一行地记录下对大时代的即兴诗。密谋家们在于制造一个空洞价值在未来当作全部谈资,而波大诗人只为了实现将自己卖个好价钱的卑琐目标。
在人类的全部人文历史中,历朝历代的密谋家们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以半醉半醒中的兴奋制定出无数相互交织的阴谋网络,他们把自己所在世界的全部人都一厢情愿地塞进这张网中。因为沉溺在创世纪般的快感中,所以他们根本就无法察觉到自己其实与所有的他者都不在同一个频道,看似触目惊心,其实却人畜无害。于是,在密而谋之的快感中最终发现了事情的真相成为了这个行当的最大悲哀,在后革命时代的密谋家中,经常出现的这样的案例,如果不算圆圆她妈和魏老太太。我本人最熟悉的是托洛茨基——他的一生就是大革命时代的浪漫情怀与真实世界中的派系争斗之间矛盾的最大诠释。罗兰·巴特曾对“战争”有过一段阐释:“……时时将语言世界想作偏执狂的无边且无限的冲突……以沛然的创造力产生出一个决定性的形象,将半科学半伦理的名称加载敌人身上,有类似于旋转陈列盘,使得我们同时将敌人来描述,诠释,斥责,回绝,调职留用,也就是:使其处于受雇状态。”托洛茨基是此中高手,而后来他的偏执也令队友们对他反戈一击,那个被加诸在他自己身上的“半科学半伦理”、具有道德和理论的双重压迫感的名称叫做“托派”。在《动物农场》中,托洛茨基化身为从未出场又如影随形的雪球,每个谋划者都对他的来龙去脉心知肚明,却从不说破。因为这种群体的默契的存在,托洛茨基或者雪球的阴谋就完成了向公猪拿破仑或者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们公开的阳谋的转变。
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结尾,本雅明描述了布朗基的一次极富有密谋家色彩的阅兵仪式,“布朗基全副武装地离开家,走时同他的姐妹们道别,随后来到他香榭里舍大街上的阅兵点。根据他与格朗杰的议定,这支以布朗基为其神秘总司令的队伍将要通过检阅。他认得那些首领,现在,他渴望看到在那些首领身后迈着正步从他面前走过的人们。布朗基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地举行了他的这次检阅。这位老人倚着一棵树,站在与他同样地在观看这一奇特场面的人群,密切注意着他的那些朋友,他们排成行列向前进,静静地走着,夹杂着一些低语,不断被喊话声打断。”这种形象的密谋家,在我们古典诗词语境下,好比苏轼敬仰的周瑜。
最后再说几句魏老太太。她是我姥姥马老太太多年的邻居,算是马老太太老年唯一信任的闺蜜式伙伴。那时候,她经常在夏天给住在姥姥家的我送西瓜,也喜欢吃完晚饭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己门口一边啃西瓜一边聊天。所以,她对八根雪糕的啧啧啧啧,或许也可以阐释出对那个似乎已经过去式的、可以聚众啃西瓜的时代尊严的维护。
把话这么一说,就显得有些悲情了。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