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2015-05-10尹浩力
尹浩力
父母都出生在农村,他们是到城里打工时,相识相爱并有了我的。尽管那时他们在城里没有稳定的工作,没有住房,属于暂住人口,但作为刚刚懂事的我,却只认同自己是城里人,认同城里的这个家才是我的家,而把农村的老家称为爷爷奶奶家。
父母平时都在忙于打工赚钱,很少回老家。就算是有事需要回去,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去也匆匆,回也匆匆。只有每年的春节,我们全家才进行一次大“迁徙”。
刚入腊月门,父母就开始把回家的事挂在嘴上。他们每天所忙碌的,几乎都是在为回家做准备。爸爸总是先找来一张纸,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列出一个长长的购物单。有给爷爷奶奶的,有送给亲戚邻居的,当然也有给我们自己的。平时他们可以说是很抠门的人,只有这个时候,似乎一夜暴富的样子,几乎每天都在购物。为了买某种物品,他们进行货比三家的考察,直到遇见那种质量好且价格合理的,才选择买回来。每买回来一样东西,就乐颠颠地在单子上划掉相应的项目,像是完成一件大事。每次买回来好吃的,除了当时能给我一点儿外,转眼间就被他们封存到纸箱里,外边用透明的胶带缠得里三层外三层,从他们不厌其烦的样子中,我感觉得出他们很享受这个过程。
对于其他小朋友来说,一年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过年的日子。有好吃的、有好玩的、不用学习、还有压岁钱。但是对于我,这段时间简直可以用煎熬来形容。
老家住的还是那种砖木混建的老房子,据说房龄比我父亲的年龄还大。门窗都很小,且格棂纵横,屋里显得有些阴暗。因为睡的是大炕,需要烧火,在设计时,厨房都是连着卧室的。每次做饭,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浓重的烟火味。有时候赶上风向不对,烟就会顺着炕边的缝隙中冒出,人被呛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屋里的墙面早已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穿浅色的衣服时,都不敢贴着墙边坐着。因为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阻挡,老家的风,格外地生硬,有一种横冲直撞的感觉。屋里又没有卫生间,解手便成了最大的困难。每次回去,我宁可少喝水,少吃东西,用以减少上厕所的次数。
基于这种恐惧,每到年根底下,我都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躲避回老家。小的时候装肚子疼装头疼,稍微大一点就以学习为借口。可是不管是什么理由,爸爸都会毫不留情地打消我的各种想法,硬生生地把我扔到车上。从我们居住的城市到老家大约需要四个小时,这对于晕车的我,却像四十个小时一样难熬。特别是快到家时,崎岖不平的土路,颠簸得我的五脏六腑都乱成一团,到家后,需要两三天才能缓过来。看到我这样,父母虽然心疼,却动摇不了他们要回老家的决心。我曾经给爸爸出过主意,让他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来过年,爸爸很果断地回答,要是平常接过来是可以的,但过年必须回老家去。原来我以为他执意回去只是惦记着与爷爷奶奶团聚,现在看应该不仅如此,他对那个地方过年的气息,也应该有着一份留恋。
每当我们的车出现在村头,总能看到爷爷奶奶正站在门口张望。显然他们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脸冻得通红,见到我们后,却笑着问我们冷不冷。奶奶似乎只在乎我,五六岁前,每次都是她把我抱到屋里,后来她抱不动了,只管拉着我回到屋里,其他的事她便不再管了。爷爷似乎更在乎他的儿子,在往屋里搬年货时,总是抢那种重的东西拿,还不时地对我父亲说,那个大包你拿不动,给我吧。听那口气,好像他比我父亲更有力气似的。
在我们回来的几天前,爷爷就把我们要住的屋子生上炉子,把我们要铺盖的行李放到炕上焐着。屋子虽然破旧,却很温暖。奶奶把我拉进屋,第一件事是把我推到炕上,第二件事就是去找吃的东西。不一会儿,瓜子,花生,水果就在我面前摆一溜,像是招待客人似的。不管愿意吃还是不愿意吃,有心情吃还是没心情吃,我都得勉强去吃,否则,奶奶就会颇为失落地说,奶奶这也没啥好吃的给我大孙女。
我们回到家里的第一顿饭是固定的,那就是啃大骨头。爷爷从早上就把猪肉中所有的骨头剔出来,烀在锅里,到家后只需要砸点蒜泥,就可以吃了。而且除此之外,没做别的饭食。据爸爸说,这个惯例源于还没有我的时候。当时,爸爸和妈妈刚成家,没钱租车回来,两地间又没有直通车,他们要倒三次车才到家,大约得坐八个多小时。每次回到家已经是午后的两点多钟,正好奶奶把大骨头烀熟。爸爸妈妈应该是饿急了,两个人不等奶奶给做饭,每人抱着一块便啃起来。奶奶看到他们吃得香,留下记忆,便把烀骨头定在我们回来的这天进行。之后的这些年里,虽然是租车回来,时间缩短一半,没等饿就到家了,但父母见到烀大骨头,仍然是兴奋的。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得出来,他们吃到的好像不是大骨头,而是一种记忆。
我们在老家待大约十天左右。头五天,全家人都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之中。吃过饭,便围坐在一起,聊些家长里短的事。特别是奶奶,总有说不完的话,几乎是把这一年中家里和村子里发生的事都说给我们听。爸爸打小生活在这里,他对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熟悉,自然是听得津津有味。母亲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但她早已经把自己融入这里了,有对不上号的地方,她便很认真地去追问。当然,这些事跟我没有多大关联,我守着电视看动画片。可是到了第六天,一种离别的情绪就会在这个家里渐次弥漫开来。爷爷和奶奶开始准备给我们走时候带的物品了。这些东西不用出去买,都是自家地里出产的。爷爷用簸萁把葵花籽,绿豆,花生米选了一遍又一遍,把那些颗粒饱满的,给我们装进袋子;把年糕,豆包装进我们年前用过的纸箱里,也是用胶带封好;把所有要给我们带的东西,都码放在一起。那情形和我父母年前购物时一样,就连神情也一般无二。
回城的那天,按说应该是我高兴的时候,可我不敢表现出来。从早上起床,每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的,没人愿意说话。奶奶一直遵循着“上马饺子下马面”的说法,饺子在头天的晚上就包好了。煮熟后,一家人围着桌子默默地吃着。奶奶只是端着碗,半天不吃一口,目光总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的,压得我连头都不敢抬。就算是不想吃了,也不敢放下碗,还得勉强进行着。因为有人率先放下,就意味着这顿饭结束了。我虽然还不能完全体会此时他们每个人的心情,但回城的心情也会被冲淡,对老家也有了些留恋。
随着年龄的增长,回家过年这件事,在我的眼里也变得越来越重要了。我甚至开始帮着爸爸买年货,帮着妈妈装箱打包。在这过程中,我越来越能体会他们对于老家的那种独特的感情。
我到省城读大学之后,父母生活的那座小城,也算是我的老家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离开家,在陌生的环境中面对着一帮陌生的人,当时的感觉特别孤独特别无助。每当在这个时候,想家的念头就会首先跳出来。第一次给妈妈打电话,还是没忍住,哭了。多希望能再像以前一样,每天吃着妈妈做的饭菜,跟爸爸一起抢电视的遥控器,依偎在他们身边,任凭他们宠着惯着甚至是教训着。
从我家坐火车到学校要七个多小时,坐客车走高速还要四个多小时。这段距离和父母回老家的距离差不多。从开学到现在,只要是有假期,不管时间长短,我都跑回家看看。记得有一次,我没有赶上回家的那趟车,自己一个人坐在候车室里,特别的孤独和茫然。无奈之中给爸爸打电话,说太晚了,不回去了。爸爸说不管有多晚,只要是你想回来,老爸就去接你。就是这一句话,让我决定买下一张还有三个小时才发车的车票,站了七个小时才回到家里。那个时候都已经凌晨两点多,当我走出站台,看到为我拿着厚衣服,站在那里冻得发抖的老爸,让我觉得所有的劳累消失了,剩下的是满满的幸福和温暖。这大约与老爸回到家时看到爷爷奶奶站在门口等待的感觉是相同的。
在我以前的感觉里,家就是父母,是父母所居住的场所。现在看,已经不仅仅是这些。家是一种气息,不管你长多大,她都像襁褓一样,时刻包衷着你。家就是一种记忆,无论你走多远,她都像风筝的线一样,牢牢地牵绊着你。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