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刚的英文小说《日记拾遗》及相关问题考析
2015-04-11倪婷婷
倪婷婷
虽然中国现代作家中用英语写作的如林语堂、张爱玲等,开始得到一些国内研究者的关注,但另外还有许多现代作家的外语创作仍处在被遮蔽的状态中,杨刚(1905-1957)的英语自传性作品少有人问津,可算是此类研究的盲点之一。其实,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杨刚的友人基于为杨刚政治正名的意图,在推出杨刚文集的同时,也将杨刚的大部分英文作品悉数翻成中文,其中包括她的自传《童年》《狱中》、长篇小说《挑战》,还有收在美国人埃德加·斯诺主编的《活的中国》中的短篇《日记拾遗》(Fragment from a Lost Diary)。这些作品的中文本在80年代即已和中国读者见面,但研究者的兴趣却与它们一直保持疏离。这种疏离不仅无益于对杨刚其人其文的整体评价,也无益于中国现代文学多样化状态的观照探究。而作为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个成功范例,斯诺主编的《活的中国》其实是不应该被忽略的,因为它不仅提供了通过翻译途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经验,同时也提供了中国作家直接面向世界运用外文进行创作的实验性启示。因此,对杨刚与《活的中国》的关系的梳理和考析,具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斯诺主持编译的这本中国现代短篇作品集于1936年在伦敦出版,集子收录了鲁迅、茅盾、丁玲、柔石、巴金、沈从文、张天翼等15 位中国现代作家的24 篇作品,它们大都是已发表过的小说和散文、杂文的英译,唯一的例外就是杨刚(署名失名)的《日记拾遗》,它是杨刚为《活的中国》专门用英文创作的短篇小说。1978年,和杨刚一起参与编译协助工作的萧乾在回忆文章里解释了《日记拾遗》的来历:“译稿快齐了时,斯诺提出要杨刚写一篇自传体小说放进去。他了解杨刚出身豪门,很早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倾向革命,认为她是极有代表性的中国新女性。杨刚后来直接用英文写了两篇,意思是任他选一篇。文章是由我交斯诺的。后来他采用的一篇是《一部遗失了的日记片断》,描写一对革命夫妇被国民党抓进监狱的情景。”①萧乾:《斯诺与中国新文艺运动——记〈活的中国〉》,《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作为当事人,萧乾的回忆提供了非常珍贵的史料,但却仍然留下一些疑问:首先,既然斯诺希望了解杨刚的身世经历提出写一篇自传体小说,但《日记拾遗》写的并不是杨刚自己的故事,杨刚满足了斯诺的期待了吗?其次,既然杨刚当时写了两篇英文小说而斯诺只采用了一篇,那么另一篇英文小说写的是什么,下落如何呢?第三,杨刚为什么直接用英文写,她这样做是否违逆了斯诺编选《活的中国》的基本意图?对这几个疑问的考析,将有助于对杨刚整体创作面貌的认识,更有助于对她英文创作理念的把握。
一、《日记拾遗》是斯诺要求的“自传体小说“吗?
《日记拾遗》是由五则日期连贯的日记组成的小说,作者细致地铺展了一位在多重痛苦中矛盾挣扎的女革命者丰富的内心。在五卅纪念日来临前几天,卧病在床的女主人公忍受着怀孕带来的诸种生理不适,心中牵挂着奔波在外的丈夫的安危,也为自己拖累了组织工作愧疚,同时还纠结于一个难题:要不要留下腹中的胎儿?虽然她明白,“这一时期我们的一切计划必须万无一失,这要比在我肚子里挣扎着的这个生命重要得多”,但是她“依然痴情地幻想着作妈妈”。是丈夫的被捕消息和饱受酷刑的噩梦最终坚定了她的抉择,她吞下了两大粒圆柱形的胶丸。女主人公的勇毅之举,伴随着身心巨大的恐怖,它不啻为撕心裂肺的刑罚。“女人与革命!世界史上静悄悄地埋没着多少没有写出来的悲壮的史诗啊!”杨刚通过“女人的子宫”遭遇革命这一“历史必然性”的不幸,将女性革命者的性别与政治的冲突、身份与使命的分裂推到了极端。为了凸显女主人公生存和精神的绝境,杨刚甚至以帮她堕胎的李太太承受过类似七次以上的恐怖来映衬女性革命者的宿命。而李太太从大家闺秀变成矢志不渝的革命者妻子的经历本身,也成为作者杨刚阐释自己生涯中一些关键性转折的凭藉。
这是一篇新鲜出炉的小说,是为《活的中国》量身定做的。据萧乾说,他和杨刚被列入作者名单是在他俩协助斯诺编译即将完工之时,萧乾认为:“当时他那样做,很可能是为了给我们两人一点‘精神补偿’”,因为一些已经译成的小说在《亚细亚》等杂志发表后,他俩拒绝了斯诺给的稿酬。”萧乾选了自己受过杨刚夸奖的《皈依》,并赶译了出来;而杨刚则直接用英文写了包括《日记拾遗》在内的两个短篇。杨刚没有像萧乾那样选一篇发表过的中文小说,表层的原因可能是当时没有合适的作品可选,因为杨刚较优秀的短篇小说均发表在1935年以后;当然,萧乾的说法更有道理,斯诺对杨刚豪门出身和革命经历很好奇,他希望从杨刚的自传体小说中捕捉事实的真相并了解杨刚对真相的解释,在此情形下,杨刚唯有特地动笔才能切合斯诺的预期。
然而,事实上,《日记拾遗》的故事情节并非取自作者杨刚本人的经历回顾。文洁若在译者按中指出:“现据杨刚女儿郑光迪回忆,这篇小说写的是她父亲郑侃的十弟郑佩及其妻司徒平的经历。”②文洁若:《日记拾遗·译者按》,失名《日记拾遗》,《新文学史料》,1982年第2期。虽然从理论上来说,自传体小说中的“体”强调的是小说的自传体式,与自传性小说强调自传的性质有所区别,杨刚以第一人称写了亲戚司徒平的遭遇,也就算不上违逆斯诺的“自传体”要求;但是,从自传体小说的实践来看,多数作者还是更倾向于选择叙述自己的故事。由于斯诺对杨刚本人的家世和经历有浓厚兴趣,所以恐怕他希望杨刚写的应该是自传性小说。现在已经无法考证斯诺请萧乾转述的原话是什么,但从《日记拾遗》本身来看,即便是自传体小说,其中还是包含了杨刚的自传性因素,因为它同时也可视为某一阶段杨刚的精神自述。
文洁若交代小说写于1934年,这个时间和萧乾撰《杨刚年表》里所说的1933年秋相差几个月。但可以推断的是,杨刚和萧乾1933年秋开始帮助斯诺编译《活的中国》,而《日记拾遗》是在大部分译稿快要完工时写的。这样的话,文洁若所说写于1934年显然更可信些,因为杨刚在完成其他作家的译稿到开始用英文撰写《日记拾遗》之间会有一段时间间隔。据杨刚年表记载,杨刚与郑侃于1932年结婚,女儿出生于1934年9月。暂时没有确切的资料证明杨刚这期间有过流产或生产的经历,但如果小说写于1934 的话,就可以推定杨刚在写作过程中必定融入了自己孕育生命时的生理和心理感受。
因此,可以说,《日记拾遗》女主人公原型就是司徒平的话,杨刚在写这个人物的苦难时,未必就不是在写她自己——一个女人,一个有着革命者和母亲双重身份的女人——同样的苦难,女主人公的形象其实也叠合了杨刚自己的身影。虽然不能就此认定杨刚和女主人公妊娠期的遭遇一模一样,也就是同样地一边担忧着从事着高危地下活动的丈夫,一边承受着怀孕、分娩/流产的诸般折磨,但就小说所提供的丰富细腻的心理依据,却确实集中反映了杨刚作为女性和革命者双重身份的认同,那个她同样经历过的妊娠期必定是促成她完成自我身份认知的重要拐点。“用传记来写自传,让自我穿上他者的外衣出现,这是一个独特的想法”①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页。。中国现代自传体小说中其实不乏类似的先例,郁达夫就曾自比黄仲则(《采石矶》)、郭沫若曾假托庄子(《鹓鶵》)来抒发他们自我内心的苦闷,只不过这些五四作家习惯于穿着古人的衣裳,而杨刚则披上同时代同类人的外衣。郁达夫们根底上是为了自我张扬,而杨刚恰恰是为了有效地隐身,这和她选择署名“失名”——“不让人知道她的真名”——的用意是一样的。杨刚无意于提供给她的英语读者有关作者经历的任何想象,她希望他们能从《日记拾遗》本身去品味经受灵肉酷刑的中国女性革命者的情感,感受隐含在她情感深处的理智信念。
在此意义上,《日记拾遗》应该是满足了斯诺有关自传体小说的要求,从斯诺在《活的中国》里写的作者介绍中也可以清晰见出。杨刚对陷于困境的女性革命者心灵真实的展露,令斯诺感到欣喜:不仅因为《日记拾遗》反映了现实中国正在发生的革命事件和事件中艰难挣扎着的人性,为斯诺了解“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倾向革命”的“中国新女性”提供了鲜活素材;而且也因为小说的艺术表现独树一帜,杨刚“大胆地运用迄今被中国文艺界视为禁区的社会题材,她的勇气显示出一种解放精神,势必使那些认为中国艺术不能以革命气概断然与过去决裂的人大为震惊”,斯诺因此把《日记拾遗》视为“革命现实主义”流派的范例。②[美]埃德加·斯诺编:《活的中国》,文洁若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12页。
二、《日记拾遗》以外的另一篇英文小说下落如何?
斯诺在1936年7月写的《活的中国》的编者序言里说:“失名女士——她的两篇小说已收入本集”③[美]埃德加·斯诺:《〈活的中国〉编者序言》,《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下文中涉及编者序言的文字,恕不再另注。,而其实集子只收了《日记拾遗》。序言写于小说集即将付梓之时,斯诺的这一说法是因为他记错了,即他在1934年看过杨刚的英文稿后就已决定只用一篇,还是1936年他写序言时,成型的小说集其实包含了杨刚的两个短篇,只是到集子印行时才抽掉了《日记拾遗》以外的另一篇。真实情形到底怎样,现在已不得而知。而更让人产生追究兴趣的是,《日记拾遗》以外,杨刚写给斯诺的另一篇英文小说是什么,去向如何?要明确给出答案,似乎有不小的难度。在现存资料有限的情况下,只能从已知的一些线索去顺藤摸瓜了。
《日记拾遗》的英文稿完成后不久,杨刚就将它改写成中文,以《肉刑》之题发表在1935年4月15日的《国闻周报》第12 卷第14期上。①《肉刑》在人物、故事情节、叙事方式上与《日记拾遗》相似,熟悉杨刚的友人都认为是《日记拾遗》的易题中文译本,如卢豫冬在《〈挑战〉校译后记》说,“杨刚把这篇《日记拾遗》译成中文,并易题为《肉刑》”,萧乾在《杨刚年表》中列出:“《日记拾遗》由作者易题为《肉刑》,用中文发表……”(《杨刚文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581页)其实,两篇小说之间不存在完全对应的翻译关系,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风格以及内容上的侧重,所以笔者采用改写之说。此外,另一种看法来自《日记拾遗》的中文译者文洁若,她在《〈萧乾英文作品选〉序》(《萧乾英文作品选》,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中提到,“杨刚那篇《日记拾遗》(署名‘佚名’)就是她根据自己所写的短篇小说《肉刑》译出的”。意思是先有中文稿,后有英文本。从《日记拾遗》写于1934年,而《肉刑》发表于1935年的前后关系来看,文洁若之说恐有不确,除非《肉刑》写得更早而作者却搁置了一年多。由于萧乾是《日记拾遗》的经手人,笔者认为他的回忆即杨刚“直接用英文写了两篇”更可信。值得注意的是,同年7月22日的《国闻周报》第12卷第28期上又刊载了杨刚的一篇题为《殉》的小说。两篇小说的间隔仅三个多月,更值得关注的是,两篇小说的内容具有相关性。《殉》叙述的就是《日记拾遗》中给予女主人公帮助的那对朝鲜籍夫妻老李和他的太太的故事,同样是一个挣扎于困境中的革命者的故事。在《殉》中,老李整日忙于写稿、改稿的文字工作,心里始终挂念已经处于肺病第三期的妻子。贫穷饥饿、异国他乡、随时可能被捕的威胁,加上感同身受奉献了一切的妻子她的无助和痛苦,种种困厄不得不让老李陷入“不安的沉默与失神”。为了支付妻子的出院费,老李把十几年没离过身的一把四弦琴——太太与他同居时卖掉她的医生文凭换来的——典押掉,因为妻子担心再不出去,怕没有出院的日子了。小说最后,老李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接回妻子,却在顺道送交文稿的地方等到了早已埋伏在那里的宪兵的枪口。
小说的主题立意、人物形象刻画、故事线索设置,很容易让人产生它像是《日记拾遗》姊妹篇的感觉。从叙事视角看,《日记拾遗》的主人公是革命者的妻子,同时也是革命同志,小说围绕她孤独困守于欠了房租的屋子,忍受妊娠反应的苦楚,之后又因为堕胎经受身心双重煎熬;《殉》的叙事主人公则是丈夫老李,一个男性革命者,小说围绕他的心理起伏和他典押四弦琴的经过而推演展开。《日记拾遗》的女主人公自始至终都为奔波在外的丈夫安全焦虑,是丈夫被捕的消息迫使她下了放弃胎儿的决心,因为她不想成为其他同志的包袱,渴望承担起自己和丈夫两个人的工作;《殉》中的老李为妻子的病痛忧虑重重,为自己不能接妻子出院休养愧疚万分,但他很清醒地意识到:为了理想的缘故,只能放弃一切,哪怕“山穷水尽,走投无路”。《殉》的主题与《日记拾遗》叙述中心无疑构成了互补互证的关系,这两篇小说的关联性十分明显。
从以上所述来看,杨刚在三个多月时间里完成的两个中文短篇,或许有着同样的英文“前身”。既然杨刚可以将英文的《日记拾遗》改写成《肉刑》在中文报刊上发表,那么对另一篇英文小说为什么就不能做同样的处理呢?《殉》或许就是另一篇从未问世的英文小说的中文改写本,可惜的是,英文原稿由于最终未被收入《活的中国》而无法让读者见识到它的庐山真面目。因此,杨刚为《活的中国》量身定做的两个英文短篇有可能原本就出自同一个构想,只不过它们各自可独立成篇罢了。这一推测当然主要来自旁推联想,尚缺乏直接证据,近乎是“大胆的假设”,在此只为求教于大方。
三、杨刚为什么用英文写《日记拾遗》?
《活的中国》是中国现代作家作品的英文译本,《日记拾遗》的非译本性质使它成了一个特例。从萧乾的回忆里,看不出斯诺对她用英文写的要求,那么杨刚这样做这是否有悖于斯诺编选这本小说选的策略?
斯诺在编者序言里指出:“我想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真正是怎样看自己,他们用中文写作时是怎样谈和怎样写的。”中国作家用中文写的中国现实题材的作品,可以让斯诺和他的同胞者切实地了解“现代中国创作界是在怎样活动着”的情况。包括了鲁迅的《药》《一件小事》《孔乙己》等在内,《活的中国》所选译的那些中文作品,确实如斯诺所言,因为目的读者是中国受众,所以作家“不是抱着取悦于外国读者的想法,为了投合外国读者的偏见,或者为了满足西方读者对于‘异国情调’、‘离奇古怪’和‘传奇’式的欲求”而创作的,它们无不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待中国社会的真实态度。但是,《活的中国》最终面向的毕竟是西方世界。为了让英语读者更易于接受,斯诺在顾及到“传达每一篇作品的精神实质”时,编译过程中有意识地做了很多大胆的加工。他坦率地承认,除了删去了一些需要注解才能说清楚的双关语、典故和隐语之外,还有“几篇小说我就大胆地删掉一些段落或插曲”。编译之大胆自由还表现在对原文进行语句的添加和改动,斯诺说,有的是为了避免冗长的注释,有的是为了能够更贴近原作的思想感情或内在含义的轮廓。在逼真地呈现中国作家的实感和使西方读者易于理解之间,斯诺努力地在寻求一种平衡,他强调“本集在精神上和内在含义上对原作是忠实的”,并表示不在乎有谁告知他译文“不总是‘直译’的,甚至也不‘准确’”。虽然斯诺也将大胆加工戏称为编者“所犯的过错”,但总体上他自信满满,成就感十足。
作为编译者之一的当事人杨刚,当然能领会斯诺的编译意图,但在写作《日记拾遗》之前协助编译的具体工作中,却似乎形成了一些与斯诺并不全然相同的看法。在为《活的中国》而写的书评中,杨刚幽默地解释说:“斯诺是“要把‘专为中国人的眼睛和欣赏’而表现出来的中国人托出西洋去,让那些绿眼睛的高鼻子先生们看看这班黑眼平鼻子的人们确实的将头脑怎样在活动。为了帮助西洋读者的了解,他在卷首安了一篇引言……。引言中间,作者很淘气的叫读者‘准备强烈兴奋剂’在案头,免得编辑时的过度自由会把他们骇得晕死过去。他常嫌原文对话冗赘,行文无节,以至缺乏形式的完整。一个邻人的善意,我们是应当接受的,虽然我们仍不妨叫几句屈。……由于文字的隔阂,于我们其本身有作用和意味的对话,落到异国文字中竟如丢了家的孩子,过分受了轻视。”①杨刚:《评〈活的中国〉》,上海《大公报》1937年1月17日第13 版。下文中涉及书评的文字,恕不再另注。将斯诺视为“邻人”,显现出杨刚与斯诺话语立场的差异。杨刚以一个中国人的视角观照,斯诺的出发点是要让西洋读者了解中国作家笔下的真实中国,但中国小说的写法却不一定符合英语读者的接受习惯。中国人由于历史培养的趣味所致,“写小说常有上山逛庙的态度”,途中的风景同样不愿意错过;而西洋人“写小说有如翻山开矿窑”,直奔目的而去。不同样的小说自然陶冶出不同样的小说读者。斯诺正因为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担心读者不耐烦,不惜大肆删削;又顾虑读者不明白,再刻意添词加句。斯诺不求译文原汁原味,杨刚也许尚能理解,毕竟意义精神的传达是译文的首要标准,但对他大刀阔斧砍向那些可怜的中国现代小说,杨刚恐怕并不以为然。假设将那些于中国读者有作用和有意味的段落删略掉,或者增补改动中国读者喜闻乐见的语句表达,那么,所谓译文的意义和精神传达真的毫发无损吗?作为一个中国作家,杨刚不可能如斯诺般乐观。
英文系出身的杨刚,对中西两个世界的小说作法之区别,应该不陌生;两个世界的小说阅读、评价之差异,她应该也不会奇怪。但是当她亲身领教斯诺编译《活的中国》时“削足适履”似的自由态度后,却不得不为那些中国同行叫屈。杨刚当然不至于要准备什么强烈兴奋剂在手头,也应该是受到不小的刺激,深深感受到中英两种文字转换过程中无法达至两全其美的遗憾。杨刚在书评中罗列了共11 处有损意义传递的“邻于错误的窜改增加”,譬如对张天翼的《移行》,“最后一段省去了几乎四分之三,连作者特意指出的地方如橡皮商李思义可能的破产,也被去掉,实在太失去作者的精神了。他的意义在于以这一点对桑华的人生态度做一个刻毒的嘲笑,以显示目前社会机构的毁灭性,编者把它去掉,这篇小说的力量免不了削弱了许多”。作为编译的协助者,杨刚一一指出这么多在她看来比较严重的错误,无疑反映了她的不甘和无奈。她只能将编译上的失误归结于编者不谙中国文字遇到的困难和窒碍。
杨刚很赞同斯诺让西方读者见识中国作家笔下的活的中国这一总体意向,可她一定也会感觉到,借助于“专为中国人的眼睛和欣赏”的读物去实现这个意向,恐怕并非最上乘之举。就是斯诺自己在《活的中国》的绪言结尾也承认西方读者“欣赏不到原作的文采”的缺憾。而在杨刚眼里,中文原作在编译过程中的损失何止是文采,最让她痛惜的是主题意义和表现力量的削弱。所以,按斯诺的编译理想,让西方世界既可以欣赏到中国作家的原作的文采,又可以让他们“看到活的中国的心脏和头脑,偶尔甚至能够窥见它的灵魂”,最佳读物理应是中国作家“专为西方读者的眼睛和欣赏”而写的诚实之作。其实斯诺对此并非不曾有过考虑,只是到他着手编译《活的中国》为止,他所能见到的专为西方读者而写的读物的“大部分中国作者则要么对现代中国加以贬低,要么用一些假象来投合外国读者之所好”①[美]埃德加·斯诺:《〈活的中国〉编者序言》,《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这当然会令他望而生畏。后来林语堂的《吾国和吾民》问世,斯诺对这类作品才开始发生好感。可见,斯诺编译中国现代作家的中文作品,不过是迫不得已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
在杨刚发表《活的中国》的书评时,她对中国作家与西方读者的关系已经形成了较理性的认知,因而十分自觉地意识到自己作为中国作家的责任。她在书评中对编译失误的较真,与其说是一种解释,不如说是一种自我警醒和鞭策。尽管不能就此推定她在之前几年写《日记拾遗》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自觉意识,但书评中的看法必定与编译协助工作的体验密不可分。因此,1934年,当她考虑自己为《活的中国》创作小说时,她何必舍近求远用中文为媒介,何必再沿袭中国小说的一套写法,何必再考虑中国读者的感受呢?对杨刚而言,打破文字的隔阂,用英文来写,至少可以直接契合那些西洋读者的阅读习惯,可以让他们直接欣赏原作的文采,也不必再担心中文小说在翻译过程中情调和韵味的丧失、思想及表现力量的削弱,这应该是杨刚完成这项工作最经济便捷、也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与杨刚的英文自传《童年》和《狱中》相比,《日记拾遗》不是杨刚最早的英语作品,但参与《活的中国》的编译以及专门为此创作两篇英文自传性小说的实践,为杨刚英语写作理念的成熟提供了难得的经验,40年代她在美国完成的长篇英语小说《挑战》即为这一经验的鲜明印证。斯诺对接受主体——预期读者的重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她后来的英语自传性写作,不仅在语言及思维方面,更在习俗及文化方面,如何在更深广的层面上和英语读者沟通,斯诺带给杨刚一个新的视阈和一个更高的思考平台。杨刚借助于《日记拾遗》的公之于世,真切地品尝到接受异域读者检验的滋味。作为杨刚唯一以英语原文发表的小说,在她所有的英语创作中,《日记拾遗》的地位显然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