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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江南遗民的政治生态与命运沉浮

2015-04-11

关键词:张廷玉遗民士人

展 龙

1368年,朱元璋称帝南京,元明易代的历史格局初步完成。时移世易,面对新生的朱明王朝,身经巨变的江南士人根据时势世态调整思想信念、价值判断和行为准则:一部分士人怀抱故国之思,以遗民自守,对亡元的眷怀之情日益浓郁;一部分士人对易代所引起的政治变迁茫然不顾,漠然视之,一如既往地以逸民身份隐居山林,晦迹不仕;一部分士人则顺应时代潮流,及时调适心态,锐意仕进,添列缙绅,成为辅佐朱明王朝的顺民臣子。明初江南士人迥然异趣的政治态度和行为表现,既与元明鼎革之局休戚相关,也与其自身的生活经历、价值追求密不可分。

一、“吾是元臣”:江南遗民的故元情结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遗民是不仕之士,是政治变革的产物,惟出现在王朝嬗替之际。从遗民的生存状态及价值取向言之,遗民身份的认定并非截然划一,作为遗民多在易代之后不仕新朝,这是遗民的核心元素,也是遗民情结的最高表现。具体到明初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元代江南遗民又有其独特的时代内涵:即他们是历经元明变局的江南“遗士”、“遗儒”,多具有一定声望和影响,而不是历经易代之变的普通士群和广大民众。

关于明初元代遗民的数量,史载缺漏甚夥。其中,钱谦益《列朝诗集》录遗民诗人77 人,顾嗣立《元诗选》录遗民诗人43 人,《明史·文苑传》录遗民49 人,孙道易《东园客谈》所录17 人,也“多元之遗民”①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三《东园客谈》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18页。。以此为基础,晚清张其淦博征广引,撰成《元八百遗民诗咏》,共录元遗民850 人。这些遗民大多是江南鸿儒硕学、俊彦名流,如王逢、戴良、杨维桢、倪瓒、顾瑛、蔡子英、周霆震、叶颙等。面对朱明新朝,这些遗民抚今追昔,发出了身份归属的焦虑,为了寻找生存的意义,以便在明王朝的统治下求得生命的安顿和灵魂的寄托,江南士人深受前代遗民形象的启示,尽管他们所处时势不同,境地各异,可类似的经历,相通的情怀,前辈遗民的隐痛与心曲,深契于江南遗民的心理需要,成为其遗民意识的思想源泉。于是,他们忘却曾为“南人”,转而坚守“吾是元臣”①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之七《伯颜子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2页。的身份认同,并以自杀殉国、遁隐山林、不仕新朝等行为践履了浓郁的遗民情结。

易代之际,江南遗民放弃了殉国死难,选择了隐忍偷生,这种复杂的心境使其陷于怀旧的种种包围之中,禾黎之悲,故国之思,盛衰之干交织在一起,使遗民身份的认同和自我人格的寻找成为明初江南遗民情结的突出表现。他们虽身处明朝,但不忘坚守元人身份,“言必称本朝,而其本朝则胡元也”②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84页。。如钱塘人钱惟善自称“前元乡贡进士”。③王逢:《梧溪集》卷四《二胡节士》,《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499页。吴江人王礼,仕元为中顺大夫秘书少监,自称“前元乡贡进士”。④王礼:《麟原文集》前集卷三《德庆路郭推官行状》,《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77页。有些江南遗民虽亲仕明廷,但心存元世。如昆山人袁华,明初为苏州府学训导,曾作《癸丑正月风雨中偶成》⑤袁华:《耕学斋诗集》卷一一《癸丑正月风雨中偶成》,《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47页。,“盖欲自附于元之遗民,然已食明禄,不必作是语矣”⑥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耕学斋诗集》提要,第1475页。。沛县人韩准,延祐进士,官至江西参政。元亡,以丧礼自处。明初革新冠服之制,仍戴元旧冠不肯舍去,人称“纯臣”。⑦吴海:《闻过斋集》卷五《侍御史韩公权厝志》,《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277页。这些江南遗民的故元心怀昭昭可见,一方面,正统观念和故国之情,使其对新生的朱明王朝心存不适;另一方面,他们虽然可以随遇而安,随波逐流,甚而可以出仕新朝,但对故元的追思之意并未泯灭。

明初,许多江南遗民对故元节烈之士颇为推重,余阙等人成为他们藉以自伤,以为自况的时代英烈。如:王逢,以胜国遗民自居,作《题余忠愍公所撰两伍张氏阡表》等,颂扬安庆路总管余阙守城战死之节。遗民谢应芳则称余氏“六年守战孤臣死,一代文章万丈光”⑧谢应芳:《龟巢稿》卷六《和陈推官过余公祠》,《四部丛刊三编》本,第98页。。遗民李祁以不能如余阙那样死于军前为恨,“遭遇时变,廷心以羸卒数千守孤城,屹然为江淮砥柱者五六年,援绝城陷,竟秉节仗义,与妻子偕死,生为名臣,殁有美谥,于是余之去廷心又大相远矣”⑨李祁:《云阳李先生文集》卷三《青阳先生文集序》,《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199-200页。。此既表现了他对余阙殉国的敬重,也显示出其反躬自省,“以生为耻”,自惭形秽的艰难处境和生存焦虑。无为人吴志淳,元末历任靖安、都昌主簿,后避兵鄞县。入明,固守旧俗,不闻世事,过着“田园虽少乐耕锄”⑩顾嗣立:《元诗选》二集辛集《春日遣怀》,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317页。的隐居生活。高邮人王颙,至正末任官吴中。明初尝言:“一声羌笛咽龙沙,万里燕云独梦家。吹入中原都是恨,如何只怕落梅花。”⑪叶颙:《樵云独唱》卷四《读宋徽宗北狩龙沙赋忍听羌笛吹落梅花乐府》,《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4页。凡此,对先朝的眷恋之情和悲愤之意昭然若揭。

江南遗民秉节仗义,忠贞不二,在其看来,既然是元臣子,就应忠于故元,为元殉道。如浦江人戴良,元末不仕,避地吴中。入明,变姓埋名,隐于四明,曾作《无题》十三首,哀挽亡元,“故国旧君之思,可谓至于此极矣”。元亡后,忠元情结更为深浓,“中原板荡谁回首,只有春随北雁还”①王逢:《梧溪集》卷三《题李唐江山烟雨图》,《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472页。,国破家亡的悲痛之苦,以激越抗争的调子唱起。后被召至京师,以病辞官,次年自裁,以死明志。虽然明初为元殉道的江南遗民为数不多,但戴良式的节烈义举却代表了许多遗民之隐衷,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

元代南方士人虽长期生活在种族歧视的阴影下,但入明以后却“不忘故国”②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人多不仕”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41页。,仍以遗民自守,尽忠元室,在元遗民群体中颇具代表性。如会稽人杨维桢,自称“抱遗老人”,其“岂有老妇将就木,而再理嫁者邪”③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杨维桢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309页。的诗句可见其拒仕明廷的决心。永宁人蔡子英,至正进士,累迁行省参政。明初至京,欲官之,拒之曰:“吾自念故主耳。”送之出塞④张廷玉:《明史》卷一二四《蔡子英传》,第3714页。,“卒奉故主以终”⑤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八《中州人物考》提要,第527页。。淳安人鲁渊,元时任华亭丞。洪武初以刘基之荐赴南京,辞不受爵。太祖怒,命暴晒烈日之下,不屈,放归。⑥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鲁道源传》,第1348页。扬州人李徵臣,元时为翰林待诏。洪武中,不肯屈,家属尽连累而死。⑦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李征臣传》,第1351页。归安人沈梦麟,元时为武康尹。入明后,“不肯屈节仕宦”。⑧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三《国初三遗老》,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2页。金陵人陈遇,元时为温州路教授。明初授官,皆辞之⑨沈佳:《明儒言行录》卷一《陈遇静诚先生传》,《明代传记丛刊》本,第44-46页。,“陈乃忠于元者,故不受职赉焉”。⑩郎瑛:《七修类稿》卷一一“陈遇”条,《续修四库全书》本,第83页。

蒙元时期,江南士人处境艰难,地位卑微;明朝是汉族政权,江南士人理应弃元投明,但许多士人仍拒不出仕。若据江南遗民所言,似乎其拒仕明廷的理由为疾病、亲老和年迈等,但这些理由不过表面推辞,究其根本,主要有三:一是忠君观念是江南遗民不仕明朝的思想因素。亡国之际,他们忍受苟生的焦虑与不安,坚守忠节,不作贰臣,认定元朝是“华夷之主”,奉顺帝为正主,此合乎情理。二是明初重典治吏政策是江南遗民不仕明朝的政治因素,“盖是时明祖惩元季纵弛,一切用重典,故人多不乐仕进”⑪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人多不仕”条,第741页。。终元一世,虽科举不兴,南人仕途不畅,然元廷对士人的控制亦较为松弛,但至明初,专制的威慑使他们失去了往昔的“自由”,甚至沦为政治的祭品。旧朝“异族”统治的屈辱尚未淡忘,新朝专制的惊恐又接踵而至,使得江南遗民对明初的政治环境颇为不满,甚而有“一种恐惧忧思之情”⑫陈垣:《元代西域华化考》卷三《佛老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50页。。三是北漠残元势力尚存,江南遗民仍对元朝复国抱有希望,“白发遗民真可哀,途穷犹望北兵来”⑬郭钰:《静思集》卷八《乙巳夏五月赋诗示诸同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229页。。此在洪武初表现的尤为突出,一如太祖对遗民所言:“且尔等本元之臣,彼幼君流离沙漠,余气尚存,尔不得不听命,前日犯边,各为其主。”⑭姚广孝:《明太祖实录》卷九二,洪武七年八月癸卯,台北:中研院史语所,1962年,第1614页。

当然,明初江南遗民的故国情结并无宋明遗民表现得那般浓重,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元朝鄙薄江南士人,使汉族士人与元朝的关系不够深密。因此,当他们沦为遗民时,对遗民情结的恪守毋宁说是对元亡历史事实的自觉记忆,不如说是对传统忠君观念的惯性秉持。二是元末腐朽统治早已使江南士人对元朝丧失信心,而明朝的建立,使很多士人深受鼓舞,甚至多了几份“解放意义”,他们从此挣脱了蒙元统治,重新迎来了汉族天下。正因如此,随着朱明王朝的巩固发展,人心思安,一大批江南遗士逐渐放弃遗民立场,自觉融入了时代潮流,成为新明的臣子良民。

二、“求退远避”:江南遗民的遁世心态

隐逸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是对现实生存状态的超脱,代表着传统士人对独立意识的追求。明初,大批江南遗士无意仕进,肥遯山巅,高洁志操,穷饿自守。这种心态的生成既是基于内在品性的制约,也是由于外在形势的催逼,各人情形不尽相同,大体有素为逸民、遗民遁隐和先仕后隐三种。

(一)素为逸民

这些江南隐士身经元明嬗替,且多无仕宦经历。他们选择潜迹隐居,在于其时常漠然于天下治乱,满足于隐居的恬然自在、独善自养和旷意自达。如无锡人倪瓒,隐居未仕。明初家境败落,流落他乡,寄食于人。①张廷玉:《明史》卷二九八《倪瓒传》,第7625页。无锡人李大椿,博学工文,隐居梁鸿溪。洪武初,召为御史,力辞不就。②黄之隽: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六八《李大椿传》,《中国地方志集成》本,第289页。无锡人华宗韡,元季兵兴,隐居苏松。入明,修身教家,屡征不起。③黄之隽: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六八《华宗韡传》,第289页。宜兴人王文晏,元季兵乱,隐居不仕,以吟咏自娱。洪武中,以贤良征,辞疾不从。④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六八《王文宴传》,第289页。昆山人顾瑛,元末不仕,筑玉山佳处,与名士交游。入明,迁居濠梁,寻卒。⑤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顾德辉传》,第7325页。建康人周良卿,素有德行,世号“三老”。明初征荐,辞仕归隐。⑥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周良卿传》,第1350页。义乌人金涓,元末从许谦、黄潜游,与宋镰、王祎为友。明兴,有司荐辟,力辞不就,隐居青村。⑦顾嗣立:《元诗选》二集辛集《青邨先生金涓》,第1263页。诸暨人杨恒,元末退居白鹿山,戴棕冠,披羊裘,以啸歌自乐,自号白鹿生。明初有司屡征,固辞不起。⑧张廷玉:《明史》卷二九八《杨恒传》,第7626页。金谿人吴会,慕陶渊明风节,不求仕进。明朝定鼎,屡辞不出,与名士诗酒宴谈,诗论坟典。⑨吴会:《吴书山先生遗集》卷首《明人吴直书山先生本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本,第543页。宁海人叶兑,以经济自负,尤精天文、地理、卜筮之书。明初屡征,皆不就。⑩张廷玉:《明史》卷一三五《叶兑传》,第3915页。

以上所举,仅是明初江南隐士的代表,但从其身上,仍可窥得其群体特征。在生活方式上,他们与元末隐士并无二致,或著述立说,或传道授业,或交游唱和,或观览山水,时常有一种远离社会、托志泉石、超然物外的境界,时势的巨变对他们追求自然、自适、自由的生活态度影响不大。他们隐居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传统尚隐观念的激励和追求独立、崇德、求静等内在因素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在价值观念上,他们追求的是一种随遇而安的生活方式,体现出与学则仕全然不同的价值取向,“夫圣贤遇无不安者,非安于遇也,安于道也,道一而已,时自异耳焉。乎往而不安哉,非固知义命者,其孰能之”⑪苏伯衡:《苏平仲文集》卷八《安遇堂记》,《四部丛刊初编》本,第131页。。求道而不求功是这些隐士的核心取向,他们虽然拒仕新明,但对新生的朱明王朝并无江南政治遗民那般强烈和敏感。凡此,成为他们疏离尘世后仍能感到安慰、自适的思想基础和心理依据。

(二)遗民遁隐

明人将江南遗民在明初的政治态度分为三种情形:一是出仕明廷,“受官故浮相好,称上功德”;二是“就明不受官,赞密画至计,预修礼乐,充考官,考大典”;三是“称病不起,自晦为狂人,匿不见”⑫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逸运外臣列传总论》,第1338页。。其中,第三类即为遗民遁隐。这些士人是元明变革的产物,“失败主义”在其身上有充分表现,他们以遗民身份选择隐沦自遁,从而具备了遗民与逸民的双重身份,亦使其心态更为复杂,隐意更为坚决。他们既依恋故朝,也敌视新朝,隐居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消极抗明的重要方式。同时,丘壑江湖作为一块辟远宁静的乐土,对于饱尝流离之苦和深怀亡国之痛的遗民来说,无疑成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元帝远遁沙漠,朱明基业日固,诸儒心中乃始于往日之文章议论自觉有所不安,则惟有求退远避之一途,则明初诸臣的情切隐隐,其内心之所蕴,故不专为避祸,而转以召祸也”。⑬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六),第93页。

较之元末隐士,政治的剧变使明初江南遗民的政治态度,由元末以来的忧患愤慨变为冷漠恬淡,由积极出仕变为消极隐退。这种态度的转变,与那些毅然弃旧图新,并为旧体制的崩溃和新时代的到来而奉献心智的士人恰成鲜明对比。在他们看来,惟有在隐逸中寻求山林之趣,田园之乐,才能使自己的精神获得慰藉,人格得以保全。元亡之势并不意味着江南遗民会斩断与故元的精神联系,百年统治奠定了元朝的正统地位,元承宋统不惟“道统”,还有“治统”,“我元承乎有宋,如宋之承唐,唐之承隋承汉也。……然而,道统不在辽金而在宋,在宋而后及我朝,君子可以观治统之所在矣”①李修生:《全元文》卷一三三五杨维桢《正统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485页。。正因如此,曾食元禄的经历使很多江南遗民不忘元臣本分,毅然走上隐居守志之路。

明初江南遗民遁隐成风,举凡不仕明廷者多有脱离政治,隐居不仕的经历。以浙江为例:浦江人宣岊,元末任温州总管。兵乱,归隐孙并山。明初,召官不受。②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宣岊传》,第1348页。开化人鲁贞,其《桐山老农文集》作于元末明初,其中作于元末者,题至正年号,作于明初者,则题“甲子”,暗含“栗里抗节之思”。③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八《花溪集》提要,第1485页。淳安人方道叡,至顺进士,仕至江西行省员外郎,引疾归。洪武初征召,不赴,结庐于龙山珠佩峰下,名轩曰“写易”④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七四《慈湖学案·员外方愚泉先生道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20页。。温州人孔暘,至正进士,授平阳同知。元亡退隐。明初不应征召,“士益以是高之”⑤苏伯衡:《苏平仲文集》卷一三《故元温州路同知平阳州事孔公墓志铭》,第215页。。此外,很多江南遗民自称“山人”,以隐者自居。如王逢号席帽山人,戴良号九灵山人,王蒙号黄鹤山樵,张简号白羊山樵等。政局的变动疏离了他们与政统的关系,虽然不能真正归隐,但“山人”名号也给了他们些许慰藉。另有一些江南隐者笃信程朱,“师承有自,矩矱秩然”⑥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二《儒林传叙》,第7222页。。如:汪克宽“箪瓢屡空,怡然自得”;叶仪“隐居养亲”,“安贫乐道”;陈谟“隐居不求仕”,“著述教授以终”,皆属此类。⑦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二《汪克宽传》、《叶仪传》、《陈谟传》,第7224-7227页。他们宁愿经受隐居的寂苦和艰辛,也不愿改变其道德信念,充分展现了明初遗民隐者坚守道统,守志自重的切切情怀。

亲历了沧桑陵夷之变,明初江南隐者发出世事难料,盛衰无常的感慨,“雨覆云翻无限态,故国寒烟榛棘”⑧陶宗仪:《南村诗集》卷四《念奴娇》,《四部丛刊续编》本,第744页。。他们追慕隐沦之念和抗志不仕之心交织在一起,使其归隐山林的道路显得格外艰难,心灵深处充盈着不断调适的痛苦和挣扎。在其看似通脱旷达的经历背后,实则蕴藏着对世道人情的无奈和彷徨,“三十年前鬓未苍,曾陪宰相入鹓行。解衣换酒寻常醉,跃马看花取次忙。乱后已非前日梦,老来那复少年狂。黄冠野服新妆束,稳把长竿钓海乡”⑨丁鹤年:《丁鹤年诗辑注》卷三《赠陈章甫》,丁生俊辑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页。。面对新生王朝,他们深受名节和道义的束缚,甚至开始怀疑建功立业的价值所在,“赫赫功名,堂堂事业,不傅先生这肚皮”⑩舒頔:《贞素斋集》卷八《沁园春》,《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66页。,无奈只好遁隐山林,抗志不仕。

(三)先仕后隐

学优则仕是传统士人最基本的政治态度,但这只是其中一端,许多时候,迫于时势,士人的政治态度会变动不居,往复徘徊,他们渴求仕进,但当他们的理想追求与专制王权发生矛盾,他们就会被逼入绝境,陷入危地。在此情况下,为了摆脱政治权力的淫威,以保持独立人格,保全身家性命,他们只好选择脱离官府,退隐江湖。

洪武时,朱明王朝的肇兴和用人政策的强化,一时赢得大批江南遗民的倾心,济济仕进一度成风。但随着高压政策的强力推行,江南遗民的政治境遇日益恶化,生存状态日趋艰危,“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⑪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九,中华书局2001年,第75页。。这种滥用刑律的做法迫使江南遗民的心态发生变化,或对仕途望而生畏,视之虎穴,“惧罪不敢出仕”⑫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一一《赠弟子敏授尚医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72页。;或“以溷遁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⑬张廷玉:《明史》卷一三九《叶伯巨传》,第3991页。,避之惟恐不及;或匿迹不出,以求自保。如此,便出现了江南隐士的另类情形——先仕后隐。以明初与修《元史》的江南士人为例,洪武二年(1369年)始修《元史》,很多江南士人与修史事,但他们大都无意仕途,事后便纷纷辞归。如:嘉定人王彝,以布衣修《元史》,书成,以荐入仕翰林,辞归。①高启:《高青丘集·凫藻集》卷一《归养堂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64页。淳安人徐尊生,史成辞官。②查继佐:《罪惟录》列传卷七《徐大年传》,第1346页。赵汸,预史事,书成,辞官归隐。③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二《赵汸传》,第7227页。高启,史成授国史编修官,后擢户部右侍郎,固辞不就,归隐青邱,授书自给。④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高启传》,第7328页。谢徽、朱右、朱廉等在史成之后,亦辞官归隐。这些人虽无意仕途,却以特殊情怀与修史事,个中原因无非是想以修史寄托故元之思,保存故国之史。此外,先仕后隐的江南遗民尚有不少,如:金华人苏伯衡,元时人行省都事。明初,以征荐授国子学录,后擢为翰林编修,以疾固辞。⑤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苏伯衡传》,第7331页。崇德人鲍恂,至元进士。明初任礼部主事,继而授文华殿大学士,固辞归。⑥张廷玉:《明史》卷一三七《鲍恂传》,第39461页。江南遗士原本向往承平之世,“余生重作太平民,雪色绫袍皂葛巾。儿业经鉏能养志,家居瓢饮不忧贫”⑦谢应芳:《龟巢稿》卷六《生日口号二首》,《四部丛刊三编》本,第100页。;他们并不情愿被时代摒弃,但明初苛酷的政治环境,使其对仕途的畏惧萦绕于胸,“吾岂矫世盗名而弗仕者,吾是以惧,故处贫贱而安之,非恶富贵而然也”⑧董纪:《西郊笑端集》卷二《云东小隐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80页。。

当然,明初江南士人辞官遁隐,并非全因政治,有人原本就自甘淡泊,只是迫于政治,才违心入仕,虚以应付,只要有机会,便急流勇退,归隐山林。天下甫定,他们却无意仕进,这不能不令明太祖感到诧异:“今贤士多隐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钦,朝廷疏于礼待钦,抑朕寡昧不足致贤钦,将在位者壅蔽使不上达钦。不然,贤士大夫、幼学壮行,岂甘没世而已哉!”⑨张廷玉:《明史》卷二《太祖纪二》,第21页。因此,催逼隐士“毋隐”⑩吕不用:《得月稿》卷四《成趣园记》,《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572页。一度成为明廷延揽士人的重要手段,“时征辟之士,有司督趣,如捕罪囚”⑪谈迁:《国榷》卷八“洪武十八年十月己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58页。,并规定“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⑫朱元璋:《大诰三编》第十三条《苏州人材》,《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32页。。处此境地,江南士人不得不苟且偷生,王佐“将告归,时告者多获重谴”⑬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王佐传》,第7332页。。袁凯因奏对失帝意,“帝以凯老猾持两端,恶之。凯惧,佯狂免”⑭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袁凯传》,第7327页。。此即反映了江南士人不愿出仕的心境,“帝新定天下,以重法绳天下”,“士不乐仕”⑮吕毖:《明朝小史》卷二《士不乐仕》,《四库全书禁毁书丛刊》本,第478页。。

三、“出身事明”:江南遗民的政治转向

明之肇兴,结束了元末战局,天下复归承平。处此情势,亲历了流离之苦的江南遗民欢欣鼓舞,“遭逢洪武开新运,又十三年见太平”⑯张昱:《可闲老人集》卷四《寄表兄萧文索处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09页。;“极目干戈无事日,车书重见万方同”⑰宋讷:《西隐集》卷三《寄霍东崖元方》,《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9页。。风云际会,他们开始尝试调适与时代的关系,“与世推移,因其所宜,变而通之,以润国家为务”⑱宋濂:《黄溥刻辑补·王子充字序》,《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982页。,渴望求取功名,赞襄鸿业,辅君匡济成为他们实现自我价值的主要方式,“方今大明中天,斯有志之士激昂补报之秋也”⑲朱同:《覆瓿集》卷五《罢钓轩记》,《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701页。。

(一)弃隐出仕

元末江南遗民隐居不仕蔚为风尚,然至明初,他们又纷纷弃隐入仕。如湖州人王蒙,元末有用世之心,然迫于时势,隐居黄鹤山。洪武初,出任泰安知州。①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王蒙传》,第7334页。高启,洪武初与修《元史》,激情难抑,喜不自禁:“承诏趣严驾,晨当赴京师。佳征岂不荣,独念与子辞。我志愿禆国,有遂幸在斯。”②高启:《高青丘集·大全集》卷七《召修〈元史〉将赴京师别内》,第274页。象山人钱唐,博通经史,元末隐居。明初赴京敷陈王道,裁正礼乐,授刑部尚书。③张廷玉:《明史》卷一三九《钱唐传》,第3981页。浦江人张孟兼,元末隐居白石山,以读书自娱。至明,“负其所学,幡然而起”④张丁:《白石山房逸稿》卷四郑渊《跋张孟兼白石山房诗卷》,《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176页。,历礼部主事、太常司丞。⑤张廷玉:《明史》卷二八五《张孟兼传》,第7320页。钱塘人刘俨,元末隐居西湖。明初征修礼乐,授广东市舶司令。⑥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刘司令俨》,《明代传记丛刊》本,第94页。长洲人虞堪,元末隐居不仕,洪武中为云南府学教授。⑦王鏊:《姑苏志》卷五四《人物十三·儒林》,《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858页。金坛人史迁,笃学慎行,元末隐居教授。明初出任蒲城、严州知县。⑧凌迪知:《万姓统谱》卷七四《史迁》,《中华族谱集成》本,第97页。陶凯,元末隐居深山。明初与修《元史》,擢应奉翰林文字,后迁礼部尚书。⑨徐一夔:《始丰稿》卷五《陶尚书文集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天台人杨文启,元末隐居黄岩,“泊然无以求于外”。洪武初,以荐授荆州儒学教授,欣然而往。⑩贝琼:《贝清江先生文集》卷二一《送杨文启序》,《四部丛刊初编》本,第115页。这些江南士人深谙“仕无崇卑,能尽其职则荣”⑪宋濂:《朝京稿》卷二《赠夏安礼序》,《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73页。之道,他们弃隐入仕,竭尽心智,参与了明初议定礼制、定立律令、编修典籍、议政论道、扶植教化、布陈王道等政权建设,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身的用世情志和政治功能。

(二)元官仕明

洪武时,各级官员主要源自录用征荐、学校培养、科举选拔、元官仕明等。其中,元官仕明的方式较多,也最为复杂,或是主动归附的武将,或是弃元归明的文官,其中文官大多来自江南。对这些遗民而言,旧朝已覆,新朝已兴,要实现自身价值,就需与时俱进,归附新朝,这在明初江南进士遗民身上即有突出表现。作为元朝天子门生,食禄于元,按理更应在乎名节物议,但元朝进士仕明者仍有不少,其中原因较为复杂,或是迫于生计,或是追逐名利,或是被迫而仕,但最重要的一条当是他们欲在明廷实现经纶之怀、经世之志,“此吾竭思康道时也”⑫林弼:《林登州遗集》附录张燮《林登州传》,《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646页。。在遗民情结与经世济时的价值考量中,元末进士最终选择入仕,如宋讷经过多年权衡出仕明朝,鲍恂更在仕明之前屡次拒聘。作为元朝进士,他们背信弃义,改仕明朝,沦为贰臣,成了时论不齿之人,“晚节不终,为世谬笑”⑬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九《说学斋稿》提要,第1466页。。

由于这些江南遗民曾为元官,明太祖对他们多有顾虑,心存反感,“时帝方风厉天下,凡元降臣,始虽荣遇,终必摈辱”⑭焦竑:《国朝献徵录》卷一一二黄佐《简祖英传》,《续修四库全书》本,第377页。。一方面,元朝故官很难进入明朝的主流社会。以仕明元进士为例,官至翰林、六部尚书者极少,大多进士主要出任国学、地方学校及行政官员。另一方面,元朝故官成为明初迫害的主要对象,“凡元朝降叛之臣,始虽遇荣,终必摈辱,盖以汉祖戮丁公之意”⑮黄佐:《广州人物传》卷一一《简祖英传》,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79页。。可以说,仕途不过是明廷诱惑、操控故元遗官的手段而已,乃致“至于仕,则又在上者操爵禄以诱其下,在下者,怀智术以要其上,上下之间,皆非诚心以相与”⑯王祎:《王文忠公文集》卷七《赠熊君序》,《元人文集珍本丛刊》本,第129页。。元朝江南进士在洪武政权中的地位和待遇,不仅取决于太祖态度,亦与政局的变化有着密切联系。

(三)乐于科举

明承元祚,恢复科举,天下士子欢欣鼓舞,积极应考,“率由场屋进以为荣”⑰张廷玉:《明史》卷七一《选举三》,第1714页。。如黄岩儒士许弼,专治《周易》,名于一时,会天下纷扰,绝意仕进。明初,大兴文治,开科取士,慨然曰:“圣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遂参加乡试,取浙江第二名。①宋濂:《銮坡后集》卷八《云中辞》,《宋濂全集》,第723页。陶宗仪不乐仕进,但对于故友应考则表示祝贺,“一经夙继春秋学,三事难忘仕宦情”②陶宗仪:《南村诗集》卷三《送曹士望应聘书诰敇》,《丛书集成续编》本,第732页。。诗句真实摄录了江南士人热衷科举的欣喜之情。

洪武时期江南士人之所以乐于科举,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有着诸多内外原因。首先是内在因素:一是对明初政局心存期望。元末政治黑暗,官场腐败,“于是名爵日滥,纪纲日紊,疆宇日蹙,而遂至于亡矣”③宋濂等:《元史》卷九二《百官志八》序,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327页。;而且,元代采取“百官皆蒙古人为之长”的政策,挫伤了江南士人仕进的积极性,即使像刘基、张以宁、宋讷等才智之士也难有作为。而明之肇兴,许多士人重萌入世念头,期望学有所用,“以佐圣世文明之治,以毋负所学”④钱宰:《临安集》卷三《会试小录序》,《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533页。。二是经世思想根深蒂固。对于江南士人而言,入世之志与统治者治国之道不谋而合。元朝虽是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但其学校课程仍以儒经为主,士人自小接受了儒学熏陶,“圣贤之道所以致用于世也,故在学者尤不可以不讲”⑤王祎:《王文忠公文集》卷七《王氏迂论序》,第137页。。但也须承认,其中有不少人之所以选择入仕,不过是为了曲学阿世,谋取利权,“如今仕宦皆因米,谁似先生懒折腰”⑥李晔:《李草阁诗集》拾遗《戏题渊明图》,《丛书集成续编》本,第286页。,此有悖于儒家经世意识之本义。

其次是外在因素:一是明廷的笼络与礼遇。明初招贤纳士,即使元朝遗民,也倍加礼遇,早在至正十六年(1356年)攻克集庆时,朱元璋就宣布:“贤人君子,有相从立功业者,吾礼用之。”⑦姚广孝:《明太祖实录》卷四,至正十六年三月庚寅,第41页。并明确指出:“朕今命官必因其才官之,所治必尽其事。”⑧姚广孝:《明太祖实录》卷三九,洪武二年二月甲午,第800页。这使在元末素不得志的官员争相归附。二是元明嬗替,意味着原被“异族”统治的天下又回到汉人手中。对江南士人而言,归顺明朝就是归顺正统,故太祖在礼遇元官时,反复重申“华夷之辨”的观念,强调自己是受天明命,合乎天意:“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汙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⑨姚广孝:《明太祖实录》卷二六,吴元年十月丙寅,第404页。这为明朝统治提供了合法性理论依据,也解除了江南遗民的入仕顾虑。

总之,明初“武功既成,文治大洽”⑩刘基:《刘基集》卷二〇《甘露颂》,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64页。,然历经治乱的江南遗民却深处窘境,在国家与民族、忠孝与叛逆、新朝与故国等一系列价值抉择中进退维谷,不知所从。一方面,他们审时度势,不断调适心态,转换角色,或持守忠节,甘作遗民,或高蹈远慕,栖身山林,或乘时而起,锐意仕进。另一方面,在明初复杂多变的政治格局中,江南遗民又倍受摧折,斫丧殆尽。如在胡党案中,浙江士人“不问实不实,必死而覆其家”⑪方孝孺:《逊志斋集》卷二二《郑处士墓碣铭》,《万有文库》本,第674页。;在蓝党案中,仅《逆臣录》所列浙人就有近200 人。同样,明初吴中遗民也多结局悲惨,如高启、张羽、苏伯衡、张孟兼、戴良、王彝等江南遗士,皆未得善终。⑫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二“明初文人多不仕”条,第741-742页。凡此,不仅真实记述了明初江南遗民复杂的政治生态,曲折的心路历程和嬗变的人格取向,也生动再现了传统士人浓郁的遗民情结、经世意识和担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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