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期杨维桢仕宦及其他
2015-04-11向珊
向 珊
元末活跃于东南文化圈的杨维桢,在文献中以《三史正统辩》及诗文辞采驰名,其晚年诸种“怪诞”行止亦引人注目,在行为方式上与密切关注道德伦常的传统儒士有较大区别。不过,杨维桢系春秋经进士出身,也曾经历多年寒窗苦学和激烈的科举竞争,并有断断续续十七年的任官经历。为官期间更是遵循圣贤教诲,倚靠国家法令,想要成为一名循吏,却往往以失败告终,逐渐变成了世人熟知的“狂生”①贝琼:《清江贝先生集》卷2《铁崖先生传》,《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8页B。。
一、天台惩恶
杨维桢出生之时,南北一统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杨氏系浙江诸暨人,属典型“南士”。多年苦学之后,他终于在近乎惨烈的科举竞争中脱颖而出,②萧启庆先生对元代南人(尤其是江浙省)士子登科之难做过探讨,详参萧启庆《元朝科举与江南士大夫之延续》,收入邱树森主编《元史论丛》第7 辑,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7页。《元朝南人进士分布与近世区域人才升沉》,收入萧启庆主编:《蒙元的历史与文化:蒙元史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学生书局,2001年,第577页。考取了泰定四年(1327)的进士,得授天台县尹之职。不久,他就带着父亲的殷切希望,满怀信心地到台州上任去了。此时的杨维桢三十三岁。
据杨维桢回忆,去天台就职之前,父亲杨宏曾叮嘱:“国家几年涵养,祖父几年积累,师友几年讲习,汝以一日长,遽擢上第,一命百里宰,例自汝始,汝慎诸。”①杨维桢:《铁崖文集》卷2《先考山阴公实录》,见《全元文》第42 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第183页。孙小力已考订天台系中县,而其时进士出身任县丞者,多置上县,“廉夫尹中县与他进士除上县丞,无甚区别,非特恩也”。②孙小力:《杨维祯年谱》,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2页。但一般情况下,“进士及第后通常先授州同知或县丞,‘稍迁’,才能升为县尹”。③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所以,杨维桢一登第即被任命为天台县仅次于达鲁花赤的第二号长官,确为幸事。
上任初期,杨维桢热情高涨。就元代县尹诸职司来说,“劝农桑较刑狱、赋役,偏于务虚”,④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第193页。但杨维桢的一次劝农活动,却透露出他想要成为一名循吏的愿望。
大约在至顺元年(1330)夏天,杨维桢出访农家,受到“田父”的隆重欢迎,并有“招徕道上氓,卖刀买黄犊”⑤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5《劭农篇》,《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成化刊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7页B—第8页A。之句。且不说他出郭劝农是否造成扰民的后果,从此句来看,杨维桢还是很向慕古循吏的作风的。“卖刀买犊”典出西汉循吏龚遂。龚遂任渤海太守之时,见“齐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俭约,劝民务农桑”,见到佩刀持剑的人,就劝其“卖剑买牛,卖刀买犊”,这样下来,“吏民皆富实,狱讼止息”。⑥班固:《汉书》卷89《龚遂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3640页。刚踏入官场的杨维桢,想用道德劝诫感化治下民众,以达到“民卖腰间剑,公宽柱后文”⑦黄庭坚撰,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校点:《黄庭坚诗集注·山谷诗集注》卷8《次韵崔伯易席上所赋因以赠行二首》,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09页。的效果,但是他很快就碰了钉子。
据宋濂的记载:
天台多黠吏,凭陵气势,执官中短长,先以饵钩其欲,然后扼吭,使不得吐一语,世号为八雕。君廉其奸,中以法,民方称快。其党颇蚓结蛇蟠不可解,君卒用是免官。⑧宋濂:《宋濂全集·銮坡后集》卷16《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679—680页。
宋濂提到的胥吏把持官府的现象,当时较为常见。但在杨氏和他的学生吴复的记载中,致其免官的是“豪民”。《铁崖先生古乐府》卷七《警雕三章》后有吴复注:“此先生在天台,喻其豪民未率化之作也。”⑨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7《警雕三章》,第6页A。
杨维桢本人有与之相印证的说法:
维桢在官,民有执官府者八雕,颇用柱后文弹治之。公(杨宏——引者注)闻不乐,函持示官斟曰:“凤居百鸟,百鸟望而爱;鹗居百鸟,百鸟望而畏。其服群则一,而德威不同也。吾愿汝为凤,不愿汝为鹗也。”⑩杨维桢:《铁崖文集》卷2《先考山阴公实录》,第183页。
孙小力曾据此认为“宋濂《墓志》作‘黠吏’误”。⑪孙小力:《杨维祯年谱》,第63页。据笔者考察,此二种说法均有道理。元代官与吏的界限较前代模糊,吏员的地位有所提高,县衙司吏的势力也有所上升。且吏员往往来源于本土的辍学少年后生,或是吏员子弟世代充任,这些人大部分是当地的“贵者和富者”,⑫参阅许凡《元代吏制研究》,北京:劳动人事出版社,1987年,第66—68页。此为元代贴书、写发(人)的来源,而贴书和写发(人)是元代吏员的重要来源。易于形成势力。相较于职官三年一任,司吏十年方迁转,很容易形成庞大而稳定的利益集团。⑬《元典章》卷12《吏部六·迁转人吏》“大德七年七月□日,江西行省准中书省咨”条、“续准江浙省咨”条,见陈高华、张帆、刘晓、党宝海点校本,中华书局、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76、477页。而台州在南宋时期便已“猾胥豪民相倚仗为蠹”⑭陈耆卿纂:《嘉定赤城志》卷13《版籍门一》,《宋元方志丛刊》本,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389页上。,忽必烈灭宋之时,对江南的豪富官宦势要的利益予以承认和保护。所以到杨维桢出任天台县尹之时,当地早已形成了宋濂所言之“蚓结蛇蟠”之状。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倘不愿做贪邪之官,则很难融入早已由乡豪所把持的当地社会。事实上,由“土豪之家买嘱承充”的各级胥吏,往往是前者在官府中的代言人,宋濂所说的“黠吏”与杨维桢及吴复所言“豪民”,并无抵牾之处。
豪民在地域社会势力的壮大,直接削弱了官方的控制力度,所以元廷多次颁布限制和惩办此类胥吏与豪民的法令,但收效甚微。①《元典章》卷12《吏部六·迁转人吏》,第477页;卷48《刑部十·杂例·罗织清廉官吏》,第1617页。抱有“循吏”梦想的杨维桢,面对治下的棘手状况,也不得不动手弹治之。他发挥自己的文学之才,将这些豪民的恶劣事迹编成乐府歌诗,赤书于门首粉壁。将农村游手好闲之人及奸豪猾吏的事迹书于粉壁,的确是官方提倡的做法,主要是使犯过错之人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以达到惩戒的目的。②《元典章》卷23《户部九·农桑·立社·劝农立社事理》,第920页;《元典章》卷57《刑部十九·诸禁·禁豪霸》“豪霸红粉壁迤北屯种”条、“札忽儿歹陈言三件”条,第1917、1921页。申万里对此问题有详细论述,见《元代的粉壁及其社会职能》,《中国史研究》2008年第1期。而愿更名改过者,“求自列于善氓,以一洗旧日赤书其门之丑”。吴复将杨维桢此次惩恶成功的经验总结为“诗可讽也”,其后盾当然是国家法令。这种弹压手段即杨维桢所言的“柱后文”。“柱后”是执法官、御史等所戴的一种帽子,也称惠文冠、獬豸冠,代指法禁。③楚默将“柱后文”理解为黠吏对杨维桢“类似于匿名信的弹劾”,将其丢官原因归结为“官府为他们(地方八雕)撑腰……黠吏们从中作梗”,似不确。见楚默:《楚默文集续集(下):杨维桢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第15—16页。在《警雕》的最后一首中,杨维桢写道“吁嗟雕兮不改行,收汝族兮磔以禳”④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7《警雕三章》,第6页A。,已带有很浓重的威胁意味。此做法与古循吏的道德感化大相径庭,所以他父亲听说之后“不乐”,希望他用德行而非威势压服治下民众,这其中或许还包含着对他仕途前景的担忧。
借助元朝官方赋予的权力,杨氏在与当地黠吏和豪民斗争中取得了局部胜利,但是他很快就败北了。同时,他想通过劝服民众“卖刀买犊”来实现天台大治的梦想也彻底破灭了。
二、贬官盐场
杨维桢天台免官之后,在大桐山读书授学三载,元统二年(1334)转官钱清盐场司令。孙小力已指出,由七品承事郎、县尹转为从七品的盐官,“实为贬官”。⑤孙小力:《杨维祯年谱》,第63—66页。
钱清盐场由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管辖,属杭州盐司场,⑥《元典章》卷9《吏部三·盐场窠阙处所》,第344页。钱清场,在绍兴路山阴县,宋初置,熙宁年间分为钱清、三江、曹娥三场。参林树建:《元代的浙盐》,《浙江学刊》1991年第3期。地处绍兴路山阴县,濒临东海。杨维桢任钱清盐场司令五年,后因丁忧去职。这五年是他从踌躇满志逐渐走向焦虑、失望,甚至落魄的一段岁月。杨维桢在钱清盐场主要有三方面的压力:
一是多年苦学,并没有预期的前途远大,反而贬居盐官“贱役”。他在诗文中抒发左迁之恨,自称“杨子渴如马文园”,唯有桃花美酒才能一洗胸中抑塞之感。⑦马文园指曾任过汉武帝文园令的司马相如,患有消渴之症,杨维桢借此来描述自己愿望得不到满足之时的渴盼状态。杨维桢撰,楼卜瀍注:《铁崖逸编注》卷4《红酒歌谢同年智同知作》,《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三十九年联桂堂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51—652页。杨维桢曾遣奴赴钱塘买马,不想所买骏马浮江而去,他得知消息后感叹自己所任盐官为“贱役”,配不上天骨良骏。⑧杨维桢:《丽则遗音》卷4《些马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22 册,第171页上。
二是对盐场的任职环境不适应,得不到上级官司和漕府吏的支持与配合。在向江浙行省平章巎巎的投书中,他详细陈述自己的“大不幸”:虽然自己“承命以来,不敢少负于学”,但是“性颇狷直,甘与恶人仇”,而上官又不支持他,只得以免官收场。后来补官钱清盐场司令,在任期间“国之课无短少,醝之过无标注”,偏又遭漕府吏阻挠,受交割前任官员的牵连,背上了逋欠盐课的罪名。即使后来朝廷下令“凡一切逋课皆在释放”,小吏还是以“醝课咨计未定”,不颁发解由。①杨维桢:《铁崖文集》卷1《上巙巙平章书》,第161—162页。巙巙在《元史》有传,据中华书局点校本考证,“巙巙”为“巎巎”之误,见《元史》卷34《文宗纪三》校勘记一,第771页。另一封给运使秦从德的书信中也提到了类似的状况。而当时被定为逋欠课程的官吏为数不少,其中数十人“得脱刑禁,与省部文符而去”,他们的离去被认为是“势力使之也”。整个过程中,起主导作用的,是那些深文周纳的漕府吏。②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7《投秦运使书》,《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江南图书馆藏旧钞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年,第2页B—第3页A。
盐官在考满后,需由上级部门开写解由,以备吏部铨注。据张国旺考察,盐官离任之时不按规定书写解由的现象也普遍存在。③张国旺:《元代榷盐与社会》,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8页。但解由是官员任内的阶段性考核报告,重要性不言自明。盐场官员每一届的考满期限为三年,杨维桢在盐场任官五年,迟迟拿不到“文符”,不得迁转,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此时的杨维桢已年逾四十,距离他考中进士,踌躇满志地踏入官场才不过十年,但他已自称“有子贡倦而愿息之心”,④杨维桢:《丽则遗音》卷4《杖赋》,第174页。开始对前途感到无力了。
三是杨维桢久任盐官,经常目睹盐商侈靡、盐工困苦等现象,内心感触较为复杂。杨氏为此作了许多乐府诗,其中较有代表性的为《盐商行》和《苦雨谣》,⑤杨维桢:《铁崖先生古乐府》卷5《苦雨谣》、《盐商行》,第1页B—第2页A、第3页A。几乎为后之研究元代盐业史的必读资料,此不赘述。
杨维桢在盐场任官的体验较为深刻,在《送陈仲刚龙头司丞序》一文中,他提到农户的租税还随旱涝灾情有所蠲免,而亭户则无此种优免待遇,办盐课者也不得以饥馑雨涝为由获得减免。盐官若督办不力,则会受到责罚,旬亏是依据法令问罪,岁亏则要夺秩贬爵。以他自己的经验,为民请命者,往往会受到惩罚,却并不损职。⑥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3《送陈仲刚龙头司丞序》,第14页A。朝廷颁布的赏罚标准往往带有鼓励盐官增办盐课的倾向,并不计办课手段与盐户的承受能力。而元代盐官总体来说,文化素质相对较低,⑦张国旺:《元代榷盐与社会》,第85页。他们很容易放弃操守,肆意宰割亭民,以获得晋身资本。杨维桢在父亲的支持下,向江浙行省陈说盐赋病民之状,甚至不惜弃官相争,最终获减额三千。⑧杨维桢:《铁崖文集》2《先考山阴公实录》,第184页。宋濂:《宋濂全集·銮坡后集》卷6《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第680页。不过,后果也很严重,他多年不得迁转,最后还是以丁忧去职,服满后十年未能补官,应该就是他这些“不合时宜”的行为所致。
多年以后,杨维桢在听说一位后生去芦沥盐场任巡检时,犹不免有些担忧。认为贩卖私盐的利润很高,许多人都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侥幸逃脱,失盐的损失则要由盐场巡检来承担,受到夺秩贬爵的处罚。即使漕长是曲直分明之人,他身边的吏员们也会用数量巨大的法令公文来混淆事实。⑨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4《送芦沥巡检范生序》,第4页A。既要承受上级官司的压力,还要与猜祸吏相周旋。可以想见,一提起盐场,杨维桢仍有切肤之痛。
三、“典市”杭州
后至元五年(1339),杨维桢父亲杨宏与母亲李氏先后去世,杨回乡丁忧,至迟到至正元年(1341)十月方服满。这年冬天,杨维桢携妻、子至钱塘,开始了他在浙西炫彩斑斓的后半生。
但是,杨氏到浙西之后,仕途并没有变得宽畅。直到至正十年(1350),才在同年的推荐下,出任杭州四务提举,即所谓的“钱唐典市之官”。⑩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7《上樊参政书》,第4页A。在此之前,他主要以授学为业,并与浙西的文化名流建立起较为广泛的关系。当时的“司选曹者”,认为杨维桢“虽名进士,有史才,其人志过矫激,署之筦库,以劳其身,忍其性,亦以大其器也。杭四务,天下之都务也,俾提举其课,而后除以清华,处之未晚也”。①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7《上宝相公书》,第4页B—第5页A。似乎是将其发配到杭州四务提举任上接受磨练。杨维桢也曾表示,出任杭州典市之官,相较于教授市中儿以苟食要优越,且距家仅一水之隔,但他对这个职位显然很不满意,认为自己“不受知于当世”,希望遇到赏识他的人,②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7《上樊参政书》,第4页A。上任之时也颇抑郁。他描述在杭州当税务官的难处:
岁一办额赋十钜万,虽辇毂地宣谏者不嬴是。无母钱以为之本,无旁司以为之侠,岁无论风雪阴雨水旱兵燹,懋迁民通不通,临制者日钩季校,额稍褪即戮辱其人,不啻罪奸伪,且不得以他故诉。其法外无漏,内始获。于是密立关纂,使亡赖、游徼络绎而钩拦之,其故脱籍为游徼资者,殆且过半。盖制无课吏禄食,俾就食其征,则不可责其人之不盗也。又其漏者多势要者,不幸一败获,不一日二日,用上官令追呼胁持;不从,句挟衙校群小,竟排户撒其推去,如取寄物。赋之陷而不登类此。间有不畏强圉,誓以文法律人,人即中伤之。且入官五日,职轮课网一署其帐 ,势不得登登醇白自引于亡过之地。故吏是者洁入汙出,号投墨海;完来残去,号入火狱。③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送帖山提举序》,第1页A。“宣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宣课”。宣课提举司为元官署名,从“宣课”。“侠”,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倅”,意为“副,辅助的”,从“倅”。“ ”,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历”。见第1221 册,第388页、389页。
意思是杭州额赋之巨超过京师,且无用于常平调节的母钱,又没有其它官司的辅助,不论自然、社会、商业环境如何,监临官都“日钩季校”,额定赋税稍有减少则追究办课者之责。为了杜绝漏税现象,官方密立关卡钩拦,但具体负责的为亡赖、游徼之人。由于吏员没有廪禄,所以对他们在征税过程中以公徇私也不便追究。而漏税的多为地方豪势之家,若不幸被捕,他们会立即上下打点,不出一两天,就通过上级官司的干预全身而退。倘遇到阻力,则勾结衙校,直接以武力抢夺之。也有一些不畏强暴的官员,想要以法律制裁这类豪强,但往往为其所制。所以,这个体系被认为是“墨海”、“火狱”,“司杭征者”往往不能保全操守。宋濂在杨维桢的《墓志铭》中描写他到任之后,“日夜爬梳不暇。骑驴谒大府,尘土满衣襟,间有识者多怜之”,④宋濂:《宋濂全集·銮坡后集》卷6《元故奉训大夫江西等处儒学提举杨君墓志铭》,第680页。对杨氏之勤政或有夸大,但其办公之难亦可想而知。
杨维桢任杭州四务提举之时,元朝已是天柱将倾,各地起义风起云涌,在这样的环境中做官,恐怕并不惬意。至正十六年(1356),张士诚之弟张士德攻下苏州,旋即占领湖州、松江诸路。六月,江浙行省左丞达识帖睦迩闻张氏兵临杭州,弃城而去,杨维桢作文讥讽之,转建德路推官。两年之后,建德路亦陷于胡大海之手,杨维桢不得不避地富春山。这一年,他得以升任江西等处儒学提举,但因兵乱频仍,已没有上任的机会了。
四、杨维桢仕途受挫原因探析
虽说进士出身相较于吏员出职在仕途发展上有一定的优势,但官员能否畅游宦海,还与他的个人才能、家庭背景及对官场的适应能力等多种因素相关。⑤参阅桂栖鹏:《元代进士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12页。
中国古代的士人往往具有官员和学者的双重身份。由前述杨维桢一生的为官经历来看,他对“官员”这重身份的实践显然是很失败的。多年苦学和父亲的殷切希望并未使他官运亨通,儒学经典中古循吏的做法也并不能使天下大治,而他藉以树立权威的国家法令在黠吏、豪民的践踏之下也同样苍白无力。
杨维桢自称“性颇狷直”,今之研究者根据宋濂和贝琼的记载,认为他“为官廉直,‘与时龃龉’,故‘众恶其直,且目为狂生’,仕途不能通达”,①杨维桢:《铁崖文集》卷1《上巙巙平章书》,第162页。张伟:《杨维桢生平事迹及学术成就考述》,《浙江学刊》2001年第1期。黄仁生:《杨维祯与元末明初文学思潮》,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5年,第12、16页。或是将其归之于没有掌握在元异族统治者手下当官的途径和诀窍。②楚默仅从选官途径来分析在元朝为官的“诀窍”,结论过于偏激。见氏著《杨维桢研究》,第15页。总而言之,是杨维桢的个人性格与元代整个官场环境不甚协调所致。这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似乎有必要追究一下所谓的官场环境究竟是何种状况。
据李治安先生考察,元代官场,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吏贪赃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恶性发展。贪腐现象往往以明火执仗的勒索出现,不予掩饰,不知廉耻。元朝统治者虽也多方惩治,但收效甚微。③参阅李治安:《论元代的官吏贪赃》,《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行贿、请托等手段几乎成为不甘沉寂下僚的官吏和不甘沉浮乡里的儒士们的必然选择。在科举、荐举、“岁贡儒吏”等选举制度难以满足入仕要求之时,大量的南方儒士都到大都寻找发展机遇,其中江浙行省的儒士所占比例最高,且在元中后期数量最众。④申万里:《元代江南儒士游京师考述》,《史学月刊》2008年第10期。
反观杨维桢仕宦期间的种种举动,多与当时的官场潜规格格不入。杨氏进士出身,写诗作文是其专长。在天台县尹任上,将治下豪民的恶劣行径编成歌诗,赤书粉壁,施予羞辱和劝诫,当然会引发当地土豪的反感情绪。在钱清盐场做司令之时,又将盐商侈靡与亭民困苦之状写成乐府诗广泛流传,无疑是为盐场政绩抹黑。至正十六年,江浙行省左丞达识帖睦迩听闻张士诚军兵临杭州,弃城而逃,杨维桢又作文讥讽。彼时元朝政权已濒临崩溃,此举虽未妨碍他转官建德路推官,却反映出他高调的行事风格。免官在野期间,他更是不忘针砭时弊,敢于与官场潮流唱反调。较为典型的例子是《骂虱》与《正统辩》的写作。
《骂虱》作于杨维桢丁忧结束后客居钱塘之初。当时杭州的旅舍中普遍存在“壁虱”,杨氏不得安寝,就仿李商隐和王安石的“嫉虱之作”,⑤李商隐有《虱赋》,王安石得势之时,王珪曾对其衣领中爬出的虱子有雅言相戏。借既毒且臭的虱子,针砭了当时社会上的“大毒大臭”,认为“奸法窃防,妨化圮政,剥人及肤,残人至命,阚若豺虎,盩甚枭獍”,而臬司对此种国之大病并无惩治之举。⑥杨维桢:《丽则遗音》卷4《骂虱》,第171—127页。
《正统辩》则是在至正初年元廷修宋、辽、金三史之际,针对史臣以辽、金、宋各为正统的做法表示的反对。他力主以宋为正统,引经据典,洋洋洒洒几千言,还打击了一批不同观点。由于正史的“正统”直接关系到南士的存在意义,当时对这个问题的争论非常激烈,其中不无以宋为正统者。杨维桢的《正统辩》文采斐然,论证清晰,酣畅淋漓,很快从诸论中脱颖而出,成为为南宋、南人张目的范文,可以说是风头尽出。此论为他赢来了南方士林的普遍尊敬,后之提杨维桢者,无不特书其辨元承宋之统的功绩。杨维桢对《正统辩》颇为满意,在投书干谒之时,也给江浙行省平章巎巎上呈此文。但朝廷并未采纳他的观点,朝中支持他的官员也并非得势的一方,所以他还是不免被“司选曹者”认为“志过矫激”,被有意安排去当税务官。
杨维桢不分时段、不计立场地对弊政进行鞭挞,在盐场任官之时,还不顾政绩为民请命,他确是一位有强烈责任感的士人,却不合为官之道。前述元代儒士常用的请托、干谒等手段,杨维桢也有所尝试,但往往不得要领。终其一生,除进士登科之时到过京师之外,再未北上求官。他也多次给同年及来江浙省任职的高级官员投书,但言辞间“圣贤气息”过于浓重,文章虽冠冕漂亮,却未必迎合上官喜好。切切实实的利益才是贪腐环境中官员所关心的问题,杨维桢是否有行贿之举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求官的种种努力,几乎没有效果。而且他的行事风格也因各种批判广为流传,即便是赏识他的官员,也未必有提携的机会,有些甚至有所避忌。⑦欧阳玄对杨维桢的《正统辩》颇为赏识,但他的提携受到反对。杨维桢的同乡黄溍,对他也没有多少帮助,当是有所顾忌。
如此一来,杨维桢上不得上级官司的认可,下没有衙门胥吏的配合,又触犯了掌握地方实际势力的豪民,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破坏游戏规则的人,仕途坎坷也是必然的了。简而言之,进士出身的杨维桢不谙吏道,故而在仕途上屡次碰壁。
值得注意的是,杨维桢从庙堂退居江湖之后,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甚至被一些学者认为是“灵魂裂变”①楚默:《杨维桢研究》,第193—197页。。当然,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间充斥着等待、焦虑、煎熬、失望②杨维桢:《丽则遗音》卷4《蓍草》,第173页。。转变之后的杨维桢,以个性鲜明的冠服形象为标志,以“耽好声色”而闻名。其中最受诟病的行为是“妓鞋行酒”和创作香奁诗,其次是他率家庭乐班外出演出,部分“礼法士”对他提倡的竹枝词也有微词。通过与两浙名流广泛的诗文唱和和频繁的商业演出,辅之以细致入微的宣传包装,杨维桢将自己成功塑造成为元末东南文化圈的领军人物。
而这一时期杨维桢活动的舞台,实际上也是由两浙的豪富所搭建的。经济富庶、城市繁荣的背景之下,商人和市民群体多有向慕风雅的愿望和举动,杨维桢正是在此种情况下成功变身为部分东南士子的精神偶像的。由于不再为官,杨维桢与地方豪民之间的利益冲突也随之消泯。他在为松江豪富吕良佐撰写的墓志铭中,呈现给世人的是一位符合儒家道德的、有责任感的乡豪。吕氏为地方官员提供咨询,热心赈济和教育发展,在战争来临时还组织义兵保境安民。可以想象,在某些方面,吕氏在地方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了地方官。难能可贵的是,吕良佐一再拒绝出仕,他的养士和远离佛道异端的行为,也尤为符合儒家正统道德。③杨维桢:《东维子文集》卷24《故义士吕公墓志铭》,第14页A—第16页A。杨维桢曾在吕家担任家庭教师,在物质和精神上都得到过后者的优待和尊重。而杨氏在昆山顾瑛玉山草堂的活动,更是被今人看成是“士商亲融”的典型④王秀丽:《文明的吸纳与历史的延续:元代东南地区商业研究》,澳门:澳亚周刊出版有限公司,2005年,第407—408页。。在杨维桢笔下,这些豪富们与他仕宦期间遭遇的豪民,在道德品行和日常行为上,几乎没有共同之处。这当然不是因为两浙的地方豪民们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而是杨维桢在成功转型为“文人”之后,与他们的关系出现了重大转变。同一个群体,在不同的情境之下呈现出几乎截然相反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