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视域中的《父亲的微笑之光》
2015-01-31汪凡凡
汪凡凡
(信阳师范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河南 信阳464000)
爱丽丝·沃克是20世纪杰出的非裔美国女作家,被誉为黑人妇女的“辩护士”。她十分关注黑人女性的生存现状并致力于为其在男权社会“寻找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1]28。沃克在小说《父亲的微笑之光》中从人道主义生态关怀出发,深刻揭露了美国社会种族迫害、政治压迫、性别暴力及宗教欺骗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明确表达了反对种族主义、父权文化及帝国主义霸权,主张相互关爱、信仰自由和人人平等。沃克为黑人女性及有色人种的女性创立了特有的妇女主义思想,并自称是“妇女主义者”,“一个热爱其他女人的女人,喜欢或偏爱女人的文化和女人的力量,以整个种族的生存和完整为己任”[1]2315,体现出一种生态主义观念。
一、种族意识下的文化身份危机
白人至上主义认为白种人是优等种族,其他种族都是劣等种族,白种人优越于其他种族。在美国,黑人一直是白人种族歧视的主要对象。著名非裔美国学者杜波依斯把非裔美国人既是美国人却又不被美国社会接纳的难堪境遇归纳为美国黑人身份的双重性,其思想状态也成为“双重意识”。美国白人的强势文化从社会心理、价值取向、风俗习惯等方面,不断灌输给他们作为统治者的合理性,其文化侵略和同化致使黑人对本民族文化失去信心,黑人传统价值观和审美标准遭到瓦解,造成黑人民族的分裂、黑人心灵的迷失和种族身份的模糊、扭曲乃至错乱,产生严重的精神生态危机。小说《父亲的微笑之光》中的鲁宾逊就是一个被“吸进黑袍子”,被白人文化同化,丢弃民族传统、丧失主体性和文化身份的可悲的黑人。
鲁宾逊是一位人类学者,他的黑人身份使他无法得到白人社会的认可,不能在白人社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成为西方白人文化的“他者”。他们以传教之名来到墨西哥的孟多部落进行文化考察。文化考察与研究是控制他族的重要策略。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就意味着对一种文明的源头、兴盛及衰落过程的审视,而这种知识性的占有又意味着被考察方仅在“我们了解的范围之内存在”[2]。孟多部落离群索居并不断遭到杀戮却依然保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在帮助教会传播白人文化的过程中,鲁宾逊被白人文化同化,丧失了非洲黑人的文化身份,变成了一个带有伪装性质的主体,把本来与他同根同源的孟多族视为“异己”。正如孟多族青年马努列多所说,“你是来向我们学习的,但是一看见我们的穷样子,你就缩到你的黑本本里去了”[3]103。他对孟多人灌输西方基督教思想,企图在文化上征服孟多民族。鲁宾逊患上了“文化原质失真症”[4],即由于自身的文化特性、民族意识等受到压抑而不自觉地运用主流文化的批评标准来看待本民族的文化现象。鲁宾逊死后,灵魂四处游荡,其生前的牧师身份没能使他升入天堂,而其人类学者的身份也没能使他的灵魂安息。相反,孟多族青年马努列多教他唱渡河歌,引领他渡过了冥河,找到了灵魂的栖息地。马努列多告诉鲁宾逊,按照孟多人的习俗,人死后要完成两个任务:一是将被你伤害而迷路的人引上正路;二是主持一场典礼与被你伤害的人握手言和。鲁宾逊的灵魂追随着两个女儿,充满歉意和悔恨,最终理解了孟多文化和信仰,并依照孟多人的习俗为麦格德林娜祝福,使父女之间的仇恨得以化解。在马努列多的感召和帮助下,鲁宾逊扔掉了“黑袍”,抛弃了被白人文化异化的文化身份,认识到生命的意义和阻碍自我实现的真正障碍,皈依了边缘的孟多族文化,实现了黑人文化身份的重构。黑人只有尊重并继承本民族文化传统和价值观,才能形成正确的自我意识,抵抗白人文化糟粕的“污染”,拥有健康的精神世界。鲁宾逊信奉的基督教不仅没有教化及征服孟多民族,反而使父女离心、妻离子散,自己也最终皈依了孟多民族,这正是对白人中心主义的莫大讽刺。通过边缘文化中心化和主流文化边缘化的互动,沃克修正了边缘文化的刻板印象,消解了白人文化的绝对优势,打破了主流与边缘的二元对立,肯定和重估了黑人文化的价值。
二、父权制下的父女冲突
西方殖民者的主体是白人男性,殖民优势与性别优势的结合无疑激发了一种男性世界观。斯皮瓦克认为,在男性意识形态和西方意识形态的双重建构下,第三世界妇女成为虚构的、想象的“他者”,丧失了自我言说能力,其生存经验和文化性存在被忽略和遮蔽,沦为空洞的能指而成为父权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强大反证。
黑人妇女不仅遭受白人的种族歧视,同时还遭受来自同族男性的性别歧视,而导致这种性别歧视的根源就是父权制。在小说中,沃克把男女关系具体化为“父女冲突”。在父权制社会的家庭中,父亲是家庭的统治者,妻子和女儿都处于从属地位。鲁宾逊的父爱对女儿来说就是一种殖民化与父权制的双重统治,体现了种族和性别的双重压迫。父亲鲁宾逊与女儿麦格德林娜代表着截然对立的文化身份。鲁宾逊是个十足的文化征服者,视孟多族为异己和边缘,企图以白人意识形态控制孟多人,而麦格德琳娜则融入了自然及孟多民族,爱管闲事,疯疯癫癫,野性十足,被孟多族人称为“疯狗”。在孟多文化中,“疯狗”是聪明的代名词。鲁宾逊是父权社会秩序的象征,对理性顶礼膜拜,生活中处处试图压抑各种非理性的情感,对女性实施身体暴力和精神暴力。鲁宾逊用一系列白人主流文化对名媛淑女的条条框框来束缚女儿。因无法接受麦格德林娜的异类言行举止,以及与孟多青年马努列多相爱并偷尝禁果,鲁宾逊大发雷霆并狠狠地鞭打女儿,这是以父爱之名行使的一种绝对所有权。此外,父亲为女儿取的名字也必须体现女性气质。麦格德琳娜交友的权利也同样受到父亲控制,父亲不允许女儿跟孟多的野小子们一起玩。麦格德琳娜认清了父爱的本质,即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在父权制社会,“异性恋”是唯一被认可的性行为方式,是一种强制性的“性政治”和唯一的价值体系,其实质是男性对于女性的统治。女性要想摆脱父权制的压迫,首先要摆脱男性对女性的身体控制。沃克认为,颠覆现有的性秩序是实现女性解放的关键,“只有女人自由了,男人才可能懂得他们其实并不拥有女人,才可能跟女人建立真正的友谊”[5]。父亲对女儿的统治是一种“性政治”,而女儿的反抗也必然首先从“性”上表现出来。麦格德琳娜在遭到父亲鞭打及离开马努列多后,终身未嫁,郁郁寡欢,自我封闭。她故意暴饮暴食,在身上多处强制性穿孔,并以对性生活的弃绝来报复可怕、可憎的男权世界,“我在想有些创伤是不可能愈合的,至少今生今世是不可能的。我最难改的习惯是鄙视给了我生命的那个男人”[3]113。同时,麦格德琳娜对女性世界也充满敌意。在父权制社会,丈夫对妻子的性压迫合理合法,母亲在异性恋中处于被动,丧失话语权,使得女儿在父女冲突中陷入无助境地。她憎恨母亲和妹妹因软弱而没有伸出援助之手。最终,麦格德琳娜与以父亲为代表的家庭决裂。
“姐妹情谊”(Sisterhood)表达了女性争取团结以获得力量的愿望,有利于黑人女性形成反种族和性别压迫的联盟以及建立新型的两性关系。“姐妹情谊”具有性爱关系和无性爱关系的区分,“嫘斯嫔”(女同性恋)是“姐妹情谊”的重要表现形式。“同性恋”一直被视为社会禁忌,甚至被列入心理疾病的范围。“嫘斯嫔”不是狭隘的肉体吸引,而是一种广义的、积极的、创造性的友谊。沃克张扬女同性恋并非拒绝男性及走向同性恋的极端,而是要实现妇女之间的友爱与团结,打破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解构男性中心主义,消解男性固有的性别优势,建立两性和谐。鲁宾逊的小女儿苏珊娜,是父亲“最宠爱的奴才”,“只会微笑,一辈子像汤姆叔叔一样逆来顺受”[3]19,是父亲白人思想教化下的名媛淑女的翻版。苏珊娜的反抗同样在“性”取向上表现出来。父亲的暴力使苏珊娜对两性关系心存恐惧以及对整个男性世界失去信任,与彼得罗斯短暂的异性恋尝试失败后,她从此畏惧异性恋,害怕同母亲一样在父权制异性恋中失去自我。“进入父权制社会,享有性高潮的自由一直是男人的专利,全世界的女人都被洗了脑,她们认为性生活不是给她们,而只是给她们的男人带来欢愉,别人会以为你偷了男人的欢愉。”[3]119苏珊娜认识到异性恋的实质是男性对女性的统治,便以同性恋方式拯救自己,寻求身份,反抗父权社会,大胆颠覆性秩序。波琳在遭到强奸并怀孕后,对生活完全丧失了信心。拥有相似经历的妇女容易获得相互认同,并结成反男性暴力的同盟。痛苦的波琳遇到关爱她的苏珊娜,随后两人建立了同性恋关系。苏珊娜在与波琳的同性恋行为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主体复苏,双方平等自愿,因而创造了一种新的性秩序,黑人女性群体也加强了内部的团结与友谊。女性以同性恋挑战父权制的异性恋,在性层面独立于男性,在同性恋中获得解放,使男性失去了异性恋中的中心位置,甚至还有可能失去自己,因而男权社会规范不能接受这种性别秩序。但同性恋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困境,这种抗争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无力的抗争。在异性恋中存在男女二元对立,而在女同性恋中,女性与女性之间也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关系,权利压迫依然存在,“同性恋中主动者和被动者之间不平等的权利关系,都揭示出种种统治形式持续存在”[6]。在波琳和苏珊娜的同性恋关系中,波琳处于主动,表现得很强悍,穿男人的衣服、抽烟等。因此苏珊娜坚决拒绝与波琳结婚并决定离开她。女同性恋一旦沿袭父权制模式,同性中也将产生中心与边缘、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那么女同性恋行为就失去了原初的意义而成为本能欲望的满足。女性要真正走向解放,就必须从根本上消除建立在两性对立之上的社会意识、思维模式及价值标准等,将两性统一在“人”的范畴中,没有“第一性”或“第二性”,而是超越二者的“第三性”或“多元性”。
三、妇女主义思想下的父女和解
沃克认为,黑人女性所遭受的不公与压迫不仅源于白人的种族歧视,而且更多的源于黑人男性的性压迫,“白人把包袱扔下,叫黑人捡起来,黑人捡了,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他并不背着它走,他递给家里的女人,黑人妇女是世界的骡子”[7]90。沃克在小说中表达了对黑人女性双重“他者”地位的忧虑与同情,独树一帜地提出了黑人女性主义的妇女主义思想(womanism),使黑人妇女从此拥有了有别于黑人男性和白人女性的理论话语。妇女主义反对种族和性别歧视,尊重女性的不同风格,重视黑人妇女间的“姐妹情谊”,热爱黑人文化,提倡非洲中心主义和人道主义。妇女主义虽反对性别压迫,但并不攻击男性,它致力于实现包括男性在内的人类生存的完整性,强调在女性主义运动中团结男性力量的重要性及意义。沃克认为,男性也是父权制的牺牲品,父权文化也扭曲了男性尤其是黑人男性的思想和生活,使他们丧失了沟通与交流的能力,往往通过伤害同族女性的方式来寻回在白人社会中失去的尊严与价值。可以说,黑人内部的性别压迫也是种族主义的变相体现。“既然男性是维护和支持性别歧视和性压迫的主要动因,那么只有让男性承担起改变她们和整个社会的意识的责任才能成功地消除性别歧视和性压迫。”[7]97在结束性压迫的斗争中,男性作为维护者必须承担重要的责任,需要男性的解放与积极参与。当女性不甘心继续扮演父权制的规约角色时,男性也应重新审视与女性的关系,进而改变自己而获得解放。
鲁宾逊一生都在拯救人类灵魂的“黑本本”里苦苦地寻找与女儿们和解的方法,却以失败告终。在卡利马萨,他已意识到自己与女儿们的隔阂,表明他开始以平等的身份重新认识女儿们。鲁宾逊死后,通过与马努列多的灵魂交流,逐渐接受孟多族的女神信仰并开始了赎罪之旅。沃克主张重新接纳男性,在同性恋提供的新的机遇中建立平等多元、互为主体的新型人际关系。面对父亲的真诚忏悔,麦格德琳娜重拾父爱,与父亲冰释前嫌;苏珊娜在艾琳的开导下也逐渐认识到父爱的珍贵,并最终获得了阿南德的爱情。
四、对基督教中心的坚定反抗
非洲黑人拥有悠久的宗教传统。早期黑人宗教的显著特点就是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在《非洲传统宗教》中,帕林德指出,黑人虔诚地相信祖先及其亡灵依然存在,他们有着神一般的力量,会成为部落的保护者。黑人的自然崇拜表现在他们认为一切物质都有神灵,即泛灵论。在《父亲的微笑之光》中,沃克虚构的孟多民族——黑人与印第安人混血的民族,是一个生活在偏远的墨西哥山区的典型的有色人种部落,他们不断被驱逐甚至被屠杀,却保留着非洲传统的宗教信仰。“正是这个宗教一直充当着奴役和愚昧地球上所有黑人的工具,这个宗教就是基督教。”[8]82基督教是白人奴隶主强加给黑人的陌生宗教,白人传教就是为了重构其他民族的信仰,使其在精神上臣服于白人统治。沃克作为非裔黑人女作家,深受非洲宗教传统的影响,主张回归非洲文化传统,其中非洲中心主义就是她的妇女主义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沃克在小说中直言不讳地揭露了以一神论为基础的基督教的虚伪,极力为以泛灵论为基础的非洲原始宗教正名。首先,基督教认为唯一的神是上帝,并将上帝塑造成一个白人男性,无形中将白人之外的其他种族置于边缘地位;在《圣经》中,上帝用男人的肋骨创造了夏娃,由此决定了女人依附于男人。由此可见,基督教为西方社会的种族和性别歧视奠定了基础。与基督教的一神论不同,孟多族认为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皆有灵魂。其次,基督教宣扬人类拥有统治整个地球的权利,这就为“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理论基础,从此人类为了一己私利肆意破坏生态甚至发动战争。而孟多族认为人与万物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万事万物应和谐共存。再次,基督教宣扬女性是人类堕落的根源,“女人是邪恶的化身,因偷吃禁果而犯下原罪”[8]72。而在孟多族男人眼中,女人与男人是平等的,他们尊重女性甚至将女性视为五谷之母及大自然的化身。最后,基督教宣称人类的肉体和精神是对立的,主张苦修禁欲,认为只有战胜肉体的欲望,精神才能离上帝更近。而孟多族认为,“当你做爱时,你会觉得离上帝更近”,“只有在做爱时,我们才在创造生命”[8]140。由此可见,基督教只关注人的权利,忽视了自然和其他万物的权利;同时,它只关注男性权利,忽视了女性的权利。而以泛灵论为基础的孟多族原始信仰,无论在尊重自然还是尊重女性方面都远远优于基督教。直到死后,通过与马努列多的交谈,鲁宾逊才认清自己家庭悲剧的真正原因以及基督教的虚伪实质,“我居然让我不信仰的宗教来资助我,我居然以为那样行得通。我真傻!”[8]142鲁宾逊本作为牧师来孟多族传播基督教,结果却真诚地皈依了孟多族的宗教,这是对基督教的最有力的讽刺和反抗。
在《父亲的微笑之光》中,孟多民族是沃克创造的理想家园,这里崇尚生命、敬畏自然、信仰女神、崇敬母亲、尊重女性、男女平等,没有白人男性上帝、种族及性别压迫,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共处的典范。回到孟多,就是回归自然。孟多部落虽饱受奴役与迫害,但它依然保有自己的信仰、文化与传统。孟多人认为,人应当生活在情感而非理性之中,应与大自然融合,恢复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未来的大教堂将是大自然,人们最终将不得不回到树林、溪流和光秃秃的岩石那里去”[8]108。同时,孟多人相信女人是“五谷之母”,是他们心中的上帝。沃克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她笔下的孟多部落中,体现了沃克通过回归自然、恢复女神信仰、保护土著文化来建立和谐社会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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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荣庆.新历史主义批评[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