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组诗论略
2015-01-31王腾
王 腾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郡望昌黎,唐代著名文学家、政治家。韩愈诗歌现存400余首,在诗歌发展史上有重要地位,对后代诗歌影响深远。清代吴乔评价韩愈说:“于李、杜之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唯韩退之一人,既欲自立,势不得不行其心之所喜奇崛之路。”[1]吴乔认识到韩愈在李白、杜甫之后诗坛相对沉寂、诗风日渐萎靡之际,意欲以“奇崛”诗风救之的用意。叶燮则看到了韩愈诗歌对宋代诗歌的启发,《原诗》言及韩诗与宋诗关系时说:“宋之苏梅欧苏王黄,皆愈为之发其端,可谓极盛。”[2]在这400余首诗歌中,有近三成的诗歌以组诗形式呈现,其中不乏如《琴操》(十首)、《秋怀》(十一首)、《南溪始泛》(三首)等上乘之作,因此我们研究韩愈诗歌有必要从其组诗这一角度入手。
笔者据钱仲联先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统计,韩愈现存组诗28组,共127首。《岐山下二首》诗后之集说疑其为一首,故未计入。另,本文所引韩诗均据《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一书。即使在组诗创作较为繁盛的中唐,也仅次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等人。韩愈的组诗不仅数量较多,其思想内容、篇章技法等都得到历代诗论家的关注。如陈师道《后山诗话》说:“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3]168陈师道将韩愈的三组诗列而论之,应该不是随意为之。翁方纲《石洲诗话》论韩愈的《琴操》组诗言:“韩文公《琴操》在《骚》之上。”[3]1338
一、韩愈组诗的内容
韩愈的组诗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纪行叙事
相比于前代,中唐诗歌的叙事性大大增强,诗歌的叙事功能更加突显,叙事诗的数量也骤增。而组诗由于其自身文体的包容性、内容的丰富性,更适合表现复杂的事件进程与情感流向,受到诗人的青睐。韩愈此类组诗共有《游城南》(十六首)、《闲游》(两首)、《独钓》(四首)、《南溪始泛》(三首)等四题25首。
方崧卿的《举正》认为,《游城南》(十六首)“十六诗非一日作,编者类而次之”。诗中内容也颇为驳杂,有写村野仪式的《赛神》、题于故人旧居的《题于宾客庄》和《题韦氏庄》、描摹草木的《楸树二首》和《风折花枝》、赠予友人的《赠同游》,等等,将组诗的包容性发挥到极致。其中如《赠张十八助教》:“喜君眸子重清朗,携手城南历旧游。忽见孟生题竹处,相看泪落不能收。”程学恂评曰:“悲孟也,而题曰赠张,此唐人体例如此,可以类推。”诗题为赠张籍,而末尾两句却均为孟郊所发,且诗开头喜气洋洋,末句却言泪流不止,正如朱彝尊所言:“真情直吐。前二句何等乐,后二句何等痛!”[4]974韩愈巧妙地将这种情感的极大落差表现在七绝的格局中,让整首诗产生了跌宕起伏的美感。又如《闲游》(两首),其一首句:“雨后来更好”后的“青青”“柳花”“竹”“菱叶”“萍”“独坐”“孤斟”“持竿”“幽咏”等都是铺叙此地风景之“好”。其二写自己重游此地,“萍盖汙池净,藤笼老树新。林鸟鸣讶客,岸竹长遮邻。”突出此地风景之幽,终以扬雄自比,抒发欲归隐此地的意愿。方回从两首诗的紧密联系入眼,认为“此二诗,一唱三叹,有余味”[3]633,看出了韩愈通过组诗形式叙写了两次游览所见的不同景色,却抒发了相似的情感,产生了一唱三叹的审美效果。
《南溪始泛》(三首)作于长庆四年(824),即韩愈病逝当年。时有张籍陪同,又偶遇贾岛,可谓高朋满座,而韩愈已病入膏肓,故诗中慷慨与落寞夹杂。其一写泛舟南山下之小溪,欲逆流直上而不得,只得放任自流。俄尔天阴雨至,系舟岸边、为炊树下,感叹如今致仕非是清高,实因病体难支。诗中语言平实,充满散淡萧条,但又不是绝望,更多是一种历经沧桑、淡看云卷云舒的豁达,为整组诗奠定了感情基调。其二将视角由景转向山农,无论是儿童还是白发老翁,都对韩愈热情招待,劝他在此定居。作者则被这种热情感染,允诺“愿为同社人,鸡豚燕春秋”。其三写舟至南坂下,作者进入幽境的所见,有清溪、白鹭、翠柳和苍松,直至夜将尽才返回,以“谁谓非事役”这一反问作结,表达自己的恋恋不舍。整组诗描写了自己泛舟南溪的大概过程,叙述中夹杂议论,语言平实自然,感情真挚。
(二)讽喻咏怀
韩愈一生心系国家政治,即使为此得罪权贵,一再遭贬也不改初衷。这种为国尽忠、疾恶如仇的精神体现在诗歌中就产生了大量的讽喻咏怀组诗。韩愈现存此类组诗11组,其所讽喻的是社会黑暗势力和不正常现象,所咏叹的有自己感伤哀怨的情愫,以及忧国忧民的情怀。
《汴州乱》(二首)写贞元十五年(794)汴州兵变之场景。因韩愈当时不在汴州,故其一描绘的乱时场景出自作者的想象,“健儿争夸杀留后,连屋累栋烧成灰”写当时混乱惨烈的情景,末句“诸侯咫尺不能救,孤士何者自兴哀”讽讥四邻作壁上观,亦感叹自己的有心无力。其二则是截取兵乱场景中被杀长官的妻儿片段进行特写,将他们昨日的富丽尊荣和现在的流离失所进行鲜明对比,末句探寻造成这种反差的原因:“廟堂不肯用干戈,呜呼奈汝母子何!”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最高统治者,令人感叹韩愈的气魄。这一组诗内容正如胡渭所指出的:“一章讥四邻坐视,二章讥君相姑息也。”[4]75韩愈借对汴州乱缘由的追溯,斥责了地方将领幸灾乐祸,不以大局为重的可恨,更表达了对朝廷姑息养奸的痛心疾首。韩愈另有《杂诗》(四首)、《题木居士》(二首),或以比兴手法,或借物以讽,对当时的王叔文、王伾之党加以嘲讽指责,体现了他高涨的政治热情和坚定的政治立场。
此类诗歌最具有代表性的无疑是《琴操》(十首)和《秋怀诗》(十一首)。《琴操》(十首)是韩愈仿效蔡邕所作,方世举将其系为潮州时所作。《旧唐书·韩愈传》载宪宗迎法门寺佛骨舍利,韩愈上疏谏之,“疏奏,宪宗怒甚。间一日,出疏以示宰臣,将以极法。……于是人情惊惋,乃至国戚诸贵亦以罪愈太重,因事言之,乃贬为潮州刺史”[5]4200-4201。可以想见韩愈当时的处境之危险,如不是裴度、崔群的说情,恐怕已被极法。因此,韩愈自述在潮州的心境:“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技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5]4202韩愈作此诗时正是穷困惨怛之际,所以整组诗中弥漫着忧谗畏讥、动辄得咎又欲对奸佞小人大加鞭挞的复杂心态。《琴操》(十首)模仿《毛诗序》的手法,在每首诗歌前均配小序,表达主旨或创作背景。如《猗兰操》序:“孔子伤不逢时作。”明确了诗歌主旨是表达生不逢时之感叹。《龟山操》序:“孔子以季桓子受齐女乐,谏不从,望龟山而作。”指出此诗为刺执政大臣智小谋大、不胜其职。《履霜操》序:“尹吉甫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谮而见逐,自伤作。”表明诗歌中作者被贬后渴望得到圣上怜垂的心理。《别鹄操》序:“南陵穆子娶妻五年无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闻之,中夜悲啸。穆子感之而作。”揭示了诗借夫妻之情,表达逐臣之怨。正如何焯《义门读书记》所云:“诗篇皆得不失其操本意。”[4]1172相比较《琴操十首》的仿古而作,《秋怀诗十一首》则是作者借感秋而生发诸多议论,如其二写萧兰憔悴,青草满地,寒蝉寂寥,蟋蟀高鸣,似有生不逢时之叹。然末句:“适时各得所,松柏不必贵。”揭示诗旨在于物之各遭其时,不必以草木枯胜生感。则又是翻案。其四写秋日蜩蝇尽散,唯独南山下之蛟未除,感叹自己不能前往,而不是没有能力除之。正如陈沆道:“蜩蝇之去,可憎之小者也。寒蛟之罾,可图之大者也。内而宦寺权奸,外而藩镇叛臣,手无斧柯,掌乏利剑,其若之何!”[4]549此诗明显表达作者希望为国除巨奸的抱负。又前人已指出《秋怀诗》(十一首)中出现自我矛盾的现象,如葛立方云:“韩退之《秋怀》诗十一篇,其五云‘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此陶渊明‘觉今是昨非’之意,似有所悟也。然考他篇有曰:‘低心逐时趋,苦勉只能暂’;又曰:‘尚须勉其顽,王事有朝请。’则进退之事尚未决也。”[3]286论者将其五、其六、其七比较,发现作者的进退之意捉摸不定,犹豫不决。这也正是组诗相对于单篇诗歌表达的优势,可以将复杂的情感流向分布在其中的不同诗篇中,从而让读者能更全面地掌握作者的心态。
(三)赠别酬答
中唐时期,随着文人交游的日益频繁,文人之间的赠别酬答诗的数量也大大增加。而利用组诗赠别酬答相对于单篇诗歌而言,不仅可以更加充分地表达情感,而且也更有难度,从而体现出作者高超的作诗技巧。
《河之水二首寄子姪老成》诗云: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流。我有孤姪在海陬,三年不见兮,使我生忧。日复日,夜复夜,三年不见汝,使我鬓发未老而先化。
河之水,去悠悠,我不如,水东注。我有孤姪在海浦,三年不见兮,使我心苦。采蕨于山,緍鱼于泉,我徂京师,不远其还。
两诗的前半部分模仿《诗经》中重章叠句的手法,只更换数字,产生循环往复的审美体验,也让读者体会到韩愈对子姪老成的关切。程学恂评价道:“看来只淡淡写相思之意,绝不著深切语,而骨肉系属之深,已觉痛入心脾。二诗剀切深厚,真得三百篇遗意,在唐诗中自是绝作。”[4]138已经指出此诗对《诗经》的学习。另有一组《早春呈张水部二首》,其一云: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天街”指长安城朱雀门大街,诗写早春时节,长安街上微雨纷纷,营造了隐约朦胧的情景。由于微雨的洗礼,远远望去,零星的小草变得愈加翠色欲滴,作者感叹这种似有还无的优雅,胜于柳色满目时的应接不暇。正如黄叔燦所言:“‘草色遥看近却无’,写照工甚。正如画家设色,在有意无意之间。‘最是’二句,言春之好处,正在此时,绝胜于烟柳全胜时也。”[4]1258其二云: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紧承前诗,劝诫张籍莫因官忙身老即放弃眼前美景。两诗相辅相成,以景诱之、以理喻之,从两个层面对张籍进行了游说。
韩愈现存容量最大的一首组诗是《奉和虢州刘给事使君二十一咏》,序中叙述写诗缘由:“虢州刺史宅连水池竹林,往往为亭台岛渚,目其处为三堂。刘兄自给事中出刺此州,在任逾岁,职修人治,州中称无事。颇复增饰,从子弟而游其间,又作二十一诗以咏其事,流行京师,文人争和之。余与刘善,故亦同作。”由序可知此诗并不是简单随意的咏物诗的叠加,而是韩愈对刘诗的和作。整组诗以游览刘氏园林的主要景点为线索,通过对新亭、竹洞、月台、北湖、花岛、柳溪、荷池、稻畦、月池等景致的刻画描写,表现园林的美轮美奂。以组诗唱和的形式描写景色,可能是受到王维与裴迪的辋川唱和的影响,但在音韵的选择上与之不同,已是远离古风的新声。故朱彝尊评价此组诗:“首首出新意,与王、裴《辋川》诸绝颇相似,音调却不及彼之高雅。”[4]898
韩愈另有挽歌词和谐趣诗各两组,由于数量较少,故未分类。但下文会对谐趣诗的艺术特色进行分析。
二、韩愈组诗的艺术特色
(一)韩愈组诗的语言风格
韩愈诗歌的主体风格为雄奇险怪,这与韩愈的个性有关。韩愈曾自言“少小尚奇伟”,也与致力于对前代诗歌的突破有密切联系,正如赵翼在《瓯北诗话》说:“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唯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广,故一眼觑定,欲从此开山辟道,自成一家。”[6]从整个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韩愈的确于“奇险”自成一家,这是对李白、杜甫诗歌艺术的创新。但是韩愈的组诗创作却几乎均为平实的语言,试举《赠元十八协律》(六首)其三为例:
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吾未识子时,已览赠子篇。寤寐想风采,于今已三年。不意流窜路,旬日同食眠。所闻昔已多,所得今过前。如何又须别,使我抱悁悁?
全诗写作者由柳宗元介绍听闻元协律,之后心仪神往,终于在流窜之中得以相见,且相处甚久。最终临路分别,作者心情沮丧、依依不舍。诗歌语言流畅自然,情感表达水到渠成,又如前文所举《南溪始泛》整组诗的语言风格也都如此明白晓畅。方东树敏锐地发现此点,指出:“直抒胸臆,一往清警,缠绵悱恻,此自是一体……要之,此体亦自三百篇出,……后来杜公、韩公有白道一种,亦从此出,而语加创造,以警奇为贵至矣。”[7]78-79他指出韩愈诗歌语言的平实自然,远绍《诗经》,近学杜甫,并认为韩诗的流畅与奇险关系紧密;“杜、韩有一种真实朴直白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此必须先从艰苦怪变过来,然后乃得造此。若未曾用力,便拟此种,则枯短浅率而已。如公《南溪始泛》三篇、《寄元协律》四篇、《送李翱》、《寄鄂岳李大夫》等,皆是文体白道,但序事,而一往清切,愈朴愈真,耐人吟讽”[7]220。方东树举了两组诗为例,以证韩诗语言于奇险处造平实,从而达到返璞归真的效果。
韩愈组诗这种明白晓畅的语言风格,也和韩愈对民歌的学习密切相关。如寄内组诗《青青水中蒲》(三首),诗云: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长在水中居。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
第一首以“鱼”比君,以“蒲”自谓,言君之远去,我之茕茕孑立,所引发对君的不舍。第二章以“蒲”与“浮萍草”对比,表现不能相随的怅惘。第三章写相思清苦,表现得委婉含蓄,缠绵悱恻却戛然而止,以“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作结。谢榛认为:“托兴高远,有风人之旨。”并与杜诗“丈夫则带甲,妇人终在家”一联相比,而以韩诗为优。诗写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却从妻子的角度抒发,如杜甫的《月夜》显得妙趣横生。整组诗歌语言流畅自然、风格朴素、声调明快,颇与民歌相似。胡应麟说:“退之《青青水中蒲》三首,颇有不安六朝意。然如张、王乐府,似是而非。取两汉五言短古熟读自现。”朱彝尊不仅称赞此诗语言平淡中自有藻绘,还指出:“篇法祖《毛诗》,语调则汉魏歌行耳。”[4]23此二人均慧眼看出韩愈对民歌的学习,并将其自觉运用于组诗的创作中。
(二)韩愈组诗中的谐趣
韩愈的“以文为戏”曾受到弟子张籍的批评,认为是“驳杂无实”之谈,但是韩愈不以为然,创作了《毛颖传》《祭鳄鱼文》等带有浓郁谐趣因子的散文。不仅如此,他也创作了两组谐趣诗:《嘲鼾睡》(二首)和《盆池》(五首)。
《嘲鼾睡》(二首)是韩愈写友人澹师昼睡和坐卧时打鼾的情景,诗中用长篇铺排描写澹师的鼾声。其一写:“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镜面生痱癗。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乍如彭与黥,呼冤受葅醢。又如圈中虎,号疮兼吼馁。”极言澹师鼾声之惊人,竟能使牛马不敢进食、木枕裂开,镜面震动得像长了痱子,佛像也不胜其扰,石人都被鼾声吓得两腿颤颤;又写鼾声如彭越、黥布受酷刑时的呼喊;如圈中老虎皮肉生疮、饥寒交迫的哀号……夸张大胆的描摹,不仅令人惊讶,甚至感到恐怖。最后写自己被鼾声所扰,以致失魂落魄,所以愿意访山求药治疗澹师。其二写澹师坐卧时的鼾声,则更具有变化性。先写鼾声之大,令听者担心他会“五脏损”,如黄河泛滥滔滔不绝,等等。继而,鼾声开始发生变化:“迥然忽长引,万丈不可忖。谓言绝于斯,继出方衮衮。”忽然一个长音,旁人以为可以停止了,澹师却突然依旧鼾声如雷。接着又是一段对鼾声的铺写:“幽幽寸喉中,草木森苯。盗贼虽狡狯,亡魂敢窥閫。鸿蒙总合杂,诡谲骋戾狠。乍如斗呶呶,忽若怨恳恳。”没有前诗的恐怖,但却让人心烦意乱,故作者结尾处感慨:“何能堙其源?唯有土一畚。”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笑言用土把澹师的头盖住,才能解决鼾声的困扰。韩愈通过夸张的描写、形象的比喻,达到了诙谐幽默的效果,以至于后代竟有人以为此诗并非出于韩愈之手。如何孟春《馀冬诗话》载:“退之《嘲鼾睡》二诗,竹坡周少隐谓其怪谲无意义,非退之作。春以为不然,此张籍之所谓驳杂者,退之特用为戏耳。”[3]731
《盆池》(五首)写韩愈“以盆作池”的趣事,以及在池盆所见的趣景。“老翁真个是顽童,汲水埋盆作小池。”(其一)开篇点题,一副老顽童的形象跃然纸上。其二写盆池中荷叶初成,告诉诸君:“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不言看荷,而嘱咐听雨,可谓有声有色。其三紧承上诗,写雨后早晨盆池“小虫无数不知名”,却又突然散开而不知所踪,“唯有鱼儿作队行”,这种生活场景如果不细心观察很难注意,可见韩愈体物入微。其四继其三写半夜的场景,言青蛙不知从何得知盆池,成群在盆池附近鸣叫。其五写深夜时分,天空与盆池相映生辉,作者给盆池添水发出拍岸的水浪声。“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结句意趣盎然,也为全诗留下悬念。黄钺评价《盆池五首》言:“谐语为戏,不独退之,少陵亦间有之。……‘且待夜深明月去,试看涵泳几多星’,小中见大,有于人何所不容景象,说诗者却未拈出。”[4]948强调此组诗的谐趣巧夺天工,却未得到足够重视。
(三)韩愈组诗的结构特点
韩愈组诗的结构多样,主要分为并列式和连续式两大类,其中连续式又分为以时间发展为顺序、以事件进程为顺序、以情感流向为顺序三类。
并列式组诗,如前文提到的《嘲鼾睡》(二首),即是分别将澹师昼睡和坐卧时打鼾的情形进行罗列,二者并没有递进的关系。又如《杂诗》(四首)中,其一将小人比作蚊蝇、其二将小人与君子比作乌鹊与黄鹄、其三将小人窃君子位比作以欂栌为橑、其四将小人与君子比作雀鸠和鹤,四首诗通过罗列形象的比喻和鲜明的对比,加强了语气,表现出对奸小的痛恨。再如《题张十一旅舍三咏》,分别咏榴花、井、葡萄,三诗虽并列咏物,但所抒情感均不相同。其一写榴花光鲜亮丽,却因为地处偏僻而无人赏怜,任其自开自谢,似有作者怀才不遇之叹;其二写旅舍之井“寒泉百尺空看影,正是行人渴死时”,有“井渫不食”之意,表明自身的洁身自好;其三写“若欲满盘堆马乳”,就要扶起倾倒的葡萄架,并以竹和龙须草来加固。暗示希冀得到栽培,并定会不负众望。三首诗虽名曰咏物,其实以物喻己,颇有寄托。
连续式组诗中,以时间发展为顺序的组诗,除了前文所提到的《盆池》(五首),后四首即是按照雨中、雨后、夜半、夜深的顺序来一一展现盆池的不同景色;《闲游》(二首)中初次造访和“再到遂经旬”的时间历程。还有《感春》(五首),其一首句“辛夷高花最先开”,其五首句“辛夷花房忽全开”首尾呼应,以辛夷花的一枝独秀到满园春色,暗示了时节从初春到暮春,中间两首则分述由春日引发的感想。以事件进程为顺序的组诗,有《郴口又赠》(二首),诗写韩愈与张署同时离开郴州,诗云:
山作剑攒江写镜,扁舟斗转疾于飞。回头笑向张公子,终日思归此日归。
雪飐霜翻看不分,雷惊电激语难闻。沿涯宛转到深处,何限青天无片云。
诗中没有标明时间,但根据作诗背景和诗意,我们可以推断出,两诗是围绕两人共同离开郴州这一事件的进程展开的。其一写刚刚开船时,两人心情舒畅,相视而笑,感叹终于能回来。其二则写水之急湍导致视线模糊、讲话也听不清楚,直到河流深处,才风平浪静,有柳暗花明之感。两诗描写从与友人登船、船中闲聊观景、遇激流直至平静的全部过程。再如《游城南》(十六首)写作者在途中的所闻所见所感、《南溪始泛》(三首)写泛舟游玩南溪的经历和感叹、《感春》(三首)写自己或坐或行所见的景色和所引发的议论等等,均是以事件的发展为诗歌组织的顺序。以情感流向为顺序的组诗分类较不明显,比较突出的如《秋怀诗》(十一首),这组诗歌很难说有严格的逻辑顺序,可能只是作者当时的情感流向,以一种意识流的方式形成的组诗,或者组诗中某首诗有顺序,但整体来看却没有严密的顺序。如《感春》(四首),其三虽有“朝”、“暝”这样时间指向的字眼,但就整组诗歌来看,四诗均为抒发议论,不属于时间发展,而符合情感的流向。还有《独钓》(四首),写作者入侯家林馆垂钓游乐,表面看上去好像是写独钓这一事件,其实整组诗写作者几次独钓后的心情变化:其一写钓得鱼后“聊取夸儿女,榆条系从鞍”,而心情愉悦;其二写暂未钓得,但“坐厌亲刑柄,偷来傍钓车”,忙里偷闲,不失为一种乐趣;其三写秋日垂钓未钓得鱼,结尾却“所嗟无可召,不得倒吾瓶”,有失望落寞之感;其四写已至深秋,“溪鱼去不来”,所以最终钓鱼的结果只能是“所期终莫至,日暮与谁归?”前面的失望转为浓浓的忧伤,至此,完成了整个情感的转向。
综上所述,韩愈的组诗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有的组诗受到赋法的影响,铺陈排比,刻画细密;有的则受其“以文为诗”和“以文为戏”的文学思想之影响,所以叙事详尽,或充满谐趣色彩。组诗语言大多自然流畅、音调明快,偏离了韩愈险怪雄奇的诗风,体现了对《诗经》、乐府以及杜甫的继承学习。这些都足以表明韩愈为中唐组诗创作的大家,其组诗有较高的艺术水平。对韩愈组诗的研究有助于更加全面认识韩愈诗歌的艺术成就,因此,研究韩诗有必要对韩愈组诗进行系统地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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