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评韩愈《画记》
2015-01-31丁恩全
丁恩全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466001)
韩愈的《画记》,从宋代开始,评价就分为两个极端,褒之者认为欧阳修自觉“不能为”,贬之者如苏轼认为只是“甲名帐”[1]。明清时代,褒之者认为此文优点是“周人以后,无此种格力”[2]657,贬之者认为《画记》模仿《考工记》,“似凿矣”[3]。研究较之宋人有所深入,所谓“诠次特悉”(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参错之妙”(张裕钊《濂亭文集》)、“句法错综”(徐树铮《古文辞类纂诸家评识》),都反驳了苏轼“甲名帐”的批评。当代学者对于《画记》的研究,有7篇之多,讨论继续深入,如《画记》中文和画的关系、文体创新等,都提出了一些颇有启发性的看法。然而,李健吾在1940年发表的一篇文章,就已经对这些问题提出了比较深入的观点。
李健吾(1906-1982年),山西运城人,以“刘西渭”为笔名在《文学季刊》《文学杂志》《大公报》等刊物发表的文学评论文章影响很大。这些文章结集成为《咀华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咀华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被认为是“与沈从文的《现代中国作家评论选》、梁宗岱的论文集《诗与真》、萧乾的《书评研究》以及朱光潜的《谈美》《孟实文钞》等,共同呈现出30年代‘京派’作家致力于文艺理论批评的成绩”[4]58。基于自己独特的文学批评意识,李健吾发表于《学生月刊》1940年第3期的《韩昌黎的〈画记〉》成为一篇颇具开拓性的文章。
一
李健吾借中学国文教师的讲解说明了韩愈《画记》的好处:一是写人写物穷形尽相,国文先生手忙脚乱地比画《画记》中人物的动作最为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二是所记人、物数量众多,井然有序,国文先生叫学生“来回数了好几遍”,来印证“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三是语言变化莫测,国文先生称韩愈是“神乎其技”,并举“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加以说明。这是1000多年来研究者对韩愈《画记》赞美的总结。如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韩愈《画记》:“妙处在物数庞杂,而诠次特悉。”[5]165而徐树铮阐述尤为详尽:“此文佳处全在句法错综,繁而明,简而曲,质而不俚,段与段句法变换,而段之中,各句又自为变换,不然与杂货单何异?何得为文?”[2]659李健吾此文的叙述更加形象化罢了。当代学者的论文,如姜光斗《寓精整于参差错落之中——韩愈〈画记〉赏析》、陈登亿《韩愈的〈画记〉》、曹中孚《笔法生峭,最易效学——读韩愈〈画记〉》等,更加完善地把上述观点表述了出来。日本学者所写《韩愈探究文学样式的尝试——〈画记〉分析》也不得不反驳苏轼“甲名帐”的批评,其中很重要的理由是“文章屡屡出现句法的变换”,记述人最详细、记述马略简、记述牛以外动物仅有数量的“繁简之别”,也是这种论述的再现。
然而,如果单从画和文的关系上说,李健吾认为韩愈的《画记》不是一篇好的“记事文”。因为,“这里所记的人马等物,数目虽然详尽,其实毫无用处,它们是孤立的”,“这些人,这些马,加上那‘二百五十有一’的器物,拼不出一个画面”,它们“彼此之间缺少关联”。韩愈的写法也不符合传统上记体文的要求,这幅画“是谁画的?假如不是一位画家,又有多少?全都姓甚名谁?我们无从知道”,如果“当作一册画卷的记文来看,韩愈简直失败到不堪饶恕的地步”[6]14。李健吾提出的这一问题,成为当代学者解读此文的重要视角。焦华丽《记中有画——韩愈〈画记〉叙画方式探论》和陈鸿雁、郭殿声的《记内现画,画外溢情——韩愈〈画记〉评说》就从这一视角探讨此文,并表达了不同意见。焦文着意探讨《画记》的叙画方式,认为《画记》“突出了文字表述画面的实指一面……摒弃了画面描述过程中的主观语调”,体现了“类似于实录记注的笔意”[7]24,“用铺陈直述的方式”呈现了纷繁的物象[7]25。虽然这种方式“并不能真正复制、取代原来的画面”,“没有涉及空间的表述”,但是却留下了想象空间,读者“可以在自己的阅读视野中达到‘恍然如见其画’的想象真实感”[7]26。对于李健吾提出的“拼不出一个画面”的观点,焦文提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而对于焦文认为的“没有涉及空间的表述”,陈鸿雁、郭殿声则认为韩愈“宛如技术精湛的摄影师,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将画面演进的空间化凝固在一组组具体的物象上”[8]。以上观点的陈列,说明《画记》中画与文的关系问题的解读完全走向了李健吾的反面。平心而论,李健吾“拼不出一个画面”的论断,是比较准确的。
然而,李健吾讨论该问题的目的却不在此,其目的在于表达韩愈《画记》为什么是一篇好文章,川合康三文的写作目的也在此。川合康三认为韩愈之所以把文章写成类似于“甲乙帐”,是因为“韩愈就是要用与文学完全不同的语言,用离文学最远的样式来创造文学。他的这一尝试可以说是对传统的文学样式的挑战”[9]133。然而这样的回答,却不如李健吾70多年前的回答深刻具体。
二
李健吾认为:“韩愈所有的文章,从散文的立场来看,最富有散文的节奏。他的行文不平板,他所追求的永远属于一种跌宕起伏的气势。为了得到这种珍贵的反乎诗的节奏,他会在一个冗长的句子下面来一个短促的句子,他会在单调的陈述之中忽然呈现出一种意外的奇突,意思并不多,也并非了不得的新奇。”[6]14
关于韩愈《画记》句式变化取得的效果,李健吾用“意外的奇突”来概括。这种“意外的奇突”,例子很多。写画中人物,“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且下牵者十人……”,何焯说:“骑而立是形状,五人是数。”除了“一人骑执大旗前立”一句外,韩愈采用的句式都是“形状”在前“数”在后,突然插入不同的句式,“数”在前“形状”在后,造成一种节奏上的变化。描写马的一段,“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而相戏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基本上采用的是“动词+者”的句式,却用“马大者九匹”这样“形状+数”的句式领起,也是颇为出人意料。李健吾的国文先生也举了一例,“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在“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隼一”中间突然加入“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这样一句,显得尤为突兀。另外,描写人、器物用的是短句,而描写马,则用了一个长句,也是非常突然。一直以来,研究者艳羡这种句式变化莫测,而从修辞学的角度去探讨其意义。川合康三从更宽广的意义上阐释了这种变化,认为韩愈故意创造这样一种文学语言来挑战传统的文学样式。李健吾的认识颇为不同,李健吾从散文文体学角度探讨了这种变化,提出了“散文的节奏”这一区别于诗歌、骈文的特征,由社会批评进入文学内部批评,似更为深刻。以上诸例,都是因为句式变化改变了行文节奏,造成了“意外的奇突”。
如果说句式安排体现了韩愈《画记》的外在节奏的话,情感就是《画记》的内在节奏要素。关于这一点,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读本》说:“因赵侍御戚然有感,卷而归之,尤见旷怀高识。”[5]165他领会到了此文的感情因素。川合康三也说:“围绕着一幅画,一个人的人生及其感慨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9]133比沈德潜更加明确地阐释了韩愈的情感活动。李健吾进一步提高了情感因素在《画记》一文中的作用。他认为,《画记》之所以是一篇好文章,更在于“他有记忆可以弥补他的简略。而且,情感留在心头,只要偶尔一翻他的《画记》,他就汩汩而浸润于个中的甘美了”[6]15。
韩愈自述得到此画的过程。贞元甲戌年(794年),韩愈和独孤申叔弹棋获胜得到这幅画,贞元十一年(795年),遇到赵侍御赵博宣,赵博宣称“少时”“摹得之”,“游闽中而丧焉”,韩愈“因以赠之”。独孤申叔,字子重,河南人,与韩愈、柳宗元、皇甫湜为知交,贞元十三年进士,十五年以博学宏词为校书郎,十八年四月五日卒,韩愈有《独孤申叔哀辞》,柳宗元有《亡友故秘书省校书郎独孤君墓碣》,皇甫湜有《伤独孤赋》。赵博宣,大历十四年(779年)进士,陈许节度使曲环辟为从事,唐中央讨伐吴少诚,环诬奏赵博宣受吴少诚贿赂,诏令杖四十,流康州。这幅画包含了不少人生感慨,所以,韩愈“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韩愈情感的记录使得此文的写作具有了“一种内在的要求”。李健吾高度重视这种内在的要求,认为这就像托尔斯泰所说的“艺术的忠诚”,这种“艺术的忠诚”形成了“一腔真诚的热情”,给“已经失去了生命力量的过去的语言”输入“生命”,从而形成“动人的力量”[6]15。
所以,国文先生虽然也讲出了韩愈《画记》语言上的多重好处,但没有讲出韩愈的内在情感流动,李健吾是不满的。当代学者虽然体会到了韩愈的情感体验,但却停留在社会学的评论上,没有从散文艺术和作家灵魂上讲出韩愈散文特有的节奏。可见,就《画记》的评论而言,李健吾的高度与深度,不仅度越前人,而且后人至今没有超越。
三
李健吾对《画记》的评论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浓厚的个人特征、融通中西的学术特征。李健吾出生在一个“闹辛亥革命的家庭”[10],父亲李鸣凤曾接受孙文任命任第十九混成旅旅长,在李健吾13岁时牺牲。李健吾在1916年就读于北京师大附小,1921年考入北京师大附中,正值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时期,“受新文学运动影响,开始尝试进行创作并组织文学社团,奠定了他们后来终生以文学为事业的基础”[11]79。对儒家哲学的批判,是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批判韩愈,首先也着重于思想,文道难分,连韩文也否定了。周作人是典型代表,舒芜在《“桐城谬种”问题之回顾(续完)》一文中有非常明确的论述。他认为,周作人“痛斥韩愈不遗余力。他全面抨击了韩愈文章的内容和形式,即其所载之道与载道之文”[12],并举《文学史的教训》《厂甸之二》《关于家训》《蒿庵闲话》等文详加论述。对韩愈思想文章的批判又延伸到为人的批判。洪为法举《唐语林》和《邵氏闻见录》记载韩愈“二妾”事说明韩愈的道貌岸然,举《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宿曾江口示侄孙湘》《潮州刺史谢上表》等诗文说明韩愈的“下笔令人惭”,举《唐国史补》中关于韩愈华山绝峰“发狂痛哭”之事说明韩愈的胆小。总之,在洪为法眼中,韩愈言行中充斥着“矛盾、委琐”[13]。馥 泉 则 认 为 韩 愈 是 “文 人 无 行 之 尤者”[14]。然而,新文化运动的发起人陈独秀则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韩愈在文学史上的作用。他在《文学革命论》一文中说:“韩柳崛起,一洗前人纤巧堆朵之习。风会所趋,乃南北朝贵族古典文学变而为宋元国民通俗文学之过渡时代。韩柳元白,应运而出,为之中枢。俗谓韩昌黎文起八代之衰,虽非确论,然变八代之法,开宋元之先,自是文界豪杰之士。”[15]把韩柳元白的时代作为南北朝向宋元过渡的一个时代,把韩柳元白作为文学上过渡的代表性人物,这是刘咸炘、陈寅恪所持观点,而看问题角度各有不同罢了。新文化运动中,韩愈文学创作中的儒家思想受到了新文化运动健将们的一致批判,而其为文和为人,则评价不一。李健吾评论《画记》时也明确区分了这一点。他说:“是什么东西迷诱我们,我们不忍把他丢开,这不会是他的理论,因为大家在《原道》一文已经领略够了,也不是因为他喜欢用几个古字。”[6]14“他是一位被真理(他所宣扬的道)耽误了地热情者。”“他喜欢用古字,因为他是一个书呆子。”[6]15这些语句告诉我们,韩愈吸引李健吾的原因,不是他的《原道》为代表的儒学理论,这样把韩愈的思想批判和文学批评区分开来。而书呆子一词,最起码说明韩愈为人为文中有一些缺点,李健吾承认韩愈为文“喜欢用古字”的缺点,但是李健吾却突出了韩愈为人的“真诚的热情”,从而凸显了韩愈文章的“动人的力量”,又把韩愈的为人为文一分为二看待。
林砺儒《辛酉一班卒业纪念册》载林对李健吾的评语是:“张健侯先生语云:‘李健吾者,犹良骥也。当其奋迅奔驰、骏发用命时,才气旁溢,若无能及者;特须防其误驰歧途与跅驰泛驾耳。聪颖者宜自韬晦、自检约,子应在一重字上作工夫。’兹语明矣。或以为李君,一寄情于自然者,而人每多惜其肆迈过甚。每读书,辄露自负之意,误者讥为慢,是或然软?然侪辈皆曰:‘此章疯子之流,名以李疯子可矣。’”[11]79李健吾的才气是得到同学老师认可的,同学竟然把李健吾和章太炎等量齐观!《画记》的评论,文学性很强,我们也能体会到李健吾纵横之才气。文章时见优美文句,比如在文章结尾,李健吾总结道:“热情做成力量,节奏做成美丽,因为节奏近乎节制。韩愈的节制,正是他的高贵所在。”[6]15用精美的语言概括了韩愈《画记》的优点。而文字的灵动和见解的精深形成了文章极强的可读性,尤有借鉴意义。刘纳就总结了李健吾“在学术论文的大生产运动中”的启示性意义[16]。
“敏锐的艺术触觉的直观印象式批评,用生命与情感去温热作品的‘灵魂探险’式文学批评”[4]58,是李健吾文学评论的一贯特点。所以,韩愈《画记》中的生命体验及其外在显现,是李健吾此文的核心内容。这种批评是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和中国古典文论传统的结合体。学界已经公认李健吾受法国印象主义批评的影响,近些年学界也开始注意到中国古典文论对李健吾的影响,周黎燕就认为“李健吾作者中心论的批评观导源于中国古代文论中‘诗言志’的文学观,自我潜入的批评策略则秉承于孟子的‘以意逆志’的批评传统”[17]。刘迪则认为,“贯穿李健吾整体批评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强调‘悟’这种直觉性思维。……这种‘妙悟说’由来已久,唐朝严羽的《沧浪诗话》就曾经提出‘妙悟说’,强调的是对于文学作品兴会神到的那一点灵性”。“妙悟说”和法国印象主义“直觉性”审美的结合,形成了李健吾的文学批评特色[18]。
这种“直觉性”“妙悟”式的批评方式,使得李健吾的批评也存在一些不足,体现在《韩昌黎的〈画记〉》一文中,就有一点。文章说:“我们全爱这篇《画记》,第一,先生的热愤感动我们;第二,他引了许多古人的推崇,什么欧阳修尝言曰:‘吾不能为《画记》。’什么苏东坡,什么秦少游,没有一位文人不把《画记》当做记事文的楷模。”[6]13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苏轼不仅不推崇《画记》,而且称它为“甲名帐”。
总之,李健吾对于《画记》的评论,是基于其特定的时代、鲜明的个性、融贯中西的学问的,超越了前人,至今还没有被后人超越,值得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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