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七绝创作的心境特征
2015-01-31顾海霞
顾海霞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韩愈七绝创作的心境特征
顾海霞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韩愈一生命运多舛,虽屡次遭贬,但心中仍积聚了儒家的仁义道德,始终坚持以天下为己任,他的诗歌正是他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他将自己被贬谪的痛苦、回归的喜悦、平贼后的豪迈、失意时的躁郁都寄寓于他的七绝诗歌中,道出自己在不同阶段的心境特征。
韩愈;七绝;心境特征
韩愈(768—824),中唐“奇险诗派”的杰出代表。他出生在唐代历史转折的重要关头,其一生经历了代宗、德宗、顺宗和宪宗及穆宗五朝。而他的诗歌在诗歌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正如李详在《韩诗萃精序》中所言:“韩公之诗,盖承李、杜而善变者也。公之生也,去太白没时仅六年;少陵之没,公已三岁;而公于李、杜,遗貌取神,不相剽袭,自成一家。”[1]韩愈一生的文学创作,共留下诗歌408首,其中七绝78首,创作时间主要集中在贞元十九年(803)至长庆四年(824)。在此期间,韩愈经历了阳山之贬、潮州之贬,这使得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懑情绪。晚年随着生活的安定,官位的提升,他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创作出了一些古朴自然的七绝。德国古典美学家歌德在《歌德谈话录》中提及:“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的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2]韩愈的七言绝句正是他内心生活的外在描述,能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他心灵的躁动与平静。
一、愤激不平,躁郁深重
“一部韩诗,就是诗人一生经历及其心路历程的形象记录。”[3]韩愈出生于安史之乱被平定后的第五年,当时的唐王朝表面上已经除去了心腹大患,出现了由危转安的契机,但事实上,社会危机却一直潜滋暗长,并日益明朗化。韩愈一进入仕途,就满怀着振兴唐王朝的政治热情,针砭时弊,忠言谠论,却不料因为一篇《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而触犯执政者,被贬为阳山县令。十年谋官,两月即遭贬。这使韩愈心中充满了愤怒,不得不通过惊风骤雨式的笔触将心中的狂波骇浪表现出来。如《湘中》: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
苹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此诗写于贞元二十年(804),为韩愈遭贬为阳山县令途中所作。屈原是战国时期的一位爱国诗人,他遭谗被放,愤懑交加,最终投汨罗江而死。屈原《楚辞》中有《渔父》一篇,那渔父劝导屈原:“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4]韩愈也是被放逐的,和屈原的心境及遭遇相似。他途经汨罗,自然而然就会触发自己的贬谪之悲和身世之感,心中怨愤朝政的昏庸无道,因而借助古人的酒杯来浇自己心中的苦楚。
虽然仕途不顺,但仍未磨灭韩愈振兴唐王朝的热情。敢于仗义执言,勇于兴除利弊是韩愈性格的一大特点。面对唐王朝上层统治者的骄奢淫逸,他大力抨击,毫不忌讳,勇于揭露现实的黑暗。诗人在《游太平公主山庄》中写道: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太平公主是唐高宗的第三女,为武则天所生,也是武氏集团的重要人物。《新唐书·诸帝公主列传》中说她封至万户,权震天下,“田园遍近甸,皆上腴。吴、蜀、岭峤市作器用,州县护送,道相望也。天下珍滋谲怪充于家,供帐声伎与天子等。侍儿曳纨縠者数百,奴伯妪监千人,陇右牧马至万匹。”[5]诗中前两句中的“欲占春”“压城”,形象地揭露出太平公主欲壑难填、飞扬跋扈的本性;后两句写各种鲜花一直从长安城边蔓延到终南山,极力渲染了太平公主山庄之广袤,透露出首句“占”之意。“直到”一词的运用,表面上是夸耀惊叹,实则却深寓褒贬。“不属人”同“占”字一样,寓有贬义。山庄已不能为公主所占,春天当然也不可能为公主所独占。这事实就是对“欲占春”的极大讽刺。此诗毫不忌讳地抨击唐王朝的上层统治者,显示了韩愈的胆气。他的胆气和那颗难以抑制的拯救民众的雄心,使得他的仕途之路充满了坎坷,造成了长期的压抑和怀才不遇之悲。如《题楚昭王庙》绝句云:
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
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
此诗是元和十四年(819)韩愈被贬潮州途经湖北宣城所作。元和十四年正月,宦官杜英奇将佛骨迎至长安,唐宪宗命“留禁中三日,乃历送诸寺。王公士民,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产充施者,有然香臂顶供养者”[6]7758。面对此种情况,韩愈选择上书直谏,《论佛骨表》一疏引起唐宪宗震怒,欲对韩愈加以“极刑”。后来幸亏众大臣力救,才由死罪改贬为潮州刺史,真是所谓的“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迁”。此诗题为《题楚昭王庙》,楚昭王曾收复失地,击退吴国的入侵,是春秋时期楚国的一代贤王。诗中写道,楚世家早已亡,楚人物早已荡然无存。但是,千年之后楚地的百姓仍然感恩怀念贤德的楚昭王,年年都焚香祭祀。丘坟流云草树荒野之中,寓含的是历史的悲凉感慨,薄祭的虽是楚国的一代贤王,但实际上却映照着自己忠而遭贬的愤懑抑郁之情。因而“吊古诗只是伤今,不更及古,而思古之意,自是凄绝”(蒋之翘语)[7]1108。
这些诗歌的内容体现了韩愈创作的一个主旨“不平则鸣”。“从命运的‘无时停簸扬’到内心的不平衡,再到发为诗文,‘郁于中而泄于外’,韩愈体验得有比前人更深、更强烈的地方。”[8]从这些七绝的意境中,可以窥探出其内心的躁郁不平。正如沈德潜所说:“大抵遭放逐,处逆境,有足以激发其性情,而使之怪伟特绝,纵欲自掩其芒角而不能者也。”[9]
二、乐观豪迈,酣畅淋漓
韩愈一生仕途多舛,忧国忧民,为大唐的统一大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元和十年(815)正月,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叛乱,“纵兵侵略,及于东畿”[10]。唐宪宗“诸军讨淮西,久未有功”[6]7712,朝中大臣或主战或主和,争论不休。元和十一年(816)正月,韩愈被调任中书舍人,上书论淮西事,积极主张用兵,为宰相李逢吉、韦贯之等人所不满,遂被降为太子右庶子。元和十二年(817),宰相裴度力排众议,主张进讨,宪宗听从裴计,并命裴度亲自督战。裴度聘韩愈为行军司马。过潼关时,韩愈就请先赴汴州,说服了宣武军节度使韩宏齐心协力同心讨贼。在此次的平乱中,韩愈表现出了处理国家大事的魄力与才能,因而平定战乱后他被提升为刑部侍郎。这件事情让韩愈感受到了从政以来从未有过的自豪感。从出兵淮西凯旋回朝,韩愈即兴抒情,一下子写了多首节奏龙腾虎跃、情调豪迈乐观的七绝,将自己的心境做了生动的展露,其《过鸿沟》云:
龙疲虎困割川原,亿万苍生性命存。
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
此诗是诗人在元和十二年(817)平叛大军经由洛入汴时经过鸿沟时所作。诗中前两句以“龙疲虎困”一词比喻刘邦与项羽双方之间困苦不堪的斗争,最终无奈以鸿沟为界线分割天下,以保百姓得以生存。诗中第三句运用典故,以古喻今,歌颂唐宪宗用裴度之计平定淮西之乱的英明。“第四句化用李白的‘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的(《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句意,明确表示对这场关系到江山统一的平藩之战满怀必胜信念。”[10]清人蒋抱玄评:“能将力主讨蔡隐衷曲曲道出,是借古规今,绝妙文字。”[7]1034可见对诗人的心态和诗歌的意蕴悟解深切。其《奉和裴相公东征途经女几山下作》云:
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
敢请相公平贼后,暂携诸吏上峥嵘。
女几山是一座“迢递层峻,流烟半垂”[11]的名山。韩愈跟随裴度平贼登上此山,望见秀水雄山之中,战旗和晓日云霞相杂,剑戟和秋山天空相争明,气势宏大,景象壮观。“敢请”“暂携”之中洋溢的是诗人破贼凯旋之后的豪迈之情,是诗人事业充满希望时心性高昂的表露。平定淮西之乱后,这种胜利的豪情则表现得更加激越:
四面星辰著地明,散烧烟火宿天兵。(《同李二十八员外从裴相公野宿西界》)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西来骑火照山红,夜宿桃林腊月中。(《桃林夜贺晋公》)
诗人通过一幅又一幅的山水画卷,将平贼凯旋的情景写得神采飞扬。此刻诗人的心态呈现出空前的豪迈与亢奋,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对唐王朝中兴更是充满了指日可待的憧憬。正如《过襄城》:“郾城辞罢过襄城,颍水嵩山刮眼明。已去蔡州三百里,家人不用远来迎。”清代蒋抱玄在《评注韩昌黎诗集》中提到:“快事快调,此公一生最得意时。”[7]1069
韩愈是一个真正的儒家学者,他始终坚持以天下为己任,为国家大事鞠躬尽瘁。平定战乱后的亢奋,仕途顺畅的喜悦之情在他的七绝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对唐王朝中兴表露出了十足的信心。
三、悠闲淡远,平易自然
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后不久便回朝,历官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京兆尹等显职。这时候的韩愈在经历风风雨雨后已步入晚年,仕途的坦荡和生活的安逸使得其思想上渐趋缓和。这个时期,韩愈七绝中肆意汪洋的气势收敛为悠闲淡远的情怀,创作了一些清新自然的七绝,这正是他晚年心态的反映。《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其一)诗云: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诗是写给水部员外张籍的,境界开阔,诗风清新自然。这首诗历来被当成韩愈七绝中的代表作。首句“天街小雨润如酥”清新优美,一个“润”字就写出了春雨的细与柔,这与杜甫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中描写的是初春雨中的小草,诗人实际上在歌颂生命的新绿精神。有了春雨的滋润,刚刚破土萌芽的小草,远望呈现出一片朦胧的绿意,近看却寻不见其踪迹。这一抹淡淡的新绿体现出早春生命的情蕴,体现了生命在艰难中奋进,即使遇到挫折也要不屈抗争的精神。全诗四句,淡而有味,新颖脱俗。清人朱彝尊批云: “ 景绝妙, 写得亦绝妙。”[7]1258清人黄叔灿亦云:“ 草色遥看近却无,写照工甚, 正如画家设色, 在有意无意之间。”[7]1258如此古朴自然的诗还有《盆池五首·其二》:
莫道盆池作不成,藕梢初种已齐生。
从今有雨君须记,来听萧萧打叶声。
阅读此诗,不禁使人想起李商隐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非常貌似,但骨中含蕴截然相反。李诗用想象中的雨敲枯荷之声,作为自己悲慨之中的心灵安慰,显出一片残破之美、衰败之美;而韩诗则是写盛开的荷叶,雨敲打荷叶的清音,有水晶敲击玉盘的珠圆玉润的清丽之美,一种盛开的美。”[12]自然景物及其变化与人的心灵变化存在着某种关系,因而诗歌中体现的意境正是诗人当时心境的反映。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所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3]面对同一景物,用不同心态去观照,则反映在诗歌中的情调也会不同。韩愈晚年的七绝风格与前期风格相比渐趋缓和,这也正是他在饱经沧桑后心境发生变化的一个外在体现。
韩愈七绝创作中显示出的这些心境特征,归源于他自身的经历与性格。韩愈一生卷入当时的思想政治文化漩涡中太久,诸多方面的矛盾相冲突,使得他的心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加之他又是一个任主观倾泻的人,因而他七绝中对现实的反映和景物的描写正是他那时内心状态的真实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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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6
顾海霞(1989-),女,江苏南通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222.7
A
1671-9476(2015)06-0005-03
10.13450/j.cnki.jzknu.2015.06.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