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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指称到表义:论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本质特征*

2014-12-03霍永寿

外语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索绪尔同构语词

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从指称到表义:论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本质特征*

霍永寿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 510420)

本文通过对《普通语言学教程》和《普通语言学手稿》的文本解读试图论证:索绪尔在思考普通语言学基本问题的同时,也创立了独具特色的语言哲学理论。这种理论的特点是:1)对传统及当时正在兴起的分析性语言哲学及其理论假定进行了批判与拒斥;2)在放弃语言与世界同构和符合(以及语词意义指称观)的传统语哲观的同时,以语言系统为基点,以“系统”、“任意性”、“义值”和“差异”等概念为核心,采用“负”的思考方法和研究进路,建构了以表义为基本维度的语言符号意义理论。就其意义本体的理论设定而言,和传统及分析性语言哲学相比,索绪尔语言哲学乃是另外一种范式的语言哲学。

指称;表义;索绪尔语言哲学

1 问题的缘起

近年索绪尔学说研究的一个重大事件是索绪尔教学笔记《普通语言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于1996年在瑞士日内瓦索绪尔私邸的发现以及该书各种版本的编辑和相继出版(法文版,2002;英文版,2006;中文版,2011)。《手稿》的问世不但为索绪尔学说的研究注入了新的内容,也为索绪尔思想的研究增加了新的视角。由此引发的一个后果是对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的再次关注,标志是以索绪尔语言哲学为标题的论著相继出现(如Tantiwatana 2010; Gasparov 2013;王寅 2013;钱冠连 2013等)。其结果是,对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的研究正在从索绪尔学说研究的后台走向前台。

这当然是令人可喜的!但细读文献后,我们发现,目前索绪尔语言哲学研究中存在着一个不容忽视的概念性问题:对“语言哲学”和“索绪尔语言哲学”概念的界定和区分不够明确。于索绪尔研究而言,问题首先表现为:只要涉及索绪尔从哲学角度对语言问题的思考,就归为索绪尔语言哲学研究这个范畴。这样一来,对索绪尔“差异”概念及其哲学含义的考察(如Tantiwatana 2010),或对索绪尔“抽象”和“还原”(reduction)等科学方法的研究(如Gasparov 2013),均归入索绪尔语言哲学研究的范畴。而与此同时,许多对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研究论题(如信德麟 2005:118;张绍杰 王克非 2005:149;余开亮 2005:363,365)又未归入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研究范畴,从而未得到进一步的、更为系统的关注和研究。

可见,目前研究者对索绪尔语言哲学虽有普遍共识,但对其语言哲学的本质特征仍未取得一致看法,甚至对其本体亦未作基础性追问。而在一个新领域的研究开始之初,这样的追问和思考于该领域后续研究的健康发展,又是必须的。

有鉴于此,本文通过对《普通语言学教程》(以下简称《教程》)和《手稿》(Saussure 2006)相关文本的解读尝试论证:1)索绪尔语言哲学也是语言哲学;2)与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当时正在兴起的分析性语言哲学相比,索绪尔所创立的乃是另外一种范式的语言哲学。

2 索绪尔语言哲学是语言哲学吗?

从目前收集到的文献来看,研究者对这个问题都持肯定回答,但具体的论据和解释则各有不同。《手稿》编者Bouquet 和 Engler在论及20世纪初“普通语言学”术语的涵义时提到,索绪尔为课程“普通语言学”设定的教学目标是“语言学的哲学”(une philosophie de la linguistique)(Saussure 2011:1;见Bouquet 和 Engler为该书撰写的“编者前言”)。这里的“语言学的哲学”(une philosophie de la linguistique)和作为一门学科的“语言哲学”(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显然不是等值的概念。与有特定学科边界和内涵的“语言哲学”相比,索绪尔的“语言学的哲学”显然不是一个有确定的边界、内涵的概念,而是作为学科的语言学的哲学基础。由此可见,索绪尔的语言哲学与其致力于创建的普通语言学关系密切。从语言科学的学科需要来看,“语言学的哲学”的内涵可能比“语言哲学”概念内涵大,但同时,我们也可以设想,“语言学的哲学”有可能在概念上小于“语言哲学”。但无论如何,其中会涉及到语言哲学的学科内容,这是确定的。

Bouquet 和 Engler(Saussure 2011:2)同时还提到,索绪尔对普通语言学的思考还涉及到关于语言的(亚里士多德《分析篇》意义上的)分析思辨活动领域。这个知识领域,在索绪尔看来,有时还可以扩展到意义更为普遍的、哲学的问题,并可称为语言哲学(philosophie du langage)。这又是索绪尔语言哲学的另一个标签!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langage”意为“人类交际机能”(the human faculty of communication,Saussure 2011[1959]: 235)或“言语活动”(见裴文 2003;或于秀英 2011的翻译)。在《教程》(Saussure 2011[1959])中,该术语乃是“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的总括词,而和通常意义的“语言”不完全等值。

显然,虽然索绪尔有语言哲学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但索绪尔语言哲学究竟是语言学的哲学,还是人类交际机能或言语活动层面的语言哲学,抑或是其他意义上的语言哲学,这个概念即便是在《手稿》编辑者那里仍然是不够清晰,需要进一步的思考与厘定。

近期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研究中,除却上面述及的Tantiwatana (2010)和Gasparov (2013)外,王寅(2013)和钱冠连(2013)的研究也颇具特色。王寅(2013:10)将索绪尔语言哲学称为“关门打语言”的语言哲学,并指出其语言哲学“不仅有欧洲哲学传统的影子,而且还有弗雷格、罗素和维氏等分析哲学的影子,因为他们着眼于从语言系统内部来进行分析。但不管怎么说,索氏与当时的分析哲学家享有很多共同的关键观点,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主张将索氏语言学理论的哲学基础定为语哲的主要原因”。

显然,在王寅看来,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是语言哲学,是因为其与分析哲学存在很多共性。他把这些共性概括为:1)语言具有先在性,语言使思想出场;2)对语言工具论的批判;3)对关系与命题/事实的认定;4)索绪尔的关门(內指)论与弗雷格的“内涵决定论”和罗素的“摹状论”关系密切;5)语言与世界存在同构关系(亦可参见陈嘉映 2003:85);6)对“语言中心论”的持守;7)对语哲3原则(即“以形式逻辑为基础,以语言为研究对象,以分析方法为特征”;江怡 2009,转引自王寅 2013:13)的坚守。须要指出的是,本文第三节将论证: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立论基础之一,便是对语言与世界同构关系的批判与拒斥。

钱冠连(2013)关于索绪尔语言哲学研究的出发点是《手稿》编者Bouquet 和 Engler的观点以及《手稿》的文本。基于《手稿》“编者前言”对索绪尔“语言学的哲学”(une philosophie de la linguistique)和“语言哲学”(philosophie du langage)的概述,钱冠连认为索绪尔不但有语言哲学,而且其语言哲学和分析性语言哲学分属不同风格。与分析性语言哲学由语言入、从世界出的路径不同的是,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是奠基于普通语言学之上的语言哲学。这样一种语言哲学的独特风格是:1)充满了分析思辨和缜密思想的叙述;2)“深陷语言系统,在语言的‘有价值的构件’之内,在谈论普通语言学的种种细微研究对象的同时,随时不忘讨论存在、时间、事物、精神与意义等等”。这里的“深陷语言系统”、“在语言系统里转圈子”和王寅(2013)“关门打语言”的论断异曲而同工;“语言的‘有价值的构件’”反映了钱冠连对语言系统构成要素的实质(由其价值特征定义)及意义本体(即价值的系统分配特性)的把握,值得肯定和称道。

但可惜的是,他并未以此(即基于价值的意义观)为基础进一步思考索绪尔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而是回到指称层面讨论其与弗雷格、罗素指称理论的共同点。这似乎表明,在钱冠连看来,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意义,也是建立在语词对事物的指称(即分析性语言哲学的意义观)之上。本文第三节将论证,作为索绪尔语言哲学核心问题的意义(即价值)并不来自语词对事物的指称,而是来自语言系统的指派。这正好是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根本特点!

显然,《手稿》编者的思考虽然肯定了索绪尔语言哲学的存在,并指出了其研究方向,但对其具体内容所涉不多。新近的研究(如Tantiwatana 2010,Gasparov 2013,王寅2013,钱冠连2013等)也肯定了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本体论地位,且多有突破和创见。但于本文而言,问题还是: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特点何在?

3 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特点

要厘清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本质特征,首先要回答的一个基础性问题是:什么是语言哲学?本节先对语言哲学及其基本假定进行介绍,然后以此为基础讨论其语言哲学的本质特征。

3.1 什么是语言哲学

一般认为,语言哲学是通过分析语言以解决哲学问题的哲学分支学科(可参见程志民、江怡 2003:312)。语言哲学对语言分析所采用的是逻辑方法,其目的是要解决哲学的终极问题,即存在为何物。具体说来,语言哲学对语言的分析涉及语言的本质以及语言与使用者、语言与使用者的思想及语言与世界(实在)等论题(Baghramian 1998: xxix),语言哲学的语言分析活动也在上述维度上展开,对语言与思想、语言与世界关系的分析(即上述钱冠连从语言入、从世界出的分析路径)就构成了语言哲学学科的核心内容。

语言哲学对语言与思想和语言与世界等层面关系的分析有两个根本特点。特点之一是,从研究内容来看,语言哲学对三者关系的研究是以意义为核心展开的。具体说来,语言哲学对意义问题的研究围绕指称和涵义两个基本论题进行,弗雷格(1892)的《论涵义与指称》便是该研究路径的典范和开山之作。实际上,现代语言哲学虽然流派众多,但究其理论基点,均是围绕这两个论题建构自己的意义理论。

特点之二是,语言哲学对语言、思想和世界的研究源自一个根本假定,即语言、思想和世界3者间存在同构关系。这是西方语言哲学,甚至是西方哲学传统的基础假定(Hallett 1990)。什么是同构呢?“同构”(isomorphism)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可定义为一种结构上的匹配关系(pairing)。在Hallett(1990: 5-6)看来,处于同构关系中的项目间同时也存在因果和平行关系,但项目间不存在相似关系(resemblance),也不一定相互符合(correspondence)。Hallett的例子是音符和钢琴琴键。他认为,乐谱上的音符与钢琴演奏时弹奏的相关琴键间存在同构关系,因为是二者在结构上是相互匹配的,而且是平行的。

于语言哲学而言,上述语言、思想和世界间的同构关系体现于涵义和指称两个意义维度。其中,最能体现同构关系的是指称维度。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对指称问题的表述总是与模仿(mimesis)关系密切,因为按照这一观点,语言与其所指称的对象间存在模仿(imitate)或表征(represent)关系(Meisel & Saussy 2011:xv)。在语词层面上,指称关系首先体现为语言的语词对实在对象的命名,最能体现语言命名功能的语词类型当属名称,尤其是专名。这样,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对一般意义上的名称以及专名意义问题的考察一直是语言哲学研究中经久不衰的论题。在语句层面上,指称关系又体现为语句对实在事态的表征。这种表征得以完成乃是因为语句的结构(即命题的主词和谓词)和外部事态间存在同构或符合关系。哲学对语句意义(即真假值)的论证就是参照这种关系来完成的。

由此可见,语言哲学的任务是对意义问题的考察,其中无论是对语词意义的考察,还是对语句意义的分析,都以语言、思想和世界3者的同构性作为意义有效性论证的基础,这是西方哲学的固有传统,也是语言哲学成为第一哲学的根源。以此为基础,我们就可以介入对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研究。

3.2 索绪尔立论第一步:语言指称观的批判

基于上述对语言哲学的理解,我们发现,索绪尔不但有语言哲学,而且其语言哲学一开始就有自己的特色。在《教程》和《手稿》文本中,这一特色首先就体现为对西方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当时正在兴起的分析性语言哲学基本假定的批判和拒斥。颇为有趣的是,索绪尔对传统哲学的批判与其普通语言学理论核心概念的提出和论证几乎是同步的。

在《教程》第一编(一般原则)第一章(论语言符号的性质),索绪尔(Saussure 2011[1959]: 65)开篇就指出,“有些人认为,语言,若就其最基本的构成要素来说,就仅仅只是一个命名过程——一个语词清单,其中每一个语词都与其所命名之物存在对应关系。”这段话虽未言明“有些人”究竟所指何人,但却言明了哲学家对语言的基本看法,即:1)语言仅仅只是一个命名过程(这至少会使人想起柏拉图或先秦名家的语言观);2)语词(名称)与被命名物间存在对应、符合关系。这种对应、符合关系本身也预设着同构或匹配关系的存在。不用说,这里索绪尔所描述的正好就是语言指称观(referential view of language)。按照这种观点,语词的意义来自于其所指称的实在对象,传统哲学正是循此思路论证语词意义的。

索绪尔(Saussure 2011[1959]: 65)认为,上述语言观在以下3个方面难以立足。首先,该语言观假定,观念先于语词而存在,且乃现成之物(ready-made ideas exist before words)。换句话说,观念可以独立于语词而存在,而且观念和语词是相互平行的。这恰好满足了同构性的理论预设。下面我们将会看到,索绪尔对观念和语词关系的看法正好与此相悖。其次,未说明名称是否有声音属性和心理属性(it does not tell us whether a name is vocal or psychological in nature)。这虽然未必是哲学语言观的不足(因为,如前所述,语言哲学对语言的分析意在解决或消解哲学问题,而不是语言学的问题),但它却表明,哲学语言观(包括语言指称观)无法涵盖交际性语言的语音属性和心理属性。奠基语言科学所需要的语言观至少不仅限于此。第三,语言指称观假定,名物间的联系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操作过程(the linking of a name and a thing is a very simple operation)。这个假定,在索绪尔看来,是绝对错误的(an assumption that is anything but true)。何以如此?按照这个假定,语词与其所指物的联系虽然仍有思想(即上述第二维度)作为中介,但社会因素却被排除在外。而在索绪尔看来,语言本身就是一个社会事实(social fact)。

需要指出的是,索绪尔对哲学语言观的批判不独见于《教程》,在《手稿》中类似的思考更为多见。例如,在《手稿》中论及普通语言学(具体说来是符号的约定性;注意:他对语言哲学问题的思考似乎总是与其对普通语言学的思考密切关联)时,索绪尔(Saussure 2006:162)又对哲学家所建立的语言模型做出了如下的陈述:“目前哲学家所建立的,或至少是提出的大多数语言模型,都会使人想到我们的始祖亚当,他把各种的动物叫到身旁,给它们一一起名”(亦可参见Saussure 2011:199)。这里说的,还是语言的命名功能!

在索绪尔看来,唯名论哲学家对语言构成基本要素的这种看法存在根本性的错误。首先,他认为“语言从根本上来说不是由名称构成的”(Saussure 2006:162),这是事实,无需多说。语言不是名称的清单,知识也不是事物的清单。更为重要的是,把语言理解为由名称构成的清单会使我们向语言之外寻求其本质,这样获得的语言形象既包括语词,也包括其指称的对象。由此引出的问题是用物体来论证名称意义的做法,而这正是索绪尔要否定的,“起步之时,就把所指物(desi-gnated objects)这一依据作为根本放入研究,这实在是可悲,其实它们在其中什么都不是”(Saussure 2011:199-200)。这是对把指称对象作为语词意义本体根源做法的明确否定。

语词(名称)与事物(对象)间不存在同构关系,那么语言与思想的关系又如何呢?在《教程》中论及语言系统的价值特性时,索绪尔(Saussure 2011[1959]:111-112)作了以下陈述:“从心理方面看,我们的思想若无语词的表述,便仅仅只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一直以来,哲学家和语言学家都一致认定,若无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无法对两个观念做出明确、统一的区分。若无语言,思想就是一团模糊不清的、没有明确边界的星云。预先存在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均模糊不清。”这一段话清楚地阐明了索绪尔关于语言与思想(甚至是语言与思维)关系的基本观点。于本文而言,有三点值得注意。第一,思想原本就是浑然的,只有借助语言的表述才能清晰,才能成为有形(句法的形或语音的形)的物。第二,思想的构成单位观念与观念之间的区分也需要借助于语言符号才能得以完成。第三,思想的构成单位观念的存在必须经由语言符号的媒介才能得以实现,观念不能独立于语言而存在。显然,在索绪尔看来,思想不能先在于、独立于语言而存在,甚至于观念间的区分也必须借助语言才能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语言对思想及其构成要素(观念)的决定作用表明,索绪尔对语言与思想关系的看法在基本假定方面与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分析性语言哲学存在根本的对立。如上(见3.1节)所言,在传统语言哲学和分析性语言哲学看来,语言和思想之间存在同构关系。这种关系表明,语言和思想在结构上是相互匹配的,同时也是平行的。由此可进一步推知,思想有自己独立的结构,这种结构可以先在于(或至少是独立于)语言而存在,与语言保持平行而独立的关系(可参见张绍杰 2004:24-25)。显然,上述索绪尔对语言与思想及其观念的决定作用的论述意在从根本上否定传统语言哲学和分析性语言哲学的根本假定。

通过对语言指称观的批判、对语言与思想关系的思考,索绪尔从语言与世界和语言与思想两个层面批判、否定了传统语言哲学和分析性语言哲学的理论假定,从而为自己的语言哲学理论和普通语言学思想体系的建构找到一个哲学立足点和逻辑出发点。

3.3 索绪尔语言哲学:基于表义过程的意义理论

通过上述对《教程》和《手稿》相关内容的文本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索绪尔语言哲学的根本属性是切断了语言与外部世界(实在)的联系,在语言系统内寻找意义的落脚点。这个落脚点,从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思想建构的需要来看,便是其关于语言符号本质问题的思考。

索绪尔对语言符号本质问题的思考首先表现为其对语言符号能指和所指的区分。作为语言符号的两个构成要素,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分别指有声语言的声音形象(sound image)和该声音形象所代表的概念(concept)。二者的联系乃是一种表义关系(signification或 signifying),这种关系在语言符号(linguistic sign)层面上得以实现。“语言符号所连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声音形象”(Saussure 2011[1959]:66)。由于概念和声音形象均为心理实体,故符号的表义过程便是心理层面上的操作,这一点和名称与事物间的指称关系存在根本差异。

以上述语言符号的性质以及符号表义过程为基础,索绪尔语言哲学的特点就卓然可见了。首先,切断了语言与世界的联系,形成“关门打语言”的态势后,索绪尔提出的意义理论的第一原则就是语言符号的任意性(这同时也是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的第一原则)。确立能指与所指关系的任意性本质上是他拒斥语词意义指称观的逻辑后果,是在语言系统内寻找意义落脚点的第一步。同时,符号任意性的确立于索绪尔意义理论的建构来说,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即符号的各种特性,如心理属性、社会属性以及意向性等,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入到符号意义的生成和分析之中,构成意义理论的各要素。

在语言系统内寻找意义落脚点的第二步,是以“系统”为参照,以“义值”(value)为概念的本体,确立语言符号(具体说来是符号能指)的意义。这样的一种意义不是由符号系统外的世界或其他任何因素决定的,而是符号系统本身分配的结果。这样一来,对构成系统的某一符号义值的定义便不能采用“正”的方法,而只能采用“负”的方法。何为“负”的方法?“负”的方法便是,比如说,在定义一个符号能指的所指(概念,义值)时,我们不是通过属加种差的方式正面给出该所指的意义特征,而是依据该所指与其他符号所指间的差异(difference)来确定所指的意义特征。通常,这种差异就表现为一组有对比性质的区别性特征。由此,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理论的基本概念,如“负性”(negativity)和“负的事实”(negative facts)等就好理解了。这种“负”的方法不独见于意义层面概念的定义,也见于索绪尔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的各个层面。有趣的是,这种“负”的方法与印度及禅宗哲学中“负”(apoha)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亦可参见屠友祥 2011:3;Gasparov 2013)。这个问题容当后论。

无论如何,以“系统”为参照,以“任意性”为基点,以“表义过程”为基本维度,以“义值”为核心,以“差异”和“负”的方法为进路,索绪尔建构了以表义为基本维度的语言符号意义理论,并以此为基础,创立了科学的普通语言学理论体系。

4 结束语

本文通过对《教程》和《手稿》的解读表明,索绪尔语言哲学是语言哲学,而且其语言哲学是独具特色的语言哲学。和传统语言哲学以及当时正在兴起的分析性语言哲学相比,他的语言哲学是基于表义的(而不是基于指称的)语言哲学,其特点为:1)在语言与实在(世界)关系层面上,索绪尔语言哲学拒斥语言与实在的同构性和符合性,据此切断二者联系,以“关门打语言”为路径建构其意义理论;2)在语言与思想层面,索绪尔语言哲学拒斥思想的先在性和独立性,而坚持思想对语言的依赖,并以此为基点建构其语言哲学理论。

据此还需指出的是,索绪尔语言哲学不是分析传统的语言哲学,因而可以设想他的语言哲学不会涉及如专名意义理论和描述语理论等论题,但仍然可以讨论存在等(语言)哲学概念(钱冠连 2013)。索绪尔语言哲学虽然是一种有独立形态的语言哲学,但与作为其思考重心的普通语言学理论相比,他的语哲(如其关于语义问题的思考)仍然不够完备,故需要进一步丰富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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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谢 群】

FromReferringtoSignifying:TheNatureofSaussure’sPhilosophyofLanguage

Huo Yong-shou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China)

Based uponCourseinGeneralLinguisticsandWritingsinGeneralLinguistic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monstrate that while establishing his own framework of general linguistics, Saussure introduced and propounded a new paradigm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is new paradigm, for Saussure, is characterized first by criticizing and rejecting the basic assumptions of the traditional and then emerging analytic philosophy of language. While rejecting the language-world and language-thought isomorphism and the referential view of word meaning assumed by the traditional and analytic philosophy of language, Saussure, on the basis of “system” as the logical starting point, and such core concepts as “arbitrariness”, “value” and “difference”, and using “negativity” as his approach, established a signification-based meaning theory of linguistic signs.

reference; signification; Saussure’s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0-06

A

1000-0100(2014)02-0001-6

* 本文系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南宗禅学的语言哲学维度”(GD13CWW08)和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禅宗语言哲学研究”(2013WYXM0036)的阶段性成果。本文根据作者“第二届中西语言哲学高层论坛”大会发言稿修改而成,文章的写作得到王寅教授、李洪儒教授和黄会键教授的鼓励,部分内容曾与与会代表进行过讨论,在此一并致谢。

2013-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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