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金哲学思想视域中的索绪尔与乔姆斯基语言学*
2014-12-03李曙光
李曙光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97)
巴赫金哲学思想视域中的索绪尔与乔姆斯基语言学*
李曙光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97)
巴赫金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中,深入阐述语言及符号学哲学基础的重要性,并且以“抽象与现实”、“个体与社会”以及“客观与主观”二元对立范畴为坐标,对其之前语言学研究的不同范式进行立体式的比较与刻画,为我们考察现代语言学思想史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与理论框架。本文将影响现代语言学发展的两位里程碑式人物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思想置入巴赫金设定的视域,考察二者之间的异同。
巴赫金;索绪尔;乔姆斯基;语言研究;本体与方法
1 引言
语言学作为一门现代意义上的独立学科,自其创立者索绪尔起到目前为止,也不过100多年的历史。索绪尔之后,影响当代语言学发展的乔姆斯基1999年在接受意大利语言学家Belletti以及Rizzi的访谈时断言,“在过去20年间,人们在语言问题上获得的认识比此前2000年间人们所获得的认识总和还要多”(Chomsky 2002:95)。可见,深入理解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思想,关注二者之间的异同关系,是把握现代语言学主要发展脉络的一条有效路径。
索绪尔对于现代语言学的贡献集中体现于他的《普通语言学教程》。众所周知,《教程》是根据其讲授的“普通语言学”课程的学生课堂笔记整理而成的,而索绪尔将该课程的教学重点设定为“语言学哲学”问题(布凯·恩格勒 2011:1),因而《教程》留给后人的不是索绪尔有关具体语言现象的技术性分析,而是这位现代语言学之父就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学科归属、语言符号的本质属性以及研究方法等一般语言学问题提出的系统而深入的新见解,从而在语言研究领域引发了异常“哥白尼式革命”,形塑了20世纪前半叶的语言学发展样态。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英国著名语言学家弗斯撰文指出,当代语言学家几乎都可以参照索绪尔进行以下分类:索绪尔主义者、反索绪尔主义者、后索绪尔主义者以及非索绪尔主义者(Firth 1950:37-52)。与索绪尔不同,乔姆斯基对于当代语言学研究的贡献既有针对具体语言现象的分析,又有就语言学中的哲学问题进行的系统而深入的讨论,从而其著作大致可分为技术文本和语言哲学文本两大类:前者承载的理论话语随其理论模式的不断变化而表现出明显的“断裂性”;后者承载的理论话语则相对比较稳定一致,可看作是其语言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另外,生成语言学理论对于当代语言与心智研究的影响也主要体现在后一类著作当中。再者,索绪尔之后的现代语言学进入一个讲求技术而忽略哲学理论基础的时代,人们最为关注的是,在索绪尔以及随后的布隆菲尔德所提出的一般原则下如何科学地描写语言系统的问题(Mathews 2003:74),这种情况直到乔姆斯基的出现才有所改变。因此,要想以比较索绪尔与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的异同为视点来把握20世纪语言学的发展脉络,他们的语言哲学思想无疑构成我们的重点。
在现有深入评析索绪尔语言哲学观的研究中,前苏联语言符号学家巴赫金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虽然不为语言学界关注,但他提出的“抽象与现实”、“个体与社会”以及“客观与主观”等二元对立范畴,为考察近现代语言哲学思想史提供了一个有效坐标。根据巴赫金的分析,索绪尔及其之前的语言哲学思想可以大体概括为“个人主观主义”和“抽象客观主义”两大流派,前者的代表人物是洪堡特,而后者的集大成者则非索绪尔莫属。由于乔姆斯基语言学与洪堡特以及索绪尔这两位语言思想史上的巨人都具内在联系,所以巴赫金的分析框架为我们比较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思想提供了一个有效视角和理论框架。
2 巴赫金的语言哲学观
语言学的哲学基础问题是任何一个尝试建立新研究范式的语言学家都必须认真思考的问题,因为这涉及研究对象的界定、学科定位、理论目标以及方法论等重大问题。布隆菲尔德在其《语言论》一开始就说,“研究语言最难的是第一步”(Bloomfield 2002:21),这里所说的“第一步”指的就是语言学的哲学基础问题。
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中,巴赫金充分论述语言研究哲学基础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要想认识语言的本质,明确语言学研究的对象,首先必须要解决什么是语言以及从什么视角观察语言等根本性问题,因为这是从事任何有关人类语言问题研究的共同出发点。从全书的结构来看,巴赫金遵循从一般与抽象到个别与具体的原则,在深入评述洪堡特以及索绪尔等人的语言哲学观并充分论述自己的语言哲学思想后,转向讨论具体的语言问题(转述言语问题)。一方面,他试图在马克思主义整个世界观中为语言学找到一个合理的位置——将语言学视为属于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科学的一个核心部分,并且将人们的意识形态创作与物质基础在以对话互动为特征的话语实践中统一起来。另一方面,他努力为语言学研究建立一个在他看来更为合理的框架,并且通过对具体语言现象的分析来验证该框架的有效性,旨在为语言学研究提供示范。同时,他还深刻批评具体研究中轻视语言哲学基础的以下两种做法。根据他的分析,试图从“哲学思维的责任和工作中解脱出来”的语言研究者,在语言研究的哲学基础问题上,要么接受一切原则观点,采取一种“科学的折衷主义”,要么拒绝任何一个原则观点,并且声称“‘事实’是最终的基础和任何认识的标准”,从而实行“科学的实证主义”。但是,这两种做法不仅是错误的,而且也是徒劳的。在他看来,“即便第二种观点在‘事实’的外壳中,也无一例外地把一切可能的原则观点贯穿进了研究之中”(巴赫金 1998<2>:409),因为相对于其他学科而言,语言学最大的不同就是,语言哲学观的不同决定着语言事实的不同选择。
尽管巴赫金主张在研究语言问题时要从一般原理出发,寻求对相关语言事实进行有意义的分析,但他反对任何脱离具体语言事实的抽象研究。他的语言哲学思想最核心的部分可以归结为以下相互之间具有内在联系的二元对立关系:(1)在语言学研究对象的确立和事实认定上一定要在“抽象与具体”之间合理选择;(2)在观察语言事实以及进行理论构建时,在视点选择上一定要区分“个体与社会”以及“客观与主观”。这一思想是通过对索绪尔及其之前的近现代语言研究批判性分析的基础上提出来的。根据上述二元对立构成的坐标,巴赫金将前人的语言学研究归结为以洪堡特为代表的“个人主观主义”流派和以索绪尔为代表的“抽象客观主义”流派,并且将两个流派的基本观点分别归结为相互对立的4个要点。个人主观主义认为:(1)语言是一种活动,一个由个人的言语行为实现的不间断的创作构造过程;(2)语言使用具有创造性,其规律就是个人心理规律;(3)语言的创造性使用是一种类似艺术的能被理解的创作;(4)语言作为一个现成的产品——一个由词汇、语法以及语音构成的稳定体系,是语言学为了实际语言教学等需要建构起来的抽象物。与此相对,抽象客观主义认为:(1)语言是一个稳定体系,它由规则一致的形式构成,并且先于语言使用者的个人意识独立存在;(2)语言规律独立于个人心理规律而客观存在,是封闭、稳定的语言系统当中不同层次的符号单位的运作规律;(3)语言的使用与艺术创作不是一回事,在词语与它的意义之间没有任何类似艺术或能被个人意识理解的自然关系;(4)由词汇、语法及语音构成的语言系统客观存在,它虽然会因语言使用者的误用和歪曲发生变异,但是这种变异性本身不重要,不会影响作为系统而存在的语言的本质。(巴赫金 1998<2>:390-91, 401-402)很明显,上述两种传统之间的对立归结起来主要在于,个人主观主义选择从个人的视点看待语言问题,认为具体语言实践活动(而非抽象的语言系统)是第一性事实,因而语言规律不能独立于使用者的主观心理而存在;抽象客观主义则相反,选择从独立于个人的社会视点看待语言,认为由词汇、语法及语音构成的语言系统(而非具体的语言运用)是第一性事实,语言系统具有独立于使用者而存在的客观规律。
在巴赫金看来,上述两个流派在语言哲学观上虽然都存在一定合理性,但是其局限性也十分明显。个人主观主义的合理性在于,它将活生生的语言使用作为语言学应该关注的真正对象;其局限性在于,认为语言使用本质上是个人内部心理的一种外部表现。巴赫金认为,这是一种语言研究上的“独白主义”。实际上,任何话语都是言说者在特定语境中与接收者进行对话互动的结果,所以同样的语言形式由于语境或者说/听者的不同而具有不同意义,从而交往性、对话性以及意义的语境依赖性是话语的根本属性(王永祥 潘新宁 2011)。巴赫金对于个人主观主义的独白型表现理论的批判,最核心以及最具创建之处在于,他对一般包括语言及与之相关的心理学研究中“个人”概念进行有力解构。在他看来,虽然“个体”往往与“社会”被看成相互对立的概念,但是这种对立经不住推敲。真正与社会对立的概念应该是“自然”,因为如果把个体看成一般意义上具有“个性”或者“主体性”的人而非“自然的生物个体”,那么就不存在“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对立,因为作为社会主体的人,其个性由社会规定,其个人心理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个人的东西,“个人作为自己意识内容的所有者,作为自己思想的作者,作为为自己思想和愿望负责的个性,这样的个体是纯粹的社会意识形态现象”(巴赫金 1998<2>:377)。所以,巴赫金建议我们严格区分“个体”这个词的两个不同含义:(1)不依附于社会世界的自然个体,这种意义上的个体是生物学关注的对象;(2)由社会实践及意识形态规定的个体,这种意义上的个体才是语言学应该关注的对象(巴赫金 1998<2>:378)。因此,在这种意义上谈论语言及心理问题的时候,不存在“个体”与“社会”对立,只有“社会”与“自然”对立。
以索绪尔为代表的抽象客观主义的合理性在于,一开始就站在“社会”立场上看待语言问题;其错误在于,在确定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时,忽略具体的、活生生的言语,而将抽象的语言系统作为语言学的首要对象。作为基本原则,抽象客观主义语言学将语言系统看成独立于使用者主观意识之外的客观事实;相对于具有异质性以及历史性的言语来说,语言系统具有自身稳定性。但是巴赫金认为,语言作为无可质疑的规则体系,“如果离开对立于它的主观个人意识,如果我们真的客观地看待语言”,那么“任何不变的自身规则一致的体系,我们都找不到。相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语言规则的不断形成过程”(巴赫金 1998<2>:411)。这就是说,被索绪尔确定为语言学首要、合法研究对象的语言系统,只是一个“虚拟”的抽象客体,高度依赖于研究者的主观意识,并不具备真正客观性。如此,正如通过解构“个体”这个核心概念批判个人主观主义一样,巴赫金试图通过解构“客观”概念来批判以索绪尔为代表的客观抽象主义。
尽管巴赫金批判洪堡特与索绪尔的语言哲学观与方法论,但是并没有全盘否定他们的理论观点。特别是对于索绪尔开创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巴赫金批判的目的主要在于提出他建立在社会学基础上的话语理论,旨在促使被结构主义语言学忽略的活生生的具有对话性质的言语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内;其可贵之处在于,在结构主义语言学处于鼎盛时期,开创并坚持对语言的一种社会学研究方法,是当代文体学、语用学以及语篇分析的先驱(辛斌 2002)。与其说巴赫金的目的是为了推翻索绪尔语言学,不如说他提出的以对话性为核心的语言研究是对索绪尔语言学的一个有效补充,因为索绪尔在努力建立“语言的语言学”的同时,并没有排斥建立“言语的语言学”。相反,根据其弟子的回忆,后者也是索绪尔未竟工作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因为英年早逝,“这方面的研究在以后的讲课中无疑会占有一个光荣的地位”(巴利·薛施蔼 1980:14)。所以,巴赫金批判索绪尔,其实是在总体上接受索绪尔观点的基础上有效补充与发展其未竟事业。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将巴赫金视为索绪尔语言学遗产的当然继承人(Bouissac 2010:132)。如上所述,巴赫金主要以“个体与社会”、“抽象与具体”和“客观与主观”这些语言哲学本体与方法论上的范畴为坐标,批判性分析索绪尔等人的语言哲学思想,为我们考察乔姆斯基与索绪尔语言哲学思想之间的关系提供特定的视角和框架。
3 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本体观
索绪尔之后的现代语言学,尽管流派纷呈、群星璀璨,但是能够被视为新研究范式建立者的恐怕也只有乔姆斯基。20世纪前半叶,语言学研究基本上是贯彻与补充索绪尔提出的研究原则;20世纪60年代以来,不管支持还是反对,主流语言学研究基本上是围绕着乔姆斯基设定的议程向前发展,因而“索绪尔提出的术语逐渐被乔姆斯基提出的术语所替代”(Mathews 2003:68)。乔姆斯基对于索绪尔的继承与发展当然不止表现为术语的更替,更为重要的是术语背后蕴含的语言哲学思想(语言本体论与方法论)在诸如上述巴赫金提出的框架中的对话性互动。
首先,在研究对象的确立以及事实认定上,索绪尔与乔姆斯基都不把语言使用者在特定语境中交往互动所产生的话语作为语言学的首要合法研究对象,因此用巴赫金的观点看,都属于“抽象主义”。索绪尔与乔姆斯基在这一根本问题上的共性集中体现在他们为了揭示语言学研究对象而进行的二元划分上:索绪尔将人类的语言活动(langage)区分为“语言(系统)”和“言语”,并且将前者确定为语言学的首要关注对象;与此相应,乔姆斯基也将语言使用者的语言活动划分为“语言能力”和“语言运用”,并且将前者确定为语言学的首要关注对象。尽管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观在其接触到索绪尔的理论之前已经基本成熟,但是他的确是在索绪尔影响下实施上述二元划分的(Joseph 2002:143-155)。乔姆斯基本人对于自己与索绪尔的共同之处也曾经有过以下明确阐述:“很明显,对于由语法构成的内在语言能力所进行的描述,决不能与对于实际语言运用的描述混同起来,关于这一点索绪尔已经阐述得相当明确了……要想对语言运用进行严格意义上的研究,这取决于我们对于语言学习者习得并使用的生成语法(语言能力)能否获得很好的理解。索绪尔有关‘语言’在语言学研究上的逻辑先在性(并且我还要补充一点,用以描写语言系统的生成语法在语言研究中的逻辑先在性)的规定,似乎是不可回避的”(Chomsky 1964:10-11)。
尽管索绪尔与乔姆斯基在语言本体观上都属于巴赫金划分的抽象主义,但是对于“抽象与具体”这一二元对立范畴,两人都在其理论范围内作出了与巴赫金不同的理解,赋予其不同的内涵。在索绪尔看来,独立于个人而存在的语言系统非但不是一个抽象物,反而是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真实客体。在《教程》中,他明确指出,“语言这个对象在具体性上比之言语毫无逊色……语言符号虽然主要是心理的,但并不是抽象的概念”(索绪尔 1980:37)。乔姆斯基更加确信,他作为研究对象的“语言能力”是人脑当中语言器官的特定状态,具有自然客体地位,它与世界的物理及化学等方面没有根本区别(Chomsky 2000:75)。乔姆斯基认为,在本体论上作为语言器官初始状态的“普遍语法”以及作为稳定状态的“生成语法”才是具有第一性存在的真实客体,而一般意义上的语言只是其派生的附带现象(Chomsky 1980:82-83)。可见,在关于研究对象是抽象还是具体这一问题上,巴赫金与乔姆斯基的观点正好形成相互对立的两极,索绪尔的观点则相对温和一些。他在坚持语言系统在本体论上具有客观实在性的同时,并没有否定语言运用(言语)在本体论上具有的客观实在性。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当代不同学派都能够从索绪尔那里找到思想源头,都将其尊奉为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
索绪尔与乔姆斯基都试图透过具体语言运用产生的语言现象把握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的、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第一性事实,但是在选择观察视点的时候,索绪尔选择的是“社会”视角,而乔姆斯基则选择的是“个人”视角。由于观察视点不同,他们对语言本质属性的看法也具有很大差异,也正是这种差异构成语言学不断向前发展的动力,使得现代语言学从20世纪60年以来逐渐完成由关注外部言语行为转向关注大脑内部认知结构。在将语言系统从言语活动中剥离出来并且将其确立为语言学首要研究对象的同时,索绪尔明确指出,语言系统现实性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其社会性:“在任何时候,同表面看来相反,语言都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因为它是一种符号现象。它的社会性质就是它的内在特征之一”(索绪尔 1980:115)。他甚至断言,“永远无法在语言中发现个体”(索绪尔 2006:9),因为“语言不在令我们震惊的个体表现之中,不在人类令人惊奇的行为之中”(索绪尔 2006:246)。可见,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现象,是一种社会事实,语言学因而构成符号学的一个分支。
相反,在乔姆斯基看来,语言其实只是一个社会政治概念。因此,我们才把两种能够相互理解的方言分别称为“德语”和“荷兰语”,而把两个不能相互理解的方言统一称为“德语”。如果把这种意义上的语言作为研究对象,我们根本无法对其进行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无法进行系统、一贯的理论描述(Chomsky 1986:15)。换言之,乔姆斯基认为语言学最可靠的对象是说话者大脑中语言器官的特定状态。他将这种状态在不同语境中分别称为“语言能力”、“语法”以及“语言知识”,后期则统一称为“I-语言”(I-language)。“I-语言”中的字母I包含英文中individual(个人的)、innate(内在的)以及intensional(内涵的)的意义。由于这3个词都以I开头,所以称为“I-语言”。可见,语言作为心智器官的状态,是一种生物事实,语言学实际上构成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尽管乔姆斯基明确指出,他在语言哲学思想上恢复洪堡特开创的传统(李曙光 2011),但是如果以巴赫金的眼光来审视乔姆斯基,他的语言学还不能看成真正的“个人主义”,因为真正的个人主义一定要讲求“个体性”,而个体性其实由社会规定,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只是表象,真正与社会对立的是“自然”。在这种意义上说,乔姆斯基选择的是一条“自然主义”路线,从而将语言视为生物事实,将语言学视为生物学的分支也就不难理解了。
另外,巴赫金认为“主观主义”的特征是:把语言视为语言使用者内部心理的外部表现,强调这一过程具有高度创造性。按照这一标准,索绪尔应归属为与此对立的客观主义,洪堡特则是主观主义的代表。众所周知,在语言哲学思想上,乔姆斯基认为自己的生成语法实际上是对洪堡特等人开创的研究传统的一种回归,洪堡特认为语言的根本特征之一在于其创造性,即“有限手段的无限运用”,这构成乔姆斯基生成语法的核心内涵(Chomsky 2012a:70)。因此,在这一问题上,乔姆斯基与索绪尔不同,属于巴赫金意义上的“主观主义者”。对于索绪尔忽略语言创造性这一点,乔姆斯基曾有过如下批评:“索绪尔像惠特尼一样,将‘语言’基本上看成具有语法特征的各类语言符号(词语、固定短语或者短语类型等语言要素)的堆栈……因此,对于句子生成依赖的创造性递归过程,他没有能力把握”(Chomsky 1964:23)。乔姆斯基对于语言(基于规则递归的)创造性的强调,丰富并发展索绪尔对于语言符号本质属性的认识,使得语言符号除索绪尔阐发的任意性、线条性之外还具有递归性与无限离散性,从而为当下自然语言的人工智能处理做出重大贡献(冯志伟 2007)。
其实,语言哲学上的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还蕴含着对语言功能的不同理解。以索绪尔为代表的客观主义者认为,语言是语言社团共享的一个符号系统,其主要功能是为了满足社团成员之间思想交流的需要,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教程》中对于语言循环回路的论述中(索绪尔 1980:32-33)。在语言交际功能这一点上,相对于索绪尔,巴赫金则更为重视,因为他将言语的交际性与对话性作为其语言研究的出发点与归结点。相反,乔姆斯基认为,虽然无法否认语言具有交际功能,但是“它在99.9%的情况下用于心理内部”,语言的主要功能是表达思想而不是交际,因为可以用于交际的手段很多,不一定非要依赖语言(Chomsky 2012b:11-12)。
4 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学方法论
除有关语言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及本质属性等本体论内容外,语言哲学观还包含语言学研究如何选择与其本体论相适应的方法论。尽管巴赫金对于语言研究的方法论没有给出专门的论述,但实际上他有关语言本体观的论述中蕴含着他对于方法论选择的看法。由于将语言视为与自然相对的人文社会事实,索绪尔与巴赫金在研究方法上采取的其实都是一种二元论视角。索绪尔的二元论在《教程》中分别体现为他对于马克思·穆勒和施来赫尔自然主义的批判以及对于惠特尼人文主义的赞同(索绪尔 1980:21-25)。索绪尔认为语言与物理、生物等自然客体完全不同,其本质在于社会性,因此语言研究需要采用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方法。《教程》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为语言研究在人文事实中确立一个合理地位和秩序,那就是——“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如果我们能够在各门科学中第一次为语言学指定一个地位,那是因为我们已把它归属于符号学”(索绪尔 1980:37-38)。在将语言学确定为人文科学这一点上,较之索绪尔,巴赫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仅将用于交际的具体话语作为语言学研究的首要对象,而且认为“话语是任何人文科学的第一性实体(现实)和出发点”,对于话语研究最为有效的方法就是以对话的方式去理解话语,从而“研究变成询问和谈话,即变成对话”(巴赫金 1998<4>: 317)。这种对话的研究方法其实是一种“人格化”的研究方法,与以自然界为主要对象的自然科学“物化”的研究方法具有根本不同,因为“对自然界我们不会去询问,自然界也不会对我们应答……而在研究人的时候,我们是到处寻找和发现符号,力求理解它们的意义”。以对话性理解为根本手段的“人格化”研究高度依赖语境,而以“物化”为特征的自然科学研究就不存在语境,“语境从来都是人格化了的(是无尽的对话,这里没有第一个话语,也没有最后一个话语)”(巴赫金 1998<4>:388-389)。
乔姆斯基则认为,在语言研究时强调“人格化”与“物化”之间的差异,其实是一种“方法论二元主义”(methodological dualism),这种二元主义在某种意义上与研究者在本体论上声称的唯物主义一元论自相矛盾,从而阻碍我们对于语言及心智问题进行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研究。既然世界是物质的,那么我们对世界的不同方面就应该以统一的方式加以认识,因此需要把语言和其他类似的现象都看成自然界的成分,从而可以用共同经验研究方法(empirical inquiry)研究。乔姆斯基将这种认识与方法上的一元论称为“方法论自然主义”(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在以这种方法论为指导的严肃科学研究中,“语言的”以及“心智的”等术语与“化学的”、“光学的”和“电学的”等术语一样,都不带有任何形而上学的意味,它们都只不过是针对同一个自然界的不同方面而采用的不同命名而已。乔姆斯基将语言系统与复杂分子、电场、人类视觉系统等事物都看成世界事物的组成部分,目的在于对世界的语言和心智方面利用自然主义方法来创建明晰的解释性理论,以便对自然界的各个方面作出统一解释(乔姆斯基 2006:198-199)。需要指出,乔姆斯基理解的学科统一并不是要将语言学还原为当前的物理、化学等硬科学。相反,他认为科学上的进步往往是以在一定层次上的抽象研究为先导,促使物理学这样的“基础”学科进行大胆革新,从而“由下向上”形成统一学科,现代科学发展的历史已经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点(乔姆斯基 2006:199)。
另外,以特定语境中话语的对话性为核心内容的巴赫金语言学认为,话语的每一次运用都带有特定使用者的不同身份印迹(声音),因而话语具有异质性,任何忽略话语对话性而研究理想化的、匿名的说话者的言语都是一种抽象的独白主义(巴赫金 1998<4>:379,385)。与巴赫金反对理想化方法不同,索绪尔与乔姆斯基都把理想化看成语言学研究的必要手段。人们普遍认为,索绪尔对现代语言学的重大贡献之一是严格区分共时语言学与历时语言学,并且将前者作为研究的必然起点,但是索绪尔深知,绝对共时稳定的语言状态并不存在,因为“语言无论如何总在发生变化,哪怕是很小的变化,所以研究一种语言的状态,实际上就等于不管那些不重要的变化,正如数学家在某些运算,比如对数的计算中,不管那些无限小数一样”(索绪尔 1980:145)。另外,影响语言状态的同质性与稳定性的除时间以外还有空间因素,因为统一称为“法语”或者“英语”的语言,在不同地区都存在不同变体。因此,“语言状态的概念只能是近似的。在静态语言学里,正如在大多数科学里一样,如果不按惯例把事实材料加以简化,那么,任何论证都是不可能的”(索绪尔 1980:145)。
如果方法论自然主义是乔姆斯基语言本体论的必然要求和出发点,那么理想化的手段则是在实际研究中贯彻该理念的必然途径。乔姆斯基认为,为了基于原则获得统一解释包括语言及心智在内的自然界,能否理想化处理感官接触到的数据,从纷繁复杂的现象中抽绎出核心的原则至关重要(Chomsky 1980:9,11,218)。具体说,如果追求对语言现象作出基于原则的解释,语言学家必须学会对获得的数据进行大胆的理想化处理。例如,认为存在一个理想的说话者-听话者,存在一个完全同质的语言社团,将语言习得看成一个瞬间完成的过程,将人的心智看成相互独立的不同模块构成的系统等,都是乔姆斯基为了追求对于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作出基于原则的解释这个目的而实施的理想化处理。需要指出,理想化只是手段。理想化应该受到一定控制,满足一定条件,有助于解释现象背后原理的理想化才是合法理想化。另外,现阶段被作为干扰性数据而忽略的东西,在深入认知研究对象后,会在下一个阶段成为关注重点。用乔姆斯基自己的话说,“为了描述‘日常感官世界’包含的令人困惑、混沌一团的种种现象,我们不得不一开始就理想化,然后再逐步接近复杂系统”(Chomsky 1980:224)。
5 结束语
将索绪尔与乔姆斯基的语言哲学思想置入巴赫金设立的相关范畴中分析与比较,结果发现:从语言本体观看,如果把索绪尔语言学的主要思想概括为“抽象客观主义”,那么乔姆斯基则应称为“自然主观主义”;抽象客观主义把语言看成独立于说话者的主观意识而客观存在的社会客体,认为其主要功能是用于交际,自然主观主义则把语言看成说话者大脑中语言器官的特定状态,是与自然界其他方面无本质差别的生物性自然客体,认为其主要功能在于表达思想。从研究方法论看,索绪尔秉承一种“方法论二元主义”,主张语言学研究应采取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而乔姆斯基则在语言学中采取“方法论自然主义”,主张在语言研究中采取自然科学中奉行的理论研究方法,以便最终寻求对包括语言在内的自然界的不同方面作出基于原则的统一解释。
乔姆斯基与索绪尔的语言哲学思想虽然存在差异,但前者对于后者的继承十分明显,二者间存在许多共性。首先,他们对理论研究中“抽象与具体”这对范畴都依据自己的语言观在本体论上赋予其新内涵,其共同之处在于,都对自己设定的理论对象采取共同的实在论立场。其次,都将共时语言系统作为研究的首要对象,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共时系统对于说话者而言才真实,与巴赫金主张采取超越人类生命时间限度的“上帝”视角不同,他们都主张从有限的、“人”的视角观察语言。最后,他们都主张透过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把握语言本质,都认为对观察到的数据进行理想化处理是研究的必然路径。也许正是在这种意义上, Joseph认为,相对于其他语言学家,乔姆斯基更加完整地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引入美国(Joseph 2002:166)。尽管有人将乔姆斯基对于索绪尔的解读称为误读,但是索绪尔正是由于有了乔姆斯基才获得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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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 颖】
Saussure’sandChomsky’sLinguisticsunderthePerspectiveofBakhtin’sPhilosophicalIdeasonLinguistics
Li Shu-guang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7, China)
In hisMarxismandPhilosophyofLanguage, Bakhtin gives an insightful elaboration on the importance of the philosophical foundations of linguistic and semiotic studies, and presents a characteristic account of the different research paradigms in language studies before 1920s with reference to such dichotomies as “abstract or real”, “individual or social” and “objective or subjective”. This provides us with a unique perspective and theoretical framework to understand and explore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nguistic thoughts. After obtaining a due understanding of Bakhtin’s philosophical ideas on linguistics, this paper attempts to exa-min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inguistic ideas of Saussure and Chomsky (two most influential figure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nguistics) by aligning them with each other in Bakhtin’s framework.
Bakhtin; Saussure; Chomsky; linguistic studies; ontology and methodology
H0
A
1000-0100(2014)02-0018-7
* 本文系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外国语言文学”(优势学科代码20110101)的阶段性成果。
2013-03-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