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前夕》中黄俭之人物形象分析
2014-06-30石健
石健
内容摘要:靳以的代表作《前夕》中的黄俭之这一人物形象,是其本意所批判的旧人物的代表,不过由于在创作中对人物具有较为深切的体察,使其具有了一定的复杂性。黄俭之以其悖论性存在,体现了《前夕》的艺术价值所在。
关键词:靳以 《前夕》 黄俭之 落伍者 悖论
长篇小说《前夕》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靳以的代表作品。此作以北平为背景,书写了“七七”事变之前一个破落官宧家庭黄家不同人物的的性格、心理和命运。小说特别注意勾勒时局的变化,以及“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的社会情态。在抗战背景下,《前夕》延续了靳以整个创作的主题,比如毁灭与新生、批判与歌颂、忧患与希望,并在巨幅的容量中得以无限重复与放大。其中,黄俭之这一人物形象,是靳以本意所批判的旧人物的代表,不过由于在创作中对人物具有较为深切的体察,使其具有了一定的复杂性。
一
作为一家之长的黄俭之,是以时代落伍者的面目出现的。由于年轻时得到一个道尹的赏识,他在官场飞黄腾达,不过在故事发生之时已经赋闲在家,靠拿市参议的薪俸度日。他一方面要维护自身的尊严,另一方面却常呈现出典型“多余人”的无力之感。作为失势的旧官僚,黄俭之有明显的遁世心态,既对佛道星相感兴趣,又常常借酒浇愁。他还常因无法适应时代的变化而抱怨:“我真不明白,我真不明白,这算什么年月?”“没想到时代变了,变成这个样子,说新不新,说旧又不旧……”
黄俭之还保留着传统士大夫阶层的酸腐习气,自命为“无尘居士”,把名为“俭斋”的书房装饰得古色古香,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实际上这不过是爱慕虚荣罢了,他不但不看书还在书的后面放满了陈年佳酿。他也不满意自己的这种状态,时常为嗜酒贪杯而忏悔,然而却不曾真正改过。其中颇为传神的是对其书桌的描写:
更使这间房子像一间读书室的是那一张大书桌,案头有一方大石砚,一块墨已经碎成许多块,因为没有人动,还保持它的原形躺在那里。笔筒里插了大大小小十几枝毛笔,还有一根马尾的拂尘。笔洗的水早已干了,墨迹留在底上,还有两三个小虫不知道已经死了几个寒暑。一部线装的辞源和康熙字典占据了两个案角,留在书桌中间的不是书,却是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江西瓷的小茶壶,一把梳子,还有一部麻衣相法。时时还有一个小茶杯,充满了酒气,却并不永远是那一个,有的时候为表示决心把它打碎了,随后又是一个新的。
陈旧的书籍与常摔常新的酒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含而不露的嘲讽方式传神地勾勒出书桌主人的精神颓废与矛盾。
当黄俭之听到长女静宜决定承担家庭重任后,“被感动得眼眶里都装满了泪”,“他那本来就显得小的左眼抽动看,把泪水都挤出来,顺着面颊流……”懦弱而又自私的猥琐形象活灵活现地暴露出来。但是靳以并未止步于丑化处理,而是对其内心世界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究:“他也许爱静宜,——可是那不是爱,是怜悯,他知道那不是一条正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个做父亲的人,不知道是怜悯女儿还是怜悯自己”。这显然将一个在大时代面前,无论国事还是家事,都无法应付裕如的破落士大夫形象活化了。
虽然已然跟不上时代的脚步,黄俭之却不忘记维护自己的威仪,“他是刚愎的”。“他除开是一个严厉的父亲还是一个丝毫不苟的教师”,他注重对子女的言传身教,如果读书有过失还要受到责罚。但黄俭之毕竟逐渐丧失了父权地位,文本通过“家庭会议”生动地传递了这一过程。这个会议原是黄俭之整顿家庭秩序、维持封建家长尊严的象征,作为全书的重要纽带,起到了把国事与家事串联起来的作用。当静茵与男友出走引发第一次家庭会议时,虽然黄父以革新为名鼓励全家人自由发表看法,“可是事实上每次总由他强制地把他们找到客厅里,依着次序围着长桌坐好,静宜还要做记录,从头到尾总是他一个人的话。”但是,由于自身无法克服的荏弱性,他虽然表面严厉,已经无法管束长大的儿女了,所以这一场面带有很浓的戏谑成分。后来每一次会议,都使读者真切感觉到,黄俭之的威严逐渐失落,他的时代真的一去不返了。
二
黄俭之的复杂性还表现在其他方面。他具有强烈的守旧性,不同于静玲等年轻一代与时俱进的时间观念,支配他的是传统天命观。他也曾有信心重新确立自己的价值,振兴家业,但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最终只有这样的叹息:“算了,哪里还有好运气转得过来;这也都是气数,非人力所可为者!”
不过,黄俭之在潜意识中还有一丝新一代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对传统文化陋习表现出不满情绪,如对逛庙会“男左女右”的现象就深恶痛绝:“真讨厌,中国人惯于维持这不彻底的礼教!”黄俭之最可贵的一面,是最终体现了深厚的爱国情怀。但同样挣脱不了陈腐的皇权观念和道德意识,比如这样表达对当政官僚的不满:“当初做官的也不能这样,总还有一个皇上,尤其是守土有责的人,那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真得有城存与存,城亡与亡的那份决心;现在简直是一些汉奸小丑,一点旧道德也不讲。”在外敌入侵之际,他还以无比的民族优越感,提出消极的异族同化论:“凡是入侵中原的外族,总是被我们同化,以致走向衰亡的路。”混乱的价值标准异常明显地集于黄俭之一身,充分显现了不同时代、文化、环境的断裂与错位。
时代的血火让黄俭之有了新的认识和选择。在软弱的统治者向敌人求和的情况下,他甚至差点在女儿面前骂出粗话,并表达了明确的立场:“我真不明白,向日本人要求道义,正如同向盗贼要求慈悲一样”。他的天命观也渗入了强烈的时代观念:“人不可拗天,天是什么,说句应时的话,天就是时代。”“将来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他曾经强烈反对静玲、静茵等投入学生运动,终于在民族危亡的时刻觉醒:“这份‘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我把你们都留在家里干什么?从此你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孩子了。”在结尾,他对前来游说者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民族气节:“我黄俭之是贰臣,是汉奸,那你们就别想,别的是假事,这一点我还弄得清。”他就这样断然拒绝出任伪职,带领全家出走,充分体现了一个爱国者的铮铮风骨。endprint
三
关于黄俭之的最终选择,靳以如此剖析:“他还是毅然地丢下一切走了。既不为名,又不为利,他是本着他的良心的召唤”(《前夕》跋)。这种“良心的召唤”,是符合人物性格的。通过黄俭之这一形象,靳以较为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旧官僚在过渡时代的文化心理,即便是他最为可贵的爱国意识,同样混杂着先进与落后的不同成份,因而这一人物是较有立体感的。黄的最终选择,与一往无前的静玲、静茵,幡然醒悟的静纯、静珠相比,显然要自然得多。
《前夕》是一部大时代中的家国寓言。黄家人物因在家、国关系处理上的不同选择而有了迥异的前程。代表没落一代的的黄俭之夫妇和静宜,在出走途中不幸沉河遇难。代表进步一带的是家中最小的静玲,她积极投身于学生救亡运动,并最终与先期出走的二姐静茵会合,奔向了抗战的前线。其他子女静纯、静珠等人或保守自私,或颓废堕落,因耽溺于个人小天地而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但是最终也都迷途知返。
将个人纳入伦理整体大家庭,是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根本要求。强烈的使命感和忧患意识,使中国文人始终对家国、社稷、天下挂怀不已,体现了治国平天下的强烈诉求。感时忧国更是中国现代作家的普遍情怀,其中一个重要维度即跳出小家服务国家、抛弃小我投入大众。在“五四”时期,家庭就被视为妨碍个人解放的主要障碍,许多作家都乐于表现冲出家庭、走向新生的主题。靳以本人就始终行进在“从个人到众人”(其个人自传名)的道路上,整个创作中的寻路和出走母题,在《前夕》中更具化为突破家庭束缚、走向抗战前线的情节中。以时代为坐标来处理家族成员的不同选择,并着力表现年轻人走向光明、腐朽者被历史所淘汰,是中国现代家族文学的母题。然而,在这种长期被予以褒扬的历史必然性中,实则体现出家国关系处理上的单纯与粗暴,并隐含了对人生命漠视的巨大悲剧色彩,黄俭之等“落后”人物的结局便是明显的例子。
在以往对《前夕》的研究中,多采取内容与形式两分的方式,从时代意义上对作品加以肯定,从政治思维模式出发,对代表新生一代的静玲等人赞颂有加。不过靳以恰恰在本意要刻画的落伍者黄俭之这里,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应该”被历史无情淘汰的人物,也以悖论性存在,体现了《前夕》的艺术价值所在。
基金项目:本文是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靳以创作研究”(编号:2013Z07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介绍:文学博士,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