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阎连科的《她总是叫我“连科哥”》
2014-06-30石华鹏
《她总是叫我“连科哥”》一文,选自小说家阎连科在台湾“世界华文小说艺术国际学术研讨会”的演讲的一部分。虽然是演讲,但我以为演讲也是散文,而且不是一般的散文,是有声音的散文,是看得见作者样子、也看得见读者(听众)样子的散文,是有现场感染力和征服力的散文,比如马丁·路德金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恩格斯的《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等等,既是好演讲,也是传之久远的好散文。
同样,阎连科的《她总是叫我“连科哥”》既是个好的演讲,也是篇好的散文。好在哪里呢?好在你读了这样的文字之后,你除了为他的讲述频频点头表示认可和共鸣以外,你还从这些文字的缝隙中瞥见一个作家的本事,这本事表现出来的智慧和才华,同样让你赞叹。
一个作家的本事,透过《她总是叫我“连科哥”》一文来看,归纳起来大致有三方面:一是思考本事——从有中发现无,从实中勘探虚。这种发现、勘探生活能力的大小,暗示着一个作家能走多远。很多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都写过饥饿,以及对饥饿的恐惧,写得也是惊心动魄,饿极了,吃煤块也觉得有甜味,阎连科在这里也写了饥饿:“狼吞虎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那大半碗肉,还又喝完了半碗完全等于是油的煮肉水。”写出了一个饥饿小孩对食物的不可遏制的占有欲。这是阎连科的体验,是生活,是“有”,是“实”,写到这里写作只完成了一半,要写得更高级,就应该写出“有”和“实”之后的“无”和“虚”,阎连科写出来了:“在我从那间小屋出来、挺着肚子要走时,我的父亲在送我的路上问:‘你全吃完了?没有给你姐姐留一点?”姐姐常年生病,常年躺在床上,我拿着父亲舍不得吃的一块肉回家,“一路上再也没有吃肉时的香美感。”“香美感”的消失,意味着情感的出现——对贪婪的懊悔,实质就是写出了“无”和“虚”。作家的发现、勘探生活的本事就让这个故事有了文学的力量。这个文中,阎连科还讲了另外两个故事:村里的秃头小伙因发现是乡革委会主任掀了他的帽子而没动粗;城里小姑娘见娜的离开,同样,阎连科推着故事往前迈进了:没对主任动粗是因为人们对权力的敬重和恐惧;对小姑娘的天真的惆怅是因为人们对都市文明的向往。从这个短小的文字中,可以看出阎连科是深刻的。
二是叙述本事——妙笔生花,想象丰富。把一个小小的事情讲述得趣味盎然、千转百回,是作家的另一个本事。寡淡无味与一个好作家是无缘的。读阎连科的文字,你会发现文字的吸引力是来自于独特的体悟和不能忽略的细节。他写小姑娘的漂亮:“走路蹦蹦跳跳的脚步,如弹奏钢琴的手指一模样;脚步声和音乐一模样。”他写“我”见到小姑娘的快乐:“连从天空落下的雨滴和冰粒,都如一对少年踮着脚尖奔跑在田野的脚步样。”他写少年的饥饿:“饥饿像链条般,每天都拴在我的脖子上,想要把我吊死在空中,将我的喉管勒成一根无法透气的枯枝和败草……”快乐是脚步,饥饿是死亡,这是一种独特的具有文学感染力的表达。还有一些在叙述中不能忽视和忽略的细节,也能显示一个作家的称职与否。比如文中写偷偷吃肉时,一定要写糊了窗纸的窗户;写秃头小伙发现是主任时,一定要写他“默默”离开时的情形,阎连科都恰如其分地做到了。
三是传递某种情怀。有了思考本事和叙述本事,一篇有一定文学价值的文字便会呈现出来,通篇读下来,敏感的读者还会从字里行间读出某种情绪、某种气味、某种格调来,这情绪、气味、格调构成某种情怀,如空气一般,不可触,但可感,似有若无地萦绕于读者周身,一个作家情怀的宽广、高低会在文字之外被感知出来。从阎连科这篇文字中,我感知到了作家的一种浓浓的故土情怀,这情怀里包含着留念、愧疚和警惕。
因为是小说艺术研讨会的演讲,一个作家谈论的是他的写作理想,谈论写作理想,又是从几件少年往事开始谈起,对几件少年往事的深刻认识,作者又归结到阅读和文学上来,是阅读和文学让人的认识深刻起来,让理想变得更加深沉起来。哪怕是一篇不长的文字,也有一个美妙而闭合的文字结构,可见作者的用心。
看来,当一个作家,还真得有几把刷子——思考本事、叙述本事,否则你只能当一个小作家,甚至伪作家,千万别以为能写几个字、讲几个小故事就成作家了,要成为真正的作家,门槛高的很嘞。
石华鹏,文学评论家,现居福建福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