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可能的世界信以为真(观念)
2020-12-30黎幺
黎幺
我迷恋悖论。
在文学的世界中,与真理相比,悖论更具智性。前者太过圆满,太过完整,太过专横,后者则以荒诞代替神圣,为困惑和怀疑保留了余地,迷人且不乏苦涩的幽默感。爱好悖论的文学家既天真又老成,既聪慧又愚蠢,他们都是掉进井里的泰勒斯,他们自身就是悖论。博尔赫斯和斯坦尼斯拉夫·莱姆这一类作家出现在这个名单中应该并无争议。在莱姆的《索拉里斯》中,人们在宇宙的另一端进入自己内心的创伤:远与近在极限处会合为一;而博尔赫斯的小说几乎每一篇都包含若干悖论。《永生》中由所有年代、所有风格的建筑碎片随机拼合而成的、毫无理性可言的畸形楼阁;《圆形废墟》中无穷无尽、无始无终的创世之梦;《阿莱夫》《小径分叉的花园》《蓝色老虎》《扎伊尔》等本就以悖论为主题的故事自不必说。
其实,在现代主义出现之前,早有众多经典作家以编织悖论为乐。数学家刘易斯·卡罗尔精擅此道,悖论是《爱丽丝漫游仙境》的主要魅力来源;德国作家毕尔格的名著《吹牛大王历险记》则通篇都是悖论,闵斯豪森男爵的一切荒谬行径都得到了整个宇宙的配合,以颠覆秩序和定理为代價,换取了一部美妙神奇的、个人主义的杰出诗篇。
以上谈到的作家与作品均容易被认为具有幻想或玄想的气质。这些例子容易导致这样一种认知:悖论是幻想作家塑造抽象世界的手段,是对尘世以外的无法理解、无法触摸、无法见证的超验事物的亲近,是对无法兑现的科学智慧的补偿性利用。甚至认为悖论是一种幻想文学的风格要素。这实在是一种错误透顶的看法。
许多——谨慎起见,我不能说所有——伟大的虚构作品即使不是始于悖论,也会在最后终于悖论。《城堡》中那个难以理喻的权力建筑当然是悖论,K本人也是悖论,他根本没有过去,从望见城堡的那一刻起,他才从虚无中出生,此后他开始逐行逐句虚构自己。《白鲸》中的莫比·迪克是丑陋和美丽、神圣与邪恶的结合体,它既成就人也毁灭人,作为一个对立物,它包含了英雄主义的全部秘密。拉曼恰的骑士堂吉诃德身上至少有悲剧和喜剧、英雄和丑角这两对悖论,他的悲壮和他的滑稽开启了小说这一题材捕捉悖论的无止境的尝试,而作者塞万提斯的人生是作品之外的另一重悖论:他是声名显赫的作家,是后世景仰的伟人,但他又是一个蹩脚的战士,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以宏大来粉碎宏大的《尤利西斯》同样是悖论,当然了,是一个巨型悖论。
或许只有以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为例,才可以说明悖论在文学作品中的基础性作用。契诃夫的名作《第六病室》的全部张力都来自于“病态”与“常态”的悖论,即最为病态的便是世间的常态,而针对这种“常态的病态”“病态”本身倒显得清醒和理性,倒成了一种治疗方案。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伊凡·伊里奇的死》是我最为偏爱的短篇小说,它将一个悖论深埋在核心之中,包裹在外的小公务员的人生故事事实上是次要的,是可以被任何时代、任何一个人物的故事替换的。这个悖论就是:一切的生活都在远离生活,一切的意义都毫无意义。借用上文提及塞万提斯时所用的“失败者”这一说法,在这里我反问自己(这也是悖论的一种):生活中怎么可能有胜利者呢?
如果说文学天然便有某种“悖论基因”,人的不可理喻的生存境遇就是其原由,可以说,人之生存的根本性的荒诞是文学的起点,而且,也是文学的终点。事实上,现实主义作家与悖论的缠斗尤其不可避免,他们所致力于挖掘的人性秘密,所致力于贡献的文学关怀,要求他们表现卑微中的高贵,绝望中的希望,善中的恶和恶中的善。换句话说,命运的悖论结构是由人性的悖论结构所决定的。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这决定了写作者在以诚实和勇气面对自我和他者的时候,必然要走进悖论之中。
关于现实的非现实性、日常的异常性,哲学家卢卡奇对此有深切的体察:“非本真”的生活是人们所遭遇的最强大的、最本质的消极力量。另一位哲学家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处境有相似的理解,而他所提出的解决方案也未能摆脱悖论,“向死而生”便是以悖论来消解悖论。
我无法理解悖论,但我接受悖论、拥抱悖论、投身于悖论。我想发现从神到人,从星空到屋顶,从宇宙到客厅,从幻想文学到现实主义文学(虚构就是虚构,我本人并不认同虚构之下的二级分类),从写作者到生活者的路径,那不可能是一条通衢大道,而注定是一趟走钢丝般的惊险万状的旅行。没错,就我目前的观点来看,悖论便是这条细若游丝的路径。
当信仰已被瓦解,关于“幸福”的承诺已不再可信,作为一名悲剧角色,要搜肠刮肚地寻找舞台背后的喜剧性,其结果只能是徒劳无功。写作也许是最后的解决方案。对不可能的世界信以为真——这是虚构的终极目的。当然,这同样是一个悖论,一个令写作者执着终生的悖论。
【责任编辑】 陈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