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有“闻”义再论
2014-05-29雷汉卿,王勇
雷 汉 卿,王 勇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成都 610064)
“承”有“听闻”义,时贤多有论述,可为定论。汪维辉(2003)全面总结了之前诸家的研究成果,并指出:“此义大约产生于东汉后期,魏晋南北朝用例多见,并沿用到唐五代北宋。‘承’与‘闻’虽是同义词,但两者用法有别:‘承’只能表‘已然’,不能表‘未然’。关于此义的得义之由,学界有‘引申’说和‘省略’说两种意见。通过调查分析最初用例,以‘引申’说符合实际。”
汪如东(2011)对时贤所论之“承”有“听闻”义予以否定。他认为“承”由本义引申为“蒙受”、“奉承”义,并指出:
由此还可进一步引申表示“对既有事实的认定”或汪维辉所说的“已然”,使用时一般与上下文有语义上的联系。“承闻”中的“承”也表示“已然”,蒋绍愚(1985)认为“承闻”是“听说”之意,“承”是敬词,甚是。“承”表示敬词很可能是以后演变形成的,“承”开始应表示“对既有事实的认定”。……“听说”义和“承”的“接受”义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引申关系。
此外,他还认为“承”、“闻”不能替换也是“承”没有“听闻”义的证据之一。
综上,汪如东(2011)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三点:“承”无“听闻”义,而表“已然”,即“对既有事实的认定”,后又发展为敬词;“承受”义与“听闻”义之间无直接引申关系;“承”与“闻”无法替换,故“承”无“听闻”义。
我们认为,“承”有“听闻”义;“听闻”义由“承受”义引申;“听闻”为“承”的基义,“谦敬”、“已然”均为“承”所隐含的陪义①“基义”是义位的基本义值、基本语义特征,是义位的核心(义核)、基础、支柱、主导。它部分地相当于传统词汇学(或语义学)的“理性义”、“概念义”、“指称义”、“实物·逻辑义”、“对象·逻辑义”。“陪义”是义位的附属意义、附属语义特征、附属义值、补充义值,是“一个词的基本意义之外的含义”。参看张志毅、张庆云(2012)相关章节。。下面围绕上述三点进行论证,以证成“承”有“听闻”义之说。
一 “承”有“听闻”义
汪如东(2011)赞同蒋绍愚(1985)的观点,认为“承闻”是“听说”之意,“承”是敬词,“闻”是动词。顾久(1990)对蒋绍愚的看法提出疑义,他说:“这种说法有不妥当处,因为在唐代乃至六朝文献中,‘承’训‘闻’的例子已不罕见。”我们同意顾先生的观点,并认为“承”并非仅表谦敬,而是同时具有实义即“听闻”。
(一)以文献用例证明
1)元嘉七年,遣使奉表曰:“伏承圣主信重三宝,兴立塔寺,周满世界。”(《宋书·蛮夷传》)
“伏”、“承”连言,“伏”为敬词。从以“伏”为前语素且“伏”仅表谦敬的双音节词系统来看,“伏”均只表谦敬,无实义,而由后语素承载整个双音节词的意义。如“伏闻”、“伏惟”、“伏愿”、“伏须”、“伏乞”、“伏望”等,它们的意义均由后语素承载。“伏承”中的“伏”显然仅表谦敬,后语素“承”承载该词的意义,因此“承”有实义,即“听闻”义。
蒋绍愚(1985)、蔡镜浩(1990:40)、汪如东(2011)等认为“承”仅表谦敬,无法达到“通文”的要求。我们不妨以朱庆之(1992:86)所引东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中的例子来说明:
2)顷承释子端坐六年,道成号佛,为实尔不?是世所美乎?(卷下,4/159b)
3)佛从本国,与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游于王舍国竹园中。长者伯勤承佛降尊,驰诣竹园,五心礼足。(卷下,4/156a)
二例中“承”含谦敬意味自不待言,例2)之“承”依照以上三位先生的理解,认为仅表谦敬或“已然”似无不可①但是句意不同,若依照蒋、汪二先生的看法,句首的“顷”限定“释子端坐六年,道成号佛”这件事的时间,若将“承”理解为“闻”,则“顷”限定“闻释子端坐六年、道成号佛”这件事的时间。。因为其前无主语,其后是一个完整的句子。因此,“承”既可理解为谓语,表“听闻”义,又可理解为非谓语,表“谦敬”或“已然”。然而例3)之“承”则绝不可理解为表“已然”,它除含谦敬意味外,还必须理解为“听闻”,因为“承”在此作谓语。但事实上,例2)省略了主语“我”,句中的“承”亦为“听闻”义。
(二)以“承”与“承闻”的同位关系②“同位关系”指句法位置相同,语境相同或相似。证明
汪如东(2011)曾分析说:“原文(引者按:指王锳(2001))例(15)、(16)③见第三节所引王锳(2001)例句(15)、(16)。两例中的‘承闻’并不是同义复词,‘承’分别是对……传闻的确认,可以译为‘听说过……’、‘曾经听说过……’,但这里的‘听说’义是由‘闻’来承担的,‘承’是陈述事实的已经发生并加以确认,字面上可以译为‘了’、‘过’,其实本身并没有‘闻’义。”从汪先生的论述可以看出,他认为“承”与“承闻”非同义词。然而下文(第四节)例(1)和例(15)所说为同一件事情,一用“承”一用“承闻”,说明二者同义。蔡镜浩(1990:40)所引三国吴支谦译《撰集百缘经·乾闼婆作乐赞佛缘》中的两例也可以证明“承”与“承闻”同义。
4)善爱自言:“承闻王边有乾闼婆,善巧弹琴歌舞戏笑。今在何许?我今当共角戏技术。”
5)在彼间遥承王边有乾闼婆,善巧弹琴歌舞戏笑,故从远来,求共角戏弹琴技术。
两句记述内容相同,“承闻”与“承”句法位置相同,二者当同义。“承闻”的意义为“听闻”(已为共识),则“承”亦当为“听闻”义。且蔡先生指出这两处一作“承”,一作“承闻”,“足证‘承’即‘承闻’”,正与我们的观点一致。
(三)以“承”与“闻”的同位关系证明
汪如东(2011)进一步分析说:“退一步说,如果到了唐、五代后,‘承’有了‘闻、听、听说’义,那么‘承’在用法上也应该发生变化,即在一定的场合可以用‘闻’来替换。”我们正可以找到“闻”出现在“承”经常出现的位置上的例子:
6)充天布纳到韶山。韶山勘曰:“闻你有充天之气,是不是?”对曰:“不敢。”(《祖堂集》卷九《韶山和尚》)
7)师问僧:“承汝解卜,是不?”对曰:“是。”(《祖堂集》卷五《云岩和尚》)
且该位置上还经常出现含义为“听说”的“见说”,如:
8)师曰:“见说礠州出金,还是也无?”对曰:“不敢。”(《祖堂集》卷七《雪峰和尚》)
9)座主来参大师,大师问:“见说座主讲得六十本经论,是不?”对云:“不敢。”(《祖堂集》卷十四《江西马祖》)
以上三组材料中“承”与“闻”、“见说”所处的句法位置完全相同,语境相似,正可说明“承”确有“听闻”义。
汪如东(2011)虽也用了替换、比较的方法来证明“承”无“闻”义,但文中用于比较的“承”为“承受”义,而“闻”为“听闻”义,二者没有进行比较的意义基础,不能证明“承”与“闻”意义不同。
二 “听闻”义引申自“承受”义
上文已经证明“承”确有“听闻”义,那么“承”为何有此意义?我们认为“听闻”义由“承受”义引申而来。下面从词义引申理论和同步引申规律两方面进行论证。
(一)以词义引申理论证明
汪如东(2011)说:“‘承’‘闻’音义差别较大。有时‘承’乍看似乎是‘听说’义,但解释为其他意义更贴切些。”为论述方便,不妨将汪先生所举例句罗列如下①本文引例均用“)”标出,所引汪如东(2011)、王锳(2001)的例句均用“( )”标出。例(8)之“荡”为“饼”之误。例(9)标点当为“汝胜利益一切众生,譬如果树常出甘果。是故褰裳而来相造,希满所愿。”例(10)标点应为“久承名行,未遑修敬。常深注仰,每轸翘咏。”:
(8)令有酒色,因遥问“伧父欲食荡不?姓何等?可共语。”褚因举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远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世说新语·雅量》)
(9)汝胜利益一切众生。譬如果树常出甘果,我于远方久承风味,是故褰裳而来相造希满所愿。(《菩萨本缘经》卷中)
(10)客乃对曰:“久承名行未遑修敬。常深注仰每轸翘咏。”(《广弘明集通归篇序》第二十九)
(11)昔在江南,久承令问,谓公天下节士。今日所言,殊非人臣之论。(《北史》卷七六)
他认为:“例(8)……可释为‘得到先生的名声’……例(9)、(10)分别可释为‘早就得到它风味的美名’和‘早就得到您的名行’,例(11)中的‘承’表‘承蒙’义,‘承’表敬词兼表‘已然’,这些例中的‘承’似都不必释为‘闻’。”
按:例(8)、(10)“得到先生的名声”、“早就得到您的名行”理解起来甚感迂回;例(9)“风味”在此义为“风度、风采”,“得到风度的美名”也很牵强;将例(11)中的“承”理解为“承蒙”,并指出“承”表敬词,亦欠妥当。“承”虽含谦敬义,但从文意来看,其“承受”义仍较显豁。如果将“久承令问”解释为“早就承蒙您的好名声”仍嫌隔膜。我们认为,上举四例中的“承”均当释为“听闻”。所谓“久承公名”、“久承名行(名声与品行)”、“久承风味(风采)”、“久承令问(好名声)”,一言以蔽之,就是久闻大名及高洁品行、气度风采。通常所说“久仰”(早已仰慕)者,实乃先听闻(名行、风味、令问等)而后产生仰慕之情。
需要说明的是,汪先生将例(8)和例(11)中的“承”理解为“得到”并非毫无根据,从词义引申角度来看,“听闻”义由“得到”义引申而来,其中必蕴含“得到”义的全部或部分义素。蒋绍愚(2007:70-71)曾说过:“什么叫引申?引申是基于联想作用而产生的一种词义发展。甲义引申为乙义,两个意义之间必然有着某种联系,或者说意义有相关部分。从义素分析的角度来说,就是甲乙两义的义素必然有共同的部分。一个词的某一义位的若干义素,在发展过程中保留了一部分,又改变了一部分(或增,或减,或变化),就引申出一个新的义位,或构成一个新词。”王锳(2001)则明确指出:“‘闻、听’义应是由此(引者按:指‘承受、接受’义)引申的结果。因为接受的对象可以是具体物品,也可以是抽象的语言信息,如教令、书信、讣告之类。在后一种情况下,‘承’有时解作‘受’或‘闻’均无不可,有时则只能做‘闻、听’义解。”此论甚为精当(所谓“有时”即指在具体的上下文语境中),不仅与蒋绍愚所描述的引申理论相契合,又能得到Traugott语义演变理论的支持。贝罗贝、李明(2008)将词义演变抽象为如下公式:
并指出:“Traugott认为语义演变源于语用推理。因为X这个成分一开始是个上下文义;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为M1固然不错,但说话人促使听话者把M1理解为M2。”据此,则“承”的意义演变过程亦可公式化为:
词语的引申义从临时用法发展到独立的义项,要经历较长时间的过渡阶段,处于此阶段的用例,理解为新义或者旧义皆可。这一两可的现象正说明“听闻”这一新义的产生过程。上述四例中的“承”理解为“得到”似乎可通,但理解为“听闻”更符合具体语境中说话者的表达意图,意义明白晓畅,如例(11)若表述为“过去在江南,久闻您的好名声,说您是天下有节操的人”,就显得文从字顺。
(二)以同步引申规律证明
同步引申是词义演变中常见的现象,“接受、承受”义到“听闻”义的引申还可通过其他同义词的意义演变加以证明。下面我们考察几个含“接受、承受”义的词语的意义演变,以证成王锳(2001)、汪维辉(2003)的“引申说”。
1 取
10)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史记·匈奴列传》)
11)舜取母语,相别行至山中。(《敦煌变文集·舜子变》)
以上两例中,“取”明显为“听取”义,但理解为“接受”亦未尝不可。从西汉至唐五代,“取”的“听闻”义当已固定,但上述两例均可理解为“接受”,这说明“听闻”义中确实含有“接受”这一义素。
2 餐、餐听、餐禀
“餐”可单用表“听闻”义:
12)餐舆诵于丘里,瞻雅咏于京国①唐刘良注:“餐,听也。”。(南朝齐·王俭《褚渊碑文》)
亦可与“听”同义连言表“听闻”义:
13)得舍如是之罪障,餐听若斯之胜法,岂得不踊跃欢喜,嗟抃自庆者乎?(《广弘明集》卷二七《自庆毕故止新门》)
14)千亿万计,用来供养;散花烧香,餐听法音。(斯6326号《太上业报因缘经》卷七)
15)嬉游圣域,餐听法音,未曾见此稀有之事。(《高上玉皇本行集经》卷上《清微天宫神通品》)
16)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臣等志心皈命礼,愿嬉游圣域,餐听法音。(《玉皇宥罪锡福宝忏》)还可与“禀”同义复合表“听闻”义:
17)我等久习小乘,根机浅钝。餐禀妙训,疑不能了。(斯4330号《太玄真一本际经》卷四)
18)既得餐禀圣教,豫闻弘诱。一音得解,万善可偕。抃跃之情,无以譬说。(《弘明集》卷一〇《豫章王主簿王筠答》)
“禀”、“餐”还可形成对文,表“听闻”义:
19)四海之广,百官之富,具禀大训,咸餐至道。(《隋书·高祖纪上》)
“取”为“获得”义,与“承受、接受”同;“餐”为表示将食物纳入体内,含“承受、接受”义;“禀”本义为“承受、接受”。例10)—19)中的“取”、“餐”、“禀”均为“听闻”义,由此亦可看出“承受”义与“听闻”义之间的引申关系。
至此,无论是词义引申的理论,还是同步引申的实例,均可证明“听闻”义由“承受”义引申而来,有学者认为二义无直接引申关系的观点无法成立。
三 误释原因分析
汪如东(2011)认为“承”仅表“谦敬”或仅表“已然”,而不含实义。我们不赞同他的观点,同时认为,意义和句法两方面的原因导致了他对“承”的误释。
可以这样说,“承”含有“谦敬”、“已然”两个陪义,这是误释的意义基础。
先讨论“谦敬”义。“承”后常接与尊者相关的事件(如释子端坐六年,道成号佛),尊者(如师、古人、先师)的言句,令说话者钦慕的事物(如乾闼婆善巧弹琴歌舞戏笑、雅曲)或名人名号、名声等。由其所在语境,我们可以明显感到其谦敬意味。
那么,需要追问的是,“承”何以有谦敬的意味?我们认为,空间低位与心理低位相通,“承接”与“施与”相对,明显处于低位,因而有谦敬意味。与此相类,含“低、下”义之“伏”、“仰”和含“承受”义之“蒙”、“荷”亦有谦敬意味,以“伏”为语素者前文已见;以“仰”为语素者如“仰谢”、“仰衔”、“仰冀”、“仰受”、“仰降”、“仰荷”等;以“蒙”为语素者如“蒙恩”、“蒙还”、“蒙佑”等;以“荷”为语素者如“感荷”、“报荷”、“愧荷”等。
汪如东(2011)认为:“‘承’表示敬词很可能是以后演变形成的,‘承’开始应表示‘对既有事实的认定’。”从该句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承”表谦敬是由“对既有事实的认定”发展而来的。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这一观点无法成立。
再讨论“已然”义。汪如东(2011)认为“(承)由此(引者按:指‘蒙受’、‘奉承’义)还可进一步引申表示‘对既有事实的认定’或汪维辉所说的‘已然’。”“承受”义到“已然”义的发展可以得到类型学的佐证。
Bernd Heine和 Tania Kuteva(2007)指出“GET(‘to get’,‘to receive’,‘to obtain’)>PAST”的语法化路径,并举高棉语、苗语、泰语为例。同时指出“特维语动词nyã(‘得到’、‘收到’、‘获得’),用作助动词时可以表示‘动作已经发生’。”“承”虽非表“过去时”的语法标记或表示“动作已经发生过”的助词,但“得到>过去时(已经)”的发展规律是相通的,由此可以看出“承”确实含有“已然”这一语义要素。
综上,“承”确实蕴含“谦敬”、“已然”两个语义要素。但上文已证明,无论是在句首还是句中,“承”均为“听闻”义。因此,我们认为,“承”有“听闻”这一基义,同时蕴含“谦敬”、“已然”两个陪义,而非仅表“谦敬”或“已然”。汪维辉(2003)认为“承”与“闻”是同义词,但“承”只能表“已然”,与我们的观点一致。
再从句法基础来看。汪先生何以会认为“承”仅表“已然”?我们认为,除意义基础外,还存在将“承”理解为虚语素的句法基础。汪如东(2011)立论的依据为王锳(2001)的例(1)-(8)和例(15)、(16),我们将所有相关的例句排比如下,以便观察它们的共同特点①为省篇幅,例句过长时,只取含“承”的部分。为论述方便,序号仍据王锳(2001)。:
(1)药山问:“承汝解弄狮子,弄得几出?”(《祖堂集》卷五《云岩和尚》)
(2)师问僧:“承汝解卜,是不?”对曰:“是。”(同上)
(3)僧问:“承古人有言……”师便倒卧,良久起来。《同上卷七《云峰和尚》》
(4)问:“承先师有言:‘学处不玄,流俗阿师。’……”(同上卷八《曹山和尚》)
(5)问:“承甘泉有言:‘牵耕人之牛,夺饥人之食。’……”(同上)
(6)法照和尚问:“承师有言,‘文殊是用’?”师云:“是。”“又承和尚有言,‘文殊是方头’?”(同上卷九《九峰和尚》)
(7)又问:“承师有言:‘若依于正令,汝向甚摩处会?’”(同上卷一〇《安国和尚》)
(8)仰山云:“承和尚有言:‘见色便见心。’”(同上卷一八《仰山和尚》)
(15)沩山问师:“承闻长老在药山,解弄狮子,是不?”(同上卷五《云岩和尚》)
(16)师曰:“承闻天台有青青之水,绿绿之波。……”(同上卷七《夹山和尚》)
以上十例的共同特点为“承”的前面没有主语,后面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汪如东(2011)的例(3)-(7)亦如是。他认为“承”表“对既有事实的认定”,勉强可通。但必须注意,处于这种句法位置的“承”的句法功能是两可的,即可理解为谓语,又可分析为非谓语。分析为谓语时,突显其基义,释为“听闻”;分析为非谓语时,则突显其陪义,可释为表“谦敬”或“已然”,或“谦敬”兼“已然”。若按照汪先生的观点,“承”仅表“已然”,第一节例4)与此处例(15)、(16)之“承闻”亦可理解为仅表“已然”,不含实义。因为它前面同样没有主语,后面也是一个完整的句子,与此处例(1)-(8)同。但这显然有违“承闻”为“听闻”义的语言事实。而他认为“解释为其他意义更贴切些”的例句,“承”前之主语或显或隐,其后均为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如“远近久承公名”、“我于远方久承风味”、“久承名行”、“久承令问”等。“承”在这样的句子中只能分析为谓语。汪先生认为“承”没有“听闻”义,将其分析为非谓语,因此只好勉强释作“得到、蒙受”义,实难“揆之本文而协”。
由此看来,汪如东(2011)之所以认为“承”有时理解为“已然”或“谦敬”,有时又理解为“得到、蒙受”,是由“承”在句中所处位置的不同而导致的不同理解,并非其有上述两个义位。即便位于句首的“承”可以勉强理解为仅表“已然”或者“谦敬”语气,那也只是在意义和句法的双重作用下,误将“承”的陪义当作其基义的结果。
通过上述分析,本文所要证明的三个问题当已无可置疑。“承”的“听闻”义得到了文献用例和与之具有同位关系的词语的证明;“承受”义到“听闻”义的引申得到了意义引申理论和同步引申规律的证明;“承”的意义结构亦得到了合理的构建。
在语义、句法和心理的三重作用下,汪如东(2011)误以为“承”仅表“谦敬”或“已然”,这是突显陪义(“谦敬”、“已然”),而忽略了其基义(“听闻”)的结果。
至此,我们便可将时贤的各种观点统一起来:“承”有“听闻”义;“听闻”义由“承受、接受”引申;“听闻”义是基义,同时“承”还隐含“谦敬”、“已然”这两个陪义。“承”的意义结构可表述为:承=听闻+谦敬+已然,“听闻”的意义结构又可表述为:听闻=得到+信息。信息是通过“听闻”而获得,或者说“听闻”是获得信息的途径或手段,“承”具有“听闻”义自不待言。
贝罗贝、李明 2008 语义演变理论与语义演变和句法演变研究,沈阳、冯胜利主编《当代语言学理论和汉语研究》,商务印书馆。
蔡镜浩 1990《魏晋南北朝词语例释》,江苏古籍出版社。
顾久 1990“承”的“闻”义产生的时代辨,《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第4期。
蒋绍愚 1985《祖堂集》词语试释,《中国语文》第2期。
蒋绍愚 2007《古汉语词汇纲要》,商务印书馆。
汪如东 2011 论“承”没有“闻”义,《语言研究》第3期。
汪维辉 2003“承”有“闻”义补说,《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第1期。
王锳 2001 试说“承”有“闻”义,《中国语文》第1期。
张志毅、张庆云 2012《词汇语义学》(第三版),商务印书馆。
朱庆之 1992《佛典与中古汉语词汇研究》,文津出版社。
Bernd Heine and Tania Kuteva 2007World Lexicon of Grammaticalization,世界图书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