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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先秦汉语并列式结构的音节排序

2014-05-29

语言研究 2014年3期
关键词:元音声调韵母

王 诚

(浙江大学 古籍研究所 汉语史研究中心,杭州 310028)

近读《语言研究》2012年第4期赵小刚先生《先秦汉语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的规律、声调搭配的趋势及音节声母的倾向》一文(以下简称“赵文”),颇受启发,现综合前人的相关研究,并以《诗经》为语料,作进一步的解释和补充,以求教于作者和方家。

一 用“轻重”解释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

并列式结构的音节排序(包括并列式复音词的语素排列)问题,自从余嘉锡先生提出之后,丁邦新(1969、1975)、陈爱文、于平(1979)、周祖谟(1985)、廖秋忠(1992)、张博(1996)、竺家宁(1997)、王云路(2007)、马清华(2009)等先后都有讨论。已成共识的是,并列式结构的两个音节一般依据平、上、去、入的调序排列,这就是赵文所述的第一种规律。赵小刚(1996)指出并列式结构内部音节排序的第二种规律,即如果声调同平或同仄,则一般清声母音节在前,浊声母音节在后。赵小刚(2012)又提出第三种规律,即同声调同清浊双音节并列式结构的音节顺序一般为先全清/浊,后次清/浊。

综合上述三种规律,我们提出,“轻重”是影响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的重要因素。根据Liberman的“相对轻重原则”(Relative Prominence Principle),“轻重”的本质是关系和结构,“轻”和“重”互为条件而共存。作为对比性的差异,“轻重”体现在语音要素或特征上。

(一)并列式结构的音节声调

并列式结构的音节一般按“平>上>去>入”的调序排列。赵文考察了先秦五书(《尚书》、《左传》、《论语》、《孟子》、《荀子》)中1231个异声调双音节并列式结构,其中顺序类①两个音节依照平、上、去、入为序。941个,占76%,逆序类②两个音节不依照平、上、去、入为序。290个,占24%,可见,在先秦时期,顺序结构是主流,而且时代越往后,顺序结构数量越大。

我们认为,按调序排列的决定因素是四声的轻重。古人所谓“轻重”多指声调而言。北宋贾昌朝讨论变调构词,以原调为“轻清”,变调为“重浊”,因为去声别义是汉语构词中最能产的方式,“如衣施诸身曰衣(於既切),冠加诸首曰冠(古乱切)……物所藏曰藏(才浪切),人所处曰处(尺据切)”,故知其以平、上为轻,去声为重。清代顾炎武认为古有四声,四声的区别是“迟疾、轻重”,迟疾是音长,轻重是音强,平、上、去、入依次是加疾加重。依四声次序,居前者为“轻”,居后者为“重”。因此,并列式结构的音节通常按调序排列,其实是按“轻重”排列①至于“时代越往后,顺序结构数量越大”,可能因为汉语声调是长时期逐渐发展而形成的,先秦时期汉语声调正在经历从杂乱到整齐的离散式音变的过程(参见徐通锵2001)。。

(二)并列式结构的音节声母

赵文调查了先秦五书中279个同声调异清浊并列式结构,其中前清后浊者211个,占76%,前浊后清者68个,占24%,可见,在先秦时期,前清后浊结构已是主流,时代愈往后此类结构数量愈大。

音韵学中“轻重”多和“清浊”互用。《切韵序》云:“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伤重浊。”周祖谟(1966)指出:“声母之清声为轻,浊声为重,又清声不送气者为轻,送气者为重。”如日本空海《文镜秘府》把照母字庄列为全轻,床母字床列为全重。江永《音学辨微·辨清浊》云:“其有最清、最浊、次清、次浊、又次清、又次浊者,呼之有轻重也。”因此,并列式结构的音节一般按声母清浊以及先全清(浊)后次清(浊)排序,也就是按“轻重”排序。

二 先秦汉语并列式结构的音节韵母

赵文的数据显示,按音节声调或声母“轻重”排序的并列式结构占76%。那么如何解释逆序排列的24%?音节要素除了声调、声母,还有韵母,韵母的“轻重”是否也影响音节排序?鄂巧玲(2001)通过对声调所无法解释的135个并列式双音词进行量化分析,得出并列式双音词的字序受元音舌位高低和谐规律制约的结论。本文的分析表明,先秦汉语并列式结构音节的韵母也受“轻重”原则的支配而呈现一定的规律。我们以《诗经》为语料作初步的说明。

韵母的“轻重”涉及主要元音、介音洪细、韵母开合、收尾辅音等诸多因素,而且韵母因素的作用范围有限,相对于声调和声母,音节排序中韵母的规律性不太显著,在统计数据上较不鲜明。《诗经》成书于春秋时期,在先秦文献中属于较早的语料,能够反映音节并列的原初形态,同时,诗歌讲究韵律节奏,轻重的搭配较为集中,抑扬的趋势更为明显。我们从中提取了94个双声并列式结构②包括连字和对字两类,前者本身就是并列式复音词或双音结构,后者出现在诗句前后相对位置上,具有同义或类义关系,后代也多发展为复音词或双音结构。另外,我们把联绵词看作特殊的并列式复音词,也算在内。,其中36个并列式结构内部的两个音节声调相同,40个是按声调平上去入顺序排列的,18个按声调逆序排列。

(一)两个音节按声调逆序排列,主要元音前“轻”后“重”

首先看逆序结构的异声调并列式,逐一分析各音节的主要元音③上古元音的构拟虽然各家颇异,但有一些基本的共识,如鱼部元音是后ɑ,歌部是前a,都是低元音;之部是中央元音ə,宵、侯、尤是后元音,舌位比鱼部的高,都是中高元音;脂、微是前元音,舌位比歌部的高,也都是中元音(相配的阳入声相同)(参见何九盈2002)。,其中16个呈现一致的规律④只有2个例外,即“琇莹”(幽耕)和“燕婉”(元元)。“琇”是阴声韵,“莹”是阳声韵,后者韵尾收鼻,响度比前者大。“燕”“婉”的开合不同,详见下文,而且如果承认古无去声,那么“燕婉”其实是顺序结构。,列表如下:

并列式结构 声调 前音节韵部(元音舌位)后音节韵部(元音舌位)见纽双声 拮据 入平 质(中高)鱼(后低)吉蠲 入平 质(中高)元(低)群纽双声 忮求 去平 支(前)幽(后)端纽双声 蝃蝀 去平 月(前)东(后)杕杜 去上 月(前)鱼(后)帮纽双声 苾芬 入平 质(中高)文(央)

① 缉对转为侵,侵部的阴声是幽部,所以缉部与宵部的对比,也就是幽部与宵部的区别,宵的舌位低于幽。

由此可见,上述并列式结构前一音节的元音舌位较高、相对靠前,后一音节的元音舌位较低、相对靠后②鄂巧玲(2001)认为,元音的前后和谐表现在元音舌位高低的搭配上,与元音舌位的前后关系不大。至少就先秦汉语而言,此观点可商榷。。从听觉角度来说,低元音比高元音响(舌位前后相同时),后元音比前元音响(开口度大小相同时)。响度小即“轻”,响度大则“重”。因此,并列式结构前后音节元音舌位的对比,也可以归结为“轻重”,即前轻后重。

(二)两个音节声调相同,韵母前“轻”后“重”

再分析同声调的双声并列式结构,其中26个也由主要元音体现“轻重”,8个并列式结构前后音节主要元音相同③余下2个是例外,即“黾勉”(阳元)和“蝤蛴”(幽脂)。“黾”中古变入轸韵,较为特别,“蝤蛴”又名“蛴螬”,其在土中者名“蟦蛴”,存疑待考。。

1 主要元音前“轻”后“重”。(1)见系双声:蒹葭(侵鱼)④兼声或入谈部,此取段玉裁说,归入第七部。磬控(耕东)虔共(文东)⑤“虔”或归元部,此取段玉裁说,古音在十二、十三部。颙卬(东阳);(2)端系双声:町畽(耕东)蜩螗(幽阳);(3)来纽双声:流离(幽歌)栗烈(质月);(4)帮系双声:觱发(质月)荓蜂(耕东)炮燔(幽元)霡霂(锡屋)闻望(文阳);(5)精系双声:参差(侵歌)趋跄(侯阳)踟蹰(支侯)说怿(月铎)蟋蟀(质物)灑扫(支幽)蟏蛸(幽宵)荏染(侵谈);(6)晓纽双声:玄黄(真阳);(7)匣纽双声:邂逅(支侯)牖户(幽鱼);(8)影纽双声:伊威(脂微)鸳鸯(元阳)。

上述并列式结构也是后一音节相对前一音节主元音的舌位靠后或较低,也就是说后一音节主元音响度较大,由此体现音节的“轻重”。

2 主要元音相同,先开后合。前后音节主要元音相同,则区别很可能在介音上。下表据郭锡良(2010)列出7个并列式结构前后音节的上古和中古拟音⑥余下1个是“绵蛮”,同为开口,但“绵”是三等字,“蛮”是二等字,按开口度由小到大的顺序排列。参见王云路(2007)。:

⑦“翩”段玉裁归第十二部(真部),则主要元音较“翻”为高。

上表中的并列式结构(其中5个是双声叠韵)的两个音节都是开口呼在前,合口呼在后,而从中古拟音看,前后音节的主元音也多是按舌位高低或前后排列的。又,对《诗经》94个双声并列式结构韵母开合口的分析,得到以下数据:

前后音节韵母 例数 前后音节韵母 例数开口开口 49 开口合口 31合口合口 8 合口开口 6

可见,“先开后合”远多于“先合后开”,前一音节为开口呼的远多于合口呼。《悉昙轮略图抄》卷一云:“笼唇则言音尽浊,开齿则语气俱轻。”知以“轻”表开口,以“浊”(亦即“重”)表合口。因此,“先开后合”也是按“轻重”排序①《七音略》也按照开合口和元音舌位的前后来划分轻重,只不过“轻、重”二字互相颠倒一下而已(潘悟云1983)。。

(三)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中声调优先于韵母

制约双声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的声调和韵母两种因素何者优先?如上述,我们调查《诗经》中两个音节声调相同和声调逆序排列的双声并列式共54个,其中主要元音“前轻后重”的有43个,8个则由介音体现“轻重”。再分析40个按声调顺序排列的双声并列式前后音节的主要元音,发现其中22个并列式结构后一音节较前一音节主元音要前、要高,另17个则反之②余下1例“回遹”的两个主要元音相同(韵部对转)。,将后者列于下:

纲纪(阳之)敬戒(耕职)疆界(阳月)骄桀(宵月)忉怛(宵月)挑达(宵月)忉惕(宵锡)荼毒(鱼觉)旅力(鱼职)匍匐(鱼职)麻麦(歌职)沮漆(鱼质)生死(耕脂)笙瑟(耕质)萑苇(元微)肴核(宵职)安燠(元觉)

也就是说,从韵母角度看,上述17个并列式结构是“前重后轻”,而从声调角度看,则是“前轻后重”。由此推知,在制约双声并列式音节排序的因素中,声调优先于韵母。这和现代语音学的研究结果也是一致的。比如Fry(1958)发现,辨别重音所依赖的声学特征,首先是声调(pitch variation),其次是音长(duration),最后才是音强(loudness)。所以在决定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的语音要素中,声调应该是第一位的。

三 音节排序“轻重”原则的语音学原理

本文用“轻重”原则对制约并列式结构音节排序的声调、声母和韵母等因素作了统一的解释,主要是从传统音韵学的角度进行论证、说明的。事实上,这一原则也可从现代语音学的角度推演而来。

语音学的强制非恒值原则(Obligatory Contour Principle)指出,声调特征的音列上不允许有相同的特征连续出现,即在声调音列的线性结构上必须是高、中、低不同音高特征的交替排列。赵元任(1979)较早提出普通话双音节非轻声词“后重”的轻重格式。孙景涛(2008)由方言和现代汉语推论古汉语没有重轻格,指出当时的结构词(structural word)前一音节略轻一些,后一个略重一些,也就是准抑扬格(即轻重格)。

从发音生理的角度看,“轻重”也可以说是发音的难易和用力的大小。首先,依据四声的发音生理,入声有成阻和持阻的过程,所以最难发,去声的音域较宽,升降幅度较大,难度次之,上声再次之,平声最易发。因此,四声轻重的排序是平上去入。其次,发清声母时声带不颤动,发浊声母时声带颤动。所以方以智《切韵声原》云:“将以用力轻为清,用力重为浊乎?”又由于除阻后要特意送出一股气流,因此发送气音比不送气音费力。故方以智又说:“以初发声(不送气)为清,送气声为浊乎?”陈澧也说:“发声者,不用力而出者也;送气者,用力出者也。”可知,相对而言,清声母为轻,浊声母为重,全清为轻,次清为重,全浊为轻,次浊为重。再次,发高元音较低元音省力,发前元音较后元音省力,因此,前、高元音为轻,后、低元音为重。合口比开口多出个圆唇介音,发音相对费力,这和阳声韵比阴声韵多出个鼻音韵尾类似,所以前者较重,后者较轻。当然,以上所述只是发音的一般原理,并列式结构的音节排序还有其他制约因素,不能一概而论。

【附记】本文写作承蒙黄易青老师指导,谨致谢忱,文责自负。

陈爱文、于平 1979 并列双音词的字序,《中国语文》第2期。

丁邦新 1969 国语中双音节并列语两成分间的声调关系,《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39本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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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巧玲 2001 再谈并列双音词的字序,《甘肃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第1期。

郭锡良 2010 《汉字古音手册》(增订本),商务印书馆。

何九盈 2002 上古主要元音的构拟,《音韵丛稿》,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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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清华 2009 论汉语并列复合词调序的成因,《语言研究》第1期。

潘悟云 1983 “轻清、重浊”释——罗常培《释轻重》《释清浊》补注,《社会科学战线》第2期。

孙景涛 2008《古汉语重叠构词法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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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刚 1996 “前有浮声,后须切响”别解,《中国语文》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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