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测类语气副词“X必”的词汇化与主观化
2014-04-29高育花
高育花
[摘 要]表示揣测的“X必”类语气副词“想必、势必、未必”均由跨层结构演变而来,都是说话者对命题真实性所持的一种承诺,分别表示必然、未必然的语气。三个词的词汇化过程均伴随有语法化,但演变机制不尽相同。主观性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未必”最强,“想必”次之,“势必”最弱。
[关键词]揣测类语气副词;词汇化;主观性;主观化
[中图分类号]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3)06-0000-06
揣测类副词是语气副词的一个次类,是言者根据客观存在或主观认定的事实进行推理得出或真或假的结论,,也是说话者出于不同的主观认识和交际目的附加在命题上的主观信息。现代汉语中,表示揣测的“X必”类语气副词有“想必、势必、未必”等三个。其在语义上的共同特点是: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真实性所持的一种承诺②,其中,“想必、势必”表示必然的语气,倾向于“信”;“未必”表示未必然的语气,倾向于“疑”。
关于这三个副词,学界多是对其语义特征进行简单罗列,而对其来源及其主观化历程则关注较少。本文拟从历时和共时两个层面,对这三个副词的词汇化过程做详细的描写,并讨论其主观性程度的差异。
一、“X必”的演变轨迹
“想必”“势必”“未必”作为语气副词,均由跨层结构演变而来③,但三个词具体的成词时间和演变过程并不一致。下面分别讨论。
1“想必”的演变轨迹
表“料想、估计”等认证义的心理动词“想”与表断定义的语气副词“必”,东汉始在线性序列上相连出现,但直至唐代用例都很少。例如:
(1)欲暂相见,有所属托。今遣车往,想必自力。(《全后汉文·秦嘉·与妻徐淑书》)
(2)以足下明识渊见,想必不俟终日。(沈约《宋书·殷琰列传》)
(3)高祖遗荔书曰:“…当今朝廷惟新,广求英隽,岂可栖迟东土,独善其身?今令兄子将接出都,想必副朝廷虚迟也。”(姚思廉《陈书·虞荔传》)
以上例中“想必”均出现在对话中,语气副词“必”与其后的谓词性成分一起做“想”的小句宾语(子句),“想”的主语均是言者,子句主语省略,省略的主语既是闻者,同时也是动作的施事者或当事者。
宋代“想+必”在继承原有用法的基础上,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是“想”前出现了句子主语,二是“想+必”后出现了“是”“须”等表示强调的词语,“想必”作为揣测类语气副词的用法开始萌芽。例如:
(4)曰:“后人只是想象说,正如矮人看戏一般,见前面人笑,他也笑。他虽眼不曾见,想必是好笑,便随他笑。” (朱熹《朱子语类》卷二十七)
(5)此处想必是人称道圣人无所不知,诲人不倦,有这般意思。(朱熹《朱子语类》卷三十六)
(6)又问:“行旅酬时,祭事已毕否?”曰:“其大节目则已了,亦尚有零碎礼数未竟。”又问:“想必须在饮福受胙之后。”(朱熹《朱子语类》卷六十三)
例(4)中“想”的主语就是句子主语“他(矮人)”,“想”的词汇意义(“料想、估计”)还很实在,整个句子表述的是一种客观信息,“想必”还是一个典型的跨层结构。例(5)句子主语是处所词“此处”,例(6)主语是承前省略的“祭事”,二者均是无生命体,不可能有“料想、估计”这样的心理活动,所以句子所反映的不再是客观世界关系的命题,而是说话者对这一命题的态度。“想”的词汇意义虚化,“想必”已演变为一个比较典型的语气副词。
元明时期,揣测类语气副词“想必”的用法开始成熟,位置也变得灵活,即可出现在句子主语前后。“想必”作为跨层结构和语气副词并存的局面彻底消失,成为一个纯粹的、表揣测的语气副词。现代汉语中,“想必”用法更灵活,居于主语之前时,后面既可以不停顿,也可以略有停顿。这表明:“想必”不仅可以充当高层谓语进行主观评注,还具有了承上连下的衔接功能。例如:
(7)太子呵!想必那春申君抬举你。(《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晋文公火烧介子推》)
(8)肃曰:“赤壁鏖兵之时,此人曾献连环策,成第一功。主公想必知之。”(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五十七回)
(9)他不想和老妻诀别,他想她应该了解他:她受苦一世,并无怨言;他殉难,想必她也能明白他的死的价值。(老舍《四世同堂》)
(10) 七巧道:“没有可批评的,想必是好的了?”(张爱玲《金锁记》)
(11)她怔怔的看著这几行字,和封面一样,这是鹏飞的笔迹,想必,他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他的心一定在滴血了?(琼瑶《月朦胧鸟朦胧》)
通过“想必”的演变轨迹可见,语气副词“想必”与提升动词相仿,其所处的补词层就是言者优先用法的大本营,即最高层[1]。
我们把述宾结构语气副词“想必”的演变轨迹图示如下:
跨层结构 → 跨层结构
语气副词“想必”→ 语气副词“想必”
东汉至唐 宋 元明至今
2“势必”的演变轨迹
名词“势”与语气副词“必”在线性序列上相连出现,目前我们发现的最早用例见于《韩非子》。例如:
(12)今赵欲聚兵士卒,以秦为事,使人来借道,言欲伐秦。欲伐秦,其势必先韩而后秦。(《韩非子·存韩》)
(13)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势必於自然,则无为言於势矣;吾所为言势者,言人之所设也。(《韩非子·难势》)
这类例子中“势”“必”是两个单音节词,“势”用作主语,复指上文提到的形势,“必”作为副词修饰后面的谓语部分。
西汉时期,“其+势+必”用例增多,同时也出现了“名词+势+必”的情况。例如:
(14)王恢等兵三万,闻单于不与汉合,度往击辎重,必与单于精兵战,汉兵势必败,则以便宜罢兵,皆无功。(司马迁《史记·韩长孺列传》)
该句中用在名词“汉兵”之后的“势必”已有了两种可能的理解:其一,“汉兵”与“势”为定中结构,“势”指前句提到的“汉兵与单于精兵作战中汉兵的形势”;其二,“汉兵”单独做主语,“势”与“必”结合在一起,表明说话者的主观推测。
魏晋南北朝时期第三人称代词“其”开始充任独立句的主语,“其+势+必”的句法意义相应也发生了变化。例如:
(15)攸言於太祖曰:“绣与刘表相恃为强,然绣以游军仰食於表,表不能供也,势必离。不如缓军以待之,可诱而致也;若急之,其势必相救。”(陈寿《三国志·魏书·荀彧荀攸贾诩传》)
(16)时有巫诫固曰:“将军字兔而此邑名犬,兔见犬,其势必惊,宜急移去。”(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八·二公孙陶四张传》引《典略》)
例(15)中,第一个“势必”后的谓词“离”为行为动词,其所述对象应当是该动作的发出者,所以主语应当是“张绣”而非“势”,“势”的词义虚化,“势必”应理解为揣测类语气副词。第二个“势必”,对其后“其”指代性质理解的不同,也会造成对“势必”理解的不同:一是“其”为指示代词,与“势”构成偏正结构作主语这种用法直至近代汉语仍有使用,例如:大军临城,其势必破。(《警世通言》卷十二);二是“其”为第三人称代词,指代“刘表”,作主语,“势”与“必”融合为一个表示说话者主观揣测的语气副词。例(16)中“其”只有一解,即指代前面的“兔”,因为谓语“惊”为心理动词,其当事者应是人或动物,不可能是抽象名词“形势”,“势”的词义也已虚化,“势必”表示说话者对“兔见犬”情况的确定性推断。
这一时期,语气副词“势必”也出现在主语省略的句子中。例如:
(17)及有赦令,可且罢兵,以慰诱其心,势必解散,然后图之,可不战而定也。(范晔《后汉书·张法滕冯度杨列传》)
例(17)中谓语动词 “解散”义为“遣散;强制取消”,所述对象应为人或组织而非“形势”, “势必”应是一个表主观揣测的双音节语气副词。
唐至明代,语气副词“势必”的使用有所增多,例如:
(18)袁绍不达大体,恐惧出奔,非有他志,今急购之,势必为变。(欧阳询《艺文类聚》卷二十五)
(19)若我一旦东征,刘备势必求救于绍。(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四回)
清代,“势必”除继承前期的用法和意义外,还发展出新的句法格式:“势必+句子”,但至今少有用。在这些句子中,“势必”强调因果必然性的语义更强烈,虚化程度也更高。例如:
(20)既杀了若干人,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才得远祸。(文康《儿女英雄传》第十回)
(21)若再执迷不悟,即系乱民,一经大兵剿捕,势必父母妻子离散,家败人亡,仍负不忠不孝之名。(佚名《西巡回銮始末》)
(22)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沈三白《浮生六记》卷一)
(23)船上气温很高,外籍人员中部分妇女儿童出现一些病症,且这么拖下会的话,势必问题更多。(CCL语料库1994年报刊精选)
我们把主谓结构语气副词“势必”的演变轨迹图示如下:
跨层结构 → 跨层结构
语气副词“想必” → 语气副词“势必”
战国至西汉 西汉东汉 魏晋南北朝至今
3“未必”的演变轨迹
邢公畹在《〈论语〉中的否定词系》一文中指出:“‘未是一个对以往(过去以迄现在) 表示否定,对将来却表示可能或愿望的副词”[2](p174),“必”用于谓语前,表示对事实趋势的推断。“未”和“必”本来是两个处于不同成分结构的独立的词,“未”对其后的“必+谓语”进行否定,但由于二者在句法结构的线性序列上总是相连出现,上古汉语中便凝固为一个双音节词,表示某件事情的发生不是必然。例如:
(24)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庄子·盗跖》)
(25)强大未必王也,而王必强大。(《吕氏春秋·慎行》)
(26)故曰:“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刘向《说苑》卷十三)
(27)秦与赵为难,荆苏使齐,未知何如?以臣观之,则齐、赵之交未必以荆苏绝也;若不绝,是悉赵而应二万乘也。(《韩非子·存韩》)
以上例中“未必”均用在主谓之间,主要是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真实性之“疑”,侧重于对命题真实性的否定。如例(26)中的“能言者未必能行”就是对“能言者能行”这个命题真实性的否认,意在于“疑”。另外,语气副词“未必”有时还有反预期的功能,如例(25)中的“强大必王”,这是通常的预期,而“强大未必王也”则是对前面预期的否认。
上古汉语中,语气副词“未必”也可以用在整个句子的最前面,但出现频率很低,在我们所检阅的近三十部语料中,仅发现了《韩非子》中的这1例。即:
(28)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所匿之事,如此者身危。(《韩非子·说难》)
该例中“未必”用于句首,表示说话者根据主观认定的事实(假设的、不一定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所作出的一种推断(未必然),主观性较高。
另外,在上古汉语中,也出现了语气副词“未必”与否定副词“不”共现,用双重否定委婉表示肯定的用法。例如:
(29)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荀子·正论》)
(30)由此观之,事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淮南子》卷十一)
(31)刚者折,柔者卷。故季由以强梁死,宰我以柔弱杀。使二子不学,未必不得其死。(桓宽《盐铁论·讼贤》
语气副词“未必”的这三种用法一直持续到了现代汉语中。例如:
(32)陆建设有点愤怒了,说:“你怎么那么多话?未必我刚才没给你钱!”(迟莉《你以为你是谁》)
(33)李亚说:“怎么不会?奶粉月饼药都能作假,酒未必不会?”(方方《白雾》)
二、“X必”的演变机制及主观化
“主观性”是指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语法化中一般都伴随着主观化,语法化中的主观化表现在互相联系的多个方面:由命题功能变为言谈功能;由客观意义变为主观意义;非认识情态变为认识情态;由非句子主语变为句子主语;由句子主语变为言者主语;由自由形式变为黏着形式等[3]。“X必”类语气副词都是跨层成分的词汇化,其演变机制与主观化过程既有共同之处,又有各自的特点。
1“想必”的演变机制及主观化
“想必”由跨层结构词演变为一个双音节词,其词义的虚化是在语素层面(“想”)实现的,在词的层面上没有虚化的过程,即“想”“必”两个语素一开始结合成词就是副词,而不是先用作实词,然后再整个地虚化为副词。
双音节复合词“想必”衍生机制及主观化至少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分析:
第一,语义基础。心理动词“想”最早表示“思考、思索”义,一般有施事主语。东汉时期引申出“料想、估计”义,该用法不再表达客观意义,而表示主观意义,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想”的句法行为近于提升动词,以带小句宾语为常。例如:
(34)大神言:“何惜禁戒乎?想自深知之,辞令各自吐写情实,但恐不如所言;且复谛之,计从心出,宜复熟念。”(《太平经》卷一百九)
例中“想”的指向是言者(“大神”)而不是施事者(“自”),“想”由命题功能发展出言谈功能,表示说话人的一种主观推测,具有了[-确定性]。这就为其与语气副词“必”的结合提供了语义基础(语义上的适配)。
第二,句法结构的变化。宋代“想”“必”连用时,句子结构发生了一些变化:一是“想”前出现了句子主语,二是“想+必”后出现了“是”“须”等表示强调的词语。“想”前出现句子主语,使其言者指向更加明确;其后出现判断词“是”或能愿动词“须”,强化了其主观推测义,“想”的“自我”表现成分变得更多,语义更加虚化。
第三,特殊的句法位置和韵步规律的影响。汉语中一个标准的韵步是由两个音节组成的,一个标准韵步就是一个韵律词,而汉语的自然音步均是右向音步,即不受句法和语义因素影响的音步是由左向右组成的[4](p106)。在“(主语)想+必+VP”句式中,由于“想”本身语义的虚化和汉语双音节化、右向音步规律的影响,在语句的理解过程中,“想”和“必”被聚合为了一个组块而加以感知,即“想必”虽然还属于跨层结构,但已经构成了一个标准音步,是一个标准韵律词。另外,语气副词是表达说话人的主观情感认识的,具有很强的主观性,在句子中通常处于最外层。通过语料调查我们发现,“想”“必”也大都相连出现在句子最外层,这样的句法位置也是“想必”能够产生重新分析的外在推力。
2.“势必”的演变机制及主观化
语气副词“势必”的形成,也是在构词语素层面实现的,但其具体的演变机制与“想必”的不尽相同。
第一,第三人称代词“其”语法功能的改变是“势必”发生语法化的决定性条件。语法是一个有机体,具有很强的系统性,新语法系统的出现往往会打破旧有系统的平衡,引起语法系统的一连串变化。中古汉语中,第三人称代词“其”独立充任句子主语后,“其+势+必+谓语”结构中的“势”发生弱范畴化,由主语位置降位到状语位置,而这一语法位置也使得其实词意义弱化,“势”与“必”的边界模糊甚至消失,为“势+必”的重新分析提供了可能。
第二,汉语双音节化的发展趋势在语音形式上促进了“势+必”由跨层结构向双音节词的转变。先秦时期的汉语以单音节为主,魏晋以后开始朝双音化发展,双音节逐渐成为基本的韵律单位。经常一起出现的两个单音节词之间的关系就会改变,导致其边界的弱化甚至消失,从而形成一个新的双音单位。通过语料调查我们发现:“势+必”融合为表语气的副词萌芽于魏晋时期,宋元增多。而五到十二世纪又是汉语双音节化发展最为关键的时期。据此,我们可以认为:双音节化趋势是促使“势”“必”加快融合的重要动因。
3“未必”的演变机制及主观化
“未”“必”单用时均可作副词使用,但二者相连出现时并不在同一结构层次上。语气副词“未必”的形成虽然不是在构词语素层面实现的,但也是重新分析的结果。
第一,独特的语法意义。作为已然类否定副词,“未”对以往表示否定,但对将来而言,却表示着一种可能或愿望,包含着“预测”和“意图”两种因素。例如:
(35)水旱未至而饥,寒暑未薄而疾。(《荀子·天论》)
(36)今是长乱之道也。祸未歇也。(《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以上例中“未”所否定的都是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生的事情,但将来也许会发生。例(35)表示目前为止“水旱”“寒暑”没有发生,但从另一方面看,将来可能会“水旱至”“寒暑薄”;例(36)表示到目前为止“祸”没有停歇,但将来却可能会“祸歇”(或者希望将来“祸歇”)。跨语言研究证明,将来时标记向“认识情态”的发展是人类语言的一种共性。因为将来时所描写的都是非现实的事件,人们对事件的预测具有很大的主观性。否定词“未”虽然不是将来时标记,但其所含有的将来时因素的语法意义,使其在单用时就有了较强的主观性,也具有了衍生出认识情态功能的语义基础;“必”作为语气副词,本身就是一个表示言者根据自己的理由推断出一个自以为真的结论,二者拥有[+推测性]这一共同特征,语义上具有一定的相容性,这就为二者融合为语气副词提供了语义基础。
第二,使用频率。一个新的语法化过程常常发生在使用频率高的词上,另一方面使用频率高的词往往保留着旧有的语法特征;汉语的语法化常常涉及两个成分的融合,高频率共现是促使这种融合发生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们对上古时期5部作品中“未”单用和“未”“必”共现的次数进行了统计,下表是调查结果。
从表一中我们可以看出,“未”“必”共现总体呈上升趋势,正是这种相对高频的共现情况,使得“未”“必”融合得很早,上古汉语中就已经融合为一个语气副词了。
当然“未必”融合为词,最根本的原因还在有“未”语义中蕴含有表将来的“预测”和“意图”两种因素,使用频率只是其词汇化的一个外在动因。“未”的主观性在其单用时就已有所体现,与语气副词“必”结合后,其主观性进一步加强。可以说,“未必”的词汇化过程,就是其主观化过程。
4小结
词汇化和语法化是语言演变的两个重要方面。从总体上看, “想必”“势必”“未必”都经历了一个由跨层结构演变为词汇单位的词汇化过程。但具体到词汇化的内部, 我们可以看出, 三个词汇化过程的发生和完成与语法化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先, 它们都利用了重新分析这一语法化的重要机制。其次,伴随着“想必”“势必“两个跨层结构的词汇化,“想”“势”两个实词也经历了一个语法化过程。在前面的分析中我们指出,“想”本来的意思是“料想、估计”,“势”的意思是“形势”,在词汇化之前,两个词的意义都还很实在, 但到完全词汇化以后, “想”的“料想、估计”义、“势”的“形势”义几乎荡然无存。很明显, “想必”“势必”两个词的词汇化过程中伴随着“想”“势”词汇意义的虚化。
语法化是人类语言发展过程中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这种现象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原因和背景形成的,这一过程中语义的变化是最基本的变化。在我们所讨论的“X必”类语气副词中的“X”,无论其词性如何,其语义中均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想”表示说话人的主观臆测;“势”虽然是以一定的外界条件作为依据,但多少还是带有个人的认识;“未”则纯粹表达说话人对所说内容的态度。Palmer指出:对情态的总体的、类型学的研究可以证明,主观性是情态的基本特征[5]。正是因为“X必”中的“X”“必”均具有这一基本特征,“X必”最终都发展为表示揣测语气的副词。
通过以上我们对“想必”、“势必”“未必”的历时考察发现,虽然三者都表示对命题真实性所持有的一种承诺,并且具有共同的语素,但除语义基础外,它们的演变机制不尽相同。“想”从命题功能到言谈功能的转变、句法位置及韵步规律的制约,促成了“想必”的最终词汇化;第三人称代词“其”语法功能的改变则是“势必”发生语法化的决定性条件;“未”特殊的语法意义及与“必”的高频共现也促成了“未必”在上古汉语中就融合为了一个双音节语气副词。
三、“X必”的主观性差异
作为语气副词,“想必”“势必”“未必”均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真实性所持的一种承诺,表达一种必然或未必然的语气,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但三者的主观性程度并不相同。
“想必”表示偏于肯定的推断(主要表示一种高度自信的判断),这种判断建立在某个主观推理的基础上,它更侧重强调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属于语言中典型的情态范畴;“势必”表示根据形势推测必然会怎么样,更侧重强调所得结论有据可依,因果必然,更倾向于语言中的传信范畴。从这一角度来看,“想必”的主观性强于“势必”。另外,在使用“想必”的句子中,除了句子主语外,往往还暗含着一个高层次的“言者主语”,且经常与判断词“是”共现,这说明句子所表述的内容是说话人的一种主观判断;在使用“势必”时,一般只有句子主语而没有“言者主语”。这也说明了“想必”的主观性强于“势必”。语言成分在语符序列中的位置与语言成分的主观程度也有密切的关系。通常,主观性强的成分处于句子的外围,主观性弱的成分处于句子的内层[6]。从我们所调查的语料来看,语气副词“想必”元代就可位于句子最前面,发展到现代汉语中,不仅多位于句首,而且与主语间还可能出现小的停顿;“势必”清代偶尔用于句子最外围,但直至现代汉语中,这种用法仍很少见,更多地则是位于主谓之间[7]。
“未必”不同于“想必”“势必”,虽然也表示一种主观推测,但是一种未必然的推测,是委婉的否定。说话人不赞成或不相信某事,不直接否定,而用商讨的语气提出来。因此,凡是使用“未必”的句子,也都暗含一个高层次的“言者主语”;说话者用委婉的语气表明自己对某件事情的态度和评价,而这种态度和评价又是异于一般人的、说话者自己的主观看法,即来自说话者主观心态的表述,是一种情绪认定,属于明确主观的用法;而委婉用法的出现,则是说话者考虑到了听话者的“面子问题”,从而遵循了会话中的“礼貌原则”,用一种低情态量值的词来传达一种客气的态度或表示对听话者的尊重,“未必”的语义已经从一般主观性演变到互动主观性。另外,从语符序列位置来看,“未必”基本上也是处于句子的最外围,与其他次类的副词连用时,也多位于其他副词之前。例如:
(37)别高兴得太早,事情过分便宜,未必不是凶兆。(邓友梅《别了,濑户内海!》)
(38)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实实地相夫教子。(迟莉《来来往往》)
以上例中“未必”与“不”“就”共现时均位于这些副词的前面,同时也都位于句子的最外围。例(37)先说明事实(“事情过分便宜”),出于礼貌原则,特别选择使用了情态量值较低的“未必”的双重否定形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肯定看法(“未必不是凶兆”),这一语义背景清楚地显示了“未必”这一用法中包含的主观推理过程及由此体现的主观性。例(38)“未必”用在让步关系复句中,表明一种强烈的主观态度,“自我”成分更加明显。
总之,无论从说话者的视角、情感、认知情态,还是与其他副词的共现顺序,“未必”的主观性都是最强的。“想必”“势必”“未必”三个语气副词主观性由强到弱依次是:
未必>想必>势必
即“未必”主观性最强,“想必”次之,“势必”最弱。
四、结语
“想必”“势必”“未必”三个语气副词, 均由跨层结构演变而来,都是表示说话者根据客观存在或主观认定的事实,进行推理得出或真或假的结论,都是说话者对命题的真实性持所持的一种承诺。“X”语义中均带有说话人的主观性,是“X必”词汇化和语法化的重要动因。但其演变机制不尽相同,主观性也存在一定的差异。三个词中,“未必”词汇化完成最早,上古汉语中即作为一个双音节副词使用;“势必”次之,东汉萌芽,魏晋南北朝基本成熟;“想必”成词最晚,宋代开始萌芽,元明之际成熟。三个词的词汇化过程均伴随有语法化,他们不仅都利用了重新分析这一语法化的重要机制,词汇化的过程中也都伴有词意义的虚化。但从具体的词汇化过程看:从命题功能到言谈功能的转变、句法位置及韵步规律的制约,促成了“想必”的最终词汇化;第三人称代词“其”语法功能的改变则是“势必”发生语法化的决定性条件;“未”特殊的语法意义及与“必”的高频共现促成了“未必”很早就完成了词汇化。另外,从主观性程度来看,三个词也存在一定的差异:“未必”主观性最强,“想必”次之,“势必”最弱。
从语用的角度来看,三个词的使用也是同中有异。对句类的选择上,三者均可用于陈述句,因为它们都表示说话者对命题的真实性所持的一种确定态度,而命题一般是通过陈述句的形式展现出来的;另外,“想必”“未必”还可用在是非问句中。从语体角度看,“想必”“未必”在书面语和口语中出现的比例相当,“势必”则多用在庄重、正式的场合中,口语中使用相对较少。
[参 考 文 献]
[1]蔡维天.谈汉语模态词的分布与诠释之对应关系.中国语文,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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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 陈 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