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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鸟生商经典化意义及文学场景的构成

2014-04-29王洪军

北方论丛 2014年1期
关键词:经典化

王洪军

[摘 要]玄鸟生商是“仲春二月,玄鸟来归,奔者不禁”上古民间生殖崇拜习俗的礼仪化,即先民原始、朴质的阴阳和合的非理性行为,经由宗法制度的规约,演变为儒家士人所津津乐道的经学范式──高禖祭祀。高禖祭祀是一种象征形式,具有宣导和示范的功能,是后世帝王独享的祭祀形式。在民间,玄鸟生商的核心内容逐渐演变成上巳的祓褉节,即执兰相见、水边洗浴、招魂续魄。在文人的热情参与下,三月三或三月上巳、修褉、曲水流觞、东鲁春风等象征形式,完成了由儒家经典话语到文学意象的转化,成为文人士大夫歌咏的一个文学主题。

[关键词]玄鸟生商;经典化;典型化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4)01-0000-08

《诗经·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典型的上古神话,最初在瞽史和世官中传诵。自春秋以后,玄鸟生商的传说广为流布。经过汉代司马迁、刘向、褚少孙等人改造,故事情节愈加完善,使原本表现上古生殖崇拜的民间习俗,蜕变成赞美祖先辉煌事业的始祖神话,充满了经典的神圣意味。经学阐释毫无限制的理性意义附加,使政治性遮蔽了神话本身的文学性;在漫长的经典传播过程中,玄鸟生商神话又衍生出新的民间生活习俗,成为新的文学意象,具有文学典型化意义。

一、“阴阳男女之偶”:“厥初生民”的哲思与生命范式

古史记载,传说时代的先民们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他们与鸟兽同居徙,与万物并善恶:“丈夫不耕,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1](p.339)。庄子用哲学家的眼光来打量先民的生活,以为先民们经历了“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焬之……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2](p.429)无知无欲的“素朴”阶段。民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状况,迥异于现代的婚姻关系。但无论是处于乱婚状态,还是有血缘的群婚,两性关系都是本着孔子所云的“食色性也”——人的最本真的自然生命状态——而生发的。郭沫若则非常肯定地说,帝王诞生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均系“野合”[3](p.175)。在没有礼仪约束的社会状态下,即“无亲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无进退揖让之理”[4](p.255),“野合”是自然男女生命最简洁的表达方式,经典的阴阳和合理论即由此种自然的生命状态引发。

郑玄注《易纬乾凿度》曰:“阴阳男女之偶,为终始”[5](p.33)。阴阳为天地万物的终始,男女之偶为人的终始。《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阴阳是构成万物的基础,阴阳和合而万物为生,这就是道。探赜索隐,管窥天地之奥,蠡测人生情伪的《周易》在论及道时即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系辞上》),“立天之道,曰阴与阳”(《说卦》)。阴阳和合而万物化生,通过阴阳的变化而测知事物之变化,所以,《庄子》谓“《易》以道阴阳”(《天下》),这一评价抓住了《易》道的本质。阴阳不和,偏阴偏阳,都无法生成万物,故《淮南子》有“一而不生”的观点,其承续了春秋时期史伯所云“和实生物,同则不继”[6](p.470)的理论内涵。《谷梁传·庄公五年》曾经记载:“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7](p.2381)汉代大儒董仲舒接受了这一思想,认为:“天者,万物之祖。万物非天不生,独阴不生,独阳不生,阴阳与天地参然后生”[8](p.410)。也就是说,天地和合,阴阳和合,才能生成万物。

我们知道,“生生之谓易,”(《系辞上》)“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辞下》)那么天地如何能生万物呢?“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虞翻的理解是:“天地交,万物通,故‘化醇。”干宝认为:“男女,犹阴阳也,故‘万物化生”[9](p.652)。元代的吴澄申论曰:“夫子因以天地之阴阳、男女之牝牡言之。絪缊者,气之交也。构精者,形之交也。天地之二气交,故物之以气化者,其气醲厚而能醇,男女之二形交,故物之以形化者,其精凝聚而能生”[10](卷九)。此论颇得《易》学真谛。《易·咸卦》曰:“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天地像男女一样交通和洽,才能够化生万物。本于天地固然之性的先民们又“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贲》)通过察天文以知人文的方式,将人道归于天道,使固然的生命状态,凝聚为高度哲理化的“顺天”治世思想。

《史记》载:董仲舒在为江都王相时,“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11](p.3128)。所施行之法,“未尝不得所欲”。《春秋繁露》真实地再现了董仲舒求雨止雨的做法,“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凡求雨之大体,丈夫欲藏匿,女子欲和而乐”[8](p.437);“凡止雨之大体,女子欲其藏而匿也,丈夫欲其和而乐也”[8](p.438)。其意思是说,求雨的时候,夫妻合处,阴阳交合,然后丈夫藏匿起来,妻子则载歌载舞,以期感动上天而降雨。止雨则将夫妻分隔,即开诸阳而闭诸阴,妻子藏匿起来,丈夫载歌载舞。宋人罗泌的《路史·神农求雨书》曾经引董仲舒《求雨法》曰:“令吏妻各往视其夫,到即起雨而止”[12](p.1)。天地偶感而万物生,人们循着自然的法则,希冀以“夫妻偶处”的方式感动天地而降下甘霖。无独有偶,弗雷泽《金枝》记载了孟加拉奥昂人的生殖崇拜习俗,即每年都在婆罗桑树开花的季节由祭司与祭司妻子根据模拟巫术原则,模拟表演大地女神与太阳神达梅的结婚仪式,以感动大地母亲富饶丰产[13](pp.219-220)。这种仪式和董仲舒的求雨法异曲同工,两者目的不同,但是采取的方式极其相似,说明其间有着相同的精神理路和文化寄托:阴阳和合,天地相感,男女偶处,感动的上天就会馈赠人类生活永续以及生命繁衍的要质。如果我们拨开这层神秘仪式的面纱,其本质内涵便展露在我们面前:三代礼乐文明化育的文质彬彬的社会依然保留了原始生殖崇拜的遗俗,使我们在文明的孔隙中得窥天人之际的生命情歌,也使滞重的人性得到了些许喘息和释放。

《老子》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儒者释“天地根”或曰元气,或曰太一,也有倾向于道家养气之说。对此,苏辙有着比较接近老氏原意的解释:“玄牝之门,言万物自是出也。天地根,言天地自是生也。”[14](p.407)那么,作为天地之根的玄牝之门,就是能够产生万物的地方,论者以为这是女性生殖崇拜。傅道彬先生认为:“老子的哲学以生殖崇拜为认识起点,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道的演化线索:玄牝之门——天地之根——万物之母——玄德——人之道——天之道”[15](p.330)。对于性的崇拜,不仅见于《老子》。《周易》有着更为直接的体现,《系辞上》曰:“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乾坤即天地,即男女。在这里,乾坤被赋予了男女生殖器的隐秘意涵,又强烈地渗透在男女相感的《咸卦》、天地交通的《泰卦》,反映在《诗经》里便是《玄鸟》、《溱洧》等诗篇的出现。

《史记·殷本纪》记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鸟生商,确切地说,应该是玄鸟生契,契被舜帝封在了商地,成为商的始祖,故谓生商。对于这样的感生故事,纬书颇尽其能。虽然零散,总体上的故事线索还是清晰的。《诗含神雾》云:“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元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又曰:“契母有娀,浴于玄邱之水,睇玄鸟衔卵,过而坠之,契母得而吞之,遂生契。”尽管“帝喾次妃”之说深受战国大一统帝系的影响,但是契母有娀氏,或曰简狄,在水边得鸟卵而吞之的说法,大体是较原始的。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水边,季节是春天——鸟生卵的时候。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文明就在这两点上展开了交错摛藻的延伸。

玄鸟生商神话添加的背景,还有“央台”,也称为“九成之台”。出土文献记载:“契之母,有娀氏之女也。游于央台之上,有燕衔卵而措诸其前,取而吞之。娠三年而画于膺,生乃呼曰‘钦!是契也。”[16](pp.193-197)尽管战国时期诸子思想蓬勃发展,“玄鸟生商”故事表现出了足够的神奇性,如妊娠三年、画胸而生、生而能言,还是保留了原始神话的色彩。《吕氏春秋》讨论北音起源曰:“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鼔。”[4](p.59)这里“央台”、“九成之台”代替了水边的意象,文化内涵已经发生了转向,意味着由原始走向了文明,由野合走向了婚礼,也就是由自然走向了礼法。

在循天之理、顺其自然观念的影响下所发生的帝王“感生”神话,是阴阳和合、天地相感理念的自为阶段,此阶段表达的是符合先民生命意志的自然欲求。“上古书中常说到古帝‘感生,这既是一种神话,却也是一种上古风俗的纪实。其实这种‘感生就是‘野合,是世界各民族上古时代广泛有过的一种奇异的自然性交风俗。”[17]原始人类的生命观和自然观是交融在一起的,这里有天然性情无拘无束的自由展示,也有对于生命繁衍的敬畏。丁山认为:“简狄生契、姜嫄生后稷的故事,以现代神话学眼光看,只可证明中国原始宗教也曾经过‘地母大神阶段,然后分化出来谷神以完成社稷一体的祭祀。”这与老子所论实出一辙。丁氏所谓已经有社稷化倾向的“谷神”,岂不是“玄牝之门”、“天地根”之谓吗?实际上,两者都是生殖文化崇拜视角下的生命观照。前者在于阐释蕴含于天地之间朴质的大道,后者在于揭示被社会文明所遮蔽了的感生神话的本真意味。因为,由远古走来的感生神话对自然情欲赤裸裸的宣传,触碰了礼乐文明的底线,影响了社会秩序的稳定。三代以来,逐渐被礼乐文化改造成能够为政治和大众所接受的宗教形式。以此观之,我们的先民、我们的文化都是从阴阳和合、天人和合的自然状态走向了文明、走向了哲学,也走进了文学的殿堂。

二、“玄鸟致贻”:由民俗到礼俗高禖祈子象征仪式的建构

流传于包括商人在内的东夷民族中的玄鸟遗卵生人故事,是原始生殖文化的孑遗。关于《商颂·玄鸟》是商人所作还是宋人所作的争论纠缠不清,但玄鸟生商的故事流传由来已久却是不能否认的事实。只是,在周人的礼乐文明中,玄鸟生商这一自然生殖崇拜故事逐渐分化、变形,形成了固化的礼俗形式,活泼的文学意象被视为恒常的经典,原始诗歌的意味被仪式和思想所遮蔽,从而形成了合于时代政治和经典文本需要的新的礼乐文化的规定,即一种新的礼仪形式。

(一)高禖祭祀:颇具象征意味的帝王家的祈子游戏

礼乐文明发展到了商周时代,玄鸟生商的故事,已经由男女偶合式的原始生殖崇拜,演变成具有生育内涵的象征性仪式,成为统治者用以维持婚姻秩序、繁衍子嗣,乃至维护社会稳定发展的手段,尤其是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的周代,仪式的象征性表现得尤为突出和鲜明。《诗经·玄鸟》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毛传曰:“玄鸟,鳦也。”[18](p.622)“鳦”是齐鲁人根据鸟的鸣叫声而给予的命名,该鸟的颜色为黑色,又称之为“玄鸟”,俗名“燕子”。燕子是一种候鸟,能够根据季节的变化,有规律地冬去春来。春天归来之后,燕子筑巢,然后产卵而孵,孕育新的生命。这种冬去春来,来则孕育生命的方式,感动了商周之民,玄鸟来归的内涵被仪式化,上升为礼俗,即“祈于郊禖”。《礼记·月令》记: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以太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玄鸟至之日是春天物象的典型表现形式,天地交感,万物萌动,人的生命意识也在玄鸟至之日后被复苏的万物感染而春情激荡。

在天人感应思想的支配下,此时打破性禁忌的行为是被允许的。《月令》所谓的“弓韣”是指承载弓的套子,弓矢是指箭,两者隐含着男女之象。“乃礼天子所御,带以弓韣,授以弓矢”,就是在祭祀的时候,将象征男性的箭,交付于持有弓韣的九嫔,使箭和套合璧,以完成男女偶合的象征仪式,其最终目的在于乞子,在于种族的繁衍。这一经典的礼乐文化仪式,象征的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周礼·禖氏》记载:禖氏掌万民之判,“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仲春二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其主张的核心归于顺天而生,与时偕行的哲学理念,体现的是我们的先民德泽万物的人文关怀,是一种道义精神的直接体现。

由玄鸟生商演化而成的高禖祭祀乞子的祭祀方式,春秋、战国,乃至帝秦不闻,到了汉武帝时,高禖古礼才逐渐恢复。《汉书》记载:汉武帝16岁继承帝位,一直无子嗣,直至29岁时,皇后卫子夫生子刘据,武帝令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等一般文臣作赋,并立禖祠祝祭。《晋书·五行志》记载:“惠帝元康八年五月,郊禖坛石中破为二,此木沴金也。郊禖坛者,求子之神位,无故自毁,太子将危之疾也。”沈约《宋书·五行志》也记载了此事。既然郊禖坛是祭祀求子神的地方,高禖就是求子神。唐代颜师古云:“《礼·月令》‘祀于高禖。高禖,求子之神也。武帝晩得太子,喜而立此禖祠,而令皋作祭祝之文也。”[19](p.2366)高禖祈子的礼仪活动──帝王家专有的祭祀,因此得以在儒学兴盛的汉代恢复并流传。晋惠帝元康八年五月,郊禖坛石断裂为二段,皇帝下诏询问此石出于何经,晋博士束皙即以汉武帝得太子故事作答:“汉武帝晚得太子,始为立高禖之祠。高禖者,人之先也。故立石为主,祀以太牢。”[20](p.1814)此后,帝王多有祭祀高禖的典礼,而高禖──三代的古礼──成为帝王家独享的礼仪大典。

后世祭祀高禖,魏晋南北朝尚大略见其祭祀。尤其是北朝齐高帝时的祭祀大礼,为中原士人称道。“后齐高禖,为坛于南郊傍,广轮二十六尺,高九尺,四陛三壝。每岁春分,玄鸟至之日,皇帝亲帅六宫祀青帝于坛,以太昊配,而祀高禖之神以祈子”[21](pp.146-147)。《通典》谓:“隋亦以玄鸟至日,祀高禖于南郊坛,牲用一太牢。《大唐月令》亦以仲春玄鸟至之日,以太牢祀于高禖,天子亲往。”宋仁宗即位,久未有储嗣。景佑四年(1037年),殿中侍御史张奎奏请,仁宗依古礼祭祀高禖。司马光《龙图阁直学士李公墓志铭》也提到了这件事,谓:“仁宗春秋浸高,未有继嗣,公(李公素)因侍祠高禖。”“宝元二年八月甲戌皇子生,辛巳二十一日命参政王鬷以太牢报祠高禖,准春分祀仪,唯不设弓韣、弓矢。康定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壬申诏,着为常祀”[22](p.1814)。此后,高禖祭祀遂成为定制。宋神宗时,王正仲、蒲传正奉旨郊祀,苏颂作诗曰:“宫殿肄仪临百子,神明歆德荐三厘。”“天锡子孙千亿报,年年玉叶长新枝。”(《次韵王正仲、蒲传正二月十五日奉祠高禖二首》)以此观之,北宋的高禖祭祀是皇家非常重视的礼仪活动。

赵宋中衰,渡江划治,高禖祭祀亦未曾断绝。绍兴年间,宋高宗便屡次祭祀高禖。周紫芝作《皇帝亲祀高禖十五韵》诗曰:“历欲绵洪祚,郊宜筑巨台。有司修祝册,天子祭高禖。意与群情合,春随上瑞来。翠舆瞻玉座,桂酒奠金罍。”到了明代,祭祀高禖祈子的仪式依然不衰。明世宗嘉靖九年,“定祀高禖礼,设木台于皇城东,永安门北,震方。台上,皇天上帝南向,骍犊,苍璧。献皇帝配,西向,牛羊豕各一。高禖在坛下西向,牲数如之,礼三献。皇帝位坛下北向,后妃位南数十丈外北向,用帷。坛下陈弓矢、弓韣如后妃嫔之数。祭毕,女官导后妃嫔至高禖前,跪取弓矢授后妃嫔。后妃嫔受而纳于弓韣。”[23](p.1276)明代末叶,人文主义精神勃兴,高禖祭祀的神秘意义消退,礼仪形式渐废。至于清代,虽存于礼志,也只是满清君主接受汉族文化观念下偶一为之的即兴之举。

发生在春天的高禖祭祀是原始生殖崇拜的仪式化。《白虎通义·嫁娶》有言曰:“嫁娶必以春何?春者,天地交通,万物始生,阴阳交接之时也。”[19](p.466)仲春二月,玄鸟来归,哺育生命;春回大地,也催动了人的生命激情,令会男女,奔者不禁。二者原本没有直接的联系,仅仅是动物的生殖本能驱动而已。在先民们的理念中,玄鸟来归是天帝德惠万物思想的直接体现,于是出现了玄鸟生商的神话,演变成带有深厚文化底蕴和强烈政治意味的帝王的祈子仪式。这种仪式暗喻着政治权力天命神授的合法性,而其神圣性和唯一性又使高禖祭祀因高贵而僵化,因僵化而死亡。寻常百姓“奔者不禁”的生命追求却以别样的形式鲜活而生动地传播着。

(二)周禊郑祓:烂漫情歌及水滨欢宴的渊薮

禊祓是周代礼乐制度中的一种祷祀形式。春天伊始,阳气上升,万物复苏,人体也在酝酿着生命的冲动。玄鸟生商的本事,大多发生在水边,这就启发了人们用水涤除污浊、污垢,以清新、洁净的心灵及肉体迎接神圣的天地交感、男女偶合。《大雅·生民》:“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毛传曰:“去无子,求有子,古者必立郊禖焉。”郑笺云:“弗之言祓也。姜嫄之生后稷,如何乎?乃禋祀上帝于郊禖,以祓除其无子之疾,而得其福也。”孔颖达《正义》曰:“禋祀上帝于郊禖,祓除其无子之疾,以得其福……非天子不得祭天,此姜嫄是为高辛氏后世之妃,则其夫不为天子,所以得祈郊禖,祭天神,故解之云‘二王之后,得用天子之礼,故也。”[18](pp.528-529)孔颖达的说法有可商榷的地方,但是,高禖祭祀和袚除是相伴随而产生的,这是其说的最大价值所在。

郊禖或者高禖,其衍生意义在于祓除围绕着人们的凶恶或疾病,获得善良的回报,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即所谓的“以得其福”。《尔雅》谓:“祓,福也。”《唐韵》、《集韵》、《洪武正韵》等释为“除灾求福也”,所以祓又有 “除”、“洁”之义。禊,《广韵》、《集韵》、《洪武正韵》等谓“祓除不祥”之义。应劭以为:“禊者,洁也。春者,蠢也。蠢蠢摇动也。《尚书》‘以殷仲春,厥民析,言人解疗生疾之时,故于水上衅洁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分祉也。”[24](p.382)在涤除而使其洁净的意义上,两者是相通的。

作为一种传统的礼仪形式,祓除在《周礼》中有着详细的记载。《春官·女巫》云:“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郑玄谓:“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后汉书·礼仪志》曰:“是月(三月)上巳,官民皆絜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絜。”刘昭注引《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祥。”汉代的袚除礼俗,是对于商周古礼的继承,对这种礼乐仪式的源头,诸儒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三月上巳,而三月上巳最经典的故事发生在郑国的溱洧之滨。

《溱洧》一诗是典型的郑风,表达了郑国男女浪漫多情而又质朴率真的个性。在和煦温馨的春风里,邂逅于溱洧水滨的士女大胆泼辣饶有情趣的对话,使我们看到了青春的躁动,生命的召唤。郑国在济西、洛东、河南、颍北四水间,本为殷商故地,郑人的风俗习惯源自于殷商人的礼仪传统,三月上巳的水边聚会当是玄鸟生商故事的遗存,其由来已久。郑国“左洛右济,食溱洧焉。土狭而险,山居谷汲,男女亟聚会,故其俗淫”[19](p.1653)。孔子所谓“郑声淫”,成为儒者论《诗》的精神规矩,郑声、郑国包括郑人得到的评价往往是负面的。《毛诗正义》附和孔子之说,认为:“郑国淫风大行,述其为淫之事。”最典型的莫过于理学大师朱熹,其论《诗》多以淫邪目之,而以《溱洧》犹有甚者,其激愤之情溢于言表,《诗集传》称:“郑卫之乐……皆为女惑男之语。卫人犹多刺讥惩创之意,而郑人几于荡然无复羞愧悔悟之萌,是则郑声之淫,有甚于卫矣。”[25](pp.56-57)“女惑男”一语在《左传·昭分元年》即出现过。医和曰:“在《周易》,女惑男,风落山,谓之《蛊》。”《周易》蛊卦无此语,蛊惑的本义或出于此,《溱洧》一诗便是最好的例证。对孔子恶郑声,一语道破天机的是文学门的子夏。子夏认为,《郑风》所宣扬的风俗会产生“獶杂子女,不知父子”[11](p.1222)的情况,这正是“士之所祖者非一女,而女之所欢者非只一士”[26](p.59)原始婚姻风俗的本真体现,是原初生民生命情状的淋漓刻画。

汉代人去周未远,继承了袚除的礼俗,魏晋人从其流俗。曹魏将上巳日改成三日,从此,上巳日和三月三日在中国并行,袚除的意义也由洗浴除宿垢变成了顺应节气的水边宴饮聚会。《西京杂记》记,汉高祖刘邦和戚夫人,在三月上巳,曾经张乐于流水边。《西京杂记》有小说家言的成分,或不足采信。《三辅黄图》也记载了此事,只不过将地点由流水边放在了百子池上。在汉代,三月上巳的袚除礼是经久流传的民俗,帝王家也积极地参加了民间习俗活动。“高后八年三月,祓霸上。”[19](p.1397)“祓霸上”,是参加霸水边举行的祓褉盛会。在汉代,这样官民参与的大型民俗性集会应该是很普遍的。永和六年(141年)三月上巳,梁商在洛水边大宴宾客,酒酣耳热之际大唱《薤露》之歌,坐中人无不掩面泣涕。《薤露》是临丧的挽歌,祓褉招魂续魄的意味在此体现无余。无独有偶,初平四年(193年)三月上巳,袁绍大会宾徒于薄落津,也是修禊事以为乐。

魏晋之后,三月上巳或三月三日,袚除活动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即祈子的本质已经弱化,袚除不祥的意义凸显,获得生命自由释放的意味掩盖了本真的目的。四民出行于水边,洗浴、宴饮则变成寻常民俗。《荆楚岁时记》曰:“三月三日,四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临清流,为流杯曲水之饮。”[27](p.38)《邺中记》曰:“三月三日临水会,公主、妃主、名家妇女无不毕出临水,施帐幔,车服灿烂,走马步射,饮宴终日。”[28](p.144)直至儒士文人参与其中,祓褉的内涵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修褉事”成为寄托文人襟怀的精神家园和文学经典意象。

三、“玄鸟”遗响:文学场景的构成及其审美蕴含

具有原始生殖崇拜意义的玄鸟生商故事,由于政治意义的附加以及士人儒生的经典建构,使自然民俗式的故事内容作为始祖神话零散地残存在记忆之中,而仪式化、经典化规约的玄鸟生商故事已经发生了变形。这种流衍和变化逐渐脱离了原始情境和意义内涵,致使深厚的原始文化意味不断被磨损,及至荡然无存,只留下了失去本真意味的形式。经过不断变迁的时代的打磨和雕琢,旧有的形式更多地融入了一个时代的气质和文化精神,生成了新的形式或仪式。由玄鸟生商到高楳祭祀再到上巳节,将这种变化体现得淋漓尽致。已经变形了的三月上巳的祓褉节──雩祭,装点了儒家情怀,构筑了“东鲁春风吾与点”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境界;而在漫长的民俗化过程中,祓褉节戏剧性地演化出文人士大夫寄托情志忧思的曲水边的流觞盛宴。无论是流于雅,还是趋于俗,在儒家士人的精心构建和刻意的文化传承下,袚褉所引起的文化思考和精神变迁或随时代而远去,而旧形式不断被赋予新的内涵,从而成为文化的乃至文学的新的生长点,即形成了新的有意味的形式,或曰有意味的仪式,如东鲁春风的家国情怀、一觞一饮的文采风流,无不寄托着文人的情思和人生志趣,蕴涵着深厚的审美内涵。

(一)“舞雩咏归”:儒家士人理想的人生状态及社会图式

儒学以其自身的政治价值和经世致用的功利目的为世俗社会服务,修齐治平的道德理念和个人理想的双重叠加,催生了儒家美好的政治乌托邦式的社会愿景。儒家士人这种强烈的经世精神是从孔子身上体现出来的,千百年来那师生之间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生畅想充满浓郁的诗性意味,即“洋溢着与天地为伍的精神追求,沉醉于‘物我合一‘物我两忘的追求,改造社会的理想与个人情志的优游结合,构筑了春风教化的理想模式”[29](p.41)。春风教化的逻辑起点便是远古自然的宗教礼仪活动──袚褉。

《论语·先进》载:曾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对此,邢昺疏曰:“暮春者,季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单袷之时,我欲得与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风凉于舞雩之下,歌咏先王之道,而归夫子之门也”[30](p.2500)。邢昺的解释大体不错,但是未得夫子深旨。季春三月,在沂水行浴,这是三代的祓褉礼。《宋书·礼志》引蔡邕语曰:“《论语》暮春‘浴乎沂,自上及下,古有此礼。今三月上巳祓于水滨,盖出此也。”叶水心亦持同样的观点:“‘浴乎沂,风乎舞雩,鲁之褉事也。陈《宛丘》、郑《溱洧》皆是也。”(《风雩堂记》)也就是说,曾皙描绘的是春天祓褉节之日,水边洗浴过后,众人舞雩台上临风歌咏先王大道的其乐融融的快乐场景。需要说明的是,祓褉节是玄鸟生商故事礼仪化、民俗化的结果,博学多闻的孔子弟子们是知道该节日的原始本末的,那么,曾皙所追求便是礼乐文化背景下个体精神的自然通达,是道法自然的本真回归。

“吾与点也”的喟然长叹,是孔子政治理想的直接表露。春秋乱世,孔子希冀顺乎天理之周行,观人情之真伪,兴仁义而安纲纪,使天下得到大治。这种依礼乐文化而治的思想,便是孔子一再称颂的尧舜的治国方式。“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论语·泰伯》)孔子盛赞古圣贤尧、舜、禹,寄托着自身中庸和洽的政治理念。程颢将之称为“尧舜气象”:“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张九成将孔子和舜、文王相比,认为孔子之心即是舜与文王之心,曾点进入孔子的理想世界:“孔子又身入舜、文王之所入,故艺则执御,能则鄙事,则吾岂敢未之有得,皆舜与文王之心也。异时问二三子之志,而曾点有暮春浴沂、童冠舞雩之乐,乃入舜与文王道路中。此夫子所以喟然而叹曰‘吾与点也,岂不以圣人之道此路最高乎!”[31](卷十八)有宋儒径直将此称为“曾点气象”。《吕氏家塾读诗记》关于“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句,引程子《诗》说:“‘兴于《诗》者,吟咏情性,涵畅道德之中而歆动之,有‘吾与点也之气象”[32](p.1)。以理学为己任的二程,首先提出了“曾点气象”。朱子立论往往有其独到之处,直接看到了“曾点气象”的尧舜内涵。“曾点气象固是从容洒落,然须见得他因甚得如此,始得若见得此意,自然见得他做得尧舜事业处。”[33](p.1036)“曾点气象”也就是“尧舜气象”。“尧舜气象”就是“以天为则”,遵循自然的法则。曾点的快乐和愉悦,体现的是人性的自然状态,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而这种和谐统一是建立在礼乐文化秩序上的和谐,是大治之后的快乐和谐,顺乎天地人情的快乐和谐,恰恰是周礼提倡的“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礼记·乐记》)精神的集中体现,是礼乐教化的终极结果。侍座的子路欲使民“知方”,冉有“礼乐之事”,公西华“宗庙之事”,都是礼乐之事,符合孔子所强调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治世法则。而曾点的理想直追尧舜,不仅切合了孔子的理想精神,也为后世儒家士人确立了致君尧舜人格理想的终极目标,这是东“鲁春风吾与点”的核心价值所在。

无论是对于圣人的崇拜,还是对于礼乐文化的自觉践行,“舞雩咏归”成为古代士人人生的憧憬和理想的生命图式。陶渊明《七十二弟子》曰:“恂恂舞雩,莫曰匪贤。俱映日月,共飡至言。”陶渊明将舞雩咏归的人生情境提升到与日月同辉的高度,是自身澄明的野趣和山水的诗情与先贤理想情怀的人生回应。此后,“舞雩咏归”或“曾点气象”,作为一种人生理想和社会愿景,成为古代文学永恒歌咏的主题:“大江在下,名山当目,嘉宾时来,携手长望,可以颐神远寿,畅其天和。浴乎沂,风乎舞雩,吾与点也。”(李华《卢郎中斋居记》)“舞雩咏春风,期着曾点冠。”(杨云翼《李平甫为裕之画系舟山图闲闲公有诗某亦继作》)“一酌忧尽忘,数斟思已仙。似同曾点辈,风此舞雩天。”(戴良《和陶渊明连雨独饮》)而明代的王祎作赋曰:“三子之所志兮,狥功名而规规,何点尔之旷达兮,独从容以无为。谓我服之既成兮,属莫春之芳期。集冠者及童子兮,浴沂水之戏嬉。遂风凉乎舞雩兮,同咏歌而乃归。唯所志之若斯兮,斯脱略乎物累。弗舍己以从人兮,殆春融而蝉蜕。侔气象于尧舜兮,同化工乎天地。宜有契于圣心兮,亟叹赏而兴喟。念去今逾千载兮,孰此志之能承。”(《咏归亭赋》)人生的歌咏兴叹,自文明之始便没有断绝;人生的理想决定了个体生命的意义,生命不息,歌咏也不辍,这就是“舞雩咏归”的内在价值和意义。

前有蛩音情趣,后便有雅意应和。唐德宗贞元壬午、癸未年间(802年-803年),时为四门博士的韩愈《上巳日燕太学听弹琴诗序》为我们描述了上巳日的太学弦歌,不啻孔子弟子侍座的唐代版本:“有儒一生,魁然其形,抱琴而来,历阶以升,坐于罇爼之南。鼓有虞氏之南风,赓之以文王宣父之操,优游夷愉,广厚高明,追三代之遗音,想舞雩之咏叹,及暮而退,皆充然若有得也。”具有唐人气象的宴饮弦歌,使我们看到了孔子的快乐微笑,重温了圣人的怀抱,沾溉了儒学精神的澄澈。儒家士人以汲汲进取的人生态度寻求个体的社会价值以及生命本真的意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精神与责任担当,构成了传统儒学的核心价值,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要使命,进而也演变为中国古代文学歌咏的主题。

(二)曲水流觞:古代士大夫的文化情思与精神寄托

由高禖祈子活动演化而来的三月上巳的水滨祓褉,寄予了上自帝王下至百姓精神上的乃至情感上的寄托,也蕴含着士大夫的生活情志。司马温公尝言:“文者,儒之余事。”[34](p.3868)元代程积斋申足之:“夫诗文固儒之余。”[35](p.175)曲水宴饮、流觞赋诗之礼仪文化的意义隐没,士大夫案牍劳形之后寄意于山水、渴望心灵解脱、娱悦身心耳目之情逐渐彰显。曲水宴饮赋诗不仅代表一种生活状态,也蕴含着士大夫的审美情趣和人生感悟。

萧颕士《蓬池褉饮序》为我们大致勾勒了曲水宴饮的演变:“褉,逸礼也,《郑风》有之。盖取诸句萌发达,阳景敷煦,握芳兰,临清川,乘和蠲絜,用儌介祉,厥义存矣。晋氏中朝,始参燕胥之乐;江右宋齐,又间以文咏,风流遂远,郁为盛集焉。”(《蓬池褉饮序》)魏晋降及唐代,三月曲水宴,一方面成为掌握着文化话语权帝王家的赏心乐事,也是呈现文采风流的媒介。元嘉十一年(434年)三月丙申,宋文帝褉饮于乐游苑,参加宴饮的人都要作诗,令颜延之作序。永明九年(491年)三月三日,齐武帝游幸芳林园,褉宴朝臣,使王融为《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唐代以降,文人诗文集的褉饮应制诗俯拾皆是。如王维《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褉饮应制》、《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褉应制》、《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这些关于三月上巳曲水宴饮的应制诗歌,既表现了帝王和士大夫之间应时的主题,也在一定的意义上强化了流觞宴饮的节日形式,使之成为一种生活习惯,一种风俗。另一方面,曲水褉游也是寻常百姓的节日。晋张协《洛褉赋》:“都人士女,奕奕祁祁。”夏侯湛《禊赋》“男女雾会,服焕罗縠。”祁祁、雾会,众多的意思。成公绥《洛褉赋》曰:“祓除觧褉,司会洛濵。妖童媛女,嬉游河曲。或振纎手,或濯素足。”显然,这是四民集体出游水边的盛大集会。

直至王羲之等东晋名士兰亭修褉,兰亭诗文及字帖成就了蕴藏着古代士大夫雅致情韵的兰亭佳话,一觞一饮的文采风流在中国古代文学的天空中弥散开来:说不完的兰亭,道不尽的趣味。东晋穆帝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谢安、孙绰等41人,宴集会稽山阴兰亭,与会诸人赋诗为纪,王羲之为序。相约于山水之间,把酒临风,畅叙幽情,这是王羲之能够为人所道的,不能言说的在于山水情韵诱发的心灵感动,精神的愉悦所产生的“神与物游”欣然忘归的妙悟,感受超然物外的人生境界而获得精神上的永恒。这便是诗酒风流的底蕴。“却忆兰亭会,风流万古情”(杨光溥《上巳二首》其一)诗酒的外在形式固然得益于山水的诱发,才华横溢而又志气相投的风雅之士心灵间的彼此应和所形成的文采风流,借助于兰亭构筑了古代文人、文学乃至文化的一道亮丽的景观,并且获得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共鸣和集体追思。不仅如此,学者们也体会出了其中的哀感无奈:“《兰亭集序》所蕴含的思想感情,在欢乐之外,又有一种无助与无奈,深深地触动了历代文人脆弱的心弦。”[36]不管是感动,还是触动,留下的都是一份让人难以忘怀的精神和人生的消遣方式。

三月三日曲水流觞的情致、兰亭雅集的风采,因为符合古代士大夫的精神愿景和心理需求而凝固,成为一个被反复歌咏的主题,历代文人雅士不断演绎着雅集的故事。《梦粱录》所谓“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锡宴曲江,倾都褉饮,踏青亦是此意。右军王羲之《兰亭序》云:‘暮春之初,修禊事。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形容此景,至今令人爱慕”[37](p.9)的原因即在于此。唐开成二年(837年)三月三日,河南尹李珏、前宰相裴度招太子少傅白居易、太子宾客萧籍、李仍叔、刘禹锡等15人禊于洛滨,宴饮于舟中,“自晨及暮,簮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小序》)曾道“清歌共道升平乐,元和胜永和”(《上元日恩赐曲江宴会即事》)的白居易奉十二韵献于裴度,其诗曰:“三月草萋萋,黄莺歇又啼。柳桥晴有絮,沙路润无泥。禊事修初毕,游人到欲齐。”刘禹锡也诗兴大发,同和十二韵,其中曰“洛下令修禊,群贤胜会稽”,追慕兰亭风雅的命意可见一斑。

择山水胜佳处、呈才斗志、诗酒风流的文人雅集,既能展示自身的才智,又集娱乐性功能为一体,成为古代士人爱重的娱乐形式。同时,兰亭褉事的文采风流成为后世文人的风雅坐标和文化参照。宋代理学家程颐《褉饮诗序》:“上巳褉饮,风流远矣,而兰亭之会,最为后人所称慕。”其又曰:“元丰乙未,(陈公廙)首修褉事。公廙好古重道,所命皆儒学之士。既乐嘉宾,形于咏歌,有不愧山阴之句。诸君属而和者,皆有高致。”程颢《陈公廙园修禊事席上赋》曰:“盛集兰亭旧,风流洛社今。坐中无俗客,水曲有清音。香篆来还去,花枝泛复沉。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38](p.584)前贤后继,中国的文化精神和文人品格就是在这一代代文人的风雅中多姿多彩地流传着,也成就了中国古代文学华美的乐章。元末朱右《上巳燕集补兰亭诗序》:“晋王右军当永和中,以暮春修稧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仪观风度,千载而下,尚可想见……衣冠毕集,羽觞流波,殽羞惟旅,谈笑有容,追王谢之风流,想浴沂之咏叹,充然若有得也……是举也,发神禹之秘踪,续兰亭之盛集,补昔人之遗典,上下二三千年,使故迹不泯而复显,诚可纪也。”每一次雅集,都是一次文化的还乡、精神的归家,而那文化的园和精神的家,不在兰亭,而是高禖祭祀,兰亭褉饮只是承载着远古文化精神的仪式──一种赋予新的时代品格和人文精神的颂歌。

刘克庄词曰:“修禊节,晋人风味终然别。终然别,当时宾主,至今清绝。等闲写就兰亭帖,岂知留与人间说。人间说,永和之岁,暮春之月。”(《忆秦娥·上已》)曲水流觞的修褉节蕴藏着晋人风味和山水情韵,兰亭雅集便成为魏晋风度的象征。“修永和故事”不仅仅在于追慕魏晋士人文采风流,而是在追求一种人生的态度,即追求由外在而内在的精神休憩,由无我而顾我,寻找生命的价值,体悟宇宙生机的玄远意趣,这种意趣建立在身心与山水之间的妙理通达,获得物我两忘的闲适,这便是兰亭遗韵所体现的文人精神和文学价值。

中国哲学是从阴阳开始的,而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无不以阴阳为母题而发散开来,发舒郁结幻化出光彩的华章。“阴阳男女之偶”自然的生命范式衍生了高禖祈子的礼仪形式,在漫漫的文化长河中,生成了沉淀于民族心里的固定的执兰沐浴、招魂续魄的民间习俗,三月上巳的文化光影成就了曲水流觞的雅趣,兰亭宴饮汇集了魏晋的风流精神,也凝结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人文精神和审美情趣,成为乐以忘忧、思远道志的文学主题。同时,东鲁春风式的人生价值和家国情怀,也在曲水岸边、舞雩台上迎风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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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 陈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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