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武举散文创作蠡测*
2014-04-17周兴涛彭小云
周兴涛 彭小云
有学者指出:“在明代的文武关系流变中,存在武将好文、文人尚武两大风习。这是相当值得关注的时代特征。”〔1〕这种时代特征的流变早在宋代即已肇始,如武举、武学生多以“文”自任,热衷于文事活动。笔者曾撰 《宋代科举中的文武举互换现象》及《宋代武举人的诗歌创作》〔2〕就科举中体现出的文武关系作了初步探讨,现就宋代武举的散文创作情况略作介绍,以深入其精神。
一、宋代武举散文创作面貌
日本学者高津孝说:“北宋文学史常常是围绕科场文学的流行而展开。科场文学的流行虽只能反映出文学之中的某一部分倾向,但北宋文学的流行自身,一方面与科举制度有密切之关联;一方面又在变化之中,却合乎事实。科举考试制度所产生出来的官僚群,以他们为基础的北宋文学也仍然流行于科场,这是不能熟视无睹的。”〔3〕话虽绕口,但意思简单,即科举与文学相互渗透,相互影响。此情形不仅限于北宋,也适用南宋,甚至整个科举时代;不仅体现于文举,也同样在武举得到体现,甚至更为显著。宋武举录取标准是“策论定高下,弓马定去留”,后人接触到武举人最集中的就是文章,尤其是状元的。状元因文章获取功名,其人未必特别在意这些文字,但如要登第则不得不认真对待,故其文为时人看重,又因兹而垂名后世。
武举程文评判强调忠孝以及考试时间和字数的限定,故武举人作品一则思想性强,二则较讲究布局,好作品往往得到名臣及文章家肯定。如陈应龙,字定夫,福建宁德人,为人豪放英迈,精《尚书》《春秋》,又喜读孙吴书。淳熙中(1174-1189)就试右庠(右庠即武学,右科乃武举)。陈傅良见其作,诧曰:“此馆阁人物也。 ”〔4〕周师锐(1182—1231)字仲祺,号仪父,玉峰人。少年即工词赋,时有佳作,为士林所称。真德秀得其文稿喜甚,称其不独可冠右科,在文章亦当为首选。又武学博士蔡镐见武学生厉仲方,骇叹道:“未省有如此文字。 ”〔5〕就存世作品来看,武举人之文有两个特点:一是以应用文为多,一是随时代风气而变。
天圣九年(1031)武举人李瞻《县厅壁记》:
厅壁有记,其来尚矣。或谓此不过记姓名、官爵与夫更代岁月而已。余独以为不然。盖壁记之设,异时以取质于人,俾见之者贤否美恶,必有遗议焉。宣之旌德,以唐《地理志》考之,创于肃宗二十年,本析太平县之一乡,地狭山多,最为小邑。在昔号为讼简,迄今四百余年,其宰贤否,尚可取质于人。余自绍熙改元季夏承乏于此,尝闻诸耆老,有所谓练长官者,元祐间实宰是邑,为政简易,律己廉勤,兴学以养士,邑之名公多出其门。至今乡间里巷皆能道其详。每遇酒之清者,则曰:“此练公也。”又尝修桥梁以济人,亦以练公目之。以此知名不可泯,人有所议,信然矣。余感而叹焉,虽无壁记可也,然壁记不立,亦为阙文。于是访诸邑人,乃自宝应以来,得其姓氏之可知者,由高君以下凡五十有五人,谨勒诸石,以告来者。〔6〕
本文则指出厅壁的价值在张美刺恶之意,劝诫地方官员为民办事,留名于民心间。文简意明,但笔法曲折,堪称美文。前两句叙述厅壁记之历时已久,他人的粗浅认识,接着“独以为不然”一转,点明其“贤否美恶”之用;再转到旌德县的历史沿革,言其地虽小,然“其宰贤否,尚可取质于人”。接着介绍自己听来的练长官嘉政,又一转以侧面描写练某在百姓心目中地位,不直言百姓对其评价,而是通过将诚信者和行善者都视为练公这一事实,突出其名之不泯。遂感叹一番:以为壁记之有无,本是两可之事,然为“以告来者”,还是勒石立记。文笔老到而朴实,略带古文革新之味。
南宋武举散文则注重形式美和语音流畅优雅。乾道二年(1166)武举王卿月《桂林题名记》:
淳熙辛丑夏六月望,天台王清叔约客于西湖之上。程伯任、徐商老、张明仲、刘傅明、张子真、李伯寅、魏熏夫、王咏之,凡八人。于时背夏涉秋,老火益壮,萦舟丛薄,少憩是间,觞行笑歌,声动岩谷,夕景西下,冷风袭人,殊不知有暑气。兹游甚乐,书以记时。〔7〕
气息欢快,与李瞻之记,风光迥异。《泸州到任谢表》:“伏念臣行能无取,牧御非长。三守塞垣,乞无善状;再瞻天阙,忽冒亲除。惟梓郡之奥区,以泸州为重镇,地控云南之六诏,疆连井络之三边。虽鸟言夷面,久被于文明;然狼子野心,每虞于猾夏。必羁縻之有道,在震叠以先声。盖德不足则难以服人,智不同则艰于虞敌。孔明心战,不专兵战之劳;德裕捍边,悉本筹边之效。得人为贵,从古而然。系閫寄于非轻,岂臣愚之所及?兹盖伏遇陛下曲成万物,器使群工。谓太医以折臂为良,尝诸疾苦;而割剂匪养生之具,或用膏粱。致此孱庸,亦预推泽。臣不敢怀威是本,明信自将。不求赫赫之名,自为身计;第守平平之策,庶答上恩。”〔8〕无非是感谢圣上,自谦才不胜任,故而听命于上,报答知遇之恩。然《困学纪闻》卷一九所录其《澹庵制》零句:“吾宁蹈东海,独仲连不肯帝秦。至今名重泰山,微相如何以强赵?”则忧患之心,溢于言表,傲骨铮铮可闻。
嘉定元年(1208)武状元周师锐有《登第谢余察院启》:
春闱鹄立,蒙收后之孟孙;天陛鸿传,滥作充竽之东郭。所谓自天而下,不知击地之惊。祗服宠嘉,罙深惕厉。切以出师而受于学,自古则然;选武而立之科,由唐而始。惟今所举,视昔加严。命题而试之兵机,驰骑以贯其武艺。得人为盛,应诏实多。如某者才不逮中,学难语上。龙韬豹略,遗书仅得于一编;狸步虎候,薄技敢夸于七札?谩随举子,忙逐槐花。宁比武夫,艺穿杨叶。大比幸膺于鹗荐,南宫复与于雅题。旅进黄庭,遂麈清问。丹墀地近,密联簪笏之班;黄屋天临,亲拜冕旒之赐。竭狂愚而靡隐,曾忌讳之不知。圣度优容,未忍加罪。上恩隆厚,仍置在前。听初唱于胪传,惟惊忝冒;祝同登之士类,倍觉光荣。惭非李广之无双,误占公孙之第一。靖惟侾幸,悉自吹嘘。兹盖恭遇某官襟度冲夷,议论端确。巍冠之獬豸,正直无私;问当路之豺狼,击博殆尽。属殿胪之策士,辅宸极以程能。升黜既本于公心,去取式契于上意。致兹凡下,亦荷甑收。某敢不益厉操修,愈坚志趣?荣进素定,愿闻先哲之谈;功名自期,尚展平生之学。〔9〕
主要感谢考官的公正无私,表达一展抱负自期功名的决心,词赋气较前人更为明显了。“谩随举子,忙逐槐花”一语透露出曾应文举不中而改武举。
端平二年(1235)武举朱熠,号自江,温州平阳人。《全宋文》收录其《论宽财力汰冗员奏》、《言课额亏空奏》、《议收买浮盐》三篇文章。《说郛》三种本之卷四二有一则四六文,尚未收入,现迻于后:
朱熠本武臣,尝为内夫人妹纳宦官弟婿启。理庙见之,大加赏异,特旨授文臣,后至参知政事。其启云:“环帝座之九星,貂珥曾参于画室;亚嫔嫱之九御,鱼轩尝缀于彤闱。俱来天上之仙游,共结人间之嘉会。所由远矣,夫岂偶然?今弟殿长奕世近龙光月,殿斯沽于湛露;舍妹夫人十年陪凤辇,霓裳犹璨于朝霞。水流红叶之无心,琴续朱弦而有托。璚台不怕雪,甫歌彩鸾之诗;玉杵曾嶋捣霜,辱娉云英之婿。”朱乃武举状元,温州人,号自江。理庙微识之。
《全宋文》的收录原则是不采残章断简,或以为《纳弟婿启》为断章。笔者推测该文是完整的,先点明男女婚姻乃“嘉会”,次表明双方的身份,再说二人之缘分,最后托出“娉婿”主旨。从意义和结构上都无需累赘。该启较之已收的三篇政论文更具文采,不然理宗怎会“大加赏异”。《宋代武举人的诗歌创作》已证武臣改换文臣之难,理宗此举必大大促进武举热衷于文。
绍定二年(1229)武榜第一焦焕炎《率新进士谢恩表》云:
遹骏图功,方临轩而亲策;伏螭奏对。遽锡命以疏荣。退揆朽庸,深□忝窃。臣闻兵法有不传之术,科目求可用之才。天授一篇,汉以张良而创业;武举异等,唐得郭子仪而中兴。况聿亲宥命之基,恩盖广维之烈,正须英杰,协赞讦谟。伏念臣等结发读书,困心横虑。萤窗雪案,耻为章句之雕镌;豹略龙韬,粗究奇正之阖辟。学思待问,时适急贤,偶角胜于名场,误蒙恩于震陛。侥幸愧甚,称塞何□!兹盖伏遇皇帝陛下正位居中,宅心灼俊,常德立事,已成克绍之规模;深略神机,犹籍庶允之励翼。旒纩采十朋之益,草莱殚一得之愚。过□□□,伏垂天奖。臣等敢不砥砺名节。趋附事功,程能课才,懋称简求之意;毕谋效智,仰俾耆定之勋。〔10〕
表达了及第的喜悦,对皇帝的感激以及效忠的决心,虽“耻为章句之雕镌”,而“粗究奇正之阖辟”,对军事学习是主动积极的,因特殊场景而套话满篇。其第焦炳炎,“弱冠通经史,善属文,登右科,赐武举出身,授承节郎,有能声,再登淳祐进士”。〔11〕其《黄山赋》也未脱窠臼:
胜地何最?黄山匪常。耸出云天之外,高参星斗之傍。怪石参差,卓尔丹青之绘;奇峰磊落,分明碧玉之妆。地产如金之药,池燃无火之汤。原夫秀压群山,名侪五岳。乾坤为匠,安排八面屏风;造化施工,幻出千层楼阁。碧莲芳夏,素桔生秋。幽洞寥寥而闲眠白鹿,高山寂寂而稳卧青牛。瞬息樵柯易烂,从容棋局以忘忧。景同壶里之天,美赛蓬莱之岛。桃红而远胜霞鲜,泉清而人皆不老。几多松桧之奇材,无数芝兰之异草。许瓢垂挂,必夸兹地之幽;谢屐登临,须玩此山之好。隐隐汯汯之晚岫,层层迭迭之晴峦。风动而山林鼓乐,春来而禽鸟争喧。碧枕卧千秋之榻,麻衣留百世之庵。数块丹砂耀朱光兮,何年则朽?千寻瀑布泻银何兮,万古犹观!何客无诗?何图无画?潭洁而白龙吟,云深而朱鹤化。啼猿惊药兔之眠,回马陷珑珍之跨。天都峰外日升,拥出金盘;狮子岩前雪坠,雕成玉斝。是知伟哉仙景兮,着处都称;巍然江石兮,独擅其名。宛水有步云之客,中山多折桂之人。出自兹山之秀,由于岳降之神。六六奇峰,尖似状元之笔;重重秀丽,端如学士之绅。尧舜为君,皋夔作佐。民安岩谷而自息,士俯林泉而稳卧。定知怀世之雄才,必遇搜贤之诏播。庶衣锦而还乡,睹黄山而列贺。〔12〕
全文写了黄山的峰、石、松、云四大景观。“幽洞寥寥而闲眠白鹿,高山寂寂而稳卧青牛”有细节,有情趣,是出彩之笔。“何客无诗?何图无画?”侧写其美。 结尾“尧舜”、“衣锦”则庙堂气浓。其《游黄山》诗则清淡许多:“秀出云霄一丈探,诸峰高下护晴岚。丹成兔臼香生杵,影见龙津月在潭。洞暖有花因七七,云深无语住三三。粥鱼敲动山林兴,合傍浮丘去结庵。”〔13〕仅凭一两篇场面之文,无法判断“善属文”之誉确否,但“通经史”则无疑。
也有朴实之文。庆元二年(1196)状元周虎,倜傥有大将器,身兼文武,能赋诗,工大字。开禧间(1205-1207)守和州有功,行事以忠孝为则。《景定建康志》卷一九载其《忠孝泉记》:
马军行司公宇在建业西门之里,东距冶城伊迩,前人规模殊未易及。惟西北一隅独无潴水之地,郁攸之戒,每用惴焉。暇日,因续西园四望亭之北,为轩三楹,即檐之沥凿池,方十有六丈,以受众溜,以备不测。穴地不四五尺,偪于地心,得泉津津。从而深之,则泓纡随溢,清冷而甘香,以之瀹茗涤烦,颇胜他水,亦可异也。思有以名之而不得。一日,引睇冶城之颠,有屋孤起。诹之,则晋将军卞壶望之墓傍之舍,所谓忠孝亭者是己。嗟乎!忠孝之于人,与生俱生,夫人固有之。卞氏一门顾得擅此名于天地间耶?方典午不竞,官爵自尊,品流自高,纷如也。至俯首一意,惟国之忧,惟君之徇,死生祸福,不复吾计,如望之者凡几人?父死国难,子死父难,盖六朝以来旷未之闻。则谓父忠臣,谓子孝子,可无愧裴母之言矣。路有贪泉,行道之人耻而不饮。虎也何幸,虽得官台麓,而食息起处乃邻英灵于千载之上。且新泉之出,与忠孝一亭下上适相近,可不挹望之之高风,仰望之之遗烈,托忠孝之美名,复皇皇乎他求哉?于是乎遂名其泉曰“忠孝”。庶后之饮此水者不怀行道之疑,而望之之流芳汲之则在云。嘉定岁庚午冬十月,临淮周虎叔子记并书。
是文先叙公宇无潴水之地而凿池,欲名之而不得,偶睹一屋,讯之乃忠孝亭,即就史事发表忠孝之叹,庆幸自己能与古贤为邻,遂名为“忠孝泉”,以激励后人。时人谓之“文词敏瞻,落笔若不经意,而深于运思者或愧之”,〔14〕是也。
《知不足斋丛书》本《独醒杂志》附录有绍兴三十年状元樊仁远(1160)《浮云居士曾公行状》,是存世不多的武举人所作传记。录其要而品之:
靖康之难,零陵(笔者注:曾敏求父为永州零陵知县)率民兵勤王,时天下久无事,创见金革,人情危惧,送车及郊者,或泣数行下。居士才九岁,初若惨恻,已乃劝行,曰:“愿自力,毋忧家。”……日嗜经史,善持论,与诸兄驰骋上下。尝以为贾谊非有爱君之心,故痛其窜逐,至捐生以泄愤;邓禹锐进而退速,故乘胜独克而不免损威于栒邑;光武用人曾不能融一眚,有愧于秦穆公之于孟明。其言皆反覆激切,有补于世。……初,居士自号“浮云”,年既四十,辟所居厅事之北隅为“独醒斋”,又号曰“独醒道人”。既而筑堂于故园之东,名曰“归愚”,又号曰“归愚老人”。盖三易其号,所见益高。
写其少年老成,三字句劲简,意到而笔有所隐,暗含与他人之横向比较;青年气盛之时,故以长句尽展其才识,铺张洋溢,意到笔到;以三易号之事简括其一生之变化,赏其老年之恬淡与高见,对世事之失望与无奈藏于名号的变化中,笔到而意不尽。既有横向与世人之对比,也有纵向自己前后的对比,笔法纵横摇曳,随时随情随心而变化,若合符节。而“有补于世”也当为作者的价值观。
绍熙四年(1193)武举姚灼《龙溪书院养士田记》:
龙溪书院既成,提学方公虑其不能久也,捐盐钱命都摄州事张自明买田以给其养,买园以广其居。田园既买,方公又虑其不能久也。于是法曹范公迪禀命作坛基簿三,其一留台,其一留州,其一留书院。留书院者,使钱粮官及堂长计同司之。有侵移卖弄者,凡堂之士皆得白于州,白于堂以覆之。又虑其簿之岁久而蠹且坏也,又使买石刻之,植堂之西庑,与祠记、图碑对峙,以诏于后。又命灼董其成而志之。灼既奉命成草,则又思:天下之事创始固难,保终尤不易。求详于法,不如求详于心。法传之纸,有时而漫;传之石,有时而剥。漫而更新,剥而改画,不恃乎人之心也而可乎?然人心无常,公不胜私,蠹弊百出,则恶其籍之害己也,而沉诸渊畀诸火皆可矣。灼广教事于侯邦,以辅成贻谋之盛意,一大美事也,而遑恤哉!近世岳麓、石鼓、白鹿之复,南岳、东湖、紫芝之创,皆人实为之,而人实继之。是以教养不绝,做成有方,人才彬彬辈出矣。州既以此复于方公,又志于石,愿与同志者共保之。〔15〕
以广南西路兵马都监身份而以“广教事于侯邦”为乐,且以岳麓、石鼓、白鹿、南岳、东湖、紫芝等著名书院相期许。
绍圣武举人李远,官镇洮,奉檄军前,记其经历见闻之实撰为《青唐录》一卷,灿然可观。其价值在于记录了宋与藏、羌等政权的军事、外交活动外,还是了解其地理、文化及习俗的珍贵文献。当地“以牧放射猎为主,多不粒食”。当时西宁城颇具规模,“城枕湟水之南,广二十里,旁开八门,中有隔城,以门通之,为东、西二城。”物产方面,青海湖“海广数百里,其水咸不可食,自凝为盐,其色青。”兵器制作精良:“泸戎,汉呼芦甘子,其人物与青唐羌相类,所造铠甲、刀剑尤良。”而其国好佛的程度则令人惊叹,“城之西有青唐水注入宗河,水西平远,建佛祠,广五六里,缭以瓦垣,屋至千余楹,为大象,以黄金涂其身,又为浮屠三十级以护之”,“吐蕃重僧,有大事必集僧绝之,僧触法,无不免者。城中之屋,佛舍半,维国主殿及佛舍以瓦,余号主之宫室亦涂覆之。”而青唐主辖正,“先有蕃字来乞补汉官”,与宋战兵败后,“寻与妻子削发为僧尼,入城西佛舍”,以此逃避宋军的惩罚。文字简洁,可目为一篇优美的笔记。
也不乏感愤激切之作。武学生周源针对临安府殴打武学生仆从一件小事而进《论赵师罼申状》,认为其“不经本监,不申朝廷,辄取天下之学生挞之于公庭之下,斥之国门之外,其蔑视学校,不有君父。”官吏所为“肆无忌惮,特为天子结怨于民,今两生之辱,是为天子结怨于士”,而使“祖宗三百年养士之泽,一旦扫地”。〔17〕故“源等不肯上负圣天子教育之恩,为国远虑,义激辞愤,誓不苟生,而郁勃之气竟无所伸。诸生见几而作,多已告假,所存无几。源等亦何面复为天子学生?所存敕给绫纸随状缴纳,其有未到者,别状申缴。”〔18〕对临安知府痛斥而不留情面,酣畅淋漓;以辞去生员身份而维护天子学生的尊严,痛彻心扉。
从上述文章中,我们无法就题材和风格做出分类和概括(亦无必要),但有一点却是明显的,即关于武事的极少。目前只有周虎《清原妙道真君庙碑记》写与金人的和州之战,仅着墨于因忠孝而感动神灵,“虎乃三十三战”,“而无一战不克”,〔19〕遂解围。 灵异和说教色彩浓郁。另有王霆《论恢复之说疏》,认为恢复有两个条件,“一曰规榑,一曰机会”,二者既立,“然后义旗一麾,诸道并进”,而“臣力尚壮,愿效前驱”,希望“陛下坚定而勉图之”。〔20〕是武举人之不多的主张恢复者,有慷慨之气。
二、宋代武举好文之习
上文所呈现的宋代武举人散文多与一般文人差异不大,现在需要追问原因。
首先,我们从武举考试思考。唐代武制举或单独考程文,或单独测试武艺,武贡举则只考武艺。宋代武制举只考文,武贡举程文、武艺都考。宋代武举程文考试形式分为大义和策论两种,最初只有策论,其后增加兵书大义,于是大义和策论并行,但以策论为主。明人张岱《科目志·总论》曰:“自古取士之法,汉人以策,晋人以词赋,唐人以诗,宋人以策论,元人以曲,奄至我明,特重制义。”此处指各代文举考试,但“宋以策论”同样适用于武举。宋人论武举考试有句云:“岂但执戈堪武卫,还应舞羽继仁声。 ”〔21〕“仁声”,即策问的主旨。明人郎遂《华子西先生小传》也说:“终宋之世,武举习程文,专举业,博衣大袖,温然儒生。”
因策论多涉时事,为防止流传境外,国家对此严禁刊刻,故宋代武举程文未有留存。幸运的是,江西诗派的陈师道有《拟武举殿试策》,虽非正式应试而作,但却是极为重要的文献。《拟武举殿试策》,见《宋文鉴》,文繁不录。这套模拟考试题一共有七个问题:商汤灭夏是否运用了阴谋诡计?周武王伐纣是否符合天命?晋文公为何称“伯”而不是称“王”?上古出兵之前,多以“刑”告诫将士,“刑”的含义有何变化?《司马法》提出的原则,为什么后世难以遵用?墨子主张“非攻”,反对战争;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其智谋何在?两汉都有羌人叛乱,西汉用安抚的方法,东汉用武力的方法,都平定了叛乱,其原因何在?陈师道的回答说仁义是治乱的根本,有德有能的君主应当学会“偃武修文,以德服人。”而武力只是一种象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用。“孙吴之书盗术也”,是不祥和的东西。显然是儒家仁义道德的老调,缺乏实际指导意义。当时武举策问大致也是如此路数。
宋代的武举策问虽未能存世,但明、清却有不少。台湾学者屈万里主编的《明代登科录汇编》收有明代武举乡、会试程文试卷十五篇,大陆顾廷龙等主编的《清代砂卷集成》有武会试卷四份,武乡试卷三十四份。兹以受宋代影响明显的明代试卷为参照,以此考察其实际评选标准。现择要选几则评语以窥一斑。嘉靖三十一年(1152)福建武举头名试卷,得到如下批语:“本之以理,充之以气,润之以学,断之以识。真奇作也。”“辞华激越,藻思精深,才美而得算多,且要汝成塞上功名耳。”“慷慨激烈之气,诵之凛然,得士如此,可以赞。 ”〔22〕万历四十四年(1606)武举会试第一名试卷得到的批语是:“攻守情术发扬殆尽,干城之选,必无出其右者。敬羡。”“文极奇,谋极远,他日必为名将,取之。”“运用元神,词格隽古,武弁中其杰然者乎。”“辟合变化,逾出逾奇,攻守之妙,尽于此矣。”“开辟变化、机用出入,文与兵兼至矣哉。 ”〔23〕另一份试卷得到“笔阵纵横,词锋健劲,盖士之有经纬者”和“酌古准今,气健才高”的赞许。
据此,明代武举策论的评价标准一是注重形式而不特别看重内容 (特指军事),二是重视思想之“忠”与否。
前引宋代大儒评价武举文章的话语,也证明宋代武举程文标准与明代大致不差。考试所做文章虽与一般散文不同,但是其价值是统一的,因为考试其实就是一种价值尺度的灌输。亦就不难理解宋武举部分散文有武举程文标准所规定的特点而更多的与一般文人无异。
不惟散文如此,宋代武举人诗歌亦多与文人无甚显著差异,〔24〕此略。宋代武举撰著或毁于当世或没于后世,今略将其曾经成集之作勾稽一二。
1.李远《青唐录》一卷。右班殿直李远,绍圣(1094-1098)武举人,官镇洮,奉檄军前,记其经历见闻之实,灿然可观。
2.何宏中《成真》、《同理》。 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一:“何宏中,字廷远,先世居雁门。宣和元年(1119)武举,廷对第二名,……著有《成真》、《同理》二集。”
3.马扩《茅斋自叙》。 《宋诗纪事》卷四0:“马扩,字子充,武举。宣和四年使金,除武翼大夫、忠州刺史、湖南宣抚参议官。有《茅斋自叙》,有诗作。”武举,乃赐武举绝伦。《三朝北盟会编》卷四、卷一0、卷三二等十一处及清厉鹗《辽史拾遗》卷一二皆曾引用《茅斋自叙》,未言卷数。
4.施子美淳熙十一年(1185)武举,有《七书讲义》四十二卷,每书先解题,叙述作者、成书及存佚情况,次分段注释,先释文意,后引史实参证,开武经义疏之先河。本书为应付武举、武学考试而作,李零谓“其注文皆平庸无可观”。〔25〕但其在军事学上的价值已经受到国外研究者的重视,其在文献学和阐释学上的意义则有待进一步研究。
5.黄旹《胖轩》。《八闽通志》卷七二:黄旹,“绍熙初(1190)武举第四人,开禧初复登进士”,“文章政事皆有声于时。尝追和东坡仕禄戒知足诗,即乞沐休。又尝撰取圣贤言行可鉴者百余条,目曰《褆身录》,所著诗文又有《胖轩》等集”。赵蕃《淳熙稿》卷四有《胖轩》诗。
6.吴驲《宦游日记》、《岚壁集》。 《泰顺县志·文化》:“吴驲,字由正,泰顺人,嘉泰二年(1202)武举,著有《宦游日记》、《岚壁集》等。”《全宋诗》有小传。
7.王霆《玉溪集》,嘉定四年(1211)武举。《宋史·艺文志》谓其“有《玉溪集》行于世”。
8.华岳(生卒年不详)字子西,自号翠微,贵池(今属安徽)人。初为武学生,嘉定十年(1217)中武举进士,为殿前司官属。《宋史》卷四五五有传,其集有“《南征录》、《北征录》皆不著于艺文志。《南征录》,诗居十九,即其别集。此《北征录》皆兵家言。”〔26〕
9.林仲虎《百将》、《杂诗》。 《八闽通志》卷七二:“林仲虎,字景瞻,宁德人。庆元中(1226-1227)武举廷试第二。……能属文,尤长于诗,有《百将》及《杂诗》行于世家。”《宋诗纪事补遗》云其“擅长作文,尤长于诗,有《百将诗》、《出疆唱酬集》传世”,并录《出疆诗》一首。或《杂诗》即为《出疆唱酬集》,而《出疆诗》即其一。
10.刘必成《三分诗稿》。《八闽通志》卷七二:刘必成嘉熙初(1237)“为武举解元”,“明年,遂魁天下,淳祐九年,复中锁厅。盖以文武全才自负也。自号‘爱闲翁’,有《三分诗稿》”。
11.应节岩《平坡文集》。应节岩,字和父,平阳人,淳祐四年(1244)武举,六年换文资,号平坡居士,有《平坡文集》。《全宋文》存其《扬州州学藏书楼记》。
12.程鸣凤《读史发微》并诗文二集,宝祐元年(1254)武举状元。《新安文献志》卷九六汪子相《程武魁传》:“程鸣凤,字朝阳,号梧冈,祁门善禾人。少颖异,博学洽闻。公精草书,工墨戏,有《读史发微》三十卷、诗文二集。”诗文二集,不知何名。
13.林千之《云根痴庵集》。《浙江通志》卷二四八九:“《云根痴庵集》,(隆庆)《平阳县志》:‘林千之著,字能一。’”清万斯同《宋季忠义录》卷一三,谓其温州平阳人,宝祐中(1253-1258)自武学赐第,改文科。历南康军、江阴军教授,官枢密院编修,有《云根痴庵集》。
14.程骧《松轩集》,开庆元年(1259)武举。 《新安文献志》卷九六之程恕《帅干程公传》:武学生程骧“字师孟,一字季龙。性极聪悟,凡诸经子史律历之书,一览辄尽其义”。致仕,于所居傍凿池引泉构亭为游息之所榜曰“林泉风月”。尝书座右曰:“无毁之谓誉,无忧之谓乐,无求于人之谓富,无屈于人之谓贵。”人以为名言。“所著有《松轩集》若干卷”。程明政《篁墩文集》卷一二略同。《宋诗纪事小传补正》卷四:“自号‘松轩’以见志。”
15.徐泳,字荐伯,有《横槊醉稿》。陈傅良《止斋集》卷四一《跋徐荐伯诗集》:“吾友徐荐伯登武举第,一日示余《横槊醉稿》。余读已,喜荐伯慷慨有烈丈夫气,其诗词视唐诸子矻矻弄篇章者多哉。”楼钥《攻媿集》卷七0《跋徐荐伯横槊醉稿》:“荐伯,儒者,由右学以奋论议,慷慨谈兵如流,击贼何足言。读其诗顿挫清厉,有壮士横槊之气。”
而武举王卿月病卒前,“取其所著书尽焚之,遂无传”。〔27〕清洪颐煊《台州札记》卷七记载:“南宋王卿月者,世居开封,父徒台州,而为台人,以武举进,后又登儒科,累官至太府卿,可谓文武双全,既精习兵书武事,又词章瞻蔚,通古今百家,琴奕、卜筮、音律、射、医无所不能。”则其所著书所涉种类甚多,是为宋代文化之一损失,令人叹惋。
以上有限的著述,极少与军事相关,多数性质为一般文人著作。更为有趣的是宋代武举、武学生的身份认同是“文人”。
以武学生考中武举的华岳为例。其《除夜二首》自注:“丁卯岁,夜在斋阁。因思二年以来除夕皆坐不辜之狱,复事君子道长,即有拔茅连茹之庆。”当时以从建宁返回京城到武学了,但诗中称:“十载载春游太学,二年年夜宿圜扉。 ”〔28〕《再上皇帝书》首句自称:“待罪国学发解布衣臣华岳。”只云“太学”、“国学”而不言“武学”。旁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卷一云:“华岳,字子西,右庠诸生,以武策擢第。……因擢第为殿前司官属。”只云“擢第”而不特别强调武举及第。而刘时举《续宋中兴编年资治通鉴》卷一三则直呼“武学生华岳”。又,《新安文献》卷九六:“武学生程骧,……开庆元年登周震炎榜进士。”所谓“进士”也是武举。乾道五年武举试题对武举人的定位是“子大夫,儒而谈兵者也”。〔29〕前引周师锐武举中第谢启也以“士类”自称。
因此,我们初步得出印象:宋人不把文、武举进士和文、武学分得很明白,常常统称而不区分。这种习惯在后代也有延续。如元人余阙《青阳集》卷四《两伍张氏阡表》:“宋之季时……有号为进士登科第者往往皆武学也。”明人余士奇(万历)《祁门县志》卷三“宦达之武科”即将宋代武举人视为“进士”。
这就提醒我们,一些文献称宋“进士”时也可能指其武举出身,云“太学”也可能指的是武学生。原因有如下数端:一则,武举及第在官方可称“武举进士”,可省称“进士”;二则,很多人既考文举又试武举,简单称其进士(文举),只是漏掉武举身份(也有故意遗忘的);其三,最根本的原因是当时人们都视武举、武学生为文人。实际上,宋代“进士”、“太学”有泛化的趋势,如今之“老板”、“师傅”一类是时代观念的反映。换言之,文举进士、太学生在社会上地位尊崇,而被运用到其它领域。若将前述第二种情形者只视为文进士,不算错但不全面,对深入了解宋代社会有所遮蔽。若因“进士”的常用意义是特指文举而将只应武举者归入文举则是重大错误。以此审视《全宋文》、《全宋诗》的小传,未作详细区分者很多。如林千之,宝祐中自武学赐第,后改文科。《全宋诗》录其诗三首,小传也只云“开庆元年进士”。限于时间和篇幅,本文无法逐一考证,但此项工作值得注意。
要言之,武举人以“文人”自任,时人亦视其为文人,其价值观及文风或均与同时代文人同步。
三、宋代“文人武化”与“武人文化”之时代观念
本文开篇提及有学者认为明代 “武将好文”和“文人尚武”风习,笔者将之视为“文人武化”和“武人文化”,并认为其始在宋。上一部分列出宋代武举散文特征与武举考试及武举人身份认同之关联,算是开篇提及的学者归纳的“武将好文”风习表征之一。此种“文化”在宋亦渊源有自。
宋代武将的价值观念与前代不同,由矜武转而尚文。宋太宗对诗文的热衷无以复加,在战争中也让臣僚赋诗附和,试中者“效官之外,更励精文翰”。〔31〕以诗能迅速升迁,遂使有感于“天下承平久,谋臣将无所用其武”而“感激读书,欲以文儒起家”〔32〕的武将越来越多。曹彬先后伐蜀平叛,军功甚著。其子曹玮,“沉勇有谋,喜读书,通《春秋三传》,于《左氏》尤深”。〔33〕《青箱杂记》:“曹翰,内宴侍臣皆赋诗,翰以武人独不预。陈曰:‘臣少亦学诗,乞应诏。’太宗曰:‘卿,武人,以刀字为韵。’因以寄意曰:‘三十年前学《六韬》,英名常得预时髦。曾因国难批金甲,耻为家贫卖宝刀。臂健尚嫌弓力软,眼明犹识阵云高。庭前昨夜秋风起,羞囝蟠花旧战袍。’太宗为迁数官。”杨可诚、可弼、可辅兄弟三人皆名将,“读书精通易数,明风角鸟占、亡祲、孤虚之术,于兵书尤邃”。〔34〕三班借职赵眴,“习书史,美凤仪,性劲特好学,恂恂类儒者”。永兴军路马歩军副都总管杨宗闵,“喜阅史,熟古今方略”。〔35〕《续墨客挥犀》卷八有一条趣闻:
庆历中,河北大水。仁宗忧于行色。有走马承受公事使臣到阙,即时召对。问:“河北水灾如何?”对曰:“怀山襄陵。”又问:“百姓如何?”对曰:“如丧考妣。”上默然。即退,诏阁门:今后武臣上殿奏事,并须直说,不得过为文饰。至今阁门有此条,遇有合奏事人,即预先告示。
这是弄巧成拙的事。又《宋诗话辑佚》之《诗事》:“近世武人如节度使柴宗庆作诗云:“曾观大海难为水,除却梁园总是村。”太着模仿痕迹,不免被文士讥讽。但武官“文”化的倾向和努力是不容否定的,并逐步得到认同。《杨文公谈苑》:“本朝武人多能诗。”如何伸“每春秋都试弓马外,辄陈诗以自见”,而“守将□□王公亟嘉赏”。〔36〕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八三《后村诗话》:“先朝武人能诗者有曹翰、贺铸、刘季孙,南渡以来有刘翰、潘柽,其警句皆脍炙人口。今又有何君,所谓出乎其类者。然使人称诗名,不若使人诵诗句。盖诗名在人颊舌,可以谈致,诗句入人肝脾,不可以虚誉传也。”又论曰:
元祐间最为本朝文章盛时,荐之于郊庙,刻之于金石,被至之于歌弦者,何其众也。惟贺方回、刘季孙不缘师友,颉颃其间,虽坡、谷深嘉屡叹,所谓豪杰奋兴者耶。其后有刘翰武子、潘柽德久,尤为项平庵、叶水心赏重。此四人警联快句,余少传诵,老犹记忆。”
武人的诗歌能得到苏轼、黄庭坚、叶适、刘克庄的高度肯定,其成绩不可小视。
可见,整个宋代武将的时尚是努力祛除“武”的外衣,竭力“文化”,自内而外地要成为真正的“文人”。与之相映成趣的则是文人不断“武”化。
首先是文人“武”化趋势。穆修《河南穆先生集》卷二《上大名陈观察书》指出文武分别之弊:“近世以来,文武异道,将相异材,为弊于时久矣。……谓儒为文,谓卒为武。苟登之为相,则不复寄以军戎之任,而曰此文人,不卒语以武。苟拔之为将矣,则不求以儒术之学,而曰此武夫也,不当责以文。时既择将相之具不同,人遂目文武之术为异。时之所以不得其人,人之所以不尽其用,其弊皆出于此乎?”雍煕四年(公元987年)曾下诏允许文臣中有武略知兵者,许换武职,应者寥寥。孙何建议文武参用,于文儒之中,择有方略之士,试以边任委之。此后,以文臣任统兵官督率武将,渐成惯例。刘挚《上哲宗论祖宗任武人为大帅用意深远》:“不以武人为大帅专制一道,必以文臣为经略以总制之。武人为总管,领兵马,号将官,受节制,出入战守,唯所指麾。”
文臣要统兵节制武将,不懂军事显然无法胜任。欧阳修就认为:“士不兼文武不足任大事。”〔37〕文臣意识里武人不值得信任,只有文人才能带兵作战,并表现出相当的自信。苏舜钦云“众人刮目看能事,著鞭无为儒生羞。”〔38〕方大琮《与袁侍郎书》则以为太过文人化不行:“国朝儒治太盛,宜于文中求武”。〔39〕而大儒如胡瑗,“其于兵事犹熟”,则“儒者乌可以军旅末学而不讲之哉”成为宋文人共识。〔40〕
于是文士研习军事蔚然成风,晁说之《累夜读武经总要慨然思陈叔易寄予嵩阳读水经之句因用其韵作寄叔易此公相与唱和最多于此诗则每诵之》:
蝶笑蜂须飞有声,梅嫌柳眼众人青。今朝消息君知否,荒塞寒灯读《武经》。〔41〕
在荒塞的寒灯下累夜读军事著作而乐此不疲,文士的热情真是不低。其他人虽未明言曾习兵书,但诗文中还是透露出消息。如以兵法论文,如黄庭坚《黄庭坚全集》正集卷一八《答王子飞书》:“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以兵法喻诗,如王令《广陵集》卷四《寄满子权》:“我爱子权诗,苦嚼味不尽。穷思欲名状,百比无一近。初如贪追兵,屡请忽许进。旗旄左右幢,戟剑后先刃。方争奋先拿,忽睹斩乱狗。徐驱得平郊,万里合一阵。偏裨走起颐,中间坐吴腔。喊呀斗志酣,仿佛穷敌讱。前军奔走兵,后马走断纼。须臾声金收,万噪快一隽。群降挑戈矛,叩拜乞用。苍黄请命问,窃视不敢衅。”以兵法论书法,如释道潜《参寥子诗集》卷七《观恭师诗书以二绝句勉之》:“论书当亦似论兵,军律非严事不成。”以文法评论兵法,如吕本中《童蒙诗训》:“《孙子》十三篇,论战守次第与山川险易长短大小之状,皆曲尽其妙,擢高发隐,使物无遁情,此犹文章之妙处。”以上事实证明文士们对兵书极为熟悉,至少可以纸上“谈兵”。
不仅谈,而且写。如《宋史·任谅传》:“谅力学自奋,年十四即冠乡书。登高第,调河南户曹。以兵书谒枢密曾布。”《宋元学案》卷五六:倪朴“其学大略近陈同甫,谈兵说剑,耻为无用之学。”文人“武”化还体现在教育和科举中。除了中央和地方武学外,在没有武学的地方学校中广设射圃,以增强文士的武事,如广州州学有南剑州学、金州州学校,也都辟有射圃供文士联系射箭。南宋淳熙二年(1175)强行要求文举进士都要试射箭,又诏令太学生“暇日习射,以斗力为等差,比类公试、私试,别理分数”。〔42〕射圃的和进士试箭不排除有现实的军事需求,但仍可纳入文士“武”化的范围。张耒有诗题曰《耒病臂比已平独挽弓无力客言君为史官何事挽弓戏作此诗》,梅尧臣更是“上马常慷慨”。〔43〕文士习武风气可见一斑。
在文武分途的历史趋势下,宋人却又出现文武相互渗透的现象,体现出要“文武合一”自我要求,实即在承认“文武分途”的前提下向“以文驭武”(文治)转变。这一思想转变是我国古代政治模式的转折,对后世及东亚都有重大影响。以往的论者对此关注不够,故特拈出。
在社会分工不细的先秦时代,是“寓武于文”,或者文武不分。如宋代反对武举、武学的刘敞就说:“昔先王务教胄子以道,而不及武者。”〔44〕张璪也主张:“古之太学,舞干习射,受成献功,莫不在焉。文武之才,皆自此出,未闻偏习其一者也。”〔45〕不承认文武分途的事实,以为有“文”必然有“武”。更多的人则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文武关系。夏竦《上章盛皇帝乞应制科书》:
铅椠方策,文之器也;辞藻辩驳博,文之用也。……步骑金革,武之器也;敢毅勇捷,武之用也。
邵雍《文武吟》:
既为文士,必有武备。文武之道,皆吾家事。
翻检宋人论述时,我们发现一会说文武一致,一会说文武殊途。细细分析,二者是对立统一的。首先从治国之术、之用角度看,文武有差别;但又都从属于另一个更高层面的“道”,而这个“道”却多用“文”表述。所以,邵雍说都是自家事。范仲淹《上吕相公书(二)》概括最为准确:“窃以文武之道一,而文武之用异。”
作为对立的文武,自然各有不同。如果偏重“武”,那就会重蹈覆辙,“五代衰乱,专尚武力,诸侯握兵,外重内轻,血肉生灵,王室如缀,此武之弊也。”若偏重文,“一旦戎狄叛常,爰及征讨,朝廷渴用将帅,大患乏人,此文之弊也。”〔46〕故宋孝宗总结:“文武并用则为长久之术,不可专于一。”〔47〕作为“术”的武有了独立性,武举也就有了合法性。人才特性不同,当然要用不同的方式培养、选拔。于是“有文选,有武选,用之于既养之后也”。〔48〕“文武二选,不可阙一,与其任用不学之人临时不知应变,不若素习韬略之士缓急驱策可以折冲。”〔49〕
武举的设立是文武分途的必然结果,也有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影响,武的一切都是比照文而来的,其考试办法和内容比照文举也就自然成章了。武艺体现出“文武分途”,而程文则是“以文驭武”的体现。一道给武将的诏书竟称:“得真儒则天下无敌。本朝以文取士,我武威扬,能使西贼胆寒者,实自科举出也。”〔50〕此科举包含文武举,但选取的标准都是“文”。杨学为认为:“科举制的本质在于考试”。〔51〕而考试的实质则是以考试统一思想,宋武举即以此改变统治层的成分构成。在该制度的设计规划、具体实行都是文人起决定作用,因而其指导精神、录用标准、操作层面都体现出将“文”的理念用于“武”的领域,主导军事人才的选拔。如果说科举在五代彻底“武人化”了〔52〕,那么,说科举在宋代完全“文人化”也不为过。
正因为有这样的观念,所以宋代士人以文人自视,可以参加文举考试,也可以权宜参加武举考试,如果条件许可又再试文举,或者试中武举或再考文举,〔54〕这在他们看来都是“自家事”,都是文人的分内事,没有什么奇怪的,自己的文章不是应该与其它文人有什么不同,而是自己的本来就文人文字。
在朋党激烈和文学社团蜂起的宋代,但在文学或政治上并没有一个独立的武举或武学生团体或流派。尽管有部分作者体现出独特的身份意识,但作品太少,在题材、风格、造语及意象选择上与一般文人并无显著区别,甚至更“文”。武举的文学创作为我们提供了解剖宋代文武关系的又一样本,虽少有大家,但整体文学水平并不低,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更多的是文人意识而非武将本色。
〔1〕陈宝良.明代的文武关系及其演变〔J〕.安徽史学,2014(2).
〔2〕 〔24〕 〔54〕 周兴涛,董克宁.宋代科举中的文武举互换现象〔J〕.文山学院学报2011(3);周兴涛.宋代武举人的诗歌创作〔J〕.西华大学学报,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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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明)陈道.八闽通志.卷七二〔M〕.济南:齐鲁书社,2002.
〔5〕 (宋)叶适.水心文集.卷二二《厉领卫墓志铭》〔M〕.四部丛刊初编本.
〔6〕 佚名.(嘉靖)宁国府志.卷二一〔M〕.民国八年(1919)刻本.
〔7〕 (清)谢启昆撰.粤西金石略.卷九〔M〕.嘉庆六年刻本.
〔8〕 (宋)魏齐贤,叶棻.五百家播芳大全文萃.卷五下〔M〕.台湾: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85.
〔9〕 四川大学古籍所.全宋文.第315册,第3页〔M〕.上海、合肥:上海辞书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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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明)闻人诠、陈沂.嘉靖南畿志卷四九〔M〕.北京:1995.
〔12〕 四川大学古籍所.全宋文〔Z〕.第343册,第240-241页.
〔13〕 北京大学古籍文献研究所.全宋诗〔Z〕.第63册,第397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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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宋)佚名.续编两朝纲目备要.卷一五〔M〕.北京:中华书局,1995.
〔18〕 (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一七〔M〕.北京:中华书局,,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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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元)脱脱等.宋史.卷四0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1〕北京大学古籍文献研究所.全宋诗〔Z〕.第25册,第16356页.
〔22〕〔23〕 (明)汪宗元.嘉靖三十一年福建武举乡录〔M〕.屈万里.明代登科录汇编〔Z〕,台北:学生书局,1979.
〔25〕李零.古本孙子兵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271.
〔26〕 (宋)华岳.翠微北征录.卷末〔M〕.金华:光绪二十六年(1900)刻《先哲遗书》本。
〔27〕 四川大学古籍所.全宋文〔Z〕.第266册,第49页.
〔28〕 (宋)华岳.翠微北征录.卷七〔M〕.金华:光绪二十六年刻《先哲遗书》本.
〔29〕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Z〕选举八之一四至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57.
〔31〕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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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元)脱脱等.宋史.卷卷二五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4〕 (元)脱脱等.宋史.卷三二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5〕(宋)刘一止.苕溪集.卷四八《宋故武功大夫贵州刺史永兴军路马歩军副都总管特赠右武大夫光州防御使累赠太师魏国公杨公墓碑》〔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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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宋)欧阳修.居士集〔M〕.卷二九《翰林侍读学士右谏议达夫杨公墓志铭》,《四部丛刊》初编本.
〔38〕(清)吴之振.诗钞.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9〕 四川大学古籍所.全宋文〔Z〕.第321册,第247页.
〔40〕 (宋)黄履翁.古今源流别集.卷六〔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41〕 北京大学古籍文献研究所.全宋诗〔Z〕.第21册,第13748页.
〔42〕 (元)脱脱等.宋史.卷一五七〔M〕.北京:中华书局,1977.
〔43〕(宋)刘敞.公是集.卷二二《圣俞坠马伤臂以其好言兵调之》〔M〕.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1937).
〔44〕 (宋)刘敞.公是集.卷四三《与吴九论武学书》〔M〕.上海: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1937).
〔45〕 〔48〕(宋)章汝愚.群书考索.后集卷二九〔M〕.北京:中华书局,1992.
〔46〕 (宋)范仲淹.范文正公集〔M〕卷八《上吕相公书(二)》,苏州:康熙岁寒堂本.
〔47〕 (元)佚名.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二六上〔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
〔49〕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七之九〔Z〕.北京:中华书局,1957.
〔50〕(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一二《赠张镇等诏》〔M〕.北京:中华书局1990.
〔51〕 〔52〕杨学为.科举制是对封建宗法制度的革命〔C〕.刘海峰.科举制的终结和科举学的兴起,武汉:华中师大出版社,200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