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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叙事艺术

2014-04-01赵海霞

关键词:朵夫内心世界复活

赵海霞

(北京外国语大学 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复活》是19世纪晚期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是托翁晚期文学创作的代表性作品,被认为是他一生思想和艺术的结晶,其主人公的塑造深凝着托尔斯泰苦苦追求着的人生答案——托尔斯泰主义。托翁的这部扛鼎之作总是不乏研究者,但大部分学者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作品思想层面的剖析上,而实际上,《复活》的叙事艺术更值得探索。《复活》之所以能成为一部优秀的著作,这与作者的叙述技巧(艺术)是分不开的。本文拟从“叙述视角”和“叙述话语”两个层面做一探析。

一 叙述视角

叙述视角是叙述者在写作时预先选取的角度和切入点,对于作品创建得成功与否具有重要意义。关于这一点很多作家都曾谈到,如 “究竟从哪个角度上看过去、写进去,能使你的人物性格最清晰、最鲜明地展现出来,使你的人物形象和你要表达的思想统一起来呢?我构思小说,感到最费劲的就是选择这个角度,琢磨从哪里写进去。”[1]叙述视角的选取是文本叙述的第一道门槛,视角选取的恰当与否对于写作具有重要意义。正如莱士·马丁在《当代叙事学》也指出:在很多情况下,如果视点被改变,一个故事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无影无踪了。”[2]

《复活》采用的是叙述者的全知视角。这种视角的特点是:由第三人称叙述者发出,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在讲述故事时,能够看到或感受到任何东西,视点可以任意转移,超越时空,从一个人物转向另一个人物,从一个地点转向另一个地点。可以深入到每一个人物的心灵,洞悉他们的思想、情感、愿望等内心世界。”[3]全知视角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上帝般的眼光,它对作家的要求很高,没有丰富的生活体验,足够的知识修养,准确透视、把握、刻画每个人物内心世界的艺术功力,运用这种叙述方式来写是很难成功的。在《复活》中叙述者讲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官吏、贵族、地主、农奴典狱长、妓院人士等等,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如法庭、教会和监狱;城市与乡村,上层与下层……没有哪一个领域会被他遗忘。苦寒的西伯利亚是政治犯的集中地,那种即将促成社会变革的新因素,自然也不会被托尔斯泰的目光遗漏掉。”[4]这正符合了托翁1895年10月(在《复活》的创作时期内)在日记里所写:“活的日子不久了,而极想说的话却是那么多……要讲人们对自己的残忍的欺骗——经济上的、政治上的、宗教上的……要讲婚姻,要讲教育。也要讲专制制度的可怕。”[5]

全知叙述者可在时间轴的过去和未来自由穿梭;面向小说前和小说后的时间;可以看到不同的空间点和在同一时间内不同地点发生的事件,例如 “当玛丝洛娃在士兵押送下走了许多路,筋疲力尽,好容易才走到州法院大厦时,他两个养母的侄儿,当年诱奸她的德米特里·伊凡内奇·聂赫留朵夫公爵正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床上铺着鸭绒垫褥,被单被揉得很皱。……”叙述者的在时间轴地自由穿梭使他能够描绘同一时段内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所处的生活状态:一边是锒铛入狱的犯人,筋疲力尽;一边是高贵的贵族少爷,躺在高高的弹簧床上。这种天壤之别为以后情节的发展做了很好地铺垫。

《复活》中叙述者的全知性表现在深入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知道其内心深处不为他人所知的秘密。现实生活中人的内心世界是隐秘的、不为他人所知的,但在文学作品中叙述者可以知晓一切,这是虚拟世界中叙述者可以获得的特权。如在审理玛丝洛娃的案件时,对法官们内心所思所想的揭露:法官们只忙于自己的私事,对案件审理却心不在焉。法庭庭长生活放荡,为了要在六点钟之前赶去和一个红头发的瑞克拉拉约会,他希望审判早点开庭、早点结束。一位法官和妻子刚刚吵过架,心情不佳、愁容满面,在担心审完案子回家后,妻子给不给他饭吃。副检察官通宵没有睡觉,他给一个同事饯行,喝了许多酒,打牌一直打到半夜两点钟,又到正好是玛丝洛娃六个月前待过的那家妓院去玩女人,因此他没有来得及阅读毒死人命案的案卷,此刻想草草翻阅一遍。……

二 叙述话语

《复活》叙述话语的特点集中体现在内心话语的描绘方面。内心话语又称其为“内在的话语”,或听不见的心语”,内心言语是无声的、非交际性的,即使言语主体创建了一个思维的接受者,也只具有假定的交际性。正如П.Я.Гальперин所说:“内心言语的特征是“跟‘纯粹’的思维相比——这是言语,而跟言语交际相比——这是特殊的言语,一种思考形式……”[6]但是在文学作品中为了传达出人物内在感受和意念,作者需要将人物内心言语用外部言语象征性地传达出来,因为“潜意识在现实中如果不说出来,则不形成完整而有条理的话语。所以全靠作者发掘出来,再赋予话语的形态。”[7]

在《复活》中叙述者凭借全知的优势会时不时地钻入人物——尤其是聂氏的内在意识领域,向读者报告他的所思所想。因为“复活”主要指的是聂赫留朵夫的精神重生,玛丝洛娃只是这一复活的主要促成者。“虽然女主人公玛丝洛娃的故事从内容上看也很重要,但在情节总的结构体系上只是一条副线,被作者分割成许多独立的情节单元,而将这些单元细部串接起来的正是男主人公动作主线。”[8]为此,叙述者频繁地钻入聂氏的内心世界,跟踪其心灵的发展和嬗变,对其心理活动内容及其过程进行直接展示。因此,与其说《复活》是现实社会的反映,倒不如说它是对人类复杂多变的内心的解密。《复活》直接触及人的精神领域,将人物内心世界直接抛向读者,让读者自己来思考、评判。于是作者在描写主人公内心世界时总是毫不惜墨,经常在情节发展的关键时刻引入主人公的内心话语,直接向读者展示其复杂多变的内心世界。内心话语是叙述性作品中创建人物内心世界的最复杂、最常用的一种手段。它主要包括两种形式:内心直接引语和内心非纯直接引语。前者以直接引语形式出现,用引号标记。后者指那些表面上是第三人称叙述者叙述,但实际上站在人物的立场,包容着人物内心的声音。

1.内心直接引语。

内心直接引语有明确的引号标记,是叙述者声音和人物声音的分离,它清晰地给出人物的所思所想,思考对象可为他人也可为自身。此类内心言语于刻画人物特征具有重要意义。从表现形式看,内心直接可分为内心独白和内心对话。如:

例1:不错,尽管她身穿囚袍,身体发胖,胸部高耸,尽管她下巴放宽,额上和鬓角出现皱纹,眼睛浮肿,她确实就是卡秋莎,就是在复活节黎明时用她那双充满生之欢乐的热情眼睛,天真地从脚到头笑盈盈瞅着他这个心爱的人的卡秋莎。

“居然会有这样的巧遇!偏偏排在我陪审的庭上审讯,十年不见,偏偏在这里的被告席上看见她!这事将怎样收场啊? 但愿快一点,快一点收场!”

上文划线处是内心直接引语,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呈现,表达了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认出卡秋莎后极其尴尬,不知如何是好的内心波动。此时,他想快点结束所有的一切,不想要那种使自己不舒服、不自在的感觉,可是他摆脱不掉,而这一些也恰恰说明了聂赫留朵夫在受到良心的审判。

内心直接引语还以自我分离,自我内心对话的形式出现。如下文中出现两个聂赫留朵夫——“兽性人”和“文明人”的辩驳:

例2:这个差距是那么大,积垢是那么多,以致他起初对净化丧失了信心。“你不是尝试过修身,希望变得高尚些,但毫无结果吗?”魔鬼在他心里说,“那又何必再试呢?又不是光你一个人这样,人人都是这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魔鬼那么说。但是,那个自由的精神的人已经在聂赫留朵夫身上觉醒了,他是真实、强大而永恒的。聂赫留朵夫不能不相信他。不管他所过的生活同他的理想之间差距有多大,对一个觉醒了的精神的人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办得到的。

这说明聂赫留朵夫思想非常矛盾,心情非常复杂、沉重。他对贵族阶级的叛逆远不是义无反顾的。他越是关心玛丝洛娃,也就在内心深处越是响起相反的呼声。这一内心对话深深地揭示了聂赫留朵夫“复活的”艰难旅途。

2.内心非纯直接引语。

内心非纯直接引语是内心话语和非纯直接引语的结合。它指的是这样一种情形:在描绘人物内心世界时,人物的内心言语不独立出现,而是融入到叙述者的语流中,使得叙述称为双声或多声。也就是说这时话语意向和情态无异属于人物。只是,此时叙述者并非完全放弃干预,仍以第三人称叙述形式出现。该类内心话语虽以第三人称形式出现,但跟直接引语一样也是主人公思想意识的直接呈现,是通过人物自身的坐标来审视自我精神活动,表达内在的言语指向。也就是说“句法特征是作者话语,但所有的情感表现力结构是主人公的”[9]持相似观点的还有Б.А.Успенский,“当转达人物的情感和思想时,能够猜出是典型的主人公的话语,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关于主人公的言语以第三人称呈现。”[9]В.В.Виноградов认为这类内心言语的基本特征:“第三人称形式可由第一人称形式代替,转为人物‘直接的情感表达’”。[10]

例3:这当儿,一个诵经士手里拿着一把铜咖啡壶,穿过人群,在经过卡秋莎身边时没有留神,他的祭服下摆触到了卡秋莎。那诵经士显然是由于尊敬聂赫留朵夫,有意从他旁边绕过去,结果却触到了卡秋莎。聂赫留朵夫心里奇怪,那个诵经士怎么会不明白,这里的一切,连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他可以忽视世间万物,但不能怠慢卡秋莎,因为她就是世界的中心。为了她,圣像壁才金光闪闪,烛台上的蜡烛才欢乐地燃烧;为了她,人们才高歌欢唱,“耶稣复活了,人们啊,欢乐吧!”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为她,为她一人而存在的。(托尔斯泰《复活》)

此段中划线部分形式上是第三人称作者叙述,但实际上表达的是聂赫留朵夫的内心声音。首先有心理活动提示词“心里奇怪,”;其次,该段话语具有很强的主观情态性,“连全世界的一切,都是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她就是世界的中心”,此段文字对卡秋莎的痴迷只可能来自聂赫留朵夫,他热烈地爱着喀秋莎,卡秋莎在他眼中完美无缺,是茫茫世界中的唯一,天地万物都为了她才存在。再如上文中例1的第一段:

不错,尽管她身穿囚袍,身体发胖,胸部高耸,尽管她下巴放宽,额上和鬓角出现皱纹,眼睛浮肿,她确实就是卡秋莎,就是在复活节黎明时用她那双充满生之欢乐的热情眼睛,天真地从脚到头笑盈盈瞅着他这个心爱的人的卡秋莎。

该片断是典型的内心非纯直接引语。这里虽是作者叙述形式,但描绘的却是聂赫留朵夫的内心活动。“不错”“确实就是”等词汇的插入更说明这里不是作者话语,而是聂赫留朵夫的内心所想:他将眼前的“她”和先前的卡秋莎容貌作了对比,最后认定这位就是他曾经热烈追求过的美好的卡秋莎。此处,叙述者深入聂氏的内心世界,借聂氏的眼睛来观察卡秋莎的变化:眼前的她容貌沧桑、精神萎靡,失去了从前的快乐和热情。卡秋莎形象的改变是聂氏心灵复活的触点之一,它对后来聂氏精神复活,灵魂重生皆具有铺垫性意义。

三 结语

《复活》是思想的精髓也是艺术的典范。《复活》采用全知的叙述视角,叙述者可随心所欲地出现在故事发生的任何时间和地点,带领我们走遍俄罗斯社会各个领域、各个角落,将一幅幅自然和社会画面形象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法庭、教会和监狱,城市与乡村,上层与下层……。此外,全知叙述者还利用“上帝”的特权不时地闯入人物的内心世界,窥探人物隐秘的、不被外在察觉的思想变幻、情感起伏,与此相关,文中形成了大量的内心话语(内心直接引语和内心非纯直接引语),来揭露人物或美或丑的内心灵魂。全知艺术和心灵透视的结合使得《复活》作者能够内外兼顾,既描绘气象万千的外在世界又能向读者展示聂氏漫长起伏的心灵净化路。因此,《复活》是永恒的经典,其精湛的叙事技法永远值得后人考究和学习。

[1]王愿坚.小说的发现与表现[M].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4:195.

[2]华莱士·马丁. 当代叙事学 [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128.

[3]罗兰·巴特.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G]//张寅德编选:《叙述学研究》,张寅德,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39.

[4]徐祖武.关于《复活》的再探讨一与白晓朗、黄林妹商榷[J].外国文学研究,1985(12):118-122.

[5]列夫·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文集(二十卷集)第20卷[M].陈馥,等,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39.

[6]Гальперин П Я. К вопросу о внутренней речи[C]//Доклады АПН РСФСР. 1957(4): 55-60.

[7]白春仁.文学修辞学[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8:226.

[8]季明举.复活人物形象的结构学意义[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99:59-62.

[9]Успенский Б А. Поэтика композиции[M].Азбука,1970:58.

[10]Виноградов В В. Стиль ?Пиковой дамы?[J].Виноградов ВВ Избранные труды. О языке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прозы, 198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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