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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复调研究

2014-03-29熊义信

巢湖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巴赫金昆德拉托马斯

熊义信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3)

1 复调小说理论的演变

小说中的 “复调”概念来源于 “复调音乐”(polyphony),它是指两条或两条以上的声线、旋律,同时在乐曲中得以展开,并且彼此保持相对的独立性,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连结为一个和谐的统一整体,进而使得音乐形象得以极大丰富,形成循环往复、一唱三叹的奇妙音乐效果。

“复调”概念由音乐范畴进入到文学领域,得益于文学理论家巴赫金,并由此形成了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在1929年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一书中,巴赫金创造性得概括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创作的最为基本的艺术特征,即“复调”,或称之为“多声部性”的艺术特点,这也是音乐中的“复调”概念首次被正式引进小说领域。巴赫金指出,“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的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相互间不发生融合。”[1]小说人物之间,以及小说人物与作者之间,彼此对话,互相交流意识,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也正是基于这种对话性、声音的多重性而得以建立。

文学理论与文学观念的演变,既是由文学本身所决定的,同时又受到外部客观环境及社会现实的影响。192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问题》出版,正是处于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的发展末期,1963年巴赫金的著作更名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再次出版,则是处于法国结构主义文学产生的新阶段及布拉格学派趋向没落的时期。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与形式主义、结构主义都产生了密切的联系。热拉尔·热奈特作为法国结构主义叙事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也对这一理论加以关注,并加以发展。通过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巴赫金把“复调”定义为“小说中作者和作品中人物所形成的‘声音’的错杂、意识的纷陈”[1],而在热奈特的著作《叙述话语》中,“复调”则被概括为“叙述视点的转移所造成的叙事体式上的变异”[2]。如果说前者是从小说题材与小说主题的角度对“复调”加以定位,那么后者定位的切入点则是小说的艺术形式方面。

到了米兰·昆德拉这里,他又更多地从小说结构的角度入手,使得复调小说理论得到了新的发展及新的内涵。有学者对三者的理论进行比较,概括得出:“巴赫金的复调理论无疑具有美学上的发见性和洞辟性,热奈特则具有叙事学上的科学性和规律性,而昆德拉的复调明显带有小说自身建设上的开拓性和革命性。”[3]

2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文体复调特征

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继承了昆氏小说的文体复调特征,将小说叙事、哲学论文、随笔等多种文类熔为一炉。

小说开篇便采用了小论文的形式来探讨永恒轮回的哲学问题和巴门尼德的二元对立问题,将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的对立与矛盾在小说伊始就加以展现;接着从托马斯的角度着手,开始叙述托马斯与特蕾莎的故事;同时,在故事叙述之中穿插关于compassion(同情)的解读、关于贝多芬“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的阐述,这两个部分以随笔的形式出现,叙事与议论的结合将托马斯生命之轻与生命之重的矛盾完美地呈现。小说第一部分和第五部分均以“轻与重”为名,着重从托马斯的视角进行叙述。小说第二及第四部分——“灵与肉”——则是以特蕾莎的视角侃侃而谈,灵与肉的不可调和造就了特蕾莎的苦楚与沉重;其中反复出现关于“梦”的情境,像特蕾莎与一群裸体女人围着泳池唱歌、下跪、被子弹打到,或是彼得山上的行刑,米兰·昆德拉援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哲学、心理研究成果,即梦的实质是某种愿望的达成,是保持清醒状态下的某种精神活动的继续,米兰·昆德拉借梦进入和剖析特蕾莎的内心世界——她并未因抛弃灵魂而感到负重的消失,她所追求的肉体的独一无二被无情摧毁,灵魂与肉体的冲突让她惶恐和不安。

小说第三部“不解之词”与第六部“伟大的进军”讲述萨比娜和弗兰茨的故事,叙述中或闪现哲学的凝思,或铺设词典式的解读,米兰·昆德拉以随笔的形式信手拈来关于 “爱情”的解读,他说:“对他来说,爱情是一种甘心屈从于对方的意愿和控制的热望。委身于对方就如同投降的士兵一样,必须首先缴械……我可以说,爱情之于弗兰茨,就是对死亡的不断等待。”[4]“不解之词简编” 以词典的形式对 “女人”、“游行”、“纽约之美”、“萨比娜的祖国”、“墓地”、“力量”、“活在真实里”[4]等词进行解读,把这些词语的解释编织进小说整体当中,从萨比娜和弗兰茨的不同视角进行分析。以“活在真实里”为例,弗兰茨是讲究忠诚的传统男人,他被卡夫卡的“活在真实里”这句话所吸引,与萨比娜的恋情让他沉迷却又陷入谎言的怪圈,欺骗让他痛苦;而萨比娜一直生活在背叛之中,活在真实里对她而言是荒谬而不可实现的,任何隐藏和欺骗并不能使她感受到痛苦,反而甘之如饴。“弗兰茨骑着萨比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萨比娜骑着弗兰茨背叛了弗兰茨。”[4]故事的叙述,随笔式的议论,词典式的解读……米兰·昆德拉用不同的文体样式真实展示了萨比娜与弗兰茨之间的误解及不可跨越的鸿沟。

3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意识复调特征

3.1 作为众多独立意识的一种

米兰·昆德拉以作者的身份在小说中占据众多意识的一席之地,但是并没有完全取代主人公意识的地位,昆德拉的作者意识在小说中作为众多独立意识的一种而存在。

米兰·昆德拉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特蕾莎、托马斯、萨比娜等人的内心描写“处处可见隐含作者昆德拉如何机巧地化作人物的另一个难以捕捉的‘我’,由此构成主人公内心对白的相应的对立极”[5]。就托马斯而言,他一直与许多女性发展着性友谊,无关爱情,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生活是轻盈的;但是另一方面,特蕾莎对托马斯来说又是一种特殊意向的存在——她是顺水漂流而来的盛在草筐里的孩子——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种情爱的意识与托马斯一贯的性爱观念产生了冲突,此时作者意识在小说中说到:“他是想她来到他身边,还是不想?”“和特蕾莎在一起好呢,还是一个人好呢?”[4]这样的介入把托马斯意识中沉重的一面披露了出来。托马斯生活在轻与重的两极,借由作者意识的介入而凸显出相对性与复杂性。萨比娜在与托马斯的交往中,圆顶礼帽的意向和情节反复出现。只着内衣戴着礼帽的萨比娜与衣冠楚楚的托马斯立在镜前,感受到了兴奋与刺激,发展了澎湃的性爱。而到了小说的第六部分,昆德拉又补充道,在前面这一场景的叙述中他隐瞒了一件事:“当他们在镜中互相注视时,只着内衣戴着礼貌的萨比娜与衣冠楚楚的托马斯立在镜前,因此境的滑稽可笑而兴奋,她想象托马斯会让她头戴圆顶礼帽,坐到厕所抽水马桶上,当着托马斯的面排泄。”[4]通过萨比娜的意识与作者意识的轮番登场,可以清楚地了解到,在这样一个既是戏弄又是侮辱的场景里,萨比娜顺从了这种暴力,既觉得滑稽又觉得被凌辱,她的顺从正是对社会和生命的反抗。如此一来,萨比娜的独立意识在轮唱中更加鲜明地得到了体现。

“由于隐含作者的介入,使人物十分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因而这类人物超出了通常人们关于气质、性格、典型这一类术语的把握。”[5]也就是说,作者意识作为小说人物意识的某种补充,可以把它视为小说人物心理旁白来进行解读,二者相互关照,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对小说内容和小说人物塑造进行填充,使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弗兰茨的人物形象不仅可以从气质上、性格上、典型性等角度加以把握,更可以被视为小说中具有主体特征的对象。

3.2 直接介入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也时常直接地打断小说的叙述,不再作为小说人物意识的补充与解读,而是针对具体问题、针对具体情境进行研究和分析。这种直接的介入常常以议论、哲思的形式出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第六部“伟大的进军”中,米兰·昆德拉先是讲述了斯大林儿子雅科夫因为厕所、粪便事件蒙受了尊严的摧残,愤恨地以扑向电网作为生命的终结,提到了上帝与粪便的冲突,进而对“媚俗”展开议论,对生命的虚假面具进行哲学思考,这些作者意识的渗入都超脱了任何角色的羁绊,与小说人物的命运产生了分离,而单纯得就“媚俗”对人类生存境况进行探究。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中的直接介入,像在《不朽》中描述了作者与一位教授的交谈,后又刻画了这位教授与小说主人公劳拉的相遇,都将作者自身暴露在小说之中,将现实与虚拟缠绕在一起,明确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性,彰显了米兰·昆德拉小说创作的游戏本质,他把幽默贯穿于创作之中,既使小说的思想性得以轻松地呈现,又使幽默的运用在思想的架设下沉淀出浓郁、沉重的意味。

4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时间复调特征

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历史不仅是过去的事实,不仅是事物、社会发展历程的综合,历史更以一种独特的形式映照着现实,与现实不断产生交集并与之交融,他将历史时间的逻辑与连续性打乱,构成新的描绘图景。

小说第一部的结尾部分说到托马斯为了特蕾莎回到波西米亚之后的一个晚上,他想到自己与特蕾莎“偶然”的爱情,感到深深的绝望,在绝望中他忍受着胃痛的折磨;这个情节的再次出现是在小说第二部的末尾,托马斯因为胃疼很晚才睡去,不久之后特蕾莎却醒来,她想到他们之间“偶然”的爱情给她带来的责任,在托马斯感到绝望的这个晚上,特蕾莎却衍生出了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幸运之感。同一情节相隔很久之后再次出现,并将两个人物的截然相反的心理进行了揭示,时间的打乱造成了小说的荒谬性。还有,托马斯死去的结局在小说中先后几次出现,最早是在小说第三部第十节讲述萨比娜在巴黎的生活时就已提出,萨比娜收到一封来自波西米亚的信,托马斯的儿子在信中告诉了她托马斯与特蕾莎的死讯,萨尼娜“无法平静下来。她与过去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断了。”[4]之后的一次出现则是在小说第六部第二十四节叙述西蒙的故事中,讲到他收到托马斯死讯的电报。这样的叙述并不是单纯按照时间逻辑来进行安排,而是按照小说主题与结构的安排而进行的。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界限的倾覆,使得无论从小说创作还是阅读体验来说,都具有了浓厚的游戏意味。

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的交替与杂糅,叙述顺序的拆散与打破,这意味着小说对于时间、序列的抛弃,以及对于空间、结构的侧重,进而产生了小说的空间化效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哲学、梦、重复性叙述等,制造出了叙事继续进行、而故事时间却静止的艺术效果,通过哲学、梦、重复性叙述等复调艺术手法,小说的空间化效果围绕着同一主题——“存在”、“媚俗”、“轻与重”——得以明显的呈现。“空间化小说把时间强化、凝固,通过重复、循环等技巧增强人的瞬间感受,让读者牢牢把握住现时,并追回失去的时间。”[6]米兰·昆德拉超越了时间的局限,对空间结构加以重视,或重新排列,或集中展现,或重复叙述,把缺乏内在逻辑性的内容进行整合和再创造,使得叙述的可能性得到拓展,小说主题也得以凸显和深化。

5 结束语

复调艺术使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自始至终都充满吸引力。“复调”的运用不仅没能成为他的束缚,反而指向了更为广阔的自由,有人称之为“自由的产物”、“游戏精神的产物”[7]。米兰·昆德拉自称对拉伯雷等人在创作上的“自由”梦寐以求,他所追求的创作不立足于一个人物、一个时代的刻画和描写,而是抛弃这些传统框架进行超越式的实践,要“创造一个结构,其中桥和填充没有任何存在理由,其中小说家不必为了满足形式和它的强制性而被迫远离哪怕仅仅一行那些他心中所执着的、所神往的事情”[8],米兰·昆德拉所创造的结构就是“复调”。他的复调既是规则,又是自由,既散发着迷人的光彩,又具有深刻的内涵,由此成功地成为了米兰·昆德拉的独特标志之一。

[1]米哈伊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刘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2]热拉尔·热奈特.叙述话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3]李凤亮.复调:音乐术语与小说观念——从巴赫金到热奈特再到昆德拉[J].外国文学研究,2003,(1).

[4]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许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5]艾晓明.小说的智慧——认识米兰·昆德拉[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

[6]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7]李凤亮.沉思与怀想[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8]饶道庆.米兰昆德拉小说的复调、对位法及其空间化效果[J].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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