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文人的女性情结
2014-03-25吴云
吴云
太平天国自起义之日起就不断受到官方和民间的极大关注,不断被书写、改写、重写,形成了数以千计的叙事作品。“同样的历史系列可以是悲剧性或喜剧性故事的成分,这取决于历史学家如何排列事件顺序从而编织出容易理解的故事”,海登·怀特的论断不仅适用于历史学家,也同样适用于文学家以及一般的叙事者,虽然作为事件的太平天国是历史实存,但作为经历与神话的太平天国却是千变万化的。“文学内容的置换更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每一社会和时代所特有的真善美标准”(2),也取决于作者个性、经历的差异,通过对不同时代太平天国叙事的梳理,既可以清楚地看出不同时代思想观念的演变过程,也可以进行作者个性或群体心理的考察。
在太平天国时期及其失败之后曾产生过大量的文人笔记,这些笔记一向被历史学家视为真实记录,没有受到文学研究者的注意。但是“关于事实的叙事与假的叙事之间并没有我们所设想的明晰区别”,文人的笔记也带有很强的虚构性,借助真实或想象的事件以隐喻、转喻、借喻等方式表达了作者们的思想、情感和欲望。
在传统中国,女性一直是“历史的盲点”,在正史及历史演义等关于历史的宏大叙事中,女性向来是被遮蔽的,但太平天国题材笔记小说中却出现了大量女性,这些女性具有哪些特征?当时的文人为什么要写她们?作者的女性情结背后有哪些共同的文化心理?以上是本文试图阐释的问题。
一、仇人女眷被奸污:失败文人的意淫复仇
汪堃在《遁鼻见闻录》卷二中说:何绍基向“贼”献城,导致何绍基“年甫及笄”之幼女被“贼”强逼为妾,何家其余妇女被逼令侑觞,“叠股接唇,无所不至”,“诸妇女赤身裸体,忍耻受辱”,“丰乳低垂,纤钩高举,备极丑态”,有一孀妇哭骂不肯,被“轮奸致毙”。作者为什么要写何家妇女被污之事呢?他说“见者叹息,指为平时暴横之报”,这里的“暴横”者指的是何绍基,据他说,何绍基曾引“贼”入城,这一滔天大罪致使何家妇女被污,言外之意是说他自己在自觉充当清王朝的喉舌,主动记录不忠者的可悲下场,为清王朝劝善惩恶,“持义正大”,但事实上,他的动机不光不高尚,反而有些卑下。
一方面,他的出发点并非“公理”,而是“私仇”。他对何绍基投敌的批判不是从政权与意识形态的宏观视角,而是从何绍基的出身开始的,说“其母梦与猨交而生”,这个带有明显虚构色彩的故事暴露了作者本人对何绍基的极端仇恨,而这仇恨并非源于何绍基“投敌”,而是源于私人矛盾。他说何绍基想勒索他的宋拓洛神赋,就和他人构罪陷害他,导致他被“劾罢”,直到写作《遁鼻见闻录》时仍未被起用。作为传统文人,“仕”是汪文堃主要的人生目的和追求,但在仕途中,他被何绍基打败了,这使他对何绍基产生了切齿的仇恨,作为失败的文人,他没有权力改变现实,于是寄希望于自己擅长的文字,通过虚构故事的方式达到心理复仇的目的。虽然他言之凿凿地说所记之事都“历有明证”,但在其生年,已有人指出他是故意“作此录以污衅之”。
另一方面,他的目的不仅是复仇,还有性心理的满足。佛教和儒家思想中都有“报应”之说,但佛教认为自业自得,即“受报应的主体是行为者自己,与他人毫无关系”,而儒家经典《易经》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受报应的主体是后代,若按照佛教和儒家的理论,汪垫可以写何绍基或他的子孙倾家荡产、挨打受骂,甚至未得好死,等等,但作者偏偏不写这些,而是不厌其烦地书写何家女人的身体如何遭到暴露、玩弄、侵犯、亵渎,他不是在客观地记录事件,而是在有意夸张、渲染何家妇女被污的具体情形,从“叠股接唇”“赤身裸体”“丰乳低垂,纤钩高举”等词句来看,他对被污细节的关注更甚于对被污事件的关注。
对女性而言,被人玩弄、奸淫是极其痛苦、悲惨之事,以君子为理想人格的儒家知识分子本应同情、怜悯那些无辜的妇女,但作者对何家妇女的痛苦完全视而不见,没有丝毫的同情,有的却是既鄙视、厌恶,又迷恋、陶醉的性幻想,其问充满着暴力蹂躏女性的快感。在汪堃笔下,“贼”虽是施暴者,但并非恶人,而是作者的替身,他们帮助他在心理上完成了玩弄、奸淫仇家女人之事,所以叙事中充满着意淫的亢奋与复仇的兴奋。写了这些之后,他仍意犹未尽,又在卷五中写道“义民李文材等数百人”挖何家祖坟“以泄公愤”,见“何绍基母廖氏葬甫一岁,尸僵未腐,众人群溺其口,复褫去下衣,取牡狗阳具纳其牝户之内……”。人“溺”尸口、狗奸死尸,这是多么残忍、荒谬的事情,但作者对此没有丝毫反思,反而击节称赞,在这里,作者化身为“义民”“牡狗”,再次意淫仇人的母亲。叙事中的女人们没有容貌、没有声音、没有自己的行动,她们只能像“尸体”那样默默地承受着无耻的男性欲望与其野蛮行为的肆意践踏。作为在男性世界中败北的文人,作者的心理已经扭曲,他只敢也只能在女人的身体上找回失落的男性自信,通过窥视、蹂躏仇家女性来转移自己被阉割的男性焦虑。无独有偶,沈懋良的《江南春梦庵笔记》中说“各逆妇女于夜间身若有物凭之……至处女则尤甚”,“昨夜蒙逆内室所见更奇,二鼓以后,长女次女仍被怪祟”。沈懋良自言,“自入虎口,忽忽十年”,在陷“贼”之际,他对“贼”的痛恨是切齿的,但作为一个文人,他打不过“贼”,更不能消灭“贼”,为了苟全性命,还不得不听命于“贼”,他成了一个失势的男人,其男性地位、权威被剥夺,男性自信被阉割,他想通过征服敌人的女人来恢复男性尊严,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幻想出了鬼怪,在鬼怪的奸淫行为中体会到意淫敌人女人的快感,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掩饰自己的无能和不安。
借他人、狗、鬼怪等意淫仇家女人的叙事方式在清末笔记小说中的出现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在鸦片战争中,英国的坚船利炮不仅打开了中国的大门,而且向中国人昭示了强权与武力的巨大威力,太平天国的武装崛起与发展壮大进一步强化了国人的这种认识,被迫卷入太平天国战争的知识分子们一改往日“温、良、恭、俭、让”的追求,对强权与武力的崇尚成为他们的共同心理,有些人如曾国藩、左宗棠等确实掌握强权与武力,大部分知识分子反而失去了往日的权力、地位、物质享受,虽身为男性,却受着其他男性强权与武力的压迫,成了男性中的弱者,他们对强权与武力的渴望异常强烈,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得到它们,这种矛盾、焦虑的心情使他们抛弃了谦谦君子的形象,在对仇人女眷的恶毒书写中体味到强权带来的快感,缓解被男性社会阉割的心理创伤。endprint
二、“烈女”抗“贼”而死:未死儒士的曲笔尽忠
在太平灭国题材笔记小说中有许多抗“贼”而死的女子,比如:江氏女,对“贼”“怒色相向,贼竟斫其体,支分为四”;“许氏遇贼伤臂,犹以一下拾石击贼,被斫死”;秦淮河妓女王氏,贼“逼与欢”,女笑迎与之饮酒,乘其醉,抽刀杀之,后自缢。
以上三个叙事虽皆简略,但都可见女主人公胆识过人,她们虽无驰骋沙场之能、肉搏敌人之力,但见到“贼”后,她们既不惊慌,也无恐惧,而是怒视、攻击甚至杀死敌人。她们毫不畏死,毅然决然地自杀,自杀时,她们没有对生命的不舍,没有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对阴间的恐惧;被斫死时,她们绝不讨饶,没有丝毫的怯懦与屈膝,我们看不到她们的一滴眼泪,也听不到她们的一声哭泣,她们的死虽惨不忍睹却壮怀激烈,充满悲壮之美。她们中的有些女子聪慧非常,如妓女王氏,不与敌人硬碰硬,而是施展女性魅力稳住敌人,再伺机杀死敌人。她们看中“贞节”,即使是妓女,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绝“不愿与贼偶”。
其实,从抗“贼”方式来看,烈女们是很幼稚的,无非采用怒视、咒骂、用石头打、在酒中下毒等方式,从抗“贼”结果来看,烈女们的行为大多未对敌人造成实质性伤害,即使有伤害,也只局限于个别“贼”,对战争大局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但足,从忠孝节义的意识形态立场来看,上述烈女的确是令人钦佩的,因此作者们的语气中无不充满欣赏、佩服、赞美之情。反讽的是,以上叙事的作者们全然没有他们笔下的烈女那样镇静、勇敢、聪慧,他们不敢与“贼”对抗,他们害怕死,不敢死,没有一个以死尽忠。作为儒家知识分子,烈女的叙事者们深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但他们为什么自己不愿做烈士,却还要极力赞扬烈女?
这与清末社会状况、太平天国战争的结局以及作者的身份、信仰、地位、经历等都有密切关系。在太平天国战争之前,官僚腐化成风,地方政府“敲诈盘剥、追求私利和颟顸无能”,人口增加,土地减少,社会矛盾尖锐,鸦片战争的惨败使人民认识到清政府的无能,随后的割地、赔款使人民负担加重,进一步加剧了原有的社会矛盾,这既是太平天国起义的社会背景,也是太平天国题材笔记小说的作者们生存的社会背景。这些作者大多是受过多年儒家思想教育的汉族知识分子,但由于科场腐败和种族歧视,即使有才学,他们也没能走上仕途,多年的苦读并未给他们带来名与利,他们普遍感到自己怀才不遇,虽然没有揭竿而起,但他们对清王朝及其官僚制度也是心怀不满,抱怨“明臣不良,官贪民不安”。所以,虽然作者们所受的是“杀身成仁”“以死尽忠”“投笔从戎”“拼死疆场”等忠义教育,但他们普遍认为清王朝已经不值得他们为之献身了,而刚刚兴起的太平天国政权给了他们一丝新的希望。
战争爆发后,他们眼之所见进一步动摇了他们的忠义观,那些深受皇恩眷顾、本应保疆卫士、为国尽忠的官员们有的“出走”,有的“奔溃”,有的“先遁”,有的纵兵“强赊硬买”“放火抢掠”,官员尚且如此,没有一官半职的知识分子们也没有必要牺牲自己。战争初期,太平军势如破竹,清王朝的军队却不堪一击,许多知识分子对太平天国欲拒还迎,但近距离接触太平天国后,他们又开始对后者失望,甚至憎恨后者,因为太平天国不光使他们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园,剥夺了他们的精神信仰和身体自由,而且其内部也像清王朝一样腐败不堪,其执政手段又如此简单粗暴,经常动用酷刑,两相权衡,他们觉得还是做大清国的子民比较好。
天京之变将太平天国统治者之间的矛盾展露无遗,向往“明君”“仁政”的知识分子们坚定了太平天国必不长久的看法,与此同时,清王朝逐渐改变了汉族知识分子政策,将曾国藩、左宗棠等委以重任,清王朝的胜利渐成定局。为了证明自己继续存在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清王朝加强了意识形态的宣传和控制,一方面,建立忠义堂,褒奖那些以死尽忠者:另一方面,追捕向太平天国献计献策之人,这两方面恩威并施,有力地威慑了那些曾经犹豫、从“贼”的知识分子,使他们的心理充满矛盾,他们既为战争即将结束,和平的生活即将到来而高兴,又为自己未能以死尽忠而焦虑不安。为了获得清王朝的认可,他们必须洗刷自己“不光彩”的经历,否则将会受到政权的谴责和打击。
为了达到这一日的,他们一方面以自我为叙事对象,渲染自己所受的苦难,直接表白对清政府的忠心,说自己在“贼”来前曾试图逃跑,“贼”来时曾试图自杀,但行动自由被限制,未能以死殉国,被“贼”掳后,精神和肉体遭受巨大创伤,只得“忍辱事贼”,但“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寻机逃回清王朝的怀抱,直到如愿以偿。另一方面就是以“以死尽忠”者为叙事对象,说这些人以为清王朝尽忠为荣,丝毫不考虑个人的身家性命,有的甚至“命家人自尽”,亲手杀死家人,然后“自刭。显然,这种对清王朝死心塌地、超越自我的忠诚是战后摇摇欲坠的清王朝迫切需要的,这是其战后重建的意识形态基础,知识分子们深知这一点,于是他们投其所好,站在清王朝的立场上,以赞扬的眼光书写了大量忠臣烈女的故事,与政治意识形态保持了高度一致,从而迎合了官方,洗刷了自己的失节之耻,表明了忠心,内心的焦虑得以缓解。
三、如花小妾伴夫尽忠:风流文人的浪漫想象
王韬有一篇名为《范德邻》的笔记小说,小说中的范德邻有琴秋、画倩二侍妾,二者“皆号绝色”,范德邻准备以死尽忠,琴秋“为数《何满子》一阕”,“君弦忽绝”,“离座触墙而死,血溅香销,而尸玉色不变”,画倩则提议“择糟邱为葬地”,在“贼”“缘墙蚁附而上”之时,与范德邻“相与共酌”,画倩“两颊如晓霞,益增其媚”,将毒鼠药倒入酒中,饮后“各趋入房拥被而卧”,一忠谨家仆“将三尸合葬”,“贼”平后改葬,“二侍儿玉体不腐,容貌如生”。
与被奸淫、被打、被杀的女性身体不同,该小说中的女性身体受自我支配且充满美感,琴秋、画倩活着时拥有“绝色”美貌,死后还“玉色不变”,她们美丽的身体善于“调轸鼓弦”“摊笺泼墨”,她们“泪落如雨”“触墙而死”“据案做牛饮”“两颊如晓霞”,一举手、一投足都既柔婉又刚烈、既妩媚又多情,不仅令范德邻心旌摇荡,心满意足地奔赴黄泉,也令作者喜爱非常、赞赏不已,不惜笔墨,以大部分篇幅塑造两个女子的身体美以及渗透在身体美中的精神美,使读者误以为他在为琴秋、画倩立传,但小说却以范德邻为标题,标题与内容之间形成了张力,从中可以窥见作者的微妙心理。endprint
“在任何给定的一代中所能发生的变化都是有限度的”,虽然王韬以改革者著称,但作为一个儒家知识分子,“王韬认为中国文明的本体——价值核心,即中国的‘道——是不可磨灭的”,认为制度、方法、工具可以变革,但儒家的伦理道德不可变革。在对男女关系的看法上,他是男性中心论者,这在他对待女儿的态度上可见一斑,他将有女无儿视为极大的不幸,曾多次在文章中埋怨“天”为什么不让他生儿子,也曾多次向先人忏悔,语调感伤而凄惨。
在王韬的意识中,男人是主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和点缀,他写琴秋、画倩的目的不是赞扬她们,而是赞扬范德邻,富有、仁慈、忠义、逍遥的范德邻是他这个穷困、风流的儒家知识分子理想的化身。“一切文学作品归根结底都是现实生活的审美反映”,是对现实生活的美化、升华或补偿。在现实生活中,王韬十八岁即出门谋生,肩负养家重任,后虽名气较大,但经济上一直不太宽裕,而范德邻“家资巨万”,城中有“二质库”,“近郭有田三十顷”,“每岁所入,绰有盈余”,范德邻的富有正是王韬不为金钱所困愿望的替代性实现。
在受到清王朝通缉之前,王韬认为太平天国战争只是一场内乱,在他眼中,清王朝和太平天国的对峙与魏、蜀、吴三国的鼎立在实质上是一致的,对于自己而言,重要的是“择主而侍”,所以他曾向双方官员上书,兜售自己的才学,柯文说他“向双方效忠”,实际上他是在寻求雇主,希望得到重用。但由于洋枪队的介入,太平天国接连大败,王韬本人也受到了清王朝的通缉,如果不是外国人从中斡旋,他很有可能要为上书之事付出生命代价,后来,他只身逃到香港,“卜居山麓,小楼一楹,仅堪容膝”,背井离乡、孤苦伶仃,此时他感到清王朝权力意志之强大,一改原先暧昧、动摇的心理,一心求取清王朝的欢心,对于上书太平天国之事,他说“天馋司命,斯世忌才”,“拂意当事”,“便成罪状”,坚决否认上书之事,以表白自己对清王朝的忠心。他塑造范德邻对清王朝忠心耿耿的形象,安排他在“贼”来之前“以十万金供军需”,“贼”来后,以死尽忠,目的是“俾愚顽易于观感”,倡导为清王朝尽忠,借此表达自己对清王朝的忠心。
虽然王韬具有“兼济天下”的理想,但他在仕途上颇为不顺,他多次上书议政,希望得到当权者重用,却始终未能如愿,恃才自傲的他转而追求“独善其身”,“天南遁叟”“淞北逸民”等雅号都透露了他貌似超脱的无奈,范德邻“平日惟喜饮酒读书,户以外一切不问”的逍遥正是王韬隐逸理想的体现,只不过这种逍遥的背后是言不由衷的苦涩。
中国文人往往风流,出入烟花之地、宿眠柳巷之中不仅不被谴责,反而备受追捧,蓄妓纳妾、老夫少妻也被视为人生之快事、魅力之体现,当文人们仕途受挫之时,美丽可爱的女人就成了政治的替代物,使文人们忘却政治上的失败感,精神得到抚慰,自信得以恢复。上书太平天国之后,王韬仕途断绝,风流成为他彰显自我的手段之一,直到晚年,“仍时作绮游”,还屡次“参加评选上海名花和青楼冠、亚军的活动”,这些放荡行为使他受到关注和热议,成为“风流文人倾慕仿效之人”,这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和自信心。但王韬的风流也是有限度的,在家中,由于继室管束很严,王韬没有纳过妾,拥有如花美妾的想法使他为老男人范德邻安排了两个“绝色”小妾,她们死心塌地地爱着这个老男人,对他体贴入微,丝毫不考虑自我,连死都要陪着他,这种违反人性的女子是虚假的,她们的“完美”是风流文人王韬希望得到的“完美”,从她们的“完美”看出的不是真正的女性魅力,而是风流文人对自我的肯定、欣赏,及其支配、把玩女性的欲望,这种欲望甚至被延伸到了阴间,使琴秋、画倩死后仍“玉色如生”,便于范德邻为鬼后继续逍遥,所以,小说表面上赞美的是琴秋、画倩二女子,实际上表现的是风流男子范德邻的魅力,因此小说以后者为标题。
王韬曾自豪地说收录了《范德邻》的《遁窟谰言》“不胫而走”,其友洪士伟亦云当时许多知识分子“均家置一编,争先睹为快”,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作为读者的知识分子们“在小说里可以发现社会,也可以发现自己”。可以说《范德邻》既是王韬个人的浪漫想象,也是后太平天国时代知识分子集体心理的反映。太平天国起义前,他们中的许多人虽不富裕,但生活可以无忧,不仅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且还能有红袖添香的浪漫,但太平天国战争中,许多人失去了家业和亲人,不再有衣食无忧的生活,不再有安心读书的惬意,也不再有温柔体贴的美女相伴,他们不断在对过去的回味中消磨生命,战争结束后,他们希望重回战前惬意的生活,但战后经济的凋敝使他们很难如愿以偿,来自清王朝的精神压力又使他们后悔自己没能以死尽忠,留得“美名”。富贵而又悠闲,忠义而又风流的范德邻令他们羡慕,也受到了他们的欢迎。
“每一次幻想就是一个愿望的履行,以上三种女性叙事都是身处太平天国战争这一乱世背景下不得志的知识分子某种愿望的体现。他们失去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地位和心理安慰,与目不识丁者一样在清王朝、太平天国、土匪、兵痞等强权的夹缝中艰难地活着,成了男性世界中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他们不甘于被阉割的处境,又无力改变现实,对强权不满,又畏惧、屈服、献媚于强权,他们的内心矛盾而纠结,为了缓解焦虑,化解心理危机,获得强权认可,他们把笔触指向了比他们更弱小的女性,他们笔下的女性不管是面目模糊,还是气韵生动,也不管是“罪恶”的替身,还是“理想人格”的化身,都不是真正的“女性”,而是被他们的男性意志规定的女性,是他们意淫复仇的沃土、曲笔尽忠的道具、浪漫想象的玩偶。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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