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与批判:论周国平散文
2014-03-25陈剑晖
陈剑晖
一、由悼念邓正来的文章说起
今年三四月间,不少读者心中的“哲学散文家”周国平再度引发热议,起因是一篇怀念好友邓正来的“悼优秀的人”。“不是周国平,我不会写,是周国平,别人也写不出”,还坦言邓正来主张周国平的太太打掉肚里的孩子,理由是“国平应当安度晚年”。甚至他还写道,“我们去他家里,还带去了我家的两位女友”,邓正来给女友安排任务:“你们每人每周约他出来一次,要单独和他,找一个好的酒吧,让他放松。”像这样自恋的句子和不无矫情的描写,如果是别人说出,也就罢了,但在一篇悼念亡友的文章中,出现了太多死者对生者的溢美之词,就不太妥当,就容易引起别人的反感了。
其实,与余秋雨一样,周国平的自恋矫情也是一以贯之、众所周知的。不过本文不打算评判周国平怀念好友邓正来悼文的是非,而是以此为契机,重新估量周国平的散文,并借此挤去这位被广人年轻读者视为心灵导师和智慧化身的散文家身上的一些水分。
之所以关注周国平,盖因我曾经是他的忠实“粉丝”。大约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就读了《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当时的阅读感受可说是如沐春风,耳目一新。尼采在西方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周国平在认真研读了尼采生平和著作的基础上,采用了散文的笔法和诗性语言,把尼采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泪有笑的人来分析,并融进了自己的思考和人生感悟,在当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可以说,《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不仅是周国平的成名作,也是一部影响了20世纪80年代热血青年的书。周国平后来的一系列作品,比如《人与永恒》《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等等,正是沿袭这部书的写作路子,并因此大受追捧。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更是为周国平赚取了不少读者的眼泪,此书不但在当时风靡一时,至今仍在不断再版。可以说,在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这段时间里,周国平的确扮演着大众心灵导师的角色。大学里曾广为流传的“男生不能不读王小波,女生不能不读周国平”,便是这种定位的佐证。甚至直到今天,周国平仍然拥有大量的读者受众,他们喜欢周国平文章中的“小清新”、小哲理和小感悟,甚至摘抄和背诵周国平语录。于是,周国平散文集、周国平精选集、周国平语录……各式出版物仍在源源不断地推向图书市场,并成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散文界的一个奇观。
二、生命质量与人格品位
写作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跑,也是心智、耐力与创造性的比赛。一个优秀的作家,他不但要拥有超越常人的心智与创造力,他的耐力也是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唯其如此,他的写作才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高水准,并不断有所创新有所超越。而我们评估一个作家是否足够优秀,是否是文化大师,主要也应从他创作的整体性和连续性着眼。从这样的前提出发,我认为周国平不是一个真正的优秀写作者,他的散文写作有普及意义和市场效应,但谈不上有多大的文学史价值。因为他还称不上是中西合璧,博古通今,他的创造力平平。更为致命的是,周国平有一种自矜、自恋、自得的心态,他对别人夸奖他的言辞非常享受,甚至在悼念友人的文章里也不忘借死者之口大肆地美化自己。事实上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应该享有某种特权、特别待遇的人。因为在潜意识中,他把自己视为“精英”,甚至是精英中的精英,所以他自然有理由享受邓正来安排给他的那种待遇。仅从这一点,我们基本上就可断定:这是一个生命质量不高、精神力量可疑、人格品位特别亲近俗气的人。而一个作家,如果他总是自恋,总是端着架子,不愿意放下身段,将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那么,这样的作家基本上不可能成为大师,也不可能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
周国平散文的写作路径大致这样: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末的《人与永恒》是他最早的一部散文集,也是他的代表作。作品写得很随意放松,却能抓住人心。其中有属于个人的体验和感情,有自己关于人生、社会和生命的思考,文笔也较为优美。90年代中前期的《忧伤的情欲》、《只有一个人生》《今天我活着》《迷者的悟》《爱与孤独》等也基本保持了这种风格。而《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提升了“周国平热”的热度,不能说洛阳纸贵,在当时确实赚取了不少眼泪和稿费。这部纪实性散文之所以畅销甚至引起了轰动,首先是周国平放下了架子,他是以一个人,一个父亲的大爱来讲述妞妞的美好与苦难。其中既有眼泪,也有痛感;既有生命的投入,也有充盈的血肉,有感人的细节。此外,叙述的笔调也十分感性,不但有体验也有智慧。就我个人来说,我是很喜欢这部书的,记得当年也为它流了泪。不过在文体上,这部书谈不上有什么突破和贡献。
20世纪90年代中期出版的《各自的朝圣路》编进了大量的读书随笔,概括、分析、议论和资料多于个体体验。出版于2001年的《自由风格》是周国平与崔健合著的。崔健与周国平围绕艺术与人生、音乐与文化、个人与社会、友谊与爱情等主题进行对话。从对话内容看,崔健一如既往地叛逆、真实和质朴,他忠实于自己的灵魂,忠实于内心的呼声:我“即兴地创作,自由地创作”。“我有说的自由,你也有说的自由,只要大家能自由地说,只要大家高兴。”从崔健的这些话中,一方面可以感受到他对创作自由的渴求;另一方面可以听到对生命意义的倔强追问,以及对音乐人生的独到见解。相比之下,周国平就逊色不少。他手拿话筒,身边有个DJ,像一个节目主持人,从音乐的创作谈到技术,谈到制作;从秦国谈到《论语》,从初恋谈到婚姻,但见解平庸,缺少锋芒和激情。比如:“再好的爱情,如果你不懂得珍惜,你要把它拿到各种风浪中去考验,它肯定是经受不住的。你会发现,它再牢固也还是脆弱的。所以,最后的界限就取决于你对现在感情的珍惜程度。这种珍惜程度并不是你主观决定的,而是实际感觉到的。如果你的观念上太开放的话,再好的感情也会破裂。这是我的思想转折。”书中有不少这样的对话内容,而这样的见解,稍有一点常识和心智的人都懂得。因此,读者欣赏这本书,主要是欣赏崔健真实质朴而又独特的见解,而周国平的谈话内容并没有给人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
接下来的《风中的纸屑》,只是面对现实社会和人生问题的小唏嘘,给人的感觉类似流行于报纸副刊上的消费性文章。《安静》则太平淡,淡到没有什么味道。散文不仅要“短而隽异”(明陈继儒语),还要“淡而有味,才好,如果“淡而无味”,或“淡而无趣”就不是好散文了。2004年出版的《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则是失败之作。《“自传”》中的周国平,显然过于自信,过于孤芳自赏,就像一个美貌的少女面对自己的“倩影”,倒来倒去地反复欣赏。比如书中提到某人对他的评价,说他是中国几十年来唯一的哲学家,这就太自恋了。如果一个心怀世界、有圣哲智慧同时又懂得自省的人,当他不得不引述别人高度赞美他的话时,他一般都会采用调侃或玩笑的方式,而不会像周国平这样心安理得地欣然接受。所以,从生命人格和精神维度看,这本《“自传”》远未达到卢梭等自传的高度。周国平一贯推崇的“精神”“灵魂”“高贵”等品质在书中也十分稀缺。可以说这是一部“淡而无味”“淡而无趣”而又自鸣得意的作品。至于2010年出版的《宝贝,宝贝》,则预示着周国平开始向娱乐化的阵营滑去。通过上述考察,我们基本上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周国平早期的作品保持了相当水准,有一部分可进入优秀作品之列。但他后来写不好,甚至是每况愈下,越写越差,而按照目前趋势,他今后也不可能写得更好。他开始写得好,得益于他那时还没出名,还没被追捧,所以他还比较“战战兢兢”,还有自省、自律,还有敬畏,还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而这一切,都是一个优秀、持续优秀的作家人格上必须永远不缺少的元素。
总体来看,新世纪以来周国平出了不少书,有系列性作品,有周氏格言、语录汇编,还有精选本、文集,等等,但基本上是重复出版,冷饭炒来炒去,真正有价值、能超越自己的新作不多。我个人的阅读感觉是,周国平的创作一路走低。虽下“周国平已经江郎才尽”这样的结论还为时尚早,但说周国平越写越差,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三、哲学“布道者”和“搬运工”
周国平的强项,在于把别人的“哲学”散文化:或者说把高深艰涩、令人望而生畏的哲学大众化、普及化。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散文可称为“哲学散文”,因他是以散文的方式谈哲学,而且谈得如此亲切,那样轻松和贴近人生,贴近生活。这是他的成功之处。
但若从“思想”或“精神”的高度来看,周国平的散文中的思想是平庸的,既缺深度也没有犀利的穿透力。他的精神还不够强大,更谈不上有真正“哲学”的高度。“思想”是什么?思想从“人”从“心”从“内省”。思想绝对是个人性、探索性、根本性和原创性的。思想是对真理的探索、靠近和发现。思想的强大在于其独立不依、至大至刚、胸有万壑、虔天敬地、正气浩然。比如说顾准、高尔泰、史铁生、林贤治就有这样的气质,所以我们说他们的作品有思想性或精神性,达到了相对的哲学高度。
而周国平更像是一个哲学“布道者”和“搬运工”。他的“哲学散文”基本上都是截取别人的思想碎片来填充自己的思想。他的文章往往点缀着大量的名家名言;而且,其立意构思、思维模式高度程式化。比如爱情,这是周国平散文随笔的主打主题,但我们看到的,是几十篇教导人们如何相处的所谓“爱情关系学”式的文章,以及将爱情分为几种类型之类的教条式理智分析,要不就是一些不痛不痒、毫无分量的爱情词条。我们知道,爱情根本不能分类,它不是词条,也无法用理性进行度量。爱情像生命的长河,一直源源不断地畅流在大地和天宇间,它带给人无限的活力、生机与希望。唯有不断地涌动流溢才能唤回爱情最真挚的声响,这才是爱情真正的诱惑力。周国平关于爱情的说教根本就没有触及到真正的爱情,他充其量只是把情感重新度量衡诠释了一遍。他只是取巧地顺应着浮躁年代一些人对爱情也要“快餐化”消费的嗜好,将深度情感平面化,使之变得具有“可操控性”,于是,便有了“周国平式”的关于爱情、情感的量衡和诠释。然而,圣洁的事物之所以高贵,之所以令人神往并愿意为之赴汤蹈火,是因为它总是含蕴着这样的一些质性,即轻易不让不具备相应品性的人走近;而且,为了获得圣洁而纯净的爱情,你必须准备付出一生的心力。而周围平却采用媚俗的方式,消解这种质性,将爱情的门槛降低,以满足更多人登堂入室的欲望。
周国平还有许多文章谈到死亡,但若要对其进行“文本思想概括”,他所要表达的不过是这样儿种意思:
第一,人类注定要死亡,谁无法逃避与解脱。有些人对死亡保持沉默,正确的态度应去思考死亡,因为对于死亡的思考是有价值的。
第二,智者和愚者都对死亡司空见惯,对待死亡的方式相同而过程不同。而我们要正视死亡,不去习惯它。这样死亡对个体本身才有意义。
第三,必须承认死亡,但不能接受死亡。死的可怕在于虚无,坦然面对死亡使你没有恐惧,使你不感到孤单。
第四,生命是偶然的,并因此不接受死,而是相信某种不朽。
第五,人类无法理解生与死,所以才有信仰。宗教的不朽正在于有信仰。
总体来看,周围平散文的内容很大部分是对名人名言的引用和解释,他的观点和结论也基本上来自他所引用的名人名言,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悟和见解并不多。回到死亡话题,周国平上述关于死亡的归纳概括实在过于浅薄平庸,既没有穿透性的创见,也缺少个体的死亡体验。因此,如果要做一篇关于哲学家对死亡问题的综述,则周国平的作品是有参考价值的。然而如果作为独立的文学作品来考量,则其思想价值过于虚浮无力,其艺术价值也没有多少可观之处。
关于生命的意义,也是周国平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周国平理解的生命意义不外乎是:其一,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着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其二,活着为了寻求意义,而寻求意义又是为了觉得自己是在有意义活着。其三,人生,就是一趟长途旅行,我们从记事起就已经身在这趟为“人生”的列车上了。这是典型的乐观主义人生观,而无数的事实证明:乐观应建立在悲观的认识之上。乐观是对悲观的一种态度。没有悲观的乐观是虚假和肤浅的。它能迷惑一些阅历尚浅、阅读视野狭隘的年轻人,却无法使他们获得心智和灵魂的提升。当然,这并不妨碍周国平获得成功。因为这是一个偏向于“吃零食”和“甜心”的阅读时代,周国平那些哲理+小故事+小感悟+华丽词藻的“哲学散文”,还是有相当大的市场的。
我之所以认为周国平的思想浮浅平庸,是因为与其他优秀的散文家相比,他的思想想在深度和广度上都乏善可陈,只不过是花架子炫人耳目。比如史铁生、韩少功散文中关于死亡和生命意义的论断就远比周国平深刻独到,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其说周国平是一个思想者,不如说他是更适合做普及哲学的使者,就如于丹普及《论语》,周国平普及的是尼采和西方的哲学。从这一点说,周国平称得上是于丹的老师。只不过他没有于丹的口才,也比于丹低调。当然,他在调剂“心灵鸡汤”时也没有于丹的“穿越”和“乱炖”。因为他毕竟还想做一个严肃的学者,并且早年曾经有过不错的哲学功底。
四、自我标榜、故弄玄虚与矫揉造作
有人说周国平的散文过于煽情和滥情,我倒不是十分赞同这样的说法。周国平的散文是有一点“小抒情”“小清新”,也确有故弄玄虚与矫揉造作之处,但还谈不上是典型的“煽情”和“滥情”。我的理解是:“煽情”和“滥情”与故弄玄虚、矫揉造作虽很难截然分开,也就是说,煽情往往需要故弄玄虚,而滥情之前往往得矫揉造作,但“煽情”和“滥情”比较恶劣,比较州人讨厌。相较而言,故弄玄虚与矫揉造作虽也有悖散文自然真实的本性,是一种不良的创作倾向,但其恶劣程度不那么明显。这一点只要比较一下杨朔、余秋雨或周涛的一些散文就很清楚了。杨朔的《荔枝蜜》结尾将人民公社社员比作蜜蜂,甚至那天夜里他居然还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那才是煽情滥情。余秋雨的《苏东坡突围》里写道:“小人牵着大师,大师牵着历史。小人顺手把绳索重重一抖,于是大师和历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周涛在《老父还乡》中这样抒情:“北京啊北京,你怎么说也是我们心中一颗明亮的星……你还是我的生命历程这部大书的一篇总序言。”这才是真正的煽情和滥情。而这样大而空洞,将个人上升到历史、民族和国家高度的过度升华,我们在周国平的作品中极少见到。
虽然我不愿意给周国平的散文戴上典型的“煽情”和“滥情”的帽子,但我无法回避或无法忽略他的散文故弄玄虚与矫揉造作这一事实。周国平的这“写作习惯”,即便在他写得较好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中也随处可见。比如,在第二章“奇迹”一节作者写道:
在我迄今为止的生涯中,成为父亲是最接近于奇迹的经历,令我难以置信。以我凡庸之力,我怎么能从无中把你产生呢?不,必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运作了无数世代,然后才借我产生了你……所以,对于男人来说,唯有父亲的称号是神圣的。一切世俗的头衔都可以凭人力获取,而要成为父亲却必须仰仗神力……由于你的到来,我这个不信神的人也对神充满了敬意。无论如何,一个亲自迎来天使的人是无法完全否认上帝的存在的。你的奇迹般的诞生使我相信,生命必定有着一个神圣的来源。望着你,我禁不住像泰戈尔一样惊叹:“你这属于一切人的,竟成了我的!”
父亲的称号的确是神圣的,但它的神圣性指向的是“父亲”这个造化、伦理上的总称,而不是某个具体的男性个人。在这里,周国平巧妙地偷换了一下,便用自己的肉身替换了造化、伦理上总称的“父亲”,于是开始谈神、谈信仰、谈宗教情怀,从而使他的“矫揉”像思辨,“造作”变抒情,并且弄出瞬间超凡脱俗、凌虚高蹈的姿态,弄出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的情致,使他这个本来个体的“父亲”有了在神力的相助下拆下自己肋骨创造出女儿的“伊甸园”效果。其实,孩子的诞生虽然是一件很偶然的事,然而偶然的事并不神秘。因为其一,孩子的诞生是极平常的事,是生活的常态,不需要如此渲染。其二,在日常生活中偶然因素无处不在,并不是偶然做了父亲才神秘,才是奇迹。其三,要成为父亲,首先要娶一个女人,这是先天条件,并非必须仰仗神力。显而易见,周国平在为人父这样一件寻常事上大做文章,为其披上浓重的神秘色彩,其实是想从这件寻常事里挖掘出一点常人尚未领悟到的“哲理”。否则他的散文怎么能称为“哲学散文”,又怎么对得起他这么一位哲学家。
像这样的故弄玄虚,故作高深,在周国平的敞文中还可举出许多例子。
而最令人不舒服甚至反感的,是他那种无处不在的矫揉造作年和自恋。在《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里,周国平向读者表明:他一直在做父亲和做哲学家这两者之间进行选择。结果他选择了做平庸的父亲,而不做杰出的哲学家。其理由是:1.一位朋友跟他说在这个时代,平庸的哲学家太多了,而杰出的父亲太少了。2.我爱我的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没有一种哲学能像这个娇嫩的小生命那样使我爱入肺腑。只要我的女儿能活,就让随便什么哲学死去好了。3.我的女儿注定活不了,而形形色色的哲学注定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父亲爱女儿胜于爱一切哲学,这可以理解。但哲学家与父亲,真的就那样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二者只能取其一吗?显然不是,周国平非常清楚;他清楚这一点却还要那样“装傻”,原因就在于周国平比那些人更清楚,更聪明地意识到:哲学是抽象的、干巴巴的、离大众很远的,女儿(小女孩)是具体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感有歌有哭、离每个人都很近甚至就在我们身边的;在这二者之间制造“取舍”并且义无反顾地选女儿、舍哲学,一下子就抢占了人性、人情的“道德制高点”——我不要哲学家、不要功名利禄、不要头上的光环,我只要当父亲、只要我女儿、只要亲情人性;如此,“我”想不让读者拥戴、欢呼都做不到了。这是一种非常聪明的“设套儿”,非常了然结果、效果的取舍,我“作案”了,但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我矫揉造作了,但我“矫”得你不明就里,“揉”得你感觉舒服,“造”得有哲有思,“作”得入情入理,矫揉造作成了一种特别的“范儿”。
《岁月与性情——我的心灵自传》是周国平比较得意的一部自传性散文集,这本书首印10万册,应该说是畅销书了。但正如前面所说,这本书同样充满着矫揉造作和自恋。它虽名为“性情”,然而里面的真性情、真自然的文字并不多。童年、少年时的生活过于平铺直叙,也琐碎单调。农村十年的生活记述虽用了较大篇幅,但记叙的只是作者记忆里的雪泥鸿爪,不但内容太普通太平淡,且与“性情”没有多少关联。北大岁月的记述与其说是自传,不如说是郭老的叛逆儿子郭国英的小传。特别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本作者自诩为“心灵自传”,探讨的都是“最根本的哲学问题”的书里,竟然出现了“我为什么不是博导”这样的标题。在这一节里,周国平先用了近千字的篇幅介绍他的资历成就,以及在社会上的影响和被崇拜者仰慕的程度,而后十分委屈地写道:“我竟然无法获得博士生导师的资格!满五十七岁者不能带学生,这个规定本身就很荒谬,姑且不论。我在五十七岁前为什么也一直不被允许带学生呢?隐秘的原因也不去揣摩,我估计,堂皇的理由不外是说我不务正业。我写的哲理散文是不能算学术成果的,这我知道,也不在乎,我本来就不是为了一个统计数字而写作的。可是,因为我写了这些东西,我做的尼采研究和翻译也不存在了吗?直到现在,我不是还被公认是这一领域里的领先人物吗?”
并不是说自传不可以发发牢骚,不可以写生活碎片,问题是:你写自传的目的是为了粉饰自己,为了自我标榜、给自己树碑立传,还是将独特的个体的生命体验毫无保留地呈现与解读,以供他人和历史参考。比如卢梭的《忏悔录》,他将自己整个人,包括人性深处中那些肮脏、庸俗、恶劣、贪婪、自私,无一不被诚实而冷血地袒露出来。在这其中,最令人叹服和震撼的是,卢梭解析自我的残酷无情,他令每个读者读时都战战兢兢,每个人都可以窥探见自己深藏的恶,并且与另一个灵魂分享关于罪恶的秘密。这种不溢美、不粉饰、不矫情、不隐恶的自我忏悔,在我看来正是自传的价值和力量之所在。但在周国平心灵自传中却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不仅千方百计抬高和粉饰自己,而且总是力图使每个生活片段都充满禅意,比如,在幼年时候,他的一颗童心感悟到死亡时,他热烈地爱上了曾有同样觉悟的释迦牟尼,并且为幼年的自己就和佛祖有着同样的境界而感动流泪。至于说到自我忏悔,周国平的自传中也有一些,但这些忏悔不过是诸如自己不小心弄死姐姐的金鱼,因此痛心疾首了几天之类的忏悔。这些忏悔既与灵魂、与深层的人生无关,也与现实的苦难和人类的困境无关,因此自然无法给读者带来阅读的震撼。
如果说在童年、下乡插队、大学生活中,我们难寻“性情”的文字,那么,在记叙、回忆妻子等几位女性、关涉到内心和情感的文字中,按理应该有不少关于“性情”的真诚告白了吧?然而十分遗憾,从书中我们只知道周国平十年结婚,离婚,再十年,再结婚,再离婚,而婚姻内外的情形却所述甚少。虽然这部分是周国平着力描述的“性情”内容,但给人的感觉是周国平总是遮遮掩掩,扭昵作态,他总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博爱、大度、宽容的谦谦君子,一个永远正确的心灵导师。比如,在书中周国平一方面反复渲染他如何爱妻子雨儿;一方面又写到在丧女之痛以后,他一直想把雨儿推给别人,希望别人能安慰悲痛的妻子。在我看来这不仅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而且是一种矫情。所谓婚姻,不正意味着男女双方在平等的基础上相互扶持,共同面对苦难吗?为什么凡夫俗子都能做到,作为知识分子和哲学家的周国平反而不能走出书房,与妻子一同走出痛苦?再如,书中写到两次婚变,虽然篇幅不多,且大多语焉不详,但不管如何,这都是人生痛苦的经历。然而在书中,我们看不到生命的创痛,看不到对自我灵魂的追问和剖析,我们读到的只是类乎“我永远对她们怀有感激与尊敬”这样轻飘飘的话。如果周国平真的珍惜每一份爱,有足够的真诚和自然之心,他就不会这样草率,这样造作地对待曾经为他付出的女人,也不会如此廉价地处理岁月和深情。而更令人不能接受的是,书中还附有不少矫情的照片,如此一来,即便这本书装帧再精美,卖得再火爆,也难逃没有“岁月与性情”,只有“岁月与矫情”之讥。
五、为什么那么多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这么喜欢周国平?
我在大学讲授一门本科课叫“中国现当代散文专题研究”。有一次讲到周国平的散文,我请读过周国平散文的同学举手,结果100多人中举手的有几十人,的确是女生居多,端的是应了“男生不能不读王小波,女生不能不读周国平”的流行语。我想女性喜欢周国平可能有这样的原因:
首先是周国平很欣赏女性,他自称是女性的崇拜者。女性,也是周国平散文谈论得最多的话题。在《女性拯救人类》一文中,他认为人类要更多地倾听女性的声音,更多地具备女性的品格。“文明已经把我们同自然隔离开来,女人是我们与自然之间的最后纽带。”“在事关儿子幸福的问题上,母亲往往比儿子自己有更正确的认识。倘若普天下的儿子们都记住母亲真正的心愿,不是用野心和荣华,而是用爱心和平凡的家庭乐趣报答母爱,世界和平就有了,保障。”周国平的散文不仅经常涉及女性,而且女性话题总是与爱联系在一起:“在每一个年轻女性的前方,都有长长的爱的故事等待着她们,故事的情节也许简单,也许曲折,结局也许幸福,也许不幸,不论情形如何,我祝愿她们的心灵都因爱而变得丰富,成为精神上的富有者。”这样体贴、温情款款的语调,女性的确爱听,也颇能切中女性的心理,这就难怪广大女性将周国平视为知音了。
其次,周国平喜欢的哲学家都不是那种构建庞大体系的哲人,比如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而是一些“诗人哲学家”,比如尼采、蒙田、帕斯卡尔等。他们以随感录的形式表达哲学,周国平的散文也大多采用随感的形式,他非常有意识地在感性上用力,在优美抒情上用力。他擅长于将原本深遂的话题平面化,并在原本平面、表象的事情上玩“深刻”,将理性的诘问弄成浅吟低语,将逻辑的路向弄成林荫小道。比如收进中学教材的《家》,以船与港湾为喻。作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家”是一只船;第二部分,“家”是“温暖的海湾”;第三部分,“家”是“永远的岸”,是彼岸与归宿。《家》层次分明,思路清晰,也有形象和抒情。但细加分析,却发现其立意构思和象征十一分类似舒婷的《双桅船》,并没有任何新意。但这类散文却大受追捧,因它的“女性化取向”摄服了很多读者,特别是女性读者。
第三,周国平所谈的话题,诸如心灵、永恒、距离、女性、爱情、婚姻、家庭、教育、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以及如何面对个人,面对家人,面对社会,等等,这些话题都是女性较为关心且较有兴趣的。一般来说,女性不像男性那样功利,那样看重权力,她们的心比较静,又看重情感生命,因此更容易与周国平的话题和价值取向产生共鸣。再说,女性一般较感性细腻,不愿探究太深奥、太玄妙的问题。而对于男性来说,深奥、玄妙、重大的问题能激起他们探究的欲望,所以他们更愿意读王小波一类的散文。当然,这只是相对来说。其实,无论男生还是女生,无论花季还是中年老年,都有不少“周迷”。据说,易中天就很喜欢周国平,甚至将他与卡西尔、黄仁宇、李泽厚相提并论,还说过“从酒店服务员到大学教授,都读周国平”这样的话。易先生不仅向他的研究生推荐周国平的书,上课时动不动还会冒出一两句周国平的格言来。
回到当年的语境,我想周国平的散文能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主要是社会处于转型期,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理想失落,在这样的人环境下,人们需要精神的依据,需要感情和心灵的滋润,也需要提升文化品位。而周国平的散文正好适应了这样的时代要求。再说,周陶平的散文注重文采、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叙述文笔又是那样清晰,那样轻言细语,娓娓道来。因此他的散文受到大众的追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周国平的散文,基本上可以列进“心灵鸡汤”这一类。他的特点在于以散文的方式谈论哲学和人生问题,诸如生存的意义、生命的价值、死亡、孤独、自我、性与爱。总之,集中探讨现代人精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困境和难题,特别关注心灵、苦难与磨难、灵魂与超越等问题。这样的问题由于触及了读者最为敏感的神经末梢,因而最容易引起共鸣。这样,周国平自然也就成了《读者》这类刊物的常客,因他的话题、表达方式、文风特别对《读者》的胃口。可以说,他的散文是年轻一代包括网民青春记忆里的一个重要元素。
与同类散文作家如港台的罗兰、席慕容、刘墉等相比,周国平的散文虽没有那么多的小故事和生活情境,但他的文思清晰,思考缜密,而且不乏文采。比如这样的句子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爱的错觉是一场爱的作秀,在某个时候会切割青春,会捣碎你美好的理想,然后把灰暗的色泽涂抹在你生命的天空。”(《有时爱是一场错觉》)。在爱、错爱、哲理、感叹、小故事、小情调之上再撒上一些动词、形容词和比喻的胡椒粉,这是周国平常用的路数,也是典型的“心灵鸡汤”的烹调法。再如:“在不可知的神秘海域上,一定有无数生命的小舟,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会进入人类的视野。每只小舟从桅影初现,到停靠此岸,还要经历一段漫长的漂流。这个漂流过程是在母亲的子宫里完成的……它完全可能永远飘荡在人类视野之外的那片神秘海域上……妞妞完全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端详着孩子稚嫩的小脸蛋,没有哪一对父母会回想起交靖时的喘息声。我不得不设想,诞生必定有着更神圣的原因。”(《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文笔优美,辞藻华丽,也有意象与象征点缀其间。但除此之外,我们看不到更深刻的内在生命搏动,看不到朴素真诚的写作,也看不到散文文体上的任何突破。究其根本,盖因周国平追求的是一种迎合大众趣味的“心灵鸡汤”式写作。只可惜,“心灵鸡汤”虽好喝,却未必有营养。而如果你喝得太多,鸡汤中又有太多的味精,弄不好反而会伤了身体。
六、周国平的散文定位
如果要给周国平的散文创作定位,我认为在当代散文家中,他大概属于中等水准。谈不上特别优秀,离经典还很远,更与大师无缘。总体看,他的思想不似史铁生、韩少功那样独到深邃,也缺少王小波的幽默调侃,在才气、资料处理上也远不及余秋雨。再从艺术看,他的散文缺少散文必备的散文性和审美性,在这一点上龙应台、张晓风比他好得多。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将龙应台的散文也归进“心灵鸡汤”一类,只要认真读一读龙应台的《目送》,你就发现龙应台与周国平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一直认为,独创的思想品质、高格的文化品位、诗性的品格以及不可替代的个人经验,是构成优秀散文的基本维度,也是衡量一个散文作家是否达到大师水准的可靠尺度。用这四个维度来衡量周国平,他显然与散文大师还有一段距离。如前所说,周国平的散文受到大众的热捧,并不是他写得多么好,而是转型期的社会土壤特别适合这类散文的生长,而他又写得那么聪明,那么取巧。但文学,绝对与聪明、取巧无缘。所以重估周国平散文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便显得十分必要。
当然,我在这里重估周国平的散文,并非完全否定周国平散文的价值和影响。事实上,一个散文的时代,其题材、品种、表现手法应该是百花齐放、丰富多彩的。除了文化大散文、学者散文、女性散文、新散文、在场主义新文学散文品种之外,这个时代的确也需要周国平这类哲思随笔小品。因为这个时代是多元的,读者的阅读口味也是多种多样的。周国平的哲思随笔可说是这个浮躁时代的镇静剂,是当今快节奏生活的润滑油。这类哲思随笔有存在的必要和存在的价值。但它们的功效,对于人生的指导意义也是有限的,不应过度夸大。而且应看到,随着“心灵鸡汤”越来越多,人们也产生了审美疲劳,当今周国平的散文虽还有一定的市场,但其影响力已大不如前了。
散文是自由自在、天然任性、极富个人体验的文体,又特别讲究理性与感性的深度交融。如果一个散文家总是习惯将自己的眼镜挂在读者的鼻梁上,总喜欢当教师爷或传教士,总是忘不了教育大众的神圣使命,而忽视了散文的思想、个性、自我、细节和诗性,则这样的散文家无论如何也写不出真正经典的作品,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大师。而对于读者来说,年轻时可以读一些人周国平、刘墉之类的哲思随笔,但没有必要读得太多。就如同吃汉堡、喝可乐,少吃一点少喝一点不但不会对身体有害,还可有换口味、品情调、晒潇洒的功效,但如嗜之成瘾,从而让胃口不再接受萝卜白菜和朴素的馒头和自然水,时间长了就会出大问题。因人的思维和判断力是有惯性的,你老是听一些简单的道理,老是在常识上徘徊,慢慢就会失去挑战难题的勇气,失去辨别真伪优劣的判断力。正是基于这样的立场和认知,我写了这篇批判周国平散文的文章,肤浅和偏颇在所难免。唯一自慰的是:写作的基点绝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为了散文的发展与纯洁,更是源于对散文的知和爱。
(责任编辑:王双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