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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的批评与知识分子话语重建

2014-03-25张涛

文艺争鸣 2014年1期
关键词:批评家贾平凹知识分子

张涛

1993年,《废都》在《十月》杂志连载后,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首印50万册。一时间《十月》杂志也“成了最抢手的杂志”,“小书摊上的《废都》有的超出定价卖到了十四、五块。文学圈子里人见面也都多谈的是看没看《废都》,怎么看《废都》。”即便是在文人圈子之外,贾平凹和他的《废都》也都受到了热烈的追逐,贾平凹在回忆当年《废都》在西安书市上的盛况时说:“书市上设有我的专门书柜,疯狂的读者抱着一摞一摞的书让我签名,秩序大乱,人潮翻涌,我被围在那里几乎要被挤得粉碎。几个小时后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棒组成。一个圆圈,护送了我钻进大门外的一辆车中急速遁去。”但是好景不长,“不过半年时问,《废都》被‘废。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图书出版管理处根据新闻出版署的指示,以‘格调低下,夹杂色情描写的名义查禁《废都》,并对出版部分做处罚”。遭禁之后,盗印版的《废都》迅速地填补了大家的阅读需要,“贾平凹收集到的盗版有60多种版本,贾平凹说,大家平常都说要反对盗版,但《废都》要没有盗版,可能就延续不下来”。盗版不仅延续了《废都》的“生命”,而且也让《废都》的印数大增,据说“盗版大约超过了1200万册。”《废都》被禁之后,除了盗版书疯狂出现之外,它还“墙里开花墙外香”,《废都》不仅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出版,而且还在1998年获得了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这久违的文学盛况和接踵而至的查禁,让贾平凹和他的《废都》在短时间内体验到了“冰火两重天”似的境遇,然而可能更出乎贾平凹意料之外的是,《废部》在知识界所受到的激烈的批评与诟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废都》及其带来的争论已经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2009年,《废都》在出版十七年后,由作家出版社再版。此番再版,没有再引起初版时的轰动,当然也未遭到当年“山雨欲来风满楼”似的批判。李敬泽在《废都》“代序”开篇的一段话,颇耐人寻味:

庄之蝶在古都火车站上即将远行而心脏病或脑溢血发作,至今十七年矣。

十七年后,再见庄之蝶,他依然活着。

“依然活着”是批评家在历史“尘埃落定”之后的唏嘘,或许也是批评家对庄之蝶这个人物及贾平凹的“理解之同情”。然而,又有谁能料想在十七年前,《废都》的出场,竟招致了一场持续数年的争议与批判,在那层层的指责与围剿的声浪中,无论是庄之蝶,还是贾平凹,都成了“颓废”“堕落”“商业炒作”的代名词。在滚滚红尘中,他们没有选择“抵抗”与“坚守”,反而选择了“投降”与“认同”。以知识分子身份出场的庄之蝶,一味地沉缅于腐朽都市的“颓废”之气,把玩着那“湿漉漉的世纪末”;在个人性欲的放纵与虚张中,他们退居到了社会历史的“边缘”,在“求缺屋”中,他们丧失了作为知识分子的道德担当与历史意义。

“依然活着”表明,十七年后的再次登场,无论是贾平凹还是庄之蝶,他们的身份似乎都是“胜利者”。然而,十七年前的那场论争的“历史现场”远不是这般场景,“九十年代的那场争论,知识分子们大获全胜”斗转星移式的时代变迁之后,论辩双方的位置也“与时俱进”地来了个“反转”:

十七年后再看,或许庄之蝶没有失败,或许贾平凹比他的任何批评者更具现实感。或许知识分子们终于意识到,他们本人有可能就是庄之蝶,当时就是,现在更是。

但是,我们并不在意谁是当初的胜利者,谁又在若干年后转败为胜,因为这一胜负转变,在“大历史”面前,终不过是过眼云烟。我们更关心的是:《废都》何以在当年遭到了那么多非议与批判,“竟一时成为知识界的‘公敌”(9);《废都》与八九十年代的当代文学传统有着怎样的复杂关联;《废都》中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与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心灵史”的“契合”与“冲突”何在;在对《废都》的诸多批评与诟病中,究竟有哪些是批评家面对“纯文本”的发言,究竟有哪些是寄予了知识分子自身的困境窘迫,以及试图摆脱这种尴尬失语的努力与再度崛起。

一、怎一个“废”字了得

贾平凹在《废都》的后记里有一段夫子自述,向我们讲述了他在写作《废都》之前的萎靡与颓废:

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至,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以能喂一大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到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我没有儿子,父亲死后,我曾说过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生命中的灾难不断袭来,这里有自身的病痛,也有亲人的离去,最后的结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似的“一无所有”,让我们处处感到作者的虚无与颓丧。但是,贾平凹的这番夫子自道,以及其间所蕴含的五味杂陈,并不为批评者所在意,或者即使在意了,也无多少“理解之同情”。批评者所诟病的就是他在《废都》中显露出来的“废都意识”,以及庄之蝶们身上的“颓废”之气。

1992年的中国,对于1990年代及其以后的中国可以说具有转折意义,若干年后流行的“春天的故事”,在某个层面上诠释了这一转折中所蕴育的生机与新变。邓小平的长女邓琳在2008年接受采访时曾说过,“到了1992年时,我觉得他心里有了想法,他不希望这个改革开放的步子慢下来,要继续快”。显然,贾平凹在《废都》中表现出来的“废都意识”是与加快改革的“开拓意识”相抵触的。这也是《废都》遭到严厉批评的一个主要原因。学者陈辽就明确指出了《废都》中存在的“废都意识”不仅没有表现出“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社会生活的“本质”,而且是与这一“本质”完全背离的:

这一废都意识完全背离了当今中国生活的本质方面。尽管西安(《废都》中的西京)在现实生活中还有许多阴暗面,但西安自改革开放以来十几年间所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它已经成了我国西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那么什么才是我们社会生活中的“本质方面”呢?学者柯可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两种文化倾向》一文中,将生活的“本质方面”概括为“兴都文化”。这种“兴都文化”以在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为目标,而《废都》所表现出来的文化倾向,正是与这种积极向上的“兴都文化”相悖的“废都文化”。所谓“废都文化”就是:“视城市为腐化堕落的大染缸,扭曲人性的恶魔王,充满世纪末颓废情绪,以城市消亡、重返田园、恢复旧经济体制和传统生活方式为取向。”这种认识是一些批评者依据生活的“主流”与“真实”等“写实主义的”典律,指出“废都意识”与“改革开放”中的都市生活的“主旋律”不符。除了这样一些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指出“废都意识”不能与我们历史发展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充满生机活力的“历史意识”相符合之外,更有论者从文艺的“功能”与“作用”,作家的“责任”与“使命”的高度,批评贾平凹的“废都意识”偏离了“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的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等各项事业服务”的宗旨,这种“灰暗甚至是黑暗地心态,一种毁灭的心态,一种正在走向或已陷入灭顶之灾的心态……给予读者的到底是什么呢,那只能是乌七八糟一团漆黑,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得到的只是极度的悲观绝望和恐惧,然后和庄之蝶们一起,在这‘废的前夕,或者正在这‘废下去在毁灭的过程之中,苟且偷生,拼命地寻找所谓乐子,然后‘也因此烂在废都中(贾平凹语),因此这也是一种对读者和社会不负责任的心态”。(甚至还有的批评者认为《废都》的出版,是出版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表现,而“废都意识”则是社会主义社会中的“精神污染”,文艺是宣传,肩负着培养“社会主义新人”的重大历史使命,“作家和出版界肩负着培养新人的重大责任,推向社会的作品,要有助于培养这样的新人,而不是相反”。

面对种种批评,贾平凹也有过诸多的自辩,他坦言“废都意识”正是他对帝国时代的“古都”或“故都”在“现代化”浪潮中荣辱浮沉的思索所凝结成的一种“历史意识”,这或许也可看作是贾平凹对九十年代都市生活的“写实主义”理解:

“废都”二字最早起源于我对西安的认识。西安是历史名城,是文化古都,但已在很早很早的时代里这里就不再成为国都了,作为西安人,虽所处的城市早已败落,但潜意识里曾是十三个王朝之都的自豪得意并为消尽,甚至更强烈,随着时代的前进,别的城市突飞猛进,西安在政治、经济、军事、经济诸方面已无什么优势,这对西安人是一种悲哀,由此滋生一种自卑性的自尊,一种无奈性的放达和一种尴尬性的焦虑。西安的这种古都——故都——废都文化心态是极典型的,我对此产生兴趣。

面对诸多关于《废都》的批评文本,我们会发现,对《废都》中的“废都意识”持激烈批评态度的几乎都是陕西以外的学者、批评家,而在陕西生活的或者在陕西有过生活经历的学者、批评家,对于贾平凹所描绘的“废都意识”多半是有着强烈的认同感的。陕西师范大学的学者李继凯在《论秦地小说作家的废土废都心态》一文中就明确指出:

废土废都现象是三秦历史文化景观中极为引人注目的文化现象,由此滋生的废土废都心态,在作家,其实质是反思忧患心态,即使带上了某种“颓唐”“彷徨”和郁达夫的“沉沦”“消极”,其内潜的探索精神、省思力度当是更值得注意的方面,由此常可引出真正的清醒,达到深刻的境界。

那些以个人体验位置点、以秦地客观存在的生活及文化为依据的秦地小说,无论乍看上去怎样灰色、怎样颓废,只要不游离反思忧患的文化心态,也都会以其“片面的深刻”的新锐特征而获得长久的艺术生命。

如果说李继凯身在西安,这种特殊的地域身份可能会使他的论说带有一种“暧昧性”的话,那么学者王富仁对于这种“废都意识”的体验就少有这种身份的“暧昧性”了。王富仁曾经在陕西求学三四年,他对贾平凹所描述出来的“废都意识”感同身受:

我这个山东人到了西安这样一座古都,开始感到样样新奇,但久而久之,便觉出了一种怪怪的说不清的味道。我总觉得,它有一些甜甜的发酵的气味,像喝着低度的葡萄酒,让你怪舒服,有些醉意,但又浑身懒洋洋的,没有多大力气。至少我在西安的时候,它几乎没有一处能让你感到一种生气勃勃的美,到处是一片荒凉、颓败、残破的景象。

同样是处在西北的学者邵宁宁在《废都》出版十余年后的一篇文章中谈到,《废都》作为解读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转型的文学意义与历史价值的作品,他认为:“贾平凹的‘废都感受不是毫无依据的,确实,不但是西京,就是整个中国都处在这种氛围里。”既然有“废都意识”的亲历者佐证,可见贾平凹所描绘的“废都意识”也并非空穴来风。既然已有了“写实主义”的生活体验,那么“废都意识”为何还会招来那么多批评,恐怕主要的原因并不在于它是否“写实”,而在于这种“废都意识”所带来的“消极影响”。这种“一无所有”似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虽然表达了知识分子的“苦闷”,但并没有“从‘轻当中看出和传达出其厚重、凝重、沉重的意味”。在“废都意识”中,既无古都的“落日余晖”,也无与时代合流的“开拓进取”。同时,这种由“废”而至的“虚无”也与知识分子自身期许的“由能空、能舍,而后能深、能实”的道德担当和意义追求相悖。由此可见,从“地域文化”的视角肯定“废都意识”的学人多是从直观的“生存体验”出发,这倒是符合“写实主义”的典律;而批评“废都意识”的学人,一则是从“生活本质论”出发,二则是从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和道德追求出发。前者是对时代主流的“历史想象”,后者是对知识分子身份意识和价值追求的“重构”。两者皆因承载了不同的“历史意识”和“价值追求”,使得他们不在执拗于从“废都意识”是否“真实”,他们的批评已然超越于具体的“生存体验”,而更多地基于一种历史文化的想象。

贾平凹的《废都》之所以在发表后受到了猛烈的批评,除了在小说中流露出来的“废都意识”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建设中昂扬奋进的历史氛围相抵触之外,还在于《废都》的叙述成规和美学风格,与当代文学主流的审美意识,与以“启蒙”为核心价值的现当代文学传统相异有关。有论者已经指出,“百鬼狰狞的《废都》,与‘八十年代所塑造的美学风尚有巨大的差异”“‘鬼魅叙事一个重要的向度,就是对抗、消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述成规,以及其所推重的正气、崇高、雄浑的革命美学”。但是,鬼魅叙事并非构成《废都》与当代文学传统相冲突的全部,造成这种冲突的关键是这种鬼魅叙事所流露出来的浓烈的颓废意识。这种颓废意识与现代文学以来所形成的以线性的进步论为核心的现代性观念相龃龉。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之初,就伴随着新与旧对抗,在我们的文学史叙述中,这种对抗被进一步演绎解读为进步与落后,现代与传统,现代性与反现代性的对立冲突。在这种二元对立的阐释框架中,旧、传统、反现代性成了与进步相对抗的“反动”内容。这种以进步论为核心内容的现代性观念,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主潮。在这种现代性传统中,颓废作为一种美学风格,是一种“被压抑的现代性”。正如李欧梵指出的那样,五四新文学的核心价值系统是“破旧立新”,在这一基调下,“知识分子把历史道德化,把进步的观念视为不可阻挡的潮流,把现实主义作为改革社会的工具,把个人与集体逐渐合而为一,而最后终于把‘人民笼统地视为革命的动力和图腾。……由此我们也可以得到另一个结论:在这种历史前进的泛道德情绪下,颓废也就变成了不道德的坏名词了,因为它代表的似乎是五四现代主潮的反面。”在这种主潮的影响下,即便是当时的新潮批评家,也认为《废都》是一部充满了“旧式颓废感”的小说,小说开头的语码“已经预示了小说的整个构架和剧情的演进,同时也表明了它的想象力资源——它们分别来自历史传说、民间故事、国学经典、章回小说以及内倾型的私人经验;它们没有一项是关系到现代城市的。不错,它们是‘废都的词,乡镇的词,也是区域性的词,过去的词,旧小说的词”。

二、乡土作家:如何“都市”,怎样“文学”

贾平凹一直被认为是一个“乡土作家”,他那些获得好评的作品,几乎都是描写乡土的。正如论者所说:“在《废都》里面,作者结束了他对城市的沉默,也结束了农民作家的单一角色。”而贾平凹本人,在一些初识者眼里也是一个“道地的农民”。就是这样一个在一座城里住了二十多年的“农民”,写出了一个关于这个城的小说,结果引来轩然大波。《废都》到底是不是“都市文学”,《废都》是否真实地反映了当代中国的都市生活,并且对于当代中国的都市生活做出了切近中肯的批判,是当年关于《废都》争论的又一个聚焦点。然而,透过这一论争的表象,我们会发现,在这场争论中,《废都》是不是“都市文学”,远不如一个“乡土文学”作家与都市生活间复杂而紧张的关联显得更重要。贾平凹的《废都》,对八十年代以来形成的关于都市文学创作传统构成了一个尖锐的挑战。这样一来,一个“乡土作家”在既有的都市文学创作成规面前,如何“都市”,怎样“文学”,就成了这一争论的关键所在了。

贾平凹在写长篇小说《废都》之前,还写了中篇小说也叫《废都》,尽管小说的内容也与城市有关,但并未引起什么风浪。反倒是“试图真正地写一下都市生活,阐述古都里的一种‘废都意识,内容是写古都城里一些当代人的生活”的长篇小说《废都》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平凹的批评接踵而至。一些批评者对于于《废都》的批判,就是冲着贾平凹的“真正地”捕写都市生活来的。有论者就认为贾平凹把造成庄之蝶的困惑与颓废的原因全部归罪于都市,充分地显示出了贾平凹作为“一个乡村保守主义者对都市化的满腹疑虑”,“因为作者的阅历、心态等限制,写到顺畅的时候,常常不经意地‘错把西京当商州,以至于他的第一部‘城的小说仍然缺乏城的气息,时常散出令人可疑的乡土味”。在20个世纪几十年代的语境中,都市化就等同于现代化,或者说都市化是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的都市生活就是对传统乡土生活的“颠覆”与“改造”,并且在我们对“现代化”是一种历史进步的“前置”理解中,这种“颠覆”与“改造”也理所当然具有了某种进步性。《废都》中关于城以及城中人的叙述,显然与现代化这带有历史进步性的叙事是相悖的。小说中的人与事皆是“旧的”,充满了“拟古之风与东方奇观”,这种“旧格调”同时也迎合了西方世界对于古老东方的文化想象,尽管贾平凹反复宣称这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但在批评家眼中“全书充满了陵墓的气息。‘宿命论是贯穿全书的、无处不在的一个‘幽灵”。亦有论者从“写实主义”的视角认为《废都》中对于城市的描写是“失真”的,“名为‘废都,实则为一‘乡镇,至多是‘县城素描,盖因作者以乡下人眼光看城市之战。都市前提不成立,作品背景失真,《废都》即成‘废文”。由此可见,作为一个乡土作家,贾平凹能否真实地展现改革开放浪潮中的都市生活,或者说以描写乡上中国见长的贾平凹能否全面地展现九十年代都市中国的主流,已然成为一些批评家批评贾平凹的关键所在了。在20世纪九十年代的前半期,一度陷入停滞的现代化进程重新开启,从传统走向现代再度成为时代的主潮。在高昂奋进的现代化声浪中,那些与这一“向前看”的线性主潮相异的思想意识,则被指认为是反现代性的保守主义,在有的批评家看来,贾平凹是一个“现代意识贫弱的作家”“《废部》中的人物同样处于‘原始状态,而缺乏一个现代人应有的精神成熟和内在自觉”。更有论者将贾平凹的这一“保守主义”姿态,指认为“是对都市文明的反拨,是反文明,反社会,反人类的。……在九十年代搞返古,如同在春秋战国时期搞‘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一样,不仅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而且是对历史的反动。”相对这一过于粗暴严厉的批判,历史学者许纪霖对贾平凹“美化”乡村、“妖魔化”都市的批评就显得平和多了:

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汇总,都市的每一步发展,都意味着对原先乡村田园生活的深刻颠覆。都市中形成的新的人际关系、新的道德价值观、新的生活方式无论其合理与否,都会在传统知识分子的心中引起激烈的抵抗。为了充实对都市批划的合合化依据,他们往往有意或无意地将传统的乡村田野生活加以诗意般的美化。

我们从许纪霖平和的论说中,也可以感受到中国知识分子对于实现“现代化”的渴望与焦虑。“现代化”成了一种带有明确方向感的“历史意识”,它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审美风格的形成与变迁。“感时忧国”一直以来是一个强大的文学传统,而“感时忧国”的最终目的就是实现“现代化”,因此,凡是与现代化或现代性相异的文学叙事与美学风格,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一直是处于边缘化的位置。在这种线性的现代化观念理解中,那些“对工业革命以来现代化的社会运动,以及与之相应的追求现代性的心理模式和思想文化表现的质疑、反省和批判”的“扫兴的声音和举动”往往被认为是反现代性的或者是“历史的反动”。在一些论者看来,颓废也有“洋颓”和“土颓”之别,台湾的作家扎西多就曾告诫一位试图借助《废都》来研究中国颓废文化的汉学家朋友,“颓废是颓废,可是土颓土颓的”!在扎西多的识见中,“洋颓”是具有“现代意识”的,而“土颓”是反现代的。而《废都》无论是从语言,还是文体结构上都不够“新潮”,自然会在“世界化”的潮流面前显得“落伍”,温儒敏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当许多新潮作家纷纷以文体的革命隔断疏离欣赏习惯的惰性,而纷纷向西方寻找各种现代手法时,贾平凹却独自从传统中企求支持。”

在这些关于《废都》是否是都市文学的争论声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批评《废都》不是城市小说或都市文学的作者,大体上是以社会现代性的立场来评判文学现代性的。批评者们借助这一带有强烈时代感的历史意识,从社会现代性的立场批判《废都》,这也倒出了贾平凹招致猛烈批评的实质所在,那就是当年的贾平凹及其创作的《废都》与当代社会的“历史意识”和“时代主潮”的步调是不一致的。文学现代性固然可以有与社会现代性相一致的一面,同时,文学现代性也可以表现出对社会现代性的拒斥与反抗,而这种与历史潮流之间的错位感,就是文学现代性以“‘人的自由,以人道去和社会现代性发生关系,是沿着人的价值这一线路和社会现代性相应,而不是跟在社会现代性的后面亦步亦趋做历史的工具”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曾经谈及自己的创作与时代的错位感:

我的写作似乎同一些潮流不大合拍,老错位着呢,不是比别人慢半拍,就是比别人早半拍。人家写“伤痕”的时候,我写的不是“伤痕”,“伤痕”风过去了,我却写,别人不写改革那一段吧,我去写了,等人家都写开了,我就坚决不写了,写到《废都》那儿去了。

这个访谈是在《废都》发表十四年后进行的,不能说它完全没有“事后诸葛明亮”似的“后说”历史的色彩。其实,贾平凹在《废都》之前的创作,大体上也都可算作是潮流之作,只是它们不是某一潮流的潮头作,但它们都在潮流之中。所以说,贾平凹的创作也并不如他说的那样,是一直与时代潮流错位的。但是,《废都》确实是贾平凹与时代潮流错位感最强的作品或者是这种错位感的标志性作品。现代文学史家王富仁在《废都》发表后不久,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贾平凹的这次“错位”,贾平凹从与这个世界的和谐融合,开始变得与这个世界“分裂”:

贾平凹与他的文学分裂了,贾平凹自己也分裂了。有一个贾平凹跟着他的作品走进了社会,而另一个贾平凹则被抛弃在自己的躯壳内。走向社会的那个贾平凹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走进了国内诸多读者的身边,走向了中国和世界的颁奖台,但那个贾平凹却并不完全是自己这个贾平凹,人家却都以那个贾平凹来理解我这个真实的贾平凹。与那个荣誉的贾平凹相反,我这个贾平凹却是卑屈的、可怜的、委曲求全的,唯恐惹得周围的人不高兴,唯恐得罪了有权有势的人。他自然会想到,假若他真的把我这个真实的贾平凹暴露在人们的面前,他不但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恭维和崇拜,而且还会触怒这个世界,乃至成为这个世界的牺牲品。

正如王富仁所说的那样,贾平凹没有“恭维和崇拜”这个世界,一个乡土作家,他的第一部真正“关于城的小说”,就与那个滚滚向前的时代主潮拉开了间距,以浓密的颓废意识成为那一时期都市文学成规面前的“他者”。正是这一带有浓烈乡土气息和旧文人意识的“他者”,让批评家们在批判他的颓废意识之外,更觉得他作为一个乡土作家来创作都市文学时身份的可疑:

《废都》当然不是一部城市小说。在那儿我们看不到城市景观。我们只是被通知,故事的发生地点是一个被称为“西京”的古都,而今是一个衰败的、缺乏现代性的“大城镇”,它几乎被遗忘,对我们时代不够成文化影响力,它的意义正在全面失效的“大城镇”。

词的落后性(《废都》中的人名、形容词、物的名词及心态语都弥漫着一种陈旧的趣味)在这儿并不是作为对抗现代文明的乌托邦语汇出现的。相反,它们是由封闭文化环境中的自我哲学所决定的。

三、知识分子的“主体重建”与“公共性”的重拾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一种巨大的灰暗、失望情绪终结了,知识分子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合作也自此戛然而止。突来的破裂也促使知识分子来反思自身在八十年代与主流意识形态、民众之间过于密切的关系。痛定思定之后,有论者认为“庙堂”与“广场”均非知识分子的栖身之所,而坚守“人文理想”的批判意识、“维系文化传统的精血”才是知识分子的“岗位”与职责所在。这里所言的“岗位意识”与另外一些学人重回书斋,通过潜心学术史研究来重建当代中国的学术规范,理清“学术发展的脉络与走向”,“探讨前辈学人的学术足迹及功过得失”“的“以学术为志业”的价值取向是有差别的。标举岗位意识的知识分子,其实还是在专业之余渴望参与到当代中国的社会历史变革的洪流与进程中去的。《废都》出版的前一年,邓小平进行了“南巡”,并且发表了著名的“南巡讲话”,推进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征程。这一带有扭转时代方向性的“再启程”,对于在1980年代末遭遇了严重挫败感的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来说,对于渴望走出书斋,重新引领时代潮,参与社会历史进程的知识分子而言,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机遇。然而,在重燃希望后不久,这些知识分子就发现,再度启程的市场经济,远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美好,他们所期待的再度重回中心,与主流体制进行“整体性合作”的愿望没有实现。反倒是突然涌来的商业浪潮,让知识分子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痛感文学与人文精神已有如“旷野上的废墟”,它“标志着整整几代人精神素质的持续恶化。文学的危机实际上暴露了当代中国人人文精神的危机,整个社会对文学的冷淡,正从一个侧面证实,我们已经对发展自己的精神生活丧失了兴趣”。即便如此,已经从1980年代末那般绝望与颓唐中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们仍然以抵抗者的姿态再次登上历史的舞台,试图重新寻找自己的历史主体意识和话语权,就此开始了一场“人文精神”的大讨论。这就是那一时期中国文化界和知识界的总体氛围。

《废都》在这一总体性的文化氛围中显得尤为不合时宜。一方面伴随着市场经济而来的滚滚红尘和欲望之流,“一切向钱看”的全民经商“下海”热潮,一些学者惊呼“拜金主义文化来了”,“中国的知识分子阶层,特别是文化人,终于有相当一部分守不住传统的樊篱,一步步滑向拜金主义”。而《废都》在出版前的大肆宣传、书中出现的“框框”以及贾平凹个人的巨额稿酬等这些“商业噱头”,成了严肃文学在拜金主义面前俯首称臣的“表征”,“《废都》的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对‘严肃文学的类型所做的耸人听闻的商业包装。……书未见,推销却已经使这本书变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这无疑使惯用‘雅文学为自己定位的贾平凹彻底地进入了市场。”在商业浪潮席卷神州大地的同时,欲望之流亦开始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苏醒。但这一复苏被一些批评家认为是矫枉过正了,从禁欲走向了纵欲,而《废都》庄之蝶与几个女人间近乎靡乱的性生活,一度被指认为纵欲主义文化症候的典型文本,“《废都》写性,虽然故做潇洒状,或偶露高深之态,但其中低俗的趣味却暴露无遗。在社会规范暂时失约的状态中,以庄之蝶为代表的文人也自我失约。”还有一些论者将《废都》与《金瓶梅》进行比照,在指出《废都》刻意模仿《金瓶梅》的同时,还认为《废都》在性描写上缺少《金瓶梅》中“云遮雾罩”的一面,反而是“赤裸无饰,秽物,秽行更多,更不堪入目”。这些批评执意于《废都》中的性描写,更多的是把《废都》当成一个“生理文本”。但是,性作为一种话语形态,它除了可以直接充当“生理文本”的载体,同时它还是一个“隐喻文本”,而更多的批评家关注的就是作为“隐喻文本”的性话语所包含的历史意识和知识分子自我指涉。有论者当年就认为,《废都》中的文化名人是贾平凹对80年代知识分子虚幻历史想象的反驳,借助对于知识分子精神颓败史的描写,贾平凹见证了知识分子“重返历史主体位置”梦想的破灭,“然而,这个破败的主体却在破败的文化现实中找到了恰当的支点——女人(性欲)”,知识分子从一个“文化英雄”变成了一个“欲望英雄”,“他无需再社会现实中、或者说无需通过重建历史表象来确认,而是在一套欲望的话语中复活”。而这种从“文化英雄”到“欲望英雄”的溃败,恰恰与“人文精神讨论”那一时期知识分子的努力与挣扎是背道而驰的。《废都》中的文化人尤其是庄之蝶的颓废与靡乱,构成了知识分子人文精神危机的表征,“真正的危机都在于知识分子遭受种种摧残之后的精神侏儒化和动物化,而人文精神的枯萎,终极关怀的泯灭,则是这侏儒化和动物化的最深刻的表现”。

性话语作为一种隐喻文本,除了标示出其作为生理文本的表层意义之外,它的多重意义更多的是与彼时彼地的文化语境和历史意识密切相连的。在八十年代,文学中的性叙事是带有强烈反抗性的“解放叙事”。所以,同样是涉及性描写或性话语的创作,至少是会获得中生代学人大力支持的。因为这种解放叙事是与知识分子在八十年代重获自身的主体意识密切相关的。而《废都》遭到了大规模的围剿,尤其是中生代学人对其的批评显得更为猛烈,之所以有如此的遭遇,或许就与它所处的文化语境和历史意识有关。当时的知识分子痛感人文精神的失落与危机,1992年后,经济浪潮汹涌袭来,已然从“庙堂”和“广场”上退归到社会一隅的知识分子,面临着在社会中被再度边缘化的尴尬处境。面对这一前所未有的历史逼迫,知识分子似乎已无路可退,他们在抗争、要重新获得自己的话语权及其自我的身份认同。而《废都》中庄之蝶等文人的颓萎,与当时知识分子的抵抗话语构成了严重的冲突,由此可见,《废都》在当年被围剿批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废都》以及废都现象可以看作是,知识分子重返公共领域,重新获得公共性,重获自己的身份认同以及重构自己历史意识的一个中介。在这个意义上,与那些简单地指斥《废都》是“黄色小说”的批评家不同,这些“中生代”的批评家更多地关注《废都》中的“自我镜像”。当年曾经批评过《废都》的陈晓明,在十余年后的文章中说道:“人们对贾平凹的兴趣和攻击都有定程度的错位,其主导势力是道德主义话语在起支配作用,那些批判不过是道德主义话语在起支配作用,那些批判不过是恢复知识分子的自言自语。”

在对《废都》的评价中,有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就是当年比较年老的或者在八十年代相对“保守”些的批评家,他们对《废都》大都还是持肯定和支持的态度,“《废都》是一部逼向着现实社会人生的小说”“贾平凹对生活的感受力和表现才能,向来为人们所称道。这次在《废都》中,他的这种天才般的本领依然如故”。还有论者认为《废都》是贾平凹的“前所未有”之作,这种“前所未有”不仅是就“创作题材”而言的,更在于“解剖灵魂的大胆,性描写的肆无忌惮,由审美走向审丑,由美文走向‘丑文,以及那透骨的悲凉,彻底的绝望”。还有老批评家从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高度肯定《废都》,认为《废都》是“直面现实,不讳时弊……打破一切脱离现实的主观幻想和有意无意的粉饰,这才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应有的严肃立意”。尽管新老批评家在对待《废都》上的态度有所不同,但是,在批评的观念上,他们有些许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在他们的批评文字中,都带有写实主义的余痕。老批评家们赞赏《废都》的是对现实入木三分的批判,而中生代学人、批评家或许在意的是《废都》中的庄之蝶们的生存状态与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危机间的相似。这种相似性危机来自于知识分子在现实生存状态中的现实感,它已然构成了对当时知识分子抵抗话语的严重对抗。新老批评家间的差异还在于,老批评家们在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环境中的保守姿态,让他们在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中已经逐渐地边缘化了,而中生代学人、批评家则不同,他们在八十年代的知识分子话语体系中是处于主导和中心位置的。从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知识分子话语本身就开始逐渐地边缘化了,中生代学人、批评家自然也难以免除这种遭遇。或许老批评家们的现实主义话语已然在八十年代后期开始退场,在九十年代的话语争夺中,更难获得竞争力和生命力,反倒是中生代学人、批评家所秉持的人文主义话语,可以存这场话语争夺中一试牛刀。正是这样一种还可一争高下的可能性,让这些中生代学人、批评家在对待贾平凹及其《废都》时与那些老批评家有所不同。

(责任编辑:王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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