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谢灵运传论》和文学史的自觉
2014-02-12林田慎之助
[日]林田慎之助(撰)
曹 旭1(译)
(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
一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真正文学史论的出现,是在六朝时代。如果说得再严密一点的话,则是在齐梁之间。那么,这里所说的文学史论到底指什么呢?首先是对文学历史的自觉认识,再在这种自觉认识上,对过去作家群和众多的作品在文学史的流变中加以比较研究,给予他们各种不同的与之相适合的位置,这就是所谓对文学史的考察。昭明太子编纂的《文选》,是梁代编的总集,搜集了从古代迄于齐梁的中国文学的精华,是迄今为止最早流传下来的形式完整的诗文总集。在《文选》里,还保留着编纂这部《文选》的昭明太子的序文,陈述了昭明太子的文学观,在这一文学观中,涉及到“文的时义”这一概念,因为“时义”就是时代背景,是处于时代思想潮流中文学的含义。因此,考察环境和思想给予文学的影响,就是昭明太子文学观的内容。由此出发,昭明太子论述道:由于各个时代都有与这一时代相适应的文学样式,因此,今天的文学,既是古代文学的继承,又具有与古代文学不同的形式和思想:
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这段话,从物的最初状态开始,论证了这种状态的变化发展过程,由此得出文学不应该例外的结论。他以为,时人的状况与思想,在“时义”的影响中,抓住文学变化的看法,研究文学创造作为一种历史产物。如果对这些意义重新加以估价的话,那么可以说,里面已明显地存在着文学史观。
支配传统的中国知识人士意识的是儒教中强烈的尚古主义。在那种意识的基础上编纂出来的总集(诗文选集),都是追根溯源,以古代文学为正宗的,顺流而下,随着时代的发展,对原先认为正宗文学样态的观念就逐渐淡忘,而这种逐渐淡忘的现象,在根本上,又表现在文学史观里。具体地说,以《文选》与早数百年两晋挚虞编纂的《文章流别集》比较,就是那样的一个例证。尽管《文章流别集》今已亡佚,但只要从显示其编集标准的文学批评著作《文章流别志论》的逸文中就可以看出,其尚古主义的意识是十分浓厚的。其把《诗经》中的四言诗视为正音,把其他诗歌形式包括由后汉迄于魏晋诗歌史中占主流地位的王言诗,视为“非音之正”,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那也许可以认为是典型的尚古主义文学史观。写作《文选序》的昭明太子不是那样。昭明太子认为:从汉代中叶开始,除四言、五言外,诸种诗形并用的状况,是历史的必然,在那里,他对各种诗形采取了不加任何褒贬的态度:
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
昭明太子的这种文体史观和文学史观,一如原样地在他的《文选》编集方针中反映出来,不管是古代还是当代,只要是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他都采择。这就使《文选》摆脱了“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王充《论衡·卷十二·谢短》)弊害的陷阱。意识到王充的《论衡》,写作《抱朴子》的葛洪的文艺思想,对“厚古薄今”的尚古主义文学观提出了异议,大胆地倡导文学进化论,但把那些著作放到时代状况和思想变迁的背景下,集中在文学史论上展开的意识却还没有。昭明太子的《文选》虽然认识到“文的时义”,是具有这样意味的总集,确实是划时代的,但其序文中按照“文的时义”具体的文学史,却仍然没有展开。
齐梁时代构想出这种文学史的,还有其他的人。刘勰的《文心雕龙·明诗》篇和《文心雕龙·时序》篇,萧子显的《南齐书·文学传论》,也具有这种怀想。如限定以五言诗为对象的话,锺嵘的《诗品序》,也是包含这种文学史的文艺批评著作:
故知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
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文心雕龙·时序》)
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
这里所列举的,都是注意到文学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的论述,特别是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篇,更是意识到那一社会现实给文学影响,考察时代的状况或思想的变化与文学关系的纯粹的文学史论。但是,促使这种文学史的自觉,给予刘勰、锺嵘、萧子显文学史观以决定性影响的著述已经存在,这就是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在《谢灵运传论》里,沈约展开了考察自古代迄于刘宋时期文学的变迁,把历代优秀文学家从历史上汰洗出来,并给予评价的具体的文学史的工作。在这个意味上,弄清划时代的文学批评论文《宋书·谢灵运传论》在六朝文学批评史上应占的地位,便是拙论所瞄准的目标。
二
沈约在《宋书》百卷的撰述中倾注心血,应该是在他任著作郎的齐永明四年(486)开始的,其编纂结束,应在永明六年(488)。因此,在《宋书》中所包含的《谢灵运传论》,毫无疑问,也大致应作于这一期间。 对于这一《宋书》的出现,曾寄予很大关心的,是所谓《雕虫论》的著者,历史学家裴子野。《通典》引《宋略总论》:
齐兴后数年,宋之新史《宋书》既行于世也。子野生乎泰始之季,长于永明之年,家有旧书,闻见又接,是以不用浮浅,因宋之新史为《宋略》二十卷。翦截繁文,删撮事要,即其简寡,志以为名。夫黜恶章善,臧否与夺,则以先达格言,不有私也。
在这里,裴子野记载了他根据祖父裴松之《元嘉起居注》等旧史书写作《宋略》时的情况。裴子野对沈约撰写新史《宋书》寄予相当大的关心,因为他要等《宋书》问世以后,然后再执笔写作《宋略》。《宋略总论》中所说的“夫黜恶章善,臧否与夺,则以先达格言,不有私也”之语,是间接地有所指的。可能包含了对沈约在《宋书》中为祖父沈璞玩弄曲笔这一事实所加的批判。目前被世人称为文学批评论的《雕虫论》,实是《宋略》中的记事,因此,应作于齐末,这在拙论《裴子野〈雕虫论〉考证》①中,已有详细的考证。对《宋书》寄予很大关心,阅读它,并加以批评的裴子野,理应也读过其中的《谢灵运传论》。于是,从儒教尚古主义立场出发,对刘宋这一时期文学状况加以评论的《雕虫论》的写作,在裴子野的念头里,就是因为一直存在着《宋书·谢灵运传论》,也许是十分自然的。
此外,作于齐末的刘勰的《文心雕龙》,也是得到作为当时文坛领袖沈约的推赏后才问世的。其时,为得到推赏,刘勰背负着《文心雕龙》,等待沈约车驾到来的样子,活像个商贩,记载这一故事的,是下列《南史》的《刘勰传》②:
初,勰撰《文心雕龙》五十篇,论古今文体。……既成,未为时流所称。勰自重其文,欲取定于沈约。约时贵盛,无由自达,乃负其书候约出,干之于车前,状若货鬻者。约便命取读。大重之,谓为深得文理,常陈诸几案。
《文心雕龙》如果不是沈约过目肯定的话,此书是否能留存后世还是大可怀疑的,门第低下的刘勰,恐怕只能作为一个无名的佛教徒终了其身。把《文心雕龙》命运委托给沈约的刘勰,在写作《明诗》篇和《时序》篇之时,意识到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也是不难推测的。
与刘勰唱反调,等待天监十二年(502)沈约死后写作《诗品》的锺嵘,也是与沈约关系很大的人物。《南史·锺嵘传》亦载:
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云:“观休文众制,五言最优,齐永明中,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又微。故称独步。故当辞密于范,意浅于江。”盖追宿憾,以此报约也。
锺嵘求沈约推荐遭沈约拒绝后,在梁朝的文坛上就没有出头之日。他传记中关于他历任地方官的记录,都显示了这一点。在所谓抱宿憾而作的《诗品》的品评中,不仅是沈约,连与沈约有关的诗人群都作为严厉批评的对象,即使这么看,也可以说有充分的根据。正因为如此,当锺嵘在《诗品序》中阐述自己的诗歌史观时,没有留意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已经展开过的诗史观,也是不可能的。假如这么看的话,以下对他们三人的诗歌史观受《宋书·谢灵运传论》影响的痕迹作一番验证工体,也许是有必要的。
三
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我们可以先列举沈约论文学史的部分,以与裴子野、刘勰、锺嵘的论述相比较,从而研究、考察影响的痕迹:
周室既衰,风流弥著。屈平、宋玉,导清源于前,贾谊、相如,振芳尘于后。英辞润金石,高义薄云天。自兹以降,情志愈广。王褒、刘向、杨、班、崔、蔡之徒,异轨同奔,递相师祖。虽清辞丽曲,时发乎篇;而芜音累气,固亦多矣。若夫平子(张衡)艳发,文以情变,绝唱高踪,久无嗣响。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陈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辞人才子,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原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
沈约还论述了从东晋至刘宋时期的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今为论述上的方便,暂且先列举论西晋的一段。现要说明的还不止于此,因为在中国文学的题材样式里,知识人士最看重的是韵文。韵文中又是诗。这一文学史,如果说得严密一点的话,应该是始于先秦战国时代至于六朝刘宋时期的韵文史论。在韵文中,作为先声而导清源的是屈原、宋玉,此后接芳尘的有贾谊、司马相如,则是优秀的辞赋名手。此后,后汉的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崔姻、蔡邕等诗人辞赋家,虽各有其清辞丽曲,然亦多芜音累气的作品,其中,张衡仅仅是个例外,其绝唱高踪,久绝嗣响。到了建安年代,魏武帝、文帝、明帝、陈思王植等人出现,都蓄有丰赡的华藻,“甫乃以情纬文,以文被质”的时代终于到来了。持这一观点的沈约认为:如果说,汉魏四百年间能出现在对象中注入真情,在充实的内容上加以修辞的整饬的韵文,应该说,开始是由魏建安时期的诗人群带来的。然而,沈约一面抓住汉魏四百余年文体所经历司马相如重视形似,班彪、班固父子重视情理,曹植、王粲重视气质的三次变化和文学历史的变迁之迹,一面又得出“原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的结论。这表明,沈约具有把汉魏韵文流向作为古代风气传统一脉相承的整体认识。一变这种汉魏古代作风传统的,在沈约看来,是西晋元康时期的诗人潘岳、陆机。“律异班,贾,体变曹、王,缛旨星稠,繁文绮合,缀平台之逸响,采南皮之高韵。遗风余烈,事极江右的”的论述,正是指此。平台逸响,是指活跃于梁孝王台上的司马相如的优秀文学:南皮高韵,则指活跃于魏文帝宴游场合的建安七子的文学。沈约评论说:吸收了这两者文学的陆机、潘岳的韵文,便“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关于其影响力,不惜以“遗风余烈,事极江右”赏赞的沈约,与西晋元康时期潘、陆的文学嗜好是一致的,可以说,沈约把这一时代看成了理想的文学时代。
关于这一魏晋时代,裴子野的文学史见解极为简洁:
其五言为诗家,则苏、李(前汉苏武、李陵)自出,曹、刘伟其风力,潘、陆固其枝柯,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帨,无取庙堂。
在所谓的《雕虫论》里,裴子野的文学批评乃是用他与历史学家相一致的笔调,从《诗经》、《楚辞》开始说起,经历汉代,先把自魏晋迄于刘宋时期的韵文史,用他独具的复古的儒教文学观,作了至为简略的概观。在这其中,特别花力气,作为主要批判对象的,是刘宋一代的文风。因为这些属於宋代断代史《宋略》的记载,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于他来说,他所面对的齐代的韵文状况,是受刘宋时代文风很大影响的。基于这种认识,他把《雕虫论》一大半篇幅,都花在对宋代文风的批判上。“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帨,无取庙堂”的部分,是对刘宋文学批判的开始部分。总之,在裴子野看来,那种在修辞上竞相添饰,忘却对政治、社会关心的诗风,是从颜延之、谢灵运开始的。
关于魏晋诗风,如果把《雕虫论》与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比较一下的话,几乎看不出什么受影响的痕迹。只有对建安、元康时期诗人的高度评价这一点上是共通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则沈约把曹植、王粲作为建安时期的代表诗人,而裴子野则曹、刘并称,把王粲换成了刘桢,这一曹、刘说成了以后锺嵘《诗品序》中“昔曹、刘殆文章之圣”,把刘桢放在王粲之说法的先驱,这一点,是值得留意的②。那么,在《文心雕龙·明诗》中,刘勰又是如何看待魏晋文学史的呢?他说: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使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诗杂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浅。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故能标焉。若乃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
刘勰对建安时期的诗风评价极高,以为比以后西晋元康时期的诗风更为优秀。“晋世群才,稍入轻绮”,或“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为妍”等批评性的评语,说的正是这一点。对建安时期的文学,刘勰使用了不少赞语,不仅仅在《明诗》篇,即在《时序》篇中,其优秀的赏赞之语,也凌驾于其他时代之上,比其他时代要多。换句话说,这正说明,刘勰是把建安文学作为自己的文学理念来景慕的,文学必须向那种准则看齐。这一点非常清楚。这与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把陆机、潘岳的时代视为诗歌理想的时代是不同的。下面所说的锺嵘的诗史观,在建安文学中发现真美这一点上,毋宁说是与刘勰相近的:
降及建安,曹公父子,笃好斯文;平原兄弟,郁为文栋;刘桢、王粲,为其羽翼。次有攀龙托凤,自致于属车者,盖将百计。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矣!尔后陵迟衰微,迄于有晋。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诗品序》)
在经历了魏末晋初诗风的衰微以后,至西晋太康时期,以潘岳、陆机为核心的诗人们“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锺嵘给西晋太康时期文学的极高评价,在这一点上,与“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的论述,以为西晋太康时期诗人片面追求辞藻雕琢,对流俗之美自我夸耀的倾向给予严厉批判的刘勰的观点是不同的。在对西晋太康时期文学评价这一点上,锺嵘与被自己挖苦的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的文学史观是接近的。也许,对于锺嵘来说,西晋时期诗人们造型丰润的修辞美,与建安时期雄健的风力美配合而产生的美学,正是他根本上所希望看到的④。
四
能发现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中的文学史论给刘勰、锺嵘、萧子显以决定性影响痕迹的,是从西晋灭亡以后,在江南地区建立东晋王朝开始,在论述玄风席卷那一时代诗风开始的。且先列举沈约论魏晋诗史后继续论述的一段:
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于义熙,历载将百,虽比响联辞,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
这里的“柱下”,指老子之学;博物七篇,指《庄子》的篇目。取志庄子之学,并在诗文中塞满那种内容,语义的玄风,从建武至义熙,风靡东晋一代,遒丽之辞,或具有雄劲美的诗文久绝于耳。这种玄风臭气的作手,即所谓玄言诗的主要领头人是孙绰和许询。接受沈约对东晋诗批判的这一看法,锺嵘在《诗品序》中,也展开了下列与沈约内容大致相同的东晋诗文论: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谈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尽管沈、锺两者之说在表现方法上有所不同,但在对东晋诗史批判的主旨上却是相同的。“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殊,遒丽之辞,无闻焉尔”,确实与“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完全吻合。在把孙绰、许询看作玄言诗旗手这点上,锺嵘与沈约的看法也无差异。如果要说两者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也许就在对变革玄言诗风诗人的看法上。沈约说“仲文始革孙、许之风,叔源大变太元之气。”列举了殷仲文和谢叔源(益寿)二人;锺嵘则说“义熙中,谢益寿斐然继作”,把谢益寿看成是继承东晋异端诗人郭璞、刘琨诗风,进一步作诗变革玄风的诗人。但在抓住谢益寿(叔源),即谢混作为玄言诗变革者的设想上,两者也还是一致的。总而言之,也许可以说,锺嵘的东晋诗史论大体上是对《宋书·谢灵运传论》一如原样的继承。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篇,也抓住了东晋文学的特征,并展开了如下的批判:
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
这里,刘勰明显地承袭了沈约“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於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的论旨,不过是置换成刘勰的理论而已。因为在这里,刘勰发现,东晋之世是那么痛苦、动乱,而文学作品却表现得事泰平安,文学与社会时代状况已完全乖离的现象,所以在下文里,刘勰也作了与沈约“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玄珠,遒丽之辞,无闻焉尔”相通的批评。
刘勰在《明诗》篇中,对东晋诗史也作了批评:“江左篇制,溺乎玄风,嗤笑徇务之志,崇盛忘机之谈;袁、孙以下,虽各有雕采,而辞趣一揆,莫与争雄,所以景纯仙篇,挺拨而为俊矣。”东晋的士大夫沉溺在老、庄、易的形而上学之中,嘲笑经纶世务之志,以清谈写出的诗,内容可以说是千篇一律。就这一点,《时序》篇的论述也是一致的,只是在对郭璞《游仙诗》挺拨卓异的评价,是沈约没有的,这是刘勰独自的见解。接受这一见解,锺嵘在《诗品序》中说:“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变创其体。”给郭璞以自己的才能变革玄言诗体,并创立自己独特的诗体以高度评价。由此可见,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展开的东晋诗史论,被刘勰、锺嵘继承下来,一部分由刘勰修正补充,以后又由锺嵘继承与发展,这是能确认的诗史论发展的道路和历程。
《宋略》所收裴子野的《雕虫论》,对东晋时期的诗歌不屑一顾,完全无视,而萧子显的《南齐书·文学传论》就东晋诗风,却作了如下的论述:
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仲文玄气,犹不尽除;谢混清新,得名不盛。
这又是明显地意识到《宋书·谢灵运传论》所谓殷仲文始改孙绰、许询玄言诗风气,至谢混大变玄风论述的论述,并在此基础上,对殷仲文、谢混加以注意,并从这二位诗人尚未完全革除玄言诗风上进行反论,可以说是批判继承的好例。萧子显对沈约之说加以反论,其理由是紧接到来的刘宋时期出现了“颜,谢并起,乃各擅奇;体、鲍后出,咸亦标世。朱蓝共妍,不相祖述”(《南齐书·文学传论》)的情况,因此,玄言诗才后退了。颜延之、谢灵运、鲍照、汤惠休等,都是宋代的诗人。对刘宋时期的文学,沈约是什么看待的呢?让我们还是回到《宋书·谢灵运传论》的本位来看一看,继东晋诗论后,他对刘宋问题的看法:
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
作为刘宋时期的文学旗手,沈约推举了颜延之和谢灵运。而锺嵘却把沈约,看成是属于鲍照、汤惠休等艳美歌谣俚曲系谱的诗人,是与重视内在情志的颜延之系谱所属诗人群对立而存在的。不管怎么说,沈约没有提出鲍、休,仅以颜、谢并称,表明对他们的赞赏,认为谢灵运的诗有很高的兴会精神,颜延年的诗有明晰严密的样式。
刘勰的刘宋文学观是极其一般化的,他仅论述了这一时期的文学现象,并没有列举个别诗人的名字加以品评: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文心雕龙·明诗》)
涌现的疑问是,为什么刘勰不列举诗人之名,不对刘宋时期的诗史加以评论呢?在《时序》篇中,刘勰曾作了因为宋代属于近世,故只述其大概的解释,这也许与《时序》篇说的理由是一致的。锺嵘的情况,好象正与此相反似的。《诗品序》论及了刘宋时期的诗史,并鲜明地列举了站在这一时代顶峰诗人的名字,这一点与沈约相似:
元嘉中,有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固已含跨刘、郭、凌轹潘、左。……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
沈约以颜、谢并称,作为宋代诗坛杰出的诗人,断定是颜延之与谢灵运,锺嵘的刘宋诗观与此相近。裴子野的《雕虫论》说:“爰及江左,称彼颜、谢,箴绣鞶帨,无取庙堂”。尽管是否定的意思,但毕竟是以颜、谢并称的。对沈约《宋书》持批判态度的裴子野也好,对沈约抱宿憾的锺嵘也好,在颜延之、谢灵运为这一时期代表诗人这点上,与沈约一致。
如果对以上拙论的考察加以总括的话,这就是,以魏建安时期作为自己文学理念时代的有刘勰与锺嵘;以西晋太康时期为自己诗史理想时代的是沈约,尽管两者之间在诗史观上存在不同的看法,但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披沥的东晋以降至刘宋时期的诗史论,却给刘勰、锺嵘、裴子野、萧子显的诗史论以决定性的影响,这一论旨和论述有关的两个方面,是不会看错的。面且,沈约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开始确立文学史的自觉,其意义和功绩是很大的。在西晋太康时期,即潘岳、陆机等文学的辞采和音调中,发现了与至今还保留古风的建安文学不同的特点,揭开了六朝新的一幕,听出新足音的沈约的见解,从今天的文学史的感觉看,可谓得其正鹄,这也许正反映出支撑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的文学史家卓拔的识见。
五
此后,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从文学史自觉的视点出发,文中不再提及注目的著者,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在这里,沈约是把声律论的文学主张专门当作积极的课题来提倡的,这篇论文颇为著名。
沈约在齐永明二年(484)任皇太子萧长懋(文惠太子)的太子家令之职,兼著作郎,并准备进行《宋书》百卷的编撰。此后,大约化费了二年的岁月,至永明六年(488),《宋书》完成。其间,即在永明五年(487),文惠太子的弟弟竟陵王萧子良在鸡笼山开西邸,以沈约、王融为首的著名诗人、僧侣出入其间,形成文学沙龙,即世人所称“竟陵八友”的文学集团。以竟陵王为中心的应酬诗流行,即在其时。在笃诚的佛教信徒竟陵王周围,聚集着当时的名僧,宣讲佛法,论因果是非,梵呗新声就被制作出来⑤。
这种梵呗新声的制作,为四声的发现提供了有力的线索,把四声积极地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去的也正是竟陵八友。《南史·陆厥传》:
时(永明年间)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其中,沈约曾作有《四声谱》,考察了除平头、鹤膝等以外,另加大韵、小韵、旁纽、正纽的所谓八病说,可谓发现了写作诗歌时应该忌讳避免的法则。
当这种永明体的新诗盛行之时,与其平行,沈约继续着《宋书》的撰述。因此,在《宋书》的什么地方,记载这新发现的四声,提出运用四声写作新诗的文学意义,他感到是必要的。不管怎么说,如果要在《宋书》里论述齐代的新声,只能用传论的形式,既然传论是最适合的场所,而在刘宋时期的文学列传中,地位最高的是谢灵运传,因此,沈约作出这样的考虑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若夫敷衽论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数,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 ,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赠丁仪王粲》诗),仲宣霸岸之篇(《七哀诗》),子荆零雨之章(《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诗》),正长朔风之句(《杂诗》),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正以音律调韵,取高前式。自灵均以来,多历年代,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闇与理合,匪由思至。张、蔡、曹、王、曾无先觉;潘、陆、颜、谢,去之弥远。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此言非谬。如曰不然,请待来哲。
以上所举的音律论,是在《宋书·谢灵运传论》的末尾展开的,断定“此言之非谬”的沈约,对自己的这一论述是相当自负的。尽管从屈原以来,诗人辈出,但谁也没有悟出音律调和的秘理。虽说有音律自然协调的情况,但那是偶然的暗合,并没有自觉地意识到音律的法则持这一看法的沈约还进一步指出:以后写诗,如果前面采用了属于浮声(轻、清)的辞句,那么,后面必须措以切响(重、浊)的辞句,要使一行之内的字词音韵悉异,只有妙达音律的秘理,才有资格谈诗。这是提倡把发现的四声应用于诗律,要求诗人人为地进行音韵美创造的训练,这在中国诗史上,可以说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文学倡言。唐代近体诗的样式,就是根据这种四声八病说确立起来的,即便仅此一端,《宋书·谢灵运传论》所提出音律论的意义也是巨大的。
在谢灵运活跃的元嘉二十年(443)间,是刘宋最安定的时期。奇怪的是,这一时期出生的沈约,对元嘉时代和这一时代最杰出的诗人谢灵运,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宿缘。加上出自吴郡的豪族,南方土著武人的门第,毕竟属于寒门的沈约⑥,之所以能任太子家令,著作郎,作为竟陵八友的领袖赢得名声,全部靠他的文运。具有文学之才,使沈约入于时流,为官所重。因此,沈约对谢灵运的尊敬,也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清代陈祚明曾经说过:“休文(沈约)诗体,全宗康乐(谢灵运);以命运为先,以炼气为主;辞随意运,态以气流,故华而不浮,隽而不靡。《诗品》以为‘宪章明远’(鲍照),源流既讹。”(《采薇堂古诗选》卷23)论述了沈约是规范谢灵运诗歌的诗人。沈约写作《谢灵运传论》的本身,就是陈祚明评语正确的证明。换句话说,沈约要想论述古代至刘宋时期的诗史观和他所发现的四声音律论,倾注他确实为之自负的论点,只能选择最合适的场所,因此,考虑到在《宋书·谢灵运传论》里表现,也就是极为自然的了。
注 释:
① 《日本中国学会报》第二十集。
② 译者注:应为《梁书·刘勰传》。
② 高木正一认为,《文心雕龙·才略》、《宋书·谢灵运传论》认为王粲为建安七子冠冕,以曹、王并称,而“锺嵘以为刘桢比王粲地位更高的说法,实在是以一种独特的评判和对当时定评的挑战。”但是,在比《诗品》行世更早的裴子野的《雕虫论》里,已有曹、刘并称的说法。《锺嵘的文学观》,高木正一撰,曹旭译,吉林出版社1990年版。
④ 高本正一《锺嵘的文学观》一文论述了锺嵘对表现美持积极评价的立场,正是在这一批评线上,对曹植、陆机、谢灵运给予了高度评价,可参看。
⑤参见古川忠夫:《沈约的传记及其生活》,《东海大学纪要文学部》,第11辑。
⑥ 见古川忠夫:《沈约的传记及其生活》,《东海大学纪要文学部》,第1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