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2014-02-12范子烨
【梵净国学研究】
主持人语
范子烨(1964-),黑龙江省嫩江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文选》学会理事、中国孟浩然研究会理事、中华文学史料学会理事、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理事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古文学与文化。主要著作有《〈世说新语〉研究》、《中古文人生活研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中古文学的文化阐释》、《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和《竹林轩学术随笔》,发表学术论文近二百篇。
孙中山先生说:“旷观中国有史以来,文明发达之际,其事昭然若揭也。唐虞三代,甫由草昧而入文明,乃至成周,文物已臻盛轨,其时之政治制度、道德文章、学术工艺几与近代之欧美并驾齐驱,其进步之速大非秦汉以后所能望尘追迹也。中国由草昧初开之世以至于今,可分为两时期:周以前为一进步时期,周以后为一退步时期。”(《建国方略》,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3页)就我国礼乐制度之完备与发达而言,立国近七百年的周代确实为我国文化史上一座不可企及的高峰。因此,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而制礼作乐的周公,常常进入孔子的梦乡,当他在梦乡中久违这位先贤的时候,他说:“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这是什么?这是一种渗透骨髓乃至为之魂牵梦萦的文化热情!这种文化热情是如何产生的?陈桐生教授以其邃密、严谨的学术之笔为我们进行了全面的解说。这就是本期刊发的《〈论语〉与孔子学说》一文。作者引用汉代学者赵岐的话说:“《论语》者,五经之錧鎋,六艺之喉衿也。”因此,在我们的国学经典中,《论语》乃是经典中的经典。通过对孔子一生尊礼重礼的精神的追寻与相关礼文献的考察,老陈最后指出:“《论语》应该是孔门最重要的礼学传记,这就是《论语》在孔子研究文献中的基本定位。”如此新颖的观点可谓石破惊天。本文引用《礼记·曲礼上》说:“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随后老陈对此点评道:“可以说是自人类文明史以来人类对于自己区别于自然的一次认识飞跃。”礼对人类的精神文明建设是至关重要的,也是人类应该具备的也必须具备的文化特征。礼是什么?老陈说:“礼便是节制性情、化争夺为无形的有效手段。”他引《礼记·坊记》所载孔子之言为证:“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因人之情,并不是止人之情,更不是绝人之情,而是节人之情,如何节?那就是“中和”。老陈是警醒而深刻的,他的深刻无疑来自他的良知良能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现实的忧思:“如果没有孔子述礼,那么周礼这一份文化遗产就完全有可能失传,而如果没有周礼,中国也就不会被人们称之为礼仪之邦,中国文化面貌就完全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现在的中国,还是礼仪之邦吗?我们不禁要这样发问。“由于向前看不到出路,就只好向后看”,或许,老陈对春秋时代某些知识分子心态的表述也反映我们某些人当下的心态?走笔至此,我不禁想起,大约在四十多年前,著名的《论语批判》曾经风行全国,“批林批孔运动”如火如荼,弥漫神州。孔子无论如何伟大,也绝难想到两千多年以后他会和一位叫林彪的心强体弱的元帅一起挨批,而毕生主张克己复礼彼时正是他的一大罪状!孔子,这位人类文明轴心时代的文化巨子,其固有的乃至在当代世界仍然魅力无穷的文化意义被老陈掘发出来了。
有趣的是,晚清的文化名人杨岘曾经师从陈奂接受礼学教育,当时许多人都是如此,可见礼学精神至晚清时代依然绵邈不绝。对于杨岘,我只是在阅读晚清诗人张鸣珂的作品时略有关注,他的诗笔、画艺、书学以及金石之学,既脱胎于湖州的艺术传统,而又别具炉锤,同时,他还曾出入曾国藩、李鸿章的幕府,参加“洋务运动”,可惜对这样一位具有多方面文化造诣的名人,我们的研究是严重匮乏的。真正的学术专论似乎一篇也没有。蒋寅先生学殖既深,又具有多方面的文化兴趣,在其构建清代诗史的恢弘学术格局中对杨岘这样的文化通人给予特别的关注,实在情理之中。其所作杨氏年谱,明畅不繁,高简有法,雍容典雅,为晚清文化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份可靠而有益的学术资讯。为此,我们将连续两期为之刊发全稿。
日本学者林田慎之助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和文学史的自觉》一文也同样体现出严谨细密的特色。《宋书·谢灵运传论》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经典。这篇文章主要表达的是,“与以魏建安时期作为自己文学理念时代的刘勰与钟嵘不同的是,沈约以西晋太康时期为自己诗史理想时代”。作者在对比中敏锐地发现了这一重要的问题。诗史的建构总是充满弹性和充满张力的,沈约为后人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范式。作者指出,“沈约论述了东晋以降至刘宋时期的诗史论,给刘勰、钟嵘、裴子野、萧子显的诗史论以决定性的影响”。他实际上认为,刘勰《文心雕龙·时序》、钟嵘《诗品序》、裴子野《雕虫论》和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在一定程度上都把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当做构建其新的诗史理论的“底文”,《宋书·谢灵运传论》的经典地位赖此得以确立。这也是本文最重要的发现。这使我想到本文译者曹旭教授对萧统《陶渊明集序》与锺嵘《诗品》中“宋征士陶潜”条之互文性关系的阐发(《诗品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 94页),那种细密的比对乃是学术的真功,其得出的结论令人无可置疑。对我们来说,东瀛学者的研究确实是值得重视的。他们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总能发现一些为我们所常常忽略的问题。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域外的汉学允为国学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
总之,本期的三篇都是鼎鼎可立、大气包举的妙文,中国当代学术书写中常见的病象以及制造这些病象的魑魅魍魉们都被这三位具有雄厚学术实力的作者赶跑了。
我们为之欢呼,我们为之雀跃。
范子烨
2014年2月21日,京城鼓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