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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大字一组①的故事

2014-01-29苏联帕斯捷尔纳克段丽君

名作欣赏 2014年34期
关键词:管风琴

〔苏联〕帕斯捷尔纳克 | 段丽君 译

一个大字一组①的故事

〔苏联〕帕斯捷尔纳克 | 段丽君 译

1

弥撒结束了。古板的筒式连衣裙和张开的花边如同鼓起的浪潮涌向出口。当最后一位本堂教民的衣裙不再窸窣作响时,拱门下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空旷得不可思议:空无一人的教堂内类似于一个巨大空气泵的玻璃钟形罩。凄冷苍白而缺乏活力的正午的阳光,穿过长窗的窄门,洒在长椅靠背和涡纹雕花装饰上;这光线是被巨大建筑的虚空吮吸到这里来的。缕缕光线仿佛被推歪的圆柱,全部密集地倚靠在宽大座椅的镶木花边上,以免滑落到石面地板上,或摔倒在落满灰尘的乐谱架上。

门口十分拥挤;晴朗干燥的五月天的热浪,从它停留过久的地方启程,迎着走出来的人们移动、蔓延。管风琴师已习惯于在弥撒结束时把他那无数音键的所有乐音全部放出来。教堂渐渐变空了,但管风琴师仍在继续演奏。

所有的力量都聚集于突如其来的快速增长,最终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在那里,这力量环顾四周,傲然独立。悦耳的创意曲优美动听的旋律每时每刻都更趋完美;它越来越扣人心弦,充盈着成熟的力量,而当一种孤独的情绪从它内部透射出来,一股令人不快的、尚未找到表达途径的力量强行拂过它周遭时,管风琴师出于只有艺术家才熟悉的那种情感而哆嗦了一下;他因此刻存在于他和那优美动听的旋律之间的那种默契而震颤,由于朦胧地领悟到彼此之间深入理解、心意相通而震颤;彼此平等的倾心使他向往着它,他为它而骄傲,殊不知,他们的感受是相互间的。

管风琴师演奏着,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创意曲一首接着一首,鱼贯而至。结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所有高音的华贵旋律都难于觉察地、一个接一个地转换为低音。在这里,在优美的八度音的领地,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是一个最有力度、最高尚卓越的低音,它独自控制着主题。这主题贴近管风琴的持续音,雄壮豪迈地加快前所未闻的、令人恐惧的速度。它悠然地从赞美歌的最后一节疾驰而过;与它的属和弦②之间只有几步之隔,整个创意曲突然间——在瞬息之间,无可挽救地、灾难性地一下子完全失去了依傍,变成了孤儿,仿佛所有这些音符都被同时摘去了帽子,或者它们自己整个儿成群地露出了头顶;在一个低音乐句的最险峻的转折处,管风琴的两个琴键失去了控制,从排列着音管和阀板的硕大音箱中传出一声非凡的喊叫,说“非凡”,是因为这声喊叫好像是人发出的。

不过,这一声无法解释的号叫很快被另外一些乐声淹没和遮盖了;虽然从那个不正常的琴键下,除了发出木块敲击木块的声音,已无法弹奏出任何乐音来,管风琴师还是勇敢地承受住了自己的损失。就这样,正如半小时前管风琴师没让他的妻子切断自己和管风琴键盘的联系一样,此刻,那个不听使唤的琴键也不能让他停止自己的倾诉。半小时前,他妻子从侧门顺路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堂,用穿越整个教堂的高声朝着正在长廊里的他喊叫,说他姐姐奥古斯塔和她的儿媳就在这里,她已经来了,他最好能出来见见她。她这会儿正在教堂花园里等着他,她还想尽快见到小戈特利布,克瑙尔干吗把小男孩带在自己身边呢,小家伙大概肚子都饿啦。她还说,要是克瑙尔想接着弹的话,那么至少把孩子交给她也好哇,那样的话他们就可以和奥古斯塔一起回家去了,可是……说实在的,小家伙有什么错呀,这当爹的……

“戈特利布不在这儿,”克瑙尔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妻子的话,“他在这里转悠过——可是现在我也不知他在哪里——大概,在波肯纳尔布家吧,我看见他跟捷列扎在一起的。”

“又是这些教堂工友,克瑙尔,多少次了!……”

“我听不见。你回家去吧,多尔特亨。我什么也听不见。”

克瑙尔把那么多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个损坏了的琴键上。他让自己凝神细听从低音区到中音区的每一个音,终于,那里有几个尾音使他恢复了镇定与平静。然后他从琴凳上抬起身,用钥匙锁上管风琴键盘,让鼓风手泽巴尔德回了家,他爬进巨大的琴体内部,为的是搞清楚G#和A#两个音键损坏的位置。

2

圣三一节的傍晚,大家在桌边谈的全是克瑙尔的不幸——人们消遣作乐的兴致消退了,谈论的只有这一个话题。拖家带口的小铺老板和行会会员们有一天承认,节日已被这个瞬间传遍全城的消息破坏了,他们费尽心思致力于彼此破除节日情绪的哪怕是最后一点残余,只不过为了满足虚伪的同情心,他们每个人都不得不放弃自己节日的习惯。他们互相厌烦了老调重弹的闲话,议论这样的灾难是不是会降临到所有人头上;上帝是不是理应如此造访傲慢的管风琴师,假若是本该如此,那么他们这些普通人,在这样一个晚间,心满意足地承认自己的心灵平凡,是否也合乎造物主的心意。因为正是在这一天,恰好在家乡城市的共同故土之上,上帝惩罚了和他们格格不入的管风琴师——而且不是在随便什么地方,也不是在别的日子,他们大家都感到,他在他们面前受到上帝惩罚绝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他们所有这些人全都被召去出席对克瑙尔的审讯和判罪。他们给他定了罪,针对在这个平和安详、刚刚过去的、晴暖的,因而也就属于他们这一阶层的圣三一节这一天,在若干小时之前,在没有他们参与的情况下已然发生的事情,追究管风琴师的法律责任。全城谈论的都只是管风琴师。

当罗扎利乌斯在返回的路上,深夜里穿过老公爵家门的时候,他没有从轻便马车上下来,只是按他的老习惯顺口问了问这家人门口的卫兵,城里可有什么新闻,他听到的回答大约就是下面所说的事。克瑙尔,管风琴师,亲手把自己的孩子给挤死了;有人说,这事发生在他疯狂地练习的时候;小家伙无意间钻进了管风琴里面,他被侧面的一根木杆压死了。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但它却这样发生了。

整整一夜,克瑙尔家里的扶手椅、桌子、橱柜、钟表和书籍等,都觉得似乎有人在它们上面蒙上了一层帆布罩,主人全家都出去了,门都上了锁;实际上,朝外的大门整整一天一次都没有关上过,主人一家也都待在家中,却没有躺下睡觉,至于布罩的感觉仅仅有某些部分是真实的:因为由频繁的抽噎啜泣、抑制住的号啕痛哭和悄无声息的脚步声构成的那种氛围,就如同布罩在所有家具上一直披垂到地板,只有与那个房间门挨门地毗连着的餐厅里没有这样的东西;这些布罩就是在那个房间里细致耐心地剪裁出来的,强忍着哭泣在房间上方颤动的一匹棺罩几乎把它变成了一个灵台。

孩子的小小尸体就停放在这里,隐约可见母亲憔悴的面影在他身上盘桓萦绕。曾几何时,她用自己的胸脯哺育了他,如今,她放任自己无尽痛苦的碎块来填饱她那由于惶恐绝望而收缩的胸膛。她逐一翻检记忆中尚未被触碰过的先前当母亲时的各种细枝末节——突然发现角落里的一个玩具。于是,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双倍的渴求凝视着这个东西。这是一匹小木马,是奥古斯塔预先给孩子准备的;这下子他没有机会为这礼物而欢欣雀跃了。他再也看不见它了,可怜的,被挤……上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哎哟!

她来回乱窜,不知所措。这怎么行!现在把他丢下,那他就没人照看,孤零零地一个人了。让他享有这样的自由和独立!要知道,原先假若他们被某一堵隔墙分开的时候,她总是能够安慰他,她只要跑过整条走廊,就能恰好及时地赶到他身旁。可是很快,他们就要被从彼此的身边夺走,他整个的人,连同他的眼睛、双手和他那清脆的嗓音,就要被埋进土里——就要丢下他了,任凭他一直处于得不到安慰、恐惧万分、惊慌失措的状态……

就在这一刻,门打开了一半,管风琴师站在门口,但没有进门,也没有看他的妻子,而是克制住自己,轻声对她说:“你出去一下,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阿马泰, 你!就现在呀,阿马泰!……”妻子断断续续地喊叫着,以一种急遽的动作从座位上起身,但是她没能站起来——她没有力气了,摇晃了几下,倒在疾步赶到她身边来的奥古斯塔的臂弯里,奥古斯塔扶着她,把她带出了房间。她们走后,管风琴师关上了门,缓缓走近儿子的身体。他坐到妻子刚坐过的那把扶手椅上。他用右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开始抚摸那按照过节的样子穿戴起来的小小身体,就像左撇子的动作。

克瑙尔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这就已经快过去十三个小时了,他好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而这也同样是在管风琴乐器内部发生的事情。

克瑙尔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一个人第一次不是从别人那里得知,而是自己发现他有心灵。他意识到心灵的存在,感觉到它的位置,因为它在他身上作疼。心灵中出现了一种类似于风湿性血管病变(正在硬化)的东西;他的心灵好像一块肌肉,渐渐变得冷硬,慢慢地碎裂了。它绷得紧紧的,从内部紧贴着他身上的每一体腔,如同各种各样发病的机体发出呓语,老是在叨念着什么。

但当他穿越自己遗忘的幽暗厚层,发现他本人的左手正悄悄地、他自己都未察觉地在孩子的身体上做着什么的时候,他一下子震颤起来!他慌忙缩回手。他把左手从儿子身体上缩回来,就像人们扯掉一条爬上来的蝰蛇,或者被烫着了,吹着手指,从地毯上捡去壁炉里掉出来的炭火块。他的一只手在八度音程中爱抚着儿子:它在他身上弹奏八度音。

管风琴师挺直了身子,又弯下腰,亲了一下孩子的额头,便往门口走去。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想起了什么,或者要努力弄明白什么事。然后他又转回来,重新走近孩子身边,再次弯下腰亲吻他,比起第一次亲吻,这一吻延续的时间太过长久,并将某个仅为他一人所知晓、但从各个方面看来都令人震惊的郑重决定的执行,拖延了不可容忍的过长期限。在这一整个漫长得不能忍耐的瞬间里,他努力把什么东西从自己的嘴唇转移到男孩苍白如蜡的前额上,但换来的却是蜡样的额头给嘴唇抹上的一层冰冷的意味,仿佛人们把幻灯片从湿漉漉的薄片上移到干燥的薄片上那样。然后,管风琴师用手绢擦擦眼睛,紧紧咬住嘴唇,从房间里疾步往外冲去,他快速走过前厅,抓起帽子跑到了外面,身后的门也没有关上。

潮湿的清晨把浮尘吹进他的眼睛,在其中滞留,使它停止了哭泣。纷纷敲击他脑袋的,是草根土、丁香、杨树的哈喇味儿、含有尘土的小雨。还有那些鸟儿。它们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他倾听着它们的叫声。一直在听着。

从这一天起,人们在小城里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小戈特利布是怎么安葬的,父亲也永远不知道了。

3

“怎么,还是没有吗?没回来?”

每一次当驿站长施里佩尽力缩着自己的身子,踮着脚尖穿过宽大而阴暗的驿站大厅走回自己的内室时,那些不耐烦的旅客就围住他,提出一些诸如此类的问题。这时候他停住脚步,举起双手,掌心向外,好像准备反击某人的冲撞似的,用响亮的絮语回答说:“信使还没有回来。列姆卡那里也没有马,已经查问过好几次了。驿站上呢,你们知道,一匹马也没有——你们不得不在这里过夜了,先生们。”

一位年轻人正挽着一位老人的手臂,跟在侍者后面走,他转过头来,泛泛地面向那一群由各阶层人物构成的队列的尾部,却没有特别地寻找任何一个人——这群人白天很少分开,完全融合成了一个下面稍有些潮湿的圈子。年轻人随便说了几句彬彬有礼的话,与侍者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格奥尔格。”

“是我,阿马丢斯先生。”

“是这样的,格奥尔格。我要离开你们一会儿。我应当如此,你要明白。是这么回事,格奥尔格,我在街上把钱包丢了。有这样的事。我立刻就得去——我知道在哪儿,你记得吧,我在圣伊丽莎白街附近……离教堂不远——我把手帕……”

“您自己的钱包?”

“是的。”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想到,您有……简单地说吧,您现在就打算这样摸黑去找……”

“是的。要知道离这儿就两步远,格奥尔格。”

“阿马丢斯先生,我今天认不出来您了。我从来不知道您会这样,也不能想象,路上的事故会给您留下这样深长的印象……您听我说,阿马丢斯先生——请您相信我,您的意图,请原谅——完全是极不理智的,而您丢失的东西……”

“格奥尔格……”

“您丢失的——纯属微不足道的东西,如果……”

“格奥尔格……”

“要是您注意到我父亲昆茨·冯曾对您说过些什么的话……”

“请让我说完,格奥尔格。”

“我们用的是同一个账户,阿马丢斯先生,您可以取出您遗失的那个数额——从我的财产里;您让我感到不快,阿马丢斯先生,是否值得为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没有灯光——这是多么小里小气,请原谅,多么神经过敏。”

“格奥尔格,反正都一样。在这里我觉得憋闷,我有些不舒服——我不知为什么心绪不佳。我出去一下,稍微走一走。我不是告别——我很快就回来——你看,这大约是他正在……”

4

如果对于N小城的一部分居民而言,7月17日并非始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么无论如何,这一天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这一天是市议会预定开会的日子,会上要讨论与交易会即将开幕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会议在市议会大厦窗户朝着日落那个方向的大厅里举行,已接近尾声,这时候一位议员的报告,突然把一个出人意料的新议题作为当务之急摆到了所有人面前。有几个议员被库尔特·泽巴尔德的报告弄得情绪激动,不知所措,以至于接二连三地朝泽巴尔德发了一通不耐烦的感叹。这种谈话杂乱无章,添加了大量莫名其妙的手势和吵闹不休的惊讶。这些议员沉湎于其中的破例交谈所带有的活跃,和他们的年龄不相称——他们当中的每一位都已年逾七旬或已满七十岁。

和泽巴尔德一起开始进行不相干的谈话的人一共是七位;他们的其余十七位年轻的同事也纷纷卷入他们那兴奋的交谈中,请求他们说明一下他们的话题。这些老头儿的激动如此令他们困惑不解,一如他们所说的话语本身。他们急于满足这些不知情者的好奇心,于是争先恐后地把年代久远的往昔发生在故乡小城的某一颠三倒四的故事碎片抛给他们。也就在这个时候,这个故事便独立地成为对库尔特·泽巴尔德提请他们裁决的那个议题的陈述。于是,高年议员们的激动情绪渐渐地平息了,合乎这个会议的语调也得以重新找回并恢复原状。他们在这种语调中结束了与交易会相关的议题之后,开始讨论那一关涉个人的议题,也即泽巴尔德以他的名义提出的那个让他们如此深深激动的临时议案。

对于泽巴尔德来说,这一天的开始要早得多。昨天暴雨造成的种种影响汇总传到他这儿来时,他已经起床。早在五点刚过时,他就从床铺上起身了,因为来了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不愿意对他的第二任妻子——安娜·玛丽亚——报出自己的姓名,后者已走到遮阳篷下,应对其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当泽巴尔德打过一连串哈欠,跟安娜谈了好一会儿,又懊丧地耸了耸肩之后,终于从他的小房间里走到简陋的前厅,看到客人在阴暗的遮阳篷下面等候他时,他的惊讶变得更加强烈并带有冲动性了。泽巴尔德很长时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摇着客人的手,拥抱他,两人的眼中都含着泪水。泽巴尔德很快就把这位奇特的来访者带进房子里。在那里,他们两人大约都恢复了平静,因为他们的声音很快就由于彼此的谦让而变得殷勤起来,并迅速协调为持续而活跃的交谈。

“机会?!”“是这样的——要不是天气的话。”“真的吗?”“您没有被……”泽巴尔德感到惊讶,他其余的话,正如客人的声音一样,都因无聊的闲谈而被遮盖得严严实实。这种闲谈是生硬的、化解不开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客人又开始说话了。

“您?!您自己?!” 泽巴尔德声音洪亮地忿然叫喊道。“今天?!”“您去过那里?”“演奏?……您可以吗?让我……在那台管风琴上!”

但是后来泽巴尔德大概听到了他的客人所说的什么令人安心的话,因为在他喊过几声之后,他们老人间的谈话又变得平静顺畅了,以至于有时候难以断言是谁在说话。

“您在考虑吗?”“没有。”“他们会同——同意的!”“您说什么——他们?不。您怎么可能呢?……”

然后他们中的不知哪一位清楚地提到图赫的名字,紧随其后,经一个短暂的停顿,又大声地说出了施图尔茨瓦格的名字。不过关于后者只是猜测:提到施图尔茨瓦格时比提到图赫时要犹疑得多,声音也小得多。

对于泽巴尔德来说,市政厅要举行会议的这一天就这么早、这么不同寻常地开始了。不过这拉得过长的一天本身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小城幻影般的、不容易看清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在那儿挤得满满的瓦房顶,像没有形体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沐浴在微微透着曙光的冰冷雾霭中。假若有人从这里路过,那他就会停下脚步,明白这是有人在那儿弹奏管风琴;首先——他可能会听到半音音阶那势不可挡的洪流般的阵阵轰鸣,从最低音到最高的童高音均是那样快速且完全协调一致;然后返回,滑过整个键盘,直至那个大字二组的A音;他还可能会直接了解那种方法,职业音乐家们在检试新乐器时,往往借助于这种方法确认其所有音管皆为完好。

街上最早出现的两个人,是从教堂的一个低矮的、通往教堂花园的边门走出来的。他们在告别时顺便说了几句不大能听清楚的话,然后便分手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精彩之极!——主要的是:在您之后不能期望有这样的音乐家了。”其中一位拉长了声音说。

“你有怀表吧?”

“五点零五分。”

“那么,现在可以顶替泽巴尔德了。你走吧,去睡个够。”

“要知道,送风一点儿都不令人厌倦,甚至令人愉快,仿佛是在铁匠铺中。我在您面前是有错的。确实,我曾认为您喜怒无常,因此就跑掉了。这您昨天就注意到了,门……”

“是的,是的,我已经对你说了。他们是从旁边过去的,我也看见了。大概是油漆工们留着门的。在修缮。那么,你去吧。”

“那好吧,再见。不,说真的,确实精彩极了。主要的是……”

5

市政厅的会议早已结束了。同业公会的人们和行会会员们分别聚成几个热闹的圈子。他们就这样成群结队地开始从会议大厅走出来,并不中断自己无拘无束的交谈,只是在门口停留一下,以便让那些最显要、最有声望的人们走在前面。还有不少人和市长图赫一起留在会议厅。部分留下来的人在会议厅前面没有摆放座椅的宽敞的那一端来回踱着步子。大部分人还是聚集在桌子四周,围住本市的公证人格鲁纳,此人正在麻利草拟一份市长先生决议公告的副本。西沉的落日却像一个又大又笨的雄蜂,仍然在窗户右角上扑腾。广场上不知为什么聚集了一群人,这引起了在会议厅中踱步的那些人的注意,于是他们全都集中到窗户边。那些站在桌子边、不时催促着格鲁纳的人,也慢慢走到他们这边来。格鲁纳一个人仍然坐在桌子边上;他隔一会儿就要把不时垂到额头上的浅色麻屑般的光滑头发抹向一边,他的鹅毛笔尖奔放地在厚实的纸页上飞舞,那张纸总是不顺从地翘起,老是想卷成管筒状。

一群人停留在割完青草的草场上,脸朝正在西沉的落日。夕阳那热气腾腾的庞大身体已落入浓浓密密的浆果灌木丛中,把那些变了形的、稍有些折裂的灌木压在自己身下。年老的家庭教师跟其他人一起站在那座仆人们为自己选中的小山冈上。

“克瑙尔!”这声音从旅馆方向传来。

家庭教师转过头来,似乎这喊声与他有关。

“克瑙尔!”有人在从院内方向贯穿整个二楼的木质回廊上喊他。

家庭教师从人群中走出来,朝着站在回廊栏杆旁的这一帮人走去。

他仔细打量着他们,辨认着他们。他认出了图赫、施图尔茨瓦格和罗扎利乌斯,也认出了其他所有人,除了两三个他所不认识的人之外。他激动得很厉害,要是帽子还戴在他头上,他也许就会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帽子,并开始挥舞它,为的是从草场上就能向站在走廊上、被落日的余晖感动了的他们传送出充满他心胸的喜悦感的信号;但是他下去看动物了,忘了戴上帽子。

他们在上面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他们的商谈并没有持续多久。图赫很快就在回廊上露面了,他侧着身子,和跟在他身后的同事们交谈着。他们穿过院子来到街上,就分头回家了。对克瑙尔进行通报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正如他们所声称的那样。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告知克瑙尔,关于接受他就任本市管风琴师一职的申请不仅已被驳回,而且还让他们在其中看到了就其粗鲁无礼而言是一个罕见的、走得很远的失去理智的范例。这不仅因为管风琴师的职位目前无论如何也还没有像他依照他那尚未根除的自负所不能不认为的那样是空缺的,而且还因为,特别是由于一些他本人比别人更清楚的原因,他呆在本市是不能允许的,此后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容忍;这些原因不论在数量上还是在分量上,今天都已增加了许多倍,因为他没有征得任何人同意,甚至没有顾及自己良心的声音——他们强调了这一点——凭自己的个人意愿在教堂里发号施令,擅自使用一件东西,这件东西——他们也强调了这一点——对于他而言本应是不可侵犯的圣物,也应是令他望而生畏的圣物。

他们目的是通知克瑙尔,尽管并不知道他们跟他说了什么,但可以想象,他们及时地说了,并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他们离他而去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他们来这里时所带有的那种窘迫。由图赫对克瑙尔宣读的决议副本的表达技巧,直到他们穿过旅馆的院子时,还在支配着他们的所有动作。

泽巴尔德没有和他们在一起。第二天午饭前他顺路到旅馆去探望克瑙尔的时候,他已经被列入离去者的名单。两位来客一大早就离开了本市。

这个八度双音的中篇小说就这样结束了,关于克瑙尔不良名声的传说也就开始了。这传说甚至算不上传说,而只是个小小的轶事。

1917年

①“大字一组”是音乐术语,指低音谱表中从C1到B1的一组音。乐音体系中所包含的所有乐音按高低顺序,划分为九个音组。在五线谱或钢琴键盘上,从任何一个C音到其高八度音之间所包含的七个基本音或十二个半音的序列,即构成一个音组。以低音谱表的第二间为C音而排列成的一组音,用小写字母c、d、e、f、g、a、b来表示,称为“小字组”。由此向上各组依此称“小字一组”(仍用小写字母表示,并在其右上方标出阿拉伯数字1;以下类推)、“小字二组”“小字三组”“小字四组”“小字五组”;向下各组依此称“大字组”(用大写字母C、D、E、F、G、A、B表示)、“大字一组”(仍用大写字母表示,并在其右下方标出阿拉伯数字1)、“大字二组”。

② 赞美歌的小节呈循环重复的旋律。属和弦是出现在乐曲终止时主和弦之前的和弦。

作 者:帕斯捷尔纳克,苏联作家、诗人、翻译家,主要作品有诗集《云雾中的双子座星》《生活是我的姐妹》等。他凭借其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于195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段丽君,博士,南京大学外语学院俄文系俄语语言文学专业副教授。

编 辑:赵斌 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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