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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索解(十)

2014-01-29上海龚斌

名作欣赏 2014年34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

上海龚斌

《世说新语》索解(十)

上海龚斌

谢公不许搜索兵厮逋亡

谢公时,兵厮逋亡,多近窜南塘下诸舫中。或欲求一时搜索,谢公不许,云:“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续晋阳秋》曰:“自中原丧乱,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或客寓流离,名籍不立。太元中,外御强氐,蒐简民实,三吴颇加澄检,正其里伍。其中时有山湖遁逸,往来都邑者。后将军安方接客,时人有于坐言宜糺舍藏之失者。安每以厚徳化物,去其烦细。又以强寇入境,不宜加动人情,乃答之云:‘卿所忧在于客耳。然不尔,何以为京都?’言者有惭色。”

(《世说·政事》二三)

兵厮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最低贱的阶层。兵指军户,厮指服贱役者。由于长期分裂割据,战乱不已,尤其是西晋之末,北中国被异族占领,战火蔓延不息,人民颠沛流离,遭受空前苦难。军户既要服兵役,又要为军府种田、养牲畜,有做不完的苦役。卑贱也是世袭的,军户父兄死亡,子弟相代,永无出头之日。除遭受政府的压迫之外,豪强也并吞军户和逃亡者,把他们作为私有财产。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卑贱者,甚至连做郡县有户口的农民的权利都被剥夺。

东晋孝武帝太元中,谢安执政,同样面临“兵厮逋亡”的社会问题。无家可归的卑贱者,为逃避非人的苦役,不少流窜到京师建康,躲藏在秦淮河边地名南塘的船上。于是,有人主张搜索他们。

为什么搜索?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道出了两大原因:

一是中原丧乱之后,北方人民大量流亡到江南,加之豪族兼并逋亡的兵厮,以致“名籍不立”,即无户口。“名籍不立”,意味着人口减少,国家政权人力资源匮乏,赋税也必然减少。《世说·假谲》八注引《晋阳秋》说:“苏峻拥兵近甸,为逋逃薮。”指出军事豪强苏峻,成了逋逃者的渊薮。可见各类豪强兼并收容逋逃的兵厮,乃是天下户口减少的重要原因。王羲之写信给谢安,谈到当时兵民逃亡的严重情况及其原因,说:“自军兴以来,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反者众,虚耗至此,而补代循常,所在凋困,莫知所出。上命所差,上道多叛,则吏及叛者席卷同去。又有常制,辄令其家及同伍课捕。课捕不擒,家及同伍寻复亡叛。百姓流亡,户口日减,其源在此。”(《晋书》卷八○《王羲之传》)兵厮逃亡太多,致使国力虚耗。而逃亡不能制止,同法令(常制)有关:凡有逃亡,动辄命其家属及其同一伍(古时军队五人为伍,户籍五家为伍)去追捕。追捕不到,家属及同伍也只得逃亡。这种恶法进一步加剧“百姓流亡,户口日减”。

二是军事对立的需要。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战”前,东晋与北方前秦政权严重对立,需求大量的人力物力。兵厮逋亡众多,军队无法得到人员的补充,势必要搜索逋逃者。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说:“太元中,外御强氐,蒐简民实,三吴颇加澄检,正其里伍。”所述正是为对抗北方前秦,搜索逃亡者以充实户口的措施。措施之极端见《晋书》卷八一《毛宝传》附《毛璩传》记载的火烧青蒲:“海陵县界地名青蒲,四面湖泽,皆是菰葑,逃亡所聚,威令不能及。璩建议率千人讨之。时大旱,璩因放火,菰葑尽然,亡户窘迫,悉出诣璩自首,近有万户,皆以补兵,朝廷嘉之。”这则文献至少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逃亡者已不惧法令;二是搜索手段之极端;三是搜索所得用以充实军力。当年兵厮逋逃的严重以及卑贱者的走投无路,于千年之下犹让人触目惊心。

同样使人感慨的是,谢安不许搜索逋逃者,声称:“若不容置此辈,何以为京都?”在他看来,京都应该容置逋逃者。《续晋阳秋》说谢安“每以厚德化物”。确实,谢安是厚德者。也只有厚德的执政者才会同情卑贱者,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再说,京都是天下人的京都,非权贵和豪富的天堂。人民的首都,难道只欢迎有权有钱阶层?

《晋书·谢安传》说:“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人皆比之王导,谓文雅过之。”谢安容置京都逋逃者,实行德政。京都及各地制法、执法的大佬们,是否应该学学谢安呢?当然,谢安是不好学的,他有文雅的内质。如果执法者本身是流氓,不知文雅为何物,指望他行德政,那简直是缘木求鱼。

孙兴公作《庾公诔》

孙兴公作《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绰集》载《诔》文曰:“咨予与公,风流同归。拟量托情,视公犹师。君子之交,相与无私。虚中纳是,吐诚诲非。虽实不敏,敬佩弦韦。永戢话言,口诵心悲。” 既成,示庾道恩。庾见,慨然送还之,曰:“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道恩,庾羲小字。徐广《晋纪》曰:“羲,字叔和,太尉亮第三子,拔尚率到。位建威将军、吴国内史。”

(《世说·方正》四八)

才性合一,自古以来就是评价作家的重要标准。才指文才、才情,性指品性、德行。文才与人品合一,才算得上是优秀作家,为读者敬仰爱戴。如果徒有如花之才藻,而品性恶劣,则在文学史上不可能享有崇高地位。道德文章,才是大多数作家追求的目标与世代读者认可的标准。

孙绰有文才却性鄙,故在世时常常被人们讥嘲和捉弄,出尽洋相。这一次孙绰作《庾公诔》,又遭到庾亮儿子道恩的讥嘲。

当然,文学有它自身的美学价值,尽管由于作者的道德缺陷而打折扣。孙绰才藻一流,为当时文士之冠。人们虽然鄙视他的品德,但爱其文藻者不乏其人。《晋书》本传说:“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温、王、郗、庾诸公之薨,必须绰为碑文,然后刊石焉。”可知孙绰是作碑文的大手笔。《文心雕龙·诔碑》叙蔡邕、孔融后,即论孙绰碑文,说明两晋作家中,孙绰碑诔之作享有盛名,少有人能出其右。

文学与道德固然有别,但二者又有必然联系。“言为心声”,性鄙的作家,总会露出马脚。孙绰《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便明显暴露了其人品的瑕疵。历来的碑诔之作从写作旨意来说,大体有两种弊病:一种是不顾事实地美化作者,阿谀死者为贤人圣人,以致被人诟病,称之为“谀墓之文”。另一种更巧妙,美化死者的同时,也美化自己。通过虚构或夸大某些事实,把自己笼罩在死者昔日的光环里,借此给自己脸上涂抹美丽的油彩。孙绰就熟谙此道。《庾公诔》“文多托寄之辞”,塞进了不少私货。譬如诔文说:“咨予与公,风流同归。”嗟叹自己与庾公一样风流。“风流”是魏晋名士最倾心的人格美感,庾亮诚然称得上东晋初期的风流人物。问题是你孙绰虽然与庾亮有过交往,但庾亮风流不等于你孙绰也风流呀。一个“性鄙秽行”的人,有何资格说与庾亮“风流同归”呢?这简直是污蔑庾亮了!诔文又说:“君子之交,相与无私。”这岂不是粉饰自己也是无私的君子吗?事实是,庾亮与孙绰本来关系就疏浅,现在居然说成是“君子之交”,岂不是涂白自己,抹黑庾亮?再有“虚中纳是,吐诚诲非。虽实不敏,敬佩弦韦”云云,似乎庾亮成了好学生孙绰的良师,师生尊奉道义,亲密无间。这哪里是赞美死者,实在是绑架死者,目的全在美化自己。

《庾公诔》写成后,孙绰送给庾亮第三子道恩看。道恩一眼就看出诔文中的私货,慨然退回,毫不留情面地说:“先君与君,自不至于此。”指出诔文所写不是事实。难怪道恩愤怒,孙绰这个性鄙的文士,把庾亮写成是孙绰的“君子之交”,那是手段高明的造谣污蔑,岂能任他胡说八道!

孙绰的有才无德,绝非作《庾公诔》一事。《世说·轻诋》二三记孙绰所作《王长史诔》,其中写道:“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长史(王濛)之孙王恭看到此文后说:“才士不逊,亡祖何至于与此人周旋!”否认王长史生前同孙绰会如此交往。可见,孙绰借已作古的名流美化自己,乃是惯技。可笑的是,他也因之一再受辱。王敬美评点说:“孙多秽行,故累受此辱。”一个作家若自恃文才,不屑于进德功夫,虚构或夸大事实,结果往往弄巧成拙,自取其辱。

谢鲲答明帝之问

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晋阳秋》曰:“鲲随王敦下,入朝见太子于东宫,语及夕。太子从容问鲲曰:‘论者以君方庾亮,自谓孰愈?’对曰:‘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臣不如亮;纵意丘壑,自谓过之。’”邓粲《晋纪》曰:“鲲与王澄之徒,慕竹林诸人,散首披发,裸袒箕踞,谓之‘八达’。故邻家之女折其两齿,世为谣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有胜情远概,为朝廷之望,故时以庾亮方焉。”

(《世说·品藻》一七)

魏晋品题人物之风盛行,比较、鉴裁名士的短长优劣,自然成为题中之义。晋元帝建武元年(317),立世子司马绍为皇太子。史称晋明帝司马绍“性至孝,有文武才略,钦贤爱客,雅好文辞。当时名臣自王导、庾亮、温峤、桓彝、阮放等,咸见亲侍……于时东朝济济,远近属心焉”(《晋书》卷六《明帝纪》)。明帝俨然成了风流名士的中心人物。明帝问谢鲲云云,即反映出明帝为太子时东宫多士,以及品题人物的盛况。

明帝问谢鲲之时间,刘孝标注引《晋阳秋》,以为谢鲲随王敦下,入朝见太子于东宫,语及夕。据此可知,此事当在王敦作乱前,谢鲲时为王敦长史,而明帝为皇太子。谢鲲答明帝,初看似乎是说庾亮与己各有短长,“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是说庾亮有治国才能,使百僚遵奉道义,立于庙堂之上,此为其所不及;假若说到纵意丘壑,则自以为胜过庾亮。“端委庙堂”和“一丘一壑”,一般说来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或者是判然有别的人生价值观,或者说是不同的审美趣味。其情形好像国家总理与山林野老,难道可以相提并论或者相较短长吗?

当然可以。在魏晋名士的观念中,无论作为人生价值还是审美取向的“端委庙堂”,绝不比“一丘一壑”更高级。因为“端委庙堂”体现名教,名教拘束情性,意味着俗世俗情;“一丘一壑”标榜自然,意味着自由超脱,为谢鲲崇拜者乃嵇康宣扬的“越名教而任自然”(《释私论》)。盖主名教者,必定是非系于心,心系是非,必致祸患;任自然者,情不系于所欲,是非不存于心,祸患不至。在嵇康、阮籍为代表的批判名教而任自然一派思想家的影响下,勤恪之吏不得美誉,虚谈之士每得重名。所谓“屡言治道”“每纠邪正”者,谓之俗吏,依仗虚旷、依阿无心者,皆名重海内。此干宝《晋纪总论》言之详矣。

随着主流哲学思潮的转变,以入世精神为底色的儒家人格虽然仍旧受到尊重,但它的风头渐渐被以出世为标志的道家人格所盖过。清谈玄理、隐逸避世者的声望往往超过循吏能臣。《世说》一书中有不少事例能证实上述社会现象。例如《世说·栖逸》五载:“何骠骑弟以高情避世,而骠骑劝之令仕。答曰:‘予第五之名,何必减骠骑!’”何充位居宰相,权倾人主,而充之第五弟何准隐居衡门,不及世事,回答乃兄底气十足,就差没有说:“我名声其实比兄大多了!”又《世说·栖逸》一○载:孟嘉游宦,有盛名当世,其弟少孤,隐居阳新县,京邑人士很想见见这个著名隐士,于是派人谎称其兄孟嘉病危。少孤急忙赶赴京师,见之者莫不嗟重,因相语曰:“少孤如此,万年可死。”可见,孟嘉游宦,不如少孤隐居。此所谓“处者为优,出者为劣”(谢万《八贤论》主旨)也。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后,指出时人以谢鲲方庾亮的原因,说是“鲲有胜情远概,为朝廷之望”。什么叫“胜情远概”?难道谢鲲调戏邻家织女,女投梭,鲲折了两颗门牙,世为谣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这算是“胜情远概”“朝廷之望”?显然不是。

故“胜情远概”仍须探索。谢鲲回答明帝所说的“一丘一壑”,丘壑,一般喻山川胜情。翟灏《通俗编》二说:“《晋书·谢鲲传》:‘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按《汉书·叙传》班嗣论庄周曰:‘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干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谢鲲本此为语,故云‘过之’,非泛道丘壑之胜也。”(转引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鄙意以为翟灏解“一丘一壑”是正确的。“一丘一壑”指泯灭荣辱,栖迟清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晋书·谢鲲传》说:“鲲不徇功名,无砥砺行,居身于可否之间,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庶几可以解释谢鲲颇为自信的“一丘一壑”。否则,整天游山观水,凭什么可以同庾亮相较优劣?

谢鲲虽然优游卒岁,不屑政事,纵酒放达,但终究“通简有高识”。王敦谋反时,谢鲲不畏敦之淫威,多次劝喻,说明鲲并不是浪得虚名。论者以谢鲲方庾亮,自有原因。若不明白谢鲲“胜情远概”的内涵,就很难理解人生价值观迥异的谢鲲与庾亮,何以有可比性。

作 者:龚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关于第二届全国大学生名作欣赏征文大赛暨青年教师论文大赛延后截稿日期的通知

由我社主办的第二届全国大学生名作欣赏征文大赛暨青年教师论文大赛,自2014年9月1日起征集参赛稿件,得到了全国各省市高等院校师生的广泛响应和积极参与。本次大赛原定于2014年12月31日截稿。在征稿的过程中,一些师生反映需要更充足的时间完善参赛稿件,另有部分院系仍在积极组织集体参赛。考虑到广大师生的现实情况,大赛组委会决定,将截稿日期延后到2015年1月31日。欢迎符合条件的在读大学生和青年教师,继续踊跃投稿!参赛说明及稿件格式要求详询我社网站www.mingzuoxinshang.com。

大赛组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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