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人的国家功用
——由詹谷丰《书生的骨头》说开去
2014-01-29山西聂尔
山西聂尔
知识人的国家功用
——由詹谷丰《书生的骨头》说开去
山西聂尔
中国古代叫作士,现代叫作知识分子,日常用语中称为书生、读书人、文人的那个阶层或群体,究竟应该包括哪些人,学术上有着各种不同的界定,但大体上来说,人们无须在概念或名称上过于追究,凭着各自的常识和直觉,还是可以认出这种人的。比如《书生的骨头》一文中介绍的这位刘文典先生,即使我们读此文之前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但看了这里对于他的粗略描述,我们即可立即认定刘文典是一个知识人,是一个曾经很重要的人物,只是时代的变迁使这名字不为今天的我们所知,或知之不详。
是的,我在这里用“知识人”一词替换了其他的称谓。这是因为“士”作为古代的一个称谓并不与现代的“知识分子”概念完全重叠,而“知识分子”一词又在历年的使用中发生了内涵和色彩上的较大变异,仿佛它总会令人联想到意识形态的语言环境,因此而成为了一个有点尴尬、面目多样、多头神怪一般的角色,而“书生”和“读书人”这样的称谓又显示不出这一群体的颇为积极主动并极其重要的历史的、社会的和国家性的功用,“文人”一词的含义则因太过广大而流于浮泛。因此换为“知识人”这一较为中性的称谓,有助于在现有社会条件下对这一群体取得相对客观的新的认知。
首先,现代民族国家本为知识人所缔造。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等领袖人物原是知识人,他们在国家转型、民族独立、现代国家制度构建的活动中发挥了核心作用之后,转而成为了国家、民族的代表和象征性形象。他们是知识人在现代民族国家建构中最为显见的历史功用的证明。列宁、托洛茨基、卡斯特罗等其他国家的左派知识人在他们的国家、民族中也发挥了同样的作用,实际上这是19世纪至20世纪的一个世界现象,不独中国如此。需要注意的是,领袖人物的政治“成功”使得他们从知识人群体中超拔出来,成为国家的代表之后,作为全新的国家权威驾临于全社会,从而成为他们原先所属的知识人阶层的最可畏惧或尊崇的国家象征。这是现代民族国家中知识(人)与权力之间的转换、蜕变的一个概略的关系史。
然后,原本的知识人成为国家和民族领袖,他的“理想主义”将对本民族的发展道路和生存方式产生重大的乃至是决定性的影响和后果。这是知识(人)与国家权力之间的又一层关系。如果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只是一个政党的政治纲领和他们心目中未来国家的一张蓝图,而仅这张蓝图就已经揭开了国家现代化演进的序幕,那么蒋介石在其后的长期执政过程中,试图将自己的思想、理念加于全社会,则是一个“领袖”对一个民族的社会、历史所产生的绝大影响。例如由蒋亲自发起的长达十五年的“新生活运动”就是一场近乎全面、已经落为实践的社会改造运动,虽然这场运动因其军事失败而未能进行到底。自1934年开始延续至1949年间的“新生活运动”并非徒有虚名,它是蒋介石及其幕僚企图以某种思想意识来统驭全社会,在时间和规模上都堪称庞大的一场社会改造和社会控制的实验,也是中国现代历史上最早的“统一思想”的社会尝试。试图以正确而又高尚的“思想”来渗透和统驭社会,并以此规划全体社会成员的行为,这样一种极权主义的思想意识的起源,是和知识的权力以及权力的知识都有关的。极权主义是这样的:一个绝对集中、无所不能、由警察和特务形影相随的权力,通体流淌着某种思想的汁液,进入并控制住了社会的任何一个角落。它的另一个理想的条件,是得有一位无可替代的魅力领袖,即所谓的卡里斯马型人物,作为权力及其思想的有形象征,亲切而又威严地植入到了全体民众的头脑中,使得他们成为自愿服从的信众。这就是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蒋介石。
这也是为什么1928年的刘文典可以面对手上滴着清共鲜血、镇压学生的蒋介石,以戏剧性的方式进行抗议,而1945年的刘文典对同一个蒋介石却奉上了文字的礼赞。此时的蒋介石因为抗日战争的甫获胜利而散发着光辉,得到了爱戴,非常接近于一个亲切而又威严的卡里斯马。刘文典也是同一个刘文典,他的骨头并没有变,他只是被炫目的卡里斯马迷惑住了。
我们当然还需要认清知识人在现代社会所扮演的抗议者、批判者角色,这实际上是知识人所应当扮演的唯一重要的角色。这里所说的知识人是把已经被国家权力或机构的权力整合和收编了的知识人除外的。他们的典型形象是法国的萨特和英国的罗素之流,1928年拒绝蒋介石在大学里训话的刘文典也属此类。刘文典的强烈个性使他成为不易被规训和驯化者,他因此得以保住了他的自由。自由、独立、理性和理想主义,这是知识人的现代属性。光有学问和骨头还是不够的。桀骜不驯只是个性而已,还不是“独立之精神”,尽管它可能成为“独立之精神”的个人化保障。贵族化的清高自守甚至等级主义,比如刘文典对教授等级的划分,还有他对新文学的轻视,亦不能等同于“自由之思想”。“自由之思想”是知识人在世俗社会无可仰望之下的一道自我屏障。“自由之思想”并不全然自由,这里的自由所意指的一方面是对真理的自由裁量权,另一方面更多含有知识人本身持续不断进行的自我身份确证,亦即不自由的确证。学问愈大,则愈达自由之境,这是刘文典、陈寅恪一流有着古典余绪的知识人的信仰所在。这样的有关自由的信仰,是在象牙塔的尖顶上谈自由,最终只能碰碎在更为“自由”的社会实践之上。现代知识人的自由独立的表现,应该不仅有个人的信守,而且要有公开的发言,不仅抗议,而且介入,不仅有信念,而且要在历史的关键时间对其信念不惧失败地加以检验。知识人是携带信念,在大地上奔走的形象。我以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中,乡村建设时期的梁漱溟庶几近乎这样的一种形象。
接下来的问题则是,对于知识人的理想主义,谁能保证它是善的?谁又能保证,即使他的理想主义是善的,那个善的理想最终会通向一个善的社会结果?比如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它的“礼义廉耻”之四维,和它的“生活艺术化、生活生产化、生活军事化”之三化,其意在为了民族的自保而进行一种文明的竞争,而且是在虎狼环伺并随后真的狼来了的战争环境之下,很多人在当时承认了这一运动的时代合理性,但现在看来,人为地改变一种文明的方向,功利地对人之心性进行改造,把整个社会作为一种理念的试验场,亿万万生灵成了试验品,其中的历史理性真的是经得起检验的吗?历史的事实则是,随着蒋介石的战败,这个民族瞬间拐上了又一条全新的历史航道,于是先前的试验也就被无情地作废了,而它的存废之理既已经不必去评说,又或者那究竟成为一种历史的积淀没有都未可知。
而荡漾于同一条历史之河的知识人如刘文典、陈寅恪者,曾经对至高的权势说过真话,对企图拨转民族航程的巨大势力表达过自己的思想,他们从渊深似海中探出头来照拂红尘,为民族的神话和普世的真理颠踬于激昂和困顿中的形象,于今仍浮隐于民族、历史和人心的大河而尚未远逝。愿他们的形象永不消逝,因为面对这样的历史镜鉴,才更能知晓、校正和深思今日知识人的作为,以及他们所应处的位置。
2014年11月3日
作 者:聂尔,作家,著有散文集《隐居者的收藏》《最后一班地铁》《路上的春天》等。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