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追寻 ——《陆犯焉识》的自由乌托邦与边缘写作
2013-08-15高红梅
○高红梅
华裔女作家严歌苓一直以擅长书写女性形象而享誉文坛,她以往小说中的男性人物不过是女性形象的陪衬而已,其最新力作《陆犯焉识》实现了这方面的突破与转型。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位留学美国、精通四门西语的高级知识分子——陆焉识,描述了从1925年到1990年之间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男主人公陆焉识的原型是严歌苓的祖父严恩春,严歌苓曾在文章中坦陈:“假设人发明文学是为了了解自己,那么发现寻找我的祖父,就是为了发现和了解我自己。”①小说中男主人公陆焉识的一生执著于自由乌托邦的坚守,却难逃遭遇到“犯人”的尴尬与窘困。陆焉识与自由乌托邦之间的动态关系是整部小说的主线与核心,由此可以探讨处于中西文化边缘的严歌苓的美学追求。
一、自由乌托邦的坚守
社会转型以来,主流文学的知识分子书写或者难以回避知识分子与革命、国家等政治性命题之间的纠结,或者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宣扬“道德理想主义”,这些作品通常以政治伦理或者二元对立的道德伦理来刻画知识分子形象。②严歌苓的《陆犯焉识》延续了钱钟书的《围城》、王小波的《黄金年代》等开创的知识分子个体叙事,将叙事由政治、道德层面转向对知识分子个体的精神境遇与生命意志的内向探究,以历史的个人记忆置换了公共记忆。
在“五四”新思潮与西方文化的浸润之下,小说男主人公陆焉识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奉为生命之圭臬,从他踏上探寻与践行自由乌托邦的旅途开始,就承受着随之而来的种种苦难与磨折。留学归国后的陆焉识唯求学术研究日益精进,他参加了“一二·九”,却又不识时务地探讨日本语言的发展,即使被封为“汉奸陆焉识”,即使被不同派别攻击,仍然坚持宣称语言无关乎战争,仍然不想投奔人群,不愿失去独立和清高。随后陆教授跟学校转移到大西南,他又因不按照教育部审定的教案教学并向学生传播自由主义思想,被当局警告为“违规教学”。义愤填膺的他在左翼小报上发表文章予以讽刺与控诉,导致被关押三年(1942.2-1944.11)。上世纪50年代,陆焉识又因其书生意气的愚直激越而被错划为“反革命”罪犯,并被遣送到西北大荒漠服刑二十余年。犯人里也有一帮一伙的,但他不入任何伙,因为他就剩心里最后那点自由了。我们发现,陆焉识总是刻意游离于任何政党、任何组织或立场之外,他不屑于充当任何政党或者政府权威话语的传声筒,愿意以个人身份在公共空间中发声,他追求的是纯然的自由,并以此渴望实现知识分子个人的主体性。正如他给大卫·韦信中写到:“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③
从严歌苓对男主人公的总体叙事来看,她把陆焉识描述为一个做学问扎实、做人纯正的书生。在他身上,读者自始至终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的人格特质与各个阶段的中国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而正是这一对峙关系形成了小说情节的张力。我们也由此逐步理解,他面对中国社会主动选择了一条追求自由的道路,而正是这个主动选择让他陷入了外在社会的被动裹挟之中。作者把人物的身份定位为自由乌托邦的追寻与守望者,即使他饱受多年的肉体折磨和精神侮辱,也有过无助与彷徨,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对这一信念的坚守。这种对自由宗教般的虔诚,照亮了他晦暗人生的独孤旅途,升华为独立知识分子的人格魅力,从而体现了陆焉识作为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对现实的超越性和前瞻性。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意味着严歌苓将这位知识分子置于整个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地带,无法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
“在中国现代小说家笔下……从鲁迅、叶绍钧、郁达夫到茅盾、柔石、沈从文、老舍,以至钱钟书、路翎、王西彦等一系列作家的笔下,为我们描绘了众多卑微、无力、多余、无用的知识分子的形象,他们大都是被讽刺、被批判、被揶揄的对象。综观这些形象,我们的总体印象是:文人无用、文人无行,显现出灰色化的共同色调”。④知识分子的这类自我形塑延续到转型时期的贾平凹、方方、张者、阎真等作家的小说中,“在这些作品中我们发现,丧失了启蒙话语之后的知识分子,认同了各种文化或世风”。⑤在如今市场经济的霸权下,知识分子堕落成功利分子。严歌苓刻画的陆焉识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比较少见的“特立独行”、“外圆内方”等具有“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但仍难以摆脱“无用”的宿命。当陆焉识遭逢职业困境之际,他的继母恩娘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⑥追溯起来,“在中国历史上,知识分子缺乏自觉地独立的群体意识,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政统’(治统)要求‘学统’(道统)为其服务,从而使‘学统’依附于‘政统’或是最根本之点”。⑦难能可贵的是,在独立自主与无用之间,在真实与可悲之间,在可敬与嘲讽之间,严歌苓采用逆向同构的方式将两种格调有效地融合在一起,以“无用”反衬陆焉识人格的高贵,以可悲书写其生命的真实质感,以嘲讽感叹其可敬的精神探求。换言之,“被边缘化”是一个纯粹知识分子的显著标志之一。
二、自由乌托邦的误区与归途
陆焉识的“非政治”人格与传统知识分子的儒家思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逆时代潮流而动,执迷于对自由的追求,其精神动力不仅来自于对西方知识分子话语的正向认同,而且还表现为对中国传统家庭理念的变相反抗。在小说中,严歌苓设置了两条线索展现了陆焉识对自由的追求,一条是他事业上的“无用”,另一脉络则展现了他与家庭,尤其是他与妻子冯婉喻之间的种种纠葛。
陆焉识出身于一个极为传统的上海大户人家,他父亲过世之后,年轻无嗣的继母恩娘为了继续维护其在家族中的权威,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许配给焉识。陆焉识萎缩在传统孝道的大门里,却渴望西方民主自由的天空。他被掣肘在中国旧传统与西方新思想的夹缝中,进退维谷。他留学美国、痴迷于学术、甚至搞婚外恋等等,这些行为既是对现状的逃避,又是对旧传统表达不满的方式。他一次次试图逃离继母的控制,又一次次在逃离中感受到获得自由的快感,逃避成为他以自由为旨归的自我形塑之一。可“与子偕老”的责任感与自由恋爱的快感之间的矛盾,很快将陆焉识置于尴尬的境遇。对于被强加的妻子婉喻,他无力欣赏。对于婚外自由恋爱的情人,他难以信任。东方的传统与西方的自由纠结在一起,难解难分,陆焉识不由自主地陷进了追求自由的误区。也许,陆焉识自己也没有料到,在被幽禁于西北大荒漠二十余年的漫漫岁月中,象征着家庭束缚的婉喻,却成为他在自然环境恶劣、物质匮乏、政治严苛、人际倾轧的残酷中最温暖的牵挂与精神寄托。婉喻曾是陆焉识失去自由的开端,最后却成为了他回归自由之途的停靠港湾。此时的陆焉识才领悟到,爱与自由不是天然的劲敌,也可以是协调的一致,而自由的真正仇敌其实是自我。所谓绝对的自由与爱是不存在的,自由只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长存于心灵,它既无需别人赋予,又无以被剥夺。
1979年被释放出狱的陆焉识,回到上海后,他再一次成为了家庭的“局外人”。他日夜思念而又渴望补偿的婉喻却因失忆,无法与现实中的焉识相认。沉浸在不幸中走向世俗的儿子子烨,只会排斥和利用他。他的女儿丹珏则纠结在对父亲的爱与怨之间,难觅天伦之乐。究其根源,陆焉识的自由思想与独立人格殃及到家庭,从而导致他的子女无法真正认同其精神立场。当他与主流社会处于隔绝状态时,他与家庭之间的互动也陷入了困窘之中,其对自由的探寻注定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
陆焉识以自我放逐到社会边缘的方式,践行了传统人文知识分子对自由乌托邦的坚守。他回归到边缘的状态,质疑权威质疑主流,既没有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精神阵痛和灵魂浮沉中的挣扎;也没有上世纪90年代——知识经济时代之后,知识分子义无反顾地由书斋走向市场大潮中的乐观与激越、自信与膨胀。
三、边缘写作的美学追求
就现实人生而言,陆焉识是一个惨淡的失败者。但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他却由此获得了一种卓然的审美品性。严歌苓也因陆焉识,在社会价值观急剧转型时代背景下,完成了对旧时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缅怀与精神巡礼。在陆焉识身上,我们也看到了严歌苓游离于大陆主流的文化倾向与美学追求。
我们不难发现,严歌苓对陆焉识的“无用”做以高贵的注解,对陆焉识的“局外”以自觉反抗的姿态,正是由于严歌苓与陆焉识在文化价值方面的选择与体认的同质性。其实,这也正是作为知识分子的严歌苓所坚持的理念,即“局外一点,边缘一点……有游离于所有主流生活的感觉。我就不想从属,永远保持这种状态”。⑧知识分子也只有处于边缘状态,才能实现知识分子的责任。她认为,“知识分子的责任就是要质疑,要一个人独立于一个群体之外,这是应有的精神”。⑨而中国的很多知识分子都被驯服了,“做很多东西不够大胆,比如说一些作家在道德上、政治上表现出来的不勇敢就是因为他太从属于这个社会”。⑩一些作家与政治纠缠的太紧,在政治面前经常处于卑屈的生存状态,既延续了中国传统“仕”阶层与政治之间的关系,又试图迎合国家倡导的政治意识形态。严歌苓在塑造文革环境下的知识分子之时,其书写中心不在于陆焉识与革命、阶级、政治等国家意识形态的纠结,而是以对知识分子个体的灵魂探索为重心,在个体叙事中映照民族苦难、国家劫数等集体记忆。
一直关注严歌苓作品的读者会发现,她的创作发生如此大的转型,与她远赴美国留学并定居息息相关。她的父亲萧马认为,“中国文学有载道的传统。作为小说家的严歌苓到了西方以后,思维实现了一个大跳跃”。⑪严歌苓也赞同父亲的观点,她说:“出国是一个很好的转折点,从做人到做文都出现质的变化。”⑫因为美国让她获得了一个相对于大陆主流文化的边缘化写作空间,“所谓当事者迷,道德的、政治的,就因为你在局内所以你不能保持一个冷静的态度,不是控诉就是揭露,要不就是讴歌……但这都不是文学的功能。局外一点,边缘一点,就会不同”。严歌苓以边缘人的生存经验和理性思考将大历史具体到独立的个人意识,冲破社会主流意识的束缚,建构了“局外人”的理性关照。地理空间的分隔,社会文化氛围的反差,为严歌苓提供了一个与中国或者美国主流不同的边缘写作空间。这使得她摆脱与大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纠结,体现着保持一种不从属于任何社会主流话语的姿态。
著名学者赵毅衡说:“严歌苓是个很聪明的作家,知道如何在戏剧场面中透露人性的幽密之处。”严歌苓善于将人物放置在特定环境中,为人物提供丰富的表演空间,因为这种特殊的环境会惊醒常态环境下人性被潜藏的秘密素质,而“文革就是人性到了一个非常激烈、戏剧化的阶段”。⑬陆焉识的孤傲清立被锻冶成坚忍,婉喻的温润被磨砺出刚柔相济,而他们的儿子子烨则在不幸与无辜的夹击下,学会了圆滑世故、自私冷酷,西北荒漠中生存高压下“互相揭发”的人性扭曲与异化,更是将小说的人性探索推到了极致。小说结尾,无所归依的陆焉识其黯然的背影消失在对知识分子拨乱反正的改革开放之春。陆焉识的悲剧结局既突破了中国伤痕文学大团圆的结局模式,又未在历史框架中对人物做简单的政治图解。严歌苓选择自由乌托邦为陆焉识的人生归途,其忠诚与信念的依托并非国家、政党,也仿佛无需从人民那里获得滋养与力量。这表明她已经有意识地淡漠了其中的政治因素,她激荡历史风云却超越了意识形态的评判,将写作中心紧紧定格在人性方面。严歌苓深入挖掘了在非常时期人性的激烈与戏剧化,也通过对陆焉识的悲剧运命以及精神的深入探索,发掘了人性底色的“恒”与“变”。正如她自己所言:“我的写作,想的更多的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人性能走到极致。在非极致的环境中人性的某些东西可能会永远隐藏。我没有写任何‘运动’,我只是关注人性本质的东西,所有的民族都可以理解,容易产生共鸣。”⑭严歌苓坚信好的艺术,属于全世界。她有一个宗旨:“艺术家的良心有没有违背,它不承担文化的、政治的责任,它只有一个责任:审美。它把一个作品的审美价值完全挖掘出来了,它就成功了。”⑮从这个意义上,严歌苓是以抵达人性样态的丰富与深度,达成对作品普世层面的把握,挖掘其中蕴涵的审美价值。
但是,严歌苓在谈到这部作品个人与历史的关系时说,“我们的心灵史跟民族大历史择不开。之所以我们现在有怎样的生活,贯穿其间的是国家和民族重大悲剧性事件的延续,有脉络可寻。我的习惯是不能停止追问”。⑯这使得我们发现她美学追求的内在矛盾性。严歌苓对政治严酷高压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探索,有意规避了权威话语的简单图解,有意逃离了对人物的不幸遭遇以政治理性的反思,知识分子对革命、对政党的反思被置换成了对知识分子的人格特质与精神际遇的反思。政治在小说中只能作为男主人公不幸命运的策源地符号,一旦作品触及到反思个人不幸遭遇的缘由时,政治、民族和国家的大背景就被抽空了,只剩下陆焉识对自身情感记忆的反刍,这成为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严歌苓触碰政治却又规避政治反思,完全用情感伦理剥离政治,刻意展现与大陆主流文化的区隔,其历史追问只囿于知识分子个人精神特质这一人性维度。但是,历史反思一旦离开了国家、民族与政治等宏观意义上的关照,有关陆焉识的命运反思就会变得孤立,失去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互相阐释,难以走向历史的深度,也部分削弱了文学的审美价值。可见,对道德与政治刻意回避的边缘化写作使得严歌苓致力于深入挖掘人性的同时,难以达成对陆焉识命运更宏观意义上的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