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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世界的人性畸变与生命温情——论陈力娇小说的人性图景

2013-08-15汪树东

文艺评论 2013年9期
关键词:陈力理性人性

○汪树东

当代黑土文学的百花园中,陈力娇小说不炫奇,不夸饰,不张扬,不矫情,不趋时,总是默默地书写着小城平民百姓的生死爱憎,寓道德褒贬于平易绵密的叙事中,风格朴实,富有内在的生命韧性,就像黑土地上生机勃勃的淡紫色土豆花,就像绥化那片没有风景名胜但物产丰富、生民众多、炊烟交织、鸡鸣狗吠、一派人间情味的千里沃野。积二十余年的努力,陈力娇至今已经发表三百余万字小说,长篇小说《草本爱情》,中短篇小说集《戏园》、《平民百姓》、《非常邻里》、《青花瓷碗》,小小说集《赢你一生》、《爸爸,我是卡拉》、《不朽的情人》等,已经构筑起了一个魏紫姚黄、绚丽多姿的小说世界,这在黑龙江当代文学乃至中国当代文学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如所周知,文学是人学,小说要处理的就是人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因此本文要论述的是陈力娇的《平民百姓》、《非常邻里》和《青花瓷碗》三部小说集中的小说所呈现的人性图景。我们要追问的是,陈力娇小说建构了什么样的人性图景?这种人性图景的特点和意义是什么?它的局限又何在?如果可能的话,对于陈力娇而言,超越的出路何在?

一、探察庸常人性的畸变和悲剧

当我们审视陈力娇小说的人性图景时,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她的《布控》、《1960年的米》、《非常邻里》和《如花如歌》等小说代表作所展示的那种庸常人性的畸变图景。在此图景中,人性摆脱了不痛不痒、波澜不惊的庸常状态,显现出大爱大恨、尖锐奇崛、惊涛拍岸般的异常样貌,从而洞察到人性的多维空间、别样风姿。

中篇小说《布控》里,陈力娇借鉴了侦探小说的叙事套路,把一个劫持故事叙述得风生水起,奇峰迭现。高中生吕地突然被黑社会人物绑架失踪,让深爱他的单身妈妈攀媛还有舅舅攀凡等人如堕地狱,他的同班同学吕顽、蒋迷等人也为之提心吊胆。谁知他竟然是被亲生父亲派人绑架的。原来,吕地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离家出走,整过容,后来成为黑社会帮派首领;在看到儿子吕地茁壮成长时,他就想把儿子劫持过来,训练成自己的接班人。谁知吕地却极为执拗,不愿接受管教,宁死不屈,自杀身亡。由此,我们看到陈力娇对人性的理解:过度强烈的占有欲、控制欲恰恰是造成人性悲剧的根源。

对这种非理性的人性力量的揭示和惊惧,同样是《1960年的米》、《非常邻里》、《如花如歌》等小说的主题。《1960年的米》中,平阿姨的男人在丢失手枪后,就不问青红皂白地对平阿姨暴力相待,结果导致了平阿姨的情人陈胜无的残酷报复,用铁钉钉入其脑袋。而《非常邻里》中,小路的养父也是个占有欲极强烈的人,他得知小路的养母另有所爱时,就把她严酷地看管起来,还威胁她,若要离开自己,他就会杀人;这才导致小路的养母精神不正常。《如花如歌》中,青红帮寨主马东山18年前杀了马赛花的全家,把她抢到寨子当了压寨夫人;但马赛花从来就没有忘记为死去的亲人复仇,等到18年后她的女儿马没没长大成人,她便巧妙地设计让女儿去绑架富户孟买饭的女儿,从而引起孟买饭和马东山火拼,这才完成了复仇大任。生活中的强者往往放纵自己的欲望,试图以自己的意志来摆布弱者,操纵外在世界,但弱者毕竟也有自己的意志,不可能彻底屈从于强者,他们总会选择适当的时机对强者反戈一击,从而造成玉石俱焚的莫大悲剧。当然,更为复杂的是,像韦将军、小路的养父、马东山等人,也并不是人性彻底泯灭的人,他们也有正常的人性表现,例如韦将军对儿子吕地的爱、马东山对马赛花和马没没的爱也都是真实的,因此人性恶、人性善就这样错综交织,难以截然分别,让人体验到更为真实的人性况味。

陈力娇长期生活在黑龙江绥化,朝夕相对的是小城市民,对其种种幽微复杂的心理了如指掌,因此写来驾轻就熟,活灵活现,尤其是对小市民种种庸俗人性的讽刺,更是跃然纸上。例如短篇小说《月下秋千》中,王如果是政府机关的小科长,收入有限,极为看重金钱,即使早上买菜也是考量再三。他所在的单位里人多,就不得不常常随礼,但又找不到机会收回礼金,因此只能自认倒霉,甚至想以拜干妈为借口回收礼金。一次人事科李科长又以儿子上大学为名邀请他,他开始假装不知道,说出差,后来又不敢得罪李科长,去补交了礼金。正当为此痛惜、一筹莫展时,女同事小王说李科长的儿子其实没有考上大学,只不过借机收礼而已,她甚至建议王如果也可以编造儿子上大学的借口收礼,这便给了王如果夫妇极大的启发,让他们兴奋不已。小说结尾写王如果夫妇回到自家院子里,居然老夫聊发少年狂,于月下荡起秋千来,“王如果备受鼓舞,身上的力气像鼓起的风帆,一下子胀满,他一把把媳妇抱起来,放在了秋千上。又一使劲儿,荡到了高处,荡出了媳妇惊恐的欢笑,撞疼了夜空。月光下,他们无比的满足与舒畅”。①陈力娇这一笔具有契诃夫式的幽默和讽刺意味,实在把当前中国小市民那种人情社会的虚假和庸俗写活了。

此外,短篇小说《一看你就烦》中的李麦田、程古汉,《我们的昌武》中的昌武,《月光族》中的“我”、典小曼、房地产老板,《粉红色讹诈》中的王丹红、地震局长驽马、吴黑米,《与猫述说往事》中的素媛,《爱情演练》中的歌手杜等等,无不是只能够盯着自己的丁点私利的鼠目寸光之辈,他们似乎没有为善的努力和意愿,即使作恶也是一点小恶,没有激情和力度,因此无聊和庸俗就是其人性的本色。这类人,在但丁的《神曲》中,是连下地狱的资格都被剥夺了的,“他们对神不叛逆,也不忠诚;只顾到自己。天堂把他们逐出,为了使自己的美不受损害;幽深的地狱也不收容他们,怕罪恶之徒还可以向他们夸耀”。②因此这类人的幽魂也连死灭的希望都没有。这实在是对人性最大的亵渎。因此,当陈力娇在塑造这些人物时,她明显是站在一种居高临下的立场上,对他们只有超然的讽刺和轻蔑。

陈力娇是尊重生命的,但也深知生命的脆弱与偶然,死亡总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狙击生命,从而造成猝不及防的悲剧,让人难以面对。短篇小说《红蜻蜓》和《或许他是我的爸爸》,都是写两个小孩无心无意之中造成他们最亲近的人的非正常死亡,无论是年仅七岁的弃儿马英莲把马老歪锁在房子里饿死,还是市立医院乳腺科医生安丽的儿子王磅礴不知深浅地电死了神经科医生李煜,都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种非善非恶的混沌、偶然的力量主宰着生命,轻易地就颠覆了人性的庇荫。

不过,即使生命中充斥着再多的苦难,人性总会适时地闪光,引导着庸常之人飞蛾扑火般地趋附向前;但往往由于外在环境太过严苛,或者主观力量太过幼弱,这点微弱的人性之光转瞬间就沉入黑暗中,让人不由得心生惘然。短篇小说《无歌的年代》和《意外的冬天》就写了社会底层人是如何在穷困贫乏的时代里试图追求精神的悲剧。《无歌的年代》中,华玲玲出生于贫穷家庭,就始终没有机会发展她的歌唱天赋。《意外的冬天》中,于水盈和于岛屿父女两人沉迷于唱戏,却被老婆横加干预,梦想破灭,灰心绝望。在华玲玲、于水盈他们生活的世界里,似乎所有审美性、精神性的活动注定会被粗暴强硬的功利现实一笔勾销,人性之光注定会被惨烈扼杀。短篇小说《勇敢的欲念》中的年老职员辛苦皇追求梦中情人英尔,很有堂吉诃德式的滑稽可笑,但是那种精神却是感人的,也是一种有点畸形的人性光彩的见证。而短篇小说《我走近你别害怕》中的程楚程阔良在患了绝症后,就想和初中女同学古印妮通下电话,聊聊天,疏泄一下心理郁闷,谁知却被古印妮误解为他有不轨的企图。人与人之间、灵魂与灵魂之间,就这样被种种有形无形的东西高高地阻隔着,若有人不安于此境况,稍稍存点卑微的愿望,等待他的往往就是当头棒喝。陈力娇在这些小说中对人性的悲剧处境怀着深切的悲悯之情。

然而,无论如何艰难,陈力娇还是要寻找人性真实的力量,发掘在生活河流底部的那种浩大力量。像《非常邻里》中,小路最终替他的养母找到所爱的人的踪迹,悄悄地带她逃出养父的控制,远赴彩云之南;《蝴蝶欲飞》中,边小莺因为深受父母感情不和、家庭环境恶劣的影响,曾经不能信任人、恐惧感情,但在阿地里的真诚之爱中,她重新获得了生活的信心。而短篇小说《奇人马应龙》中,陈力娇更是塑造了处处不合时宜、又处处体现出可贵的人性力量的老人马应龙形象,从而对当今时代的空虚浮躁之风做出一针见血的针砭。

二、展示女性的生命力量和人间温情

当然,真正把陈力娇对人性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的理想展示得最为充分的,是她一系列以女性人物为主人公的中短篇小说,重要的有《平民百姓》、《好妈妈伴我一程》、《热爱》、《青花瓷碗》、《你是谁的远方》、《放飞》、《豆腐妈妈》等。在这些小说中,陈力娇几乎表现出一种规律性的叙事信仰,那就是肯定人性的力量,肯定生命的温情,肯定女性才是现实困境的解救者,是女性赋予现实世界以人性亮色,是女性带来现实生活的温暖,是女性使得世界情感化、文明化,是女性阻止了种种现实灾难的蓦然爆发,是女性抚平了其他生命的创伤,让他们重新获得生活的方向、生命的意义。而且这些女性,都是来自平民、民间,因此也鲜明地体现了陈力娇的平民立场、民间立场。

中篇小说《平民百姓》中的惠茹就是陈力娇小说中塑造的最理想的平民人物、女性人物。首先,她能够很好地持家,是最好的贤妻良母。她家在她主持下开了家废品收购部,经营七年,生意兴隆,家产过百万,两个儿子娶妻生子,两个女儿正上大学,全家祥和,虽然有二儿媳美滕懒惰、自私、刁钻,但也危害不了全家的整体和谐兴旺气氛。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惠茹对家庭外的人非常有爱心。在看到曲国栋艰难生活时,她就主动邀请曲国栋到她家做工,后来又收养了曲国栋的侄儿小亭。在邻居张明夫妇要开醒狮超市,试图强占他们家的一部分地基时,惠茹又表现出有理有节、深明大义的一面,让爱贪占小便宜的张明夫妇也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成为她的好朋友。在曲国栋、小亭的到来引起家庭纠纷后,惠茹又处变不惊地处理好了分家事宜。更为可敬的是,分家后惠茹还开了家孤儿福利院,把她的爱心扩展到更大的社会中去。可以说,惠茹这样的女性形象,就是平民世界的真正英雄,她不但具有发家致富的处事能力,也对人性、人心具有高超的理解能力,因而能够从容不迫地处理各种意外繁杂的人与事,让与之相遇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在《好妈妈伴我走一程》和《热爱》两个中篇小说中,陈力娇则塑造了两位受过大学教育的知识女性,展示了她们在处理生活难题的过程中闪现出的迷人的人性光彩。《好妈妈伴我走一程》中的女主人公戚百汇是个报社记者部主任,是个工作能力强、很有魄力、又有责任心和爱心的人。她在游刃有余地处理好本职工作之外,还能够为朋友两肋插刀,扶助弱小,匡扶正义。她的好朋友廖莎被丈夫杜有鸣抛弃后,她就主动劝廖莎离婚,还替她从杜有鸣那里争取到一笔不菲的孩子抚养费;当得知医生西林壁的妻子孟粉捐肾救人的感人事迹后,她又利用个人关系,为孟粉争取到补发工资,帮助他们家解除了后顾之忧。不过,和惠茹相比,对人性的理解、对个人感情的调控毕竟稍逊一筹,因此陈力娇又塑造了戚百汇的好妈妈戚园形象,算是对戚百汇形象的补充和深化。得到妈妈戚园的指点后,戚百汇才看清了考大学考了十年、把全家折腾得家破人亡的刘福艳其实只是个高度功利主义时代的人性扭曲之人,而不是励志的模范;也正是在戚园的指点下,戚百汇才知道心中对西林壁的一点情感只不过是虚幻的海市蜃楼,因此她把母亲视为“破解她心灵之锁的钥匙”。③与戚百汇遥相呼应的是《热爱》中的中学女老师王休舫。像廖百汇、王休舫这样的理想女性,都是能够接受生活的各种挑战,能够理解生命和人性,超越了自我和虚荣,脚踏实地生活的人。她们是质朴的,是安稳的,堪称当前浮躁喧嚣时代里的定海神针。

当陈力娇塑造出惠茹、廖百汇、王休舫等理想的女性形象,以表达她对生活和人性的憧憬时,她也许已经意识到,要让女性无论在各方面都如此优秀,可能有点不太现实,有点过于理想化了,因此她在《青花瓷碗》、《你是谁的远方》、《放飞》、《豆腐妈妈》等小说里更强调女性对所爱的人、对家庭的无私奉献,从而展现出迷人的生命温情。

短篇小说《青花瓷碗》中的女人连名字都没有,嫁个丈夫是赌徒,居然把她当作物品赌输给老穆。老穆偷走了女人祖传的青花瓷碗,却引来了女人的追踪。最终女人劝老穆改邪归正,放弃了赌博,和她好好地生活,还给他生了儿子,让老穆的生活重新找到了方向。女人最后不再索回祖传的青花瓷碗,转而让老穆保管,这无疑是把自己生命彻底托付给了老穆,是对他极大的信任,“老穆的心咕咚一声,一堵遮黑的墙清除了一样,透亮了,光明了,宽敞了,惊叹女人万般的灵透,万般的有心,万般的善解人心”。④女人就这样以自己的温情挽救了一个迷途的男人,缔造出一个健康祥和的家庭,也为自己找到新的停泊港湾。

和《青花瓷碗》中的女人相比,《你是谁的远方》中的程草图更是彰显了女性的伟大。程草图是个蒙古族女人,出生成长于草原,四十多岁还是孤身一人,在海边小镇上经营一家鱼馆。吴直街离婚后,跌入人生的低谷,甚至都有轻生之念,是程草图安慰他,激励他,帮助他走出人生低谷。程草图的人生观念也非常简单而质朴,她就相信,“人这一生呀,得有人帮,人帮了你,你再帮别人,这样一帮呀,你的胳膊呀,就不是原来的胳膊了,腿呀,也不是原来的腿了,就都有用了”。⑤但是当吴直街提出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时,她却不同意,主要是考虑到自己比他大十几岁,“不想让自己的苍老遮蔽他们的幸福生活”。后来为了帮助吴直街顺利地和唐米乐再婚,程草图甚至带着吴直街的儿子悄悄地离开了海边小镇,返回天地苍茫的草原去了。可以说,程草图是个彻底无私奉献的女性典型,她的爱不是索取的爱,而是给予的爱,是人性光彩的灼灼闪耀。

至于短篇小说《豆腐妈妈》中的七喜和《放飞》中的刘灯盏,也是陈力娇根据相同的人性逻辑塑造出来的无私奉献的理想的女性形象。《豆腐妈妈》中,七喜被“我”的爸爸从支边的黄土高原带回东北城市里后,就一心一意地为儿子“我”任劳任怨地操劳。为了给“我”攒钱娶媳妇,七喜就开始起早贪黑地做豆腐卖豆腐,最终以其真诚和热情赢得了“我”的认可,也让父亲和她正式结婚。而《放飞》中,刘灯盏也是个深明大义、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女性形象。她嫁给离婚后的谷稗子,帮她拉扯女儿;在谷稗子背叛自己和护士小赫来往后,她又以德报怨,不但请求小赫来安慰谷稗子,还主动想着出售自己的土地替谷稗子还债,最终让谷稗子能够振作精神来重新面对生活。

上述这些中短篇小说是陈力娇小说中最具有人性亮色的,和《布控》、《1960年的米》、《非常邻里》等小说相比,叙事节奏都更为稳健,似乎对人性的信心赋予了作家一种难得的从容不迫、雍容坦然的自在气度。甚至可以说,陈力娇是借助惠茹、廖百汇、王休舫、程草图、七喜、刘灯盏等女性形象在执著地表达一种人性理想,那就是人应该热爱家庭,有责任心,心中有大爱,有担当意识,要无私奉献,要脚踏实地。这种人性理想当然是美好的,也是无可置疑的。但是,在个体意识普遍觉醒,独立自主精神被视为一种重要价值的现代性背景中,陈力娇精心塑造的程草图、青花瓷碗女人、七喜、刘灯盏等无私奉献的女性形象,好像多少有点面貌可疑。她们总是把自己的所有希望寄托在家庭中、男人身上、孩子身上,表面上看来非常崇高,但崇高的背后、无私奉献的背后,也许就是她们没有人格独立意识,没有正视自我生命困境的意识和勇气。同样是女作家,张抗抗曾说:“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在无私奉献中得到无穷的乐趣;突然有一天孩他爹却对她摆摆手说声对不起——原因就是你把自己奉献一空,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男子,不再需要一个失去自我的空洞躯壳,既然彼此不再有共同语言就只好拜拜另觅知音了。那快乐原来无根无据,男人一走快乐便从此随他而去。”⑥也许张抗抗说的不无道理。当然,陈力娇在小说中避免呈现这种可怕的结局,像吴直街、老穆、谷稗子等男人还都是能够珍惜这些无私奉献的女性人物的。此外,人性毕竟是丰富、复杂的,当陈力娇如此呈现程草图等女性理想人物的无私奉献、单纯质朴时,其实她们面对孤独时的惶惑无助、她们面对欲望诱惑时的痛苦焦灼、她们面对背叛时的难堪嫉妒等等,都被作家遮蔽起来了,这种遮蔽也就使得这些理想人物显得有点抽象、有点不现实,甚至有点违反人性常理。这就必须反思陈力娇的人性书写的局限了。

三、实用理性的主导和局限

陈力娇小说是典型的实用理性主导下的小说,她小说的特点、优点来自于此,局限亦于焉滋生。什么是实用理性?李泽厚曾经把实用理性视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特点之一,他说:“所谓实用理性,首先指的是一种理性精神或理性态度……不是用某种神秘的热狂而是用冷静的、现实的、合理的态度来解说和对待事物和传统;不是用禁欲或纵欲式地扼杀或放任情感欲望,而是用理智来引导、满足、节制情欲;不是对人对己的虚无主义或利己主义,而是在人道和人格的追求中取得某种均衡。”⑦他也认为这种实用理性具有极端重视现实实用的特点。李泽厚对实用理性的文化阐释明显具有为中国传统文化做辩护的倾向。其实,实用理性文化的根本特点首先是对一元世界的认可,即只承认一个现世,不承认现世和超世的二元对立和张力,或者把超世的力量融合在现世中;其次,对人性的现实自足性的承认,也就是往往不过多地关注人性的有限性,从而也就遮蔽了人性的超越性维度;再次,是在儒家的引导下,这种实用理性文化极端重视血缘情感、家庭伦理,就像李泽厚所说的,“孔子没有把人的情感心理引导向外在的崇拜对象或神秘境界,而是把它消融满足在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人与人的世间关系之中”。⑧当然,对于眼光稍高的中国知识分子而言,这种人与人的世间关系主要是指“治国平天下”式的政治追求。

这种实用理性文化对陈力娇小说叙事的深刻范导首先表现在小说题材的选择上。我们可以看出,陈力娇小说最喜欢书写的就是平民家庭生活,稍有扩展,也就是邻里关系、同学关系、同事关系,像《平民百姓》、《非常邻里》、《青花瓷碗》等无不如斯。这自然和陈力娇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也更和她深受实用理性文化的影响有关。因为实用理性文化最为关注的就是血缘亲情、家庭伦理,甚至认为真正的人性出路必然在吉祥和谐的人伦秩序之中。这种影响往好处说,是让陈力娇小说能够博得许多同样深受实用理性文化影响的中国读者的喜爱,也能够形成陈力娇小说的个人选材特征。但若看局限,亦昭然存在,那就是遮蔽了更为阔大的人的生存世界,如广袤无垠、生机勃勃的大自然,龙腾虎跃、充满刀光剑影的大社会,还有更为复杂、超迈的精神世界。这无疑会使得陈力娇小说的人性景观不可避免地显得单调、沉闷。

当然即使是写家庭生活、血缘情感,也未尝不可,像《红楼梦》也是聚焦于贾府的家庭生活。不过,《红楼梦》对人性的理解是超越于实用理性文化的,例如贾宝玉、林黛玉就呈表出不同于世俗化的红楼世界的精神追求、灵魂追求,而且太虚幻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等所展示的世界使得世俗世界失去了自足性。但是陈力娇小说受制于实用理性的影响,通过家庭生活、亲情等呈现的人性景观只有世俗世界的单一维度,她笔下无论是正面理想人物还是反面人物,都是加强着世俗世界的自足性、世俗人性的自足性的。

因此阅读陈力娇小说,笔者总是感到作者只能在实用理性的单一水平面上打转,只能不断地讲述表面上多姿多彩但实质上又千篇一律的故事。像《平民百姓》这样的中篇小说,里面的人物也都是在一个层面上的,而且都是同质化的。惠茹的爱心,麦迎的孝顺,曲国栋的感恩,即使是美滕的刁钻,也都是在同一个道德伦理层面上,因而每个人物就没有各自的生命独特性,显示不出各自“灵魂的深”来。即使是写那些逃出家庭的人物,陈力娇对人性的理解也还是被实用理性牢牢地制约着。例如《布控》中的黑社会帮派首领韦将军,应该是非常独特的一个人。像这样一个人,到底该有什么样的情怀,才能离家出走,隐姓埋名,甚至易容之后连曾经朝夕相处的妻子都不认识?他是如何被暴力和邪恶所挟持的?他又是如何压制时时提醒他的良知的?他对这个社会有何认识?他当上黑社会首领,可以坐拥金山,颐指气使,是否会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虚幻?等等,这些能够较为呈现他人性的超越性面相的因素,在陈力娇小说中都被遮蔽了。也许有人会说,陈力娇主要是采用侧面烘托的方式来塑造韦将军的,如写他钓鱼时和儿子吕地的对话,写他在儿子死后送的挽联和哀痛。但由于小说正面所写的吕地失踪、同学寻找、舅舅焦急、母亲绝望等事件都只是实用理性层面的道德伦理事件,显示不出来多少人性的深度,因此由这种正面书写也就无法侧面烘托出韦将军的人性深度,从而也就把一个积累着人性最丰富信息的黑社会人物变成了一个稍有另类的望子成龙的父亲形象。

由于对人性的有限性缺乏必要的审视和反思,实用理性文化很容易以善恶两分、非白即黑、二元对立的方式来理解现实中丰富复杂的人。在这方面,陈力娇有些小说对善恶交织的人性多元景观的展示,如《宅男》、《旋转门》、《如花如歌》等,都显示了对实用理性的初步超越。不过,当陈力娇要塑造理想女性人物时,她就又被实用理性牢牢地制约住了。例如《平民百姓》中的惠茹、《放飞》中的刘灯盏、《豆腐妈妈》中的七喜等女性人物,彷佛她们热爱家庭,有责任心,有爱心,具有无私奉献情怀,就已经把人生中的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从而似乎在告诉读者,好像只要人能够克己利人,能够体谅他人,能够互惠互爱,就天下大吉了。这无疑是遮蔽了更为真实的人性处境。王富仁在论述中国唐代的诗人时,就认为他们丧失了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刑天舞干戚那种崇高的悲剧精神,其中原因之一就是“中国文化发展了现实理性的特征,失去了对人类与宇宙、世界、自然分裂和对立的尖锐感觉,把自己感到的所有社会矛盾都归入帝王的政治治理,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灾难和不幸都归罪于个别人的道德品质,人与宇宙、世界、大自然的永恒的分裂和对立的意识悄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内在意识中淡漠了、消失了。中国知识分子渐渐习惯了在当时历史条件下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一切已经无法激起中国知识分子绝望抗争的勇气。他们有感情,但少激情;有悲剧意识,但少悲剧精神。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永恒的人类目标”。⑨的确,如果陈力娇能够意识到人与宇宙、世界、大自然的永恒的分裂和对立,也许她就会认识到她塑造的这些满足于世俗生活的理想女性人物,是不可能提供真实的人性出路的。

实用理性文化过于强烈的现世道德伦理关注也会遮蔽更为深刻的人性、更复杂的生命,多样性、丰富性的人性追求很容易被单一化,然后又以这种单一化的人性标准来审视和创造现实世界,从而造成现实世界的单一化。陈力娇小说人物几乎都是社会中下阶层的平民百姓,对于他们而言,搵食与安身几乎就是人生的全部内容,最多就加上一点对亲情、友情的领悟和享受。他们似乎都没有任何超越性的精神兴趣,也没有内在的生命难题需要克服,对较为宏大的政治问题、精神问题都无知亦无识。这也许是当前中国平民百姓表层的现实的生存状态。但是作为作家,就不能停留并满足于对这种现实表层的书写和展示之上,他的使命乃是透过这种表层现实去触摸更为深邃、更为宏大的生命真实、精神真实。陈力娇曾说:“如果说一句话能代表我创作的心声,那就是:寻找我完美的、绚丽的、洁净的精神家园,我的灵魂的栖息之地。”⑩这是说得很好的,但是如果作家笔下的人物都没有去追寻人生的终极意义、精神家园的意愿和取向,作家的这种意愿又如何能够表达出来呢?从目前所阅的陈力娇小说来看,陈力娇还没有有意识地去塑造那种富有精神深度、生命深度的小说人物。程抱一曾说:“不与既定的陈套苟且,不向外加的时尚退让,将自我的经验当作真实的土壤,在其间挖掘生命的神秘珍宝……任何一个平凡的中国人,在他枯如槁木、寂若死水的神情背后,只要会挖掘,你可以掏出一十八层甚或更多层的地狱。”⑪的确,作家的使命就是不忽视任何一个人,又能够真正地突破实用理性所规定的表层现实,去发掘深层生命的神秘珍宝。

陈力娇成为具有一定知名度的作家,是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努力的。对于她的努力和成就,笔者自然是心怀敬佩的。但是从她的创作历程来看,这种艰苦奋斗的历程中出现的一些因素也许又会制约着她的进一步发展。例如,在没有获得成功之前,来自社会底层的作家往往会把成功的目标设定为获得社会的承认,也就是尽可能多地发表作品、赢得读者的首肯,因此往往就很难有更高的超越目标,很难有对人生、人性的终极关怀意向。获得初步成功后,他往往又会转身肯定自己努力的方式和方向,这样就更丧失了反思自己、批判自己、超越自己的机会。那么该如何打破这种僵局呢?笔者以为,关键的是要不断地打破在世俗成就和盛名中的自我满足感,不断地关注自己生命深处的渴望和痛苦,尽可能地扩展自己的眼界,拷问人性的终极可能性。美国思想家赫舍尔曾说:“对人的处境的最有价值的洞察,不是通过耐心的内省和全面的审视得到的,而是通过遇到巨大的挫折时的诧异和震惊得到的。确实,彻底的反思之所以出现,通常是在意识到挫折、面临着危机和自我觉醒时,而很少是出于人在取得光荣业绩时的欣喜。在我们这个时代,离开了羞耻、焦虑和厌倦,便不可能对人类的处境进行思考。在我们这个时代,离开了忧伤和无止境的心灵痛苦,便不可能体会到喜悦,离开了窘态的痛苦,便看不到个人的成功。”⑫的确,作家真正需要关注的就是人的精神痛苦。真正的作家就是要引领我们反思世俗生活的不足,反思现实世界的残缺,寻找超越的可能性。当他在《阿Q正传》中写到阿Q感到看客们的眼睛不但要咀嚼他的皮肉,还要咀嚼他的灵魂时,鲁迅就写出了草芥般的卑微生命深处的灵魂;当他在《日出》中让陈白露自杀前吟唱着“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的诗句时,曹禺就展示出了震撼人心的生命绝境;当他在《我与地坛》中呈现了从自杀的绝望中超越出来的精神苦旅,史铁生就真正叩响了生命的彼岸之门。我们期待着陈力娇能够超越实用理性的主导和制约,真正拓展出人性的深度和广度,写出当代中国人深层的精神痛苦、生命渴望,并能够从精神痛苦中锻炼出灵魂飞翔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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