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贺觉非之 《西康纪事诗本事注》
2013-08-15杨艺
杨 艺
19世纪末,随着清政府国力的衰弱,边疆危机爆发,帝国主义列强侵略的触角也伸向中国西部。除了常规的军事武力侵略之外,部分列强,特别是英、俄、日等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中国边疆展开的长期深入的调查研究,其研究调查成果在一定程度上为帝国主义经济、政治、军事侵略起了先导之旨,也让国内文人学者意识到自身责任之重,“吾国边疆民族为数至众,以所处地理环境之不同,其生活、思想、心理、语言、文化诸方面之万有不齐,盖有必然,非有专门调查,难得明其实况。以前少知注意,致现今并少专书,详为记述,可资参考。学者中亦少专家,对于边疆之某种民族,能详明其状况,通其语言、礼俗,悉其心理、思想,可以备政府之顾问。反之,在外人方面,则兼承各该国政府命令,由官吏、由学者、由军官、由教士、由旅行家多方调查,尽获其实况。……亡人之国,先之以文化侵略,次之以经济剥削,次之以外交政治压迫,最后以军事征服,此近代帝国主义者不二之法门。言念及此,可不深惧哉!”[1]为了 “反对这种文化侵略,只有自己去调查,去研究”。[2]国内文人学者怀着抵御外侮,巩固边疆的忧愤积极投身于边疆问题研究的潮流中,潜心于边疆史地学的研究。其中,贺觉非先生秉承清代绝句组诗加本事注以纪事的方式写史记事,使其著作 《西康纪事诗本事注》在此时期诸多边疆研究成果中独树一帜。本文拟就此书内容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以便对清末及民国时期西康地区的人文社会、历史文化有更为直观的了解。
一、贺觉非其人
贺觉非 (1910-1982),亦名策修。湖北竹溪县丰溪镇人。幼年便喜读史著,后入读武昌中华大学,未毕业被聘为武昌三楚中学历史教员,须臾考入国民党中央军校第十期。1934年黄埔毕业后,随军委会参谋团入川,后入刘文辉部。1936年秋,他随军入康,沿途留心考察西康地情,寄情篇什,不遗闻见,作七言绝句百余首,并加以博征地方文献、传说,每首诗后都加以考证、注释和评议,撰 《西康记事诗本事注》1卷。该书内容广泛,凡康藏的政治、历史、地理、军事、文化、宗教、民情风俗、古迹、资源、轶闻、山川形胜等都有所涉及。此书于1941年问世之后,时人视为奇书。历史学家顾颉刚为之撰序,赞其 “诗有文有史,不囿于中原,足迹及于边塞,记注有裨于边陲掌故,实为不易”。当时的学者名流如江西邵祖平、四川廖次山、贵阳何鸿章皆予以好评。
1941年任理化县县长,实地勘察山水物产,造访当地各界人士,搜集民俗佚闻,遍读四川地方志,至1944年,终于独力修成 《理化县志》。此书被誉为 “本时期县志中较好的本子,为西康志乘中之佳作”。
抗战胜利后,他担任过汉口市政府秘书、三民区区长等职,还在家乡竹溪县当过县长。1949年他任国民党新编八军少将高参,随军至成都,并筹划了该军起义。
解放后,贺老先后任湖北省政府参事室研究员,中南工农中学、华中师范学院附中历史教员,1957年被错划为 “右派”,下放农场劳动。是时,在艰苦的岁月里,他仍坚持收集整理武昌首义史的各种资料笔记数百万字,为之后80年代整理、主编、著述及与他人合著的 《辛亥首义人物传》《辛亥湖北人物传》《辛亥武昌首义史》等大量辛亥首义相关书籍奠定了扎实的基础,成为近代史研究者的圭臬。可谓是辛亥武昌首义史研究当之无愧的权威专家。
二、《西康纪事诗本事注》题材内容
《西康纪事诗本事注》一书收录了贺老百余首纪事竹枝词,并 “以纪事诗本事注的形式一册见示,讽诵再三,若亲到蔡蒙炉理之间,识其上下千年之事,曷胜欣快!”[3]可以说,贺老借诗记史、用诗纪事、取诗抒情,用诗歌的形式书写了一部 “西康地方志”,并且在本事注中他大量兼采历史文献佐证其诗,其严谨的治学态度提升了该书的学术价值。从其题材内容上分析,大致可分以下几类:
(一)西康地区的历史沿革
“康”(Khams),是藏语的音译,意指 “边地”,系我国藏族三大聚居区 (卫藏、康、安多)之一,故又称 “康区”、 “康巴”或康藏地区。西康,清末以前并未有其名,其地被广泛称作“川边”或 “边地”,即中国西部康藏地区的简称,其地域范围大体包括现今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凉山彝族自治州、攀枝花市、雅安市及西藏东部昌都地区、林芝地区等,基本相当于藏文化中的康区,是历来藏区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核心区。
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界于川藏之间,乃川省前行,为西藏后劲,南接云南,北连青海,地处高原,对于四方皆有建瓴之势”,[4]是连接我国西北、西南地区的枢纽,又由于其位于西藏的东南边缘,使它成为汉藏文化接触交融的地带。致使其成为历代中央政权治理藏、彝等少数民族地区的军事战略要地,同时,因为该区域处在甘、青、川、藏、滇藏区的 “民族走廊”中段,是众多民族北上南下迁徙的必经之地,西北与西南各民族经济文化交流的孔道。从藏族聚居区的范围和内部关系上看,康地西连西藏,北接甘青,南达滇西北,联系了各地藏区。从战略意义上讲,稳定了康区,即能有效地影响甘、青,进而影响西藏,视其为 “川滇屏障,藏卫根基”。因此,“治藏必先安康”①清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军机处交部复议锡良等奏设川滇边务大臣奏折时,“经部复议:现西藏纷乱未清,边境多事,所拟设置边务大臣,驻扎巴塘练兵,以为声援,事以可行”。时人简称之为 “治藏必先安康”。(见傅嵩炑:《西康建省记要》卷1)。的战略构想成为历代中央王朝控制西藏地区的不二法宝,纷纷锐意经营康藏地区。
贺觉非开篇用了十余首诗篇将西康历史沿革尽数道来。汉代汉武帝元鼎六年 (前111年),于今阿坝州一带置汶山郡,至此西康地区逐渐进入了中央政权的眼中。东汉益州守朱辅招徕远夷,明帝永平时 (58-75年),今甘孜州境内的白狼、磐木、唐菆诸部皆归附中央王朝,和帝永元十三年 (100年),这里的白狼、楼薄等部又有17万人口归附汉朝。贺诗首篇即言:
大汉天威怀远夷,百余万众尽归之。蛮荒莫道无风雅,信使东来解献诗。
此诗见证了大汉帝国之强盛,也考证了西康地区的历史渊源。紧接着,贺诗又连接用12篇纪事诗将唐蕃会盟、唐两公主下嫁、宋太祖玉斧大渡河、元、明之羁縻政策、清代康藏之设施、凤全巴塘殉难、赵尔丰经边、傅嵩炑建省奏摺、尹昌衡西征、川边改制、西康建省等重大历史事件按年代顺序分别叙诗作注,用大事纪的方式将西康地区的历史发展脉络交代清晰。譬如:
元帝龙飞大漠中,兵威直到海天东。遗民泪尽冬青引,倚纳僧犹效郑风。
元代,把全部藏区纳入中央王朝的版图,设立宣政院掌管政务。宣政院下设三个宣慰使司都元帅府,其中有两个即为甘、青、川的藏区而设。在康区的朵甘思都元帅府辖区内,除了实行土司制度外,还由四川行省设了流官来进行治理。元末由于 “秘法”当道,政治縻烂,明逐而代之。此诗廖廖28字就再现了元代由盛及衰的整个历史,并侧面介绍了宗教在元明两代治边政策中的作用及利弊。
创业何由御远方,师人故智亦封王。西天佛子原清净,此曰翻为朝贡忙。
明太祖沿用羁縻政策,对于西蕃以弘扬佛法羁縻之,分其势而杀其力,遂终明之世,无蕃患边忧。
书中历陈清代至民国年间,发生在西康地区的各大政治事件,特别是清朝为抵制帝国主义的入侵,稳定西藏局势,加强了对康区的经营。1903年到1906年间,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提出“平康三策”②“平康三策”:第一策是整顿治理西康与川滇腹地边境野番地区。“将腹地三边之倮夷,收入版图,设官治理,……三边既定,则越巂、宁远亦可次第设治,一道同风”。第二策是将西康改土归流,建为行省。“力主改康地为行省,改土归流,设置郡县,以丹达为界,扩充疆宇,以保西陲”。第三策是开发西康,联川、康、藏为一体,建西三省。“改造康地,广兴教化,开发实业,内固蜀省,外拊西藏,迨势达拉萨,藏卫尽入掌握,然后移川督于巴塘,而于四川、拉萨,各设巡抚,仿东三省之例,设置西三省总督,藉以杜英人之觊觎,兼制达赖之外附”。这是一个较为系统的经营西康的计划,其核心内容是改土归流,西康建省,卫川图藏御英。和 “经边六事”③经边六事:练兵、兴学、通商、招垦、开矿、交通。,力主 “改康地为行省,改土归流,设置郡县,以丹达为界,扩充疆域,以保西陲”。[5]见诗:初设流官事更新,明天卜筮惠于神。年旧卷都翻阅,贞固难寻第二人。1911年,代理川滇边务大臣傅嵩炑向清廷递交的 《奏请建议西康省折》中指出:“查边境乃古康地,其地在西,拟名曰 ‘西康省’,建设方镇,以为川滇屏蔽,藏卫根基。”[4]重申了西康地区 “守康境,卫四川,援西藏,一举而三善备”的国防战略地位:
群番纳款噤无声,改土归流事竟成。寂寞西康三十载,初闻划界却争名。
西康省虽由此得名,但随着清政府的崩溃,建行省一事不了了之。民国初年,西康设为 “川边特别行政区”,直隶国民政府。但直到民国二十八年 (1939年)西康省方正式建省,西康历史沿革尽悉述毕。
建省功威喜固边,荩筹硕划几经年。更逢元旦开新府,胜事难能共一天。
吉语嘉言贺电多,边城也自觉春和。蛮王进贡翻新样,姹紫嫣红处处歌。
自是訏谟寄意深,卅年初慰国民心。苏联此日吾朋友,万水千山肯惠临。
(二)重大历史事件
康藏地区是所有藏区中社会形态和文化形态最复杂的地区,既有 “政教联盟”的土司制,又有 “政教合一”制和 “土流兼治”制,还有所谓 “不服王化”的部落,故而纠纷不断,事故颇多。书中除了对西康历史发展作诗梳理其脉络外,还对在其区域发生的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和部分历史名人作诗予以回顾。
远塞兵单鏖战时,昌都不复汉旌旗。归俘望断成仁后,妻子飘零世莫知。
诗中赞颂了一代忠将彭日昇,自清光绪以来就在川边驻职,及至民国六年类乌齐战事后,因不可敌藏军进犯,自经殉职,却又被诬为降军,忠魂含冤。贺觉非不仅在诗中为其平反,忠将死后遗孤飘零的凄凉更为世人所叹。
赵尔丰 “改土归流”将巴安 (巴塘)、理化 (理塘)两土司交界地设为 “立登三坝”,尹昌衡西征改其为义敦县,民国七年失治,遂无所统辖,后经国民政府反复商议,终在1939年7月完成义敦复治。贺觉非将义敦复治之经过录诗云:石栈天梯道路奇,一官遥领几多时,凭君语我穹庐事,复治先安两土司。
(三)宗教信仰
吐蕃王朝初期,佛教传入西藏。元代,元世祖忽必烈册封萨迦派主持人八思巴为 “帝师”,致使西藏政教合一制度的萌生,藏传佛教开始走向全面兴盛,并出现了诸多教派,在整个藏区呈现全民信教的宏大局面。因而,宗教信仰在贺觉非的西康考察中也留下重重的一笔。全书在这一题材的书写中首先交代了康藏地区的宗教信仰源流及流派:
深入雪山持志坚,创兴黄教重师传。一花五叶依稀说,特赐奔巴当鲁连。
西康不同于其他藏区,因清政府的扶持,黄教占主导地位。在其域内,藏传佛教五大教派均得到发展,并无主从之分,因而从学术意义上讲,广纳百川,对藏文化的传播有积极作用。
教义纷歧各自夸,特开大会号僧伽。五明学院经营久,无意徇人散绮霞。
随着五明佛学院在西康的创建、僧伽大会的召开,藏传佛教在康区的传播越来越广泛,在此基础上也奠定了康藏文化核心区的地位。此外,书中还用诸多篇章描写中央政府对佛教的重视,藏传佛教僧侣职务分工的不同以及因涉及藏传佛教寺庙纷争的大事件等,在此,因其均与藏传佛教的传播相关,遂归于一类。
如因 “大白纠纷”引发的大金之战及战后签订的 “冈拖协定”,诗中有述如下:
瘴雨蛮烟望渡河,分明旧事记冈拖。大金僧众无归处,会议重开受惠多。
再如 《定乡噶布可条约》:
三乡犷悍号难治,亲汉何人疏者谁?二十一条 “噶不 (布)可”,几经劫火即桑披。
还有专述藏传佛教僧侣职务中堪布、铁棒喇嘛出行之威仪的作品:
(堪布)仪仗辉皇堪布然,路人遥拜马头前。些须发爪争求得,始信西来别有天。
(铁棒)铁棒名称亦太奇,两肩高耸具威仪。僧民闻道夹绒至,避走奔藏不敢窥。
(四)山川形胜
贺觉非曾在书的自序中写道:“余于二十五年秋随军入康,遍历各地,见土地之平旷,牛羊之茁壮,蕴藏之丰富,列祖列宗所殆于后者,可谓厚矣”。西康地区处于青藏高原向云贵高原和川西台地过渡地带的横断山区,因其地形的多样复杂和浑厚的文化底蕴,造成了此地雪山、草地、森林、寺庙、佛塔穿叉交织的奇丽风光,既有高山峡谷的秀美,又有雪山草地的广袤,更有奇山险峰的隽逸,贺诗既感悟于此雄奇苍茫的地理风光,又拾趣于此访古追忆其峥嵘岁月。
野渡空濛浪拍堤,雅龙江上日平西。沉沙铁索无消息,惆怅新诗石上题。
当年空忆金茎露,此日真逢铁水泉。说与旁人浑不解,一回掬饮一陶然。
蔚蓝天色接寒流,月小山高野径幽。无语夜深人独立,高阳帝后几千秋。
单单一座雅江县雅砻江铁索桥,一汪铁水泉,却被诗人带入奇绝平逸的意境,从远古高阳展开怀古,欣然于今平西桥破天险之豪情,叹然渡江毁桥的惆怅无奈。
又如 《原始森林》既有对西康丰富森林资源的赞誉,也有大量资源被闲置而发出的慨叹:
行尽荒原别境开,参天古木向人来。可怜潦倒空山里,孤负千年廊庙材。
此外,诗人访古探幽,写下了不少描绘康区名胜古迹的诗作。如 《德格印经院》:巍然文物隐荒陬,佛法无边于此求。经版年深渐漫漶,十方募化事重修。介绍了藏区三大印经院之一的德格印经院历史之悠久,文化传播之广远,素以藏书丰富,门类齐全,各教派兼容并蓄而著称于世。又如:
《雅安汉碑考》:蔓草荒烟访汉碑,年深剥蚀已垂危。孝廉乡里无从识,细检图书手自破。
(五)资源物产
西康地域广阔,物产丰富,在贺诗中也有摘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作为茶马古道立本之源的茶叶,西康雅安是川藏 “茶马古道”的起点,在 “茶马互市”的历史上发挥了巨大作用,作为蜀茶的主要产地,雅安自唐宋以来,一直发挥着汉藏文化交流的天路作用,为藏族同胞发明了人工发酵的边茶。见诗二首,一首写的川西农家采茶小景:
绿树丛中笑语哗,山头园户一家家。提笼相顾遥相知,四月清和好采茶。
另一首写藏区茶文化风情,也是极有韵致:
道路络绎负茶过,西出炉关今若何。七碗卢仝风雨夜,此行惟见酱通 (浆桶)多。
西康水果因日照时间长,汁多味甜,连沙漠植物仙人掌在此地也结出异果呈奇香,供人食用:林林总总傍江皋,夹路翘生一丈高。夏日炎炎花似锦,仙人掌上结仙桃。又如:漠漠荒山满地金,出门一望一沾巾。谁知世上藏娇客,不是溪边滤土人。
贺诗对西康物种之繁多,资源之丰富的描写,打破了过去世人对西康 “穷山恶水”、“贫瘠荒芜”的认知误区。
(六)民风民俗
作为历史学者的贺觉非,虽然关注民风民俗,但因其外来观察者的身份和专业的限制,他只能用一些零星的诗篇选择性地描写一些代表性的民俗事象,而不可能形成系统的民俗志记录。但通过这些代表性的民俗事象,也能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幅鲜活的民俗风情画。
如 《康人之衣食住》一诗便将清末民初康藏人民穿羊皮、吃酥油茶、糌粑、牛肉,喝青稞酒,住碉房和帐篷的习俗尽述其中:
宜雨宜晴宜四时,不分昼夜此羊皮。腰围五石惊肥硕,日用零星尽在兹。
酥油茶热糌粑香,手把牛胔引话长。自在生涯谁管得,穹通醉后走踉蹡。
稜稜乱石砌高墙,上作人居下马房。楼是单梯难驻足,室开小牖仅通光。
两三毳幕夕阳里,千百牛羊野草间。明日徙居何处好,半依绿水半依山。
在 《得荣儿女》中,除了描写得荣妇女的服饰、及笄礼俗 (十四五岁加 “任达”于首),还描绘了得荣歌舞这一民间歌舞民俗。
腰围差裸笑相逢,十五年华尚袒胸。任达加时婚事近,临风扬袖傲吴侬。
其时康人善跳锅庄,贺诗有云:
酒正酣时兴正浓,褒衣长袖舞从容。几番盛会成今昔,多少娥眉不再逄。
对于西康地区的婚俗、葬俗,贺诗也有生动描述。此外,贺诗还用大量篇章描绘了与宗教信仰相关的一些民俗事象和节日民俗活动。如 《跑马会与娘娘会》:
綵仗云开红辔影,平台风送玉箫声。娘娘会共儿童节,此事何妨共举行。
年年盛会端阳后,驰骋如飞跑马山。冀北宛西多骏物,欢呼看夺锦标还。
又如 《跳神》:
夜半喧阗说跳神,陆离光怪幻中真。从来宗教崇仪式,遐迩腾欢信有因。
(七)民生疾苦
西康和西藏一样,在解放前一直处于封建农奴制社会时期。人民资生之具,皆属于土司头人之手,一般民众均对土司应服力役差徭。又因其地属高原,牛马为唯一交通工具,马、牛、人支差皆称乌拉。此苛政虽受其交通影响而不得不为之,但却是封建农奴制社会剥削制度强而有力的佐证,历年来百姓在服乌拉之役的过程中死伤无数,给边疆人民本已贫脊困窘生活带来了更为深重的灾难。
犹是幽荒闭未开,无知牛马也当差。旅人莫作舟车想,但问乌拉来不来。
欲罢乌拉创牧联,不能台辙亦徒然。山穷水尽知难日,已费公家几万钱。
(八)轶闻杂事
冬虫夏草由来久,穴鼠枝禽气味亲。怪事纵多宁有此,男儿身变女儿身。
此诗既介绍了康区特产 “冬虫夏草”这味名贵中药材孕生的奇异,也谈到康区鸟鼠同穴之天人合一的和谐美好,更道听途说八卦起西康逸闻。
《癞子鸡》一诗,写泸定磨西麻疯病院的由来,以及康人对麻疯病传染方式的认识误区:
闻鸡怕到磨西面,卜地休居雨洒坪。陵谷无常书简在,州旧事记前明。
三、《西康纪事诗本事注》价值何在
(一)史学价值
清末民国初期,清政府治藏政策的失误,内地辛亥革命的成功,中央政府与西藏地方关系的弱化,以及英帝国为首的西方列强制造的 “西藏问题”①所谓 “西藏问题”,是指在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过程中,帝国主义为了达到在西藏实行殖民统治的目的,操纵西藏大农奴主阶级上层中的一小撮地方分裂主义分子,利用清王朝与西藏地方政府之间的矛盾和藏族内部的矛盾,以损害中国国家主权,制造民族分裂,使中国内部的西藏地方政府与中国政权关系的纠纷,变成国际性问题的政治历史事件。及 “西拉姆事件”使西藏地区陷入被分裂瓦解的危机,特别是1910年十三世达赖喇嘛出走印度,致使西藏政局错综复杂。于是加强西康统治、稳定西藏等问题被中央政府提上议事日程。1939年西康省政府正式成立,定省会于康定,西康省省长刘文辉深感西康地区之重要战略地位,广邀专家学者,对西康各方面情况进行深入调查研究,为经营、开发西康寻求理论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进步。继而,关注西康这片土地的学者文人越来越多,林耀华、曾昭抡、任乃强、李安宅、庄学本、张大千等等纷纷涉足康区,用笔墨书写西康,用色彩勾勒西康,用诗歌倾诉西康,其中不乏涌现出众多涉藏诗歌佳作。唯贺觉非却独辟蹊径,由诗入史,由史叙诗,用纪事诗本事注这一晚清才诞生的诗歌形式,仅仅数十篇诗章便将西康地区自汉以来的悠久历史娓娓道来,既不臃沓,却又用简短的笔墨将在西康发生的几次历史转折性事件一一交代,仿佛为我们翻开了一部西康史卷,过往烟云,仿若历历在目。特别是这些纪事诗后的本事注,贺觉非尽量将主观意恻抛开,采取用历史文献佐证其诗,还原史实的方法,让读者对西康整个历史发展有了更为客观全面的认识。在其诗歌中,还以一系列作品记录了清末明初,西康地区因羁縻政策造成的封建农奴制社会土司制度沿袭,而后又因赵尔丰 “改土归流”、川边改制所造成的种种社会遗留问题。如 《德钦汪母婚变始末》:
宜美香根共一家,高凉老幼异矜夸。夕阳虽好黄昏近,零落诸酋更孔麻。
土司家世旧门庭,有女承宗正妙龄。驰马擎枪好身手,小姑独处为谁醒。
腊鼓声喧谍报来,红妆通使战云开。寄人篱下偏多事,生者劳劳死者哀。
被誉为藏区最后一位女土司——霍尔甘孜第九代孔萨安抚司德钦汪母,因与班禅行辕侍卫队长益西多吉的婚事,引发西康当局武装冲突,酿成震撼西陲的 “甘孜事变”的始末在该诗中被作者由因及果地交代清楚,并对刘文辉对此事最终的妥善解决给予了高度评价。再如:
弟兄异姓两难安,解职犹封一品官。仁让自能延世泽,至今依旧土司看。
此诗描述的是德格土司兄弟多吉僧格争袭事件,从表面上看,这一事件是清末川边藏族地区割据政治势力与宗教集团内部的继承权之争,实质上,却成为了当时川边藏区极其错综复杂矛盾的集中爆发,既是当时川边藏族地区割据政治势力与宗教集团、西藏地方势力、中央政府三方面斗争的典型体现,也是当时康藏民族关系、汉藏民族关系的表现形式之一。
诸如以上此类的诗歌作品在贺诗中屡屡可见,这对于我们今天研究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朝代对于藏区的执政方略和清末民国初期在西康地区爆发的几次区域性战役史实填补了史料不足的空白,也可作为研究川边历史、四川历史、藏族历史和汉藏关系史的重要资源之一,更能从诗歌中找到一些被史书遗落的部分,为我们还原一段生动而真实的历史。
(二)民俗学价值
西康地区生活着众多少数民族,其中以藏族、羌族和彝族居多,尤以藏族为主。因其生活在高寒地带,艰苦的高原环境和浓郁的民族特色为这片土地赋以了与内地汉区迥异的民俗文化。通过对贺诗的深入解读,有助于为研究藏区的民俗风情提供一笔有价值的文献资料。
1.物质民俗
《西康纪事诗本事注》一书中从描写康区人民最常见的衣、食、住、行等生活习俗入手,用诗歌描绘了一幅幅活泼生动的藏族社会生活的风俗画。“十丈朱绳盘发际,双垂罗带称腰肢。歌声宛转春风里,世上莫愁信有之。”不仅将康定妇女以红头绳盘发之特殊装束写于诗中,更写出了康藏人民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又如: “酥油茶热糌粑香,手把牛胔引话长。自在生涯谁管得,穹通醉后走踉蹡。”28个字详尽地把藏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酥油茶、糌粑、牛肉、青稞酒(穹通)等常用饮食习俗,全包罗其间。由于藏区多河流,除了牛皮船和铁索桥以外,在康区还有一种特有的渡河方式,称之 “溜索桥”:“天边邛筰通南北,腋下溜筒任往还。彼岸未登心力怯,津梁如此古难攀。”此外,还专门描写了康藏地区特有的资源物产等。如:“道路络绎负茶过,西出炉关今若何。七碗卢仝风雨夜,此行惟见酱通 (浆桶)多。”诗中既指出茶是康藏人民的主要食品之一,又点明了西康是历史上 “茶马古道”的要驿所在,其雅属一地盛产茶叶,同时还对康藏人民与内地不同的饮茶方式作以了特殊说明。
2.社会民俗
藏族用马换取茶叶的交易在古代叫做 “茶马互市”,历经一千多年,到了明朝,随着茶马交易的发达,“茶马互市”的市场从雅安、碉门 (今天全)、芦山西移 “打箭炉”(康定)。康熙三十五年 (1696年),康熙准 “行打箭炉市,蕃人市茶贸易”。一纸王命,使康定成了著名 “茶马古道”上的西陲重镇。不包括其他物资,仅茶叶一项在康熙年间每年交易量就达八十余万包。因为经贸需要,茶马古道川藏线上独有的集货栈、旅店、饭馆、翻译等多功能为一体的中介机构——康定锅庄应运而生。
“炉城四十八锅庄,故事而今半渺茫。门内标杆非旧主,木家有女字秋娘。”
诗中就真实地记载了康定 (别称炉城)在经贸盛世时期,锅庄林立的盛况以及康定锅庄多女儿当家的特殊现象。
因康区多信奉藏传佛教,一些与佛教相关的纪念日、祭祀活动也成为了全民同庆的节日,因而康区的岁时民俗文化极为丰富。
如 《摆花》中描绘了农历正月十五喇嘛寺的酥油花会盛况:“髡首三千礼若耶,人人稽首我观花。观君祈福休重过,一度巡迴已自奢。”十五日摆花,十六日便 《送神》: “四轮车上佛尊严,跻跻跄跄得近瞻。千百僧民歌一路,袒肩距踊徧闾阎。”
三月十八 “康定娘娘会”,四月初八 “佛生日”,到得十月,为了纪念燃灯佛及其两位弟子的示寂期,又要举行 “燃灯会”:“燃灯会作元根会,一夜燃灯到晓明。个个儿童如度岁,梵宫处处唱经声。”
此外,还专设篇章对人生仪礼中的婚俗和丧葬有所描绘,盖因前章笔者已有所述,故不赘言。
3.精神民俗
前章已叙,书中对康藏地区的宗教信仰——藏传佛教的历史源流、传承体系、传播情况等均以诗论史,一一道来,且康藏人民对藏传佛教的虔诚敬仰也在作者的细心观察下被发现一二,并用诗咏之。如康区随处可见的转经方式,路途中磕长头祈来生的信徒。
《转经方式》:“嘛呢旗兼嘛呢堆,转经一日几多回。行人到此疑无路,踯躅山头更水隈。”
《磕长头》:“道路高低尘土浮,可怜一步一长头。膝穿手破无终止,祈得观音保佑不?”
书中对于一些民间禁忌也有所提涉。
“到此神权渐式微,佛门无力格人非。男儿悻悻何为者,不许红颜骑马归。”康区男女,人人平等,但到了定乡 (今四川省甘孜州乡城县)一地,女子却无骑马权利,连新娘子也不能例外。而且在此地,连覆盖整个藏区的藏传佛教的优越性也找不到,寺庙无人供奉,堪布喇嘛纷纷出逃。作者也在本事注中分析了其原因所在,皆因交通比之其他城镇便捷,又屡经战事,现实生活经验谓之神不足恃也。
4.口承语言民俗
书中还有少量篇章记载了作者入康途中所听闻的轶闻掌故。见录如下:
《大相岭上之忠孝故事》:“叱驭回车各有名,蛮坡九折古难行。扶筇直上云深处,丞相堂榱已半倾。”
《汉源何叛官》:“山川形胜古黎州,韦李功名在上头。世事从来公理少,一门忠孝冷松楸。”
《郭达将军》:“何日初名打箭炉,南征余事任人呼。祗今郭达将军庙,多少游人拜虎符。”
(三)文学价值
1.诗歌内容的广泛性
该书在前言部分,作为校注者的林超先生就谈到,此书举凡 “西康 (前为川边地区)的历史、地理、政治、军事、兄弟民族关系、历史人物,以及资源、物产、货币、交通、教育、宗教、民情风俗和名胜古迹诸方面,都有所叙述。它可作为研究川边历史、四川历史、藏族历史和汉藏关系史的重要资源之一,也可供当前开发建设四川西部和西藏东部地区的参考。”何鸿章也在书序三中写道:“世多游记之文,探僻志胜,读之万里外如亲历;兼及边疆制度之沿革,风俗习尚之特异,更为言边政者苦心搜求之宝材。”综上,该书内容涵盖面之广,知识信息量之大可见一斑。
2.诗歌语言清新明快、朗朗上口
贺觉非的诗,沿袭了竹枝词一贯的风格,词清蕴深,清新明快,朗朗上口。在该书中,贺觉非以诗论史而持论公允,语言平实,诗味醇郁。例如他所写的 《西炉之役》,寥寥二十八个字,说尽平定 “昌侧集烈之乱”事,充满了历史沧桑感。
弱水东流不复回,大冈战迹费人猜。深沟绝壁成天险,谁向山头题句来?
在其诗中,还采用了民族地区作品中历来存在的当地民族语言和汉语在社会运用方面的双语二元模式现象,巧妙地在诗中掺用了一些俚语土话和藏语词汇,显示出鲜明的地方特色。“酥油茶热糌粑香,手把牛胔引话长。自在生涯谁管得,穹通醉后走踉蹡。”诗中 “穹通”一词系藏语音译,即为青稞酒,且藏语中提纯酒精度数高一点的青稞酒谓之 “羌”,提纯酒精度数稍低者谓之为 “穹通”,初入口口感醇香,仿若醪糟,然后劲十足。
综上所述,贺觉非作为一名史学家,以史入诗,以诗纪事,他在康期间所作的涉藏诗歌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和独特的风格,为今天研究民国时期川藏地区历史、民族文化既提供了丰富可贵的历史资料,同时也为后来者拓展了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其次,由于其诗歌中大量篇章涉及川边地区风土人情,民风民俗,不仅为当时未涉足藏区的人们撩开康藏神秘面纱的一角,让大家更客观地认识康藏,同时也为初探藏区的各界人士起到了一定的借鉴作用。由此可见,该诗作中对康藏历史文化的记录,对康藏社会生活、风土人情的记述使其在民国时期众多涉藏诗篇中划上了重重的一笔,其重要地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1]刘咸.国防建设与边疆民族 [J].东方杂志,1935年第9期,p41-42
[2]马玉华.20世纪上半叶民国政府对西南边疆少数的调查 [J].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1期,p106
[3]贺觉非.西康纪事诗本事注 [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年,顾颉刚先生题词
[4]吴丰培编.赵尔丰川边奏牍 [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p503、p504、p1-2
[5]王川.西康地区近代社会研究 [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p55-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