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青铜器上饕餮纹“恐怖”原因探析①
2013-08-15高超
高 超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一、为饕餮纹
饕餮纹,现在又称作为兽面纹,其形状生动多变,没有固定形式,是由多种动物器官组合的一种纹样。其总体形象一般是一个正面的兽头,基本图案是以鼻梁为中线,左右对称分布着角、目、口、耳等,多数兽面纹有曲张的爪子,左右展开的躯体或兽尾,少数简略式的没有兽的体部或尾部。[1](P58)这种动物在现实中是并不存在的,是当时人们根据现实中的牛、羊、鹿、虎等动物,选取他们的耳、牙、爪、角等要素再和神话中的异兽联系起来,加以艺术夸张想象出来的一种神秘怪物。传说它是龙的九个儿子中的第五子,是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山海经·北山经》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 ,虎齿人爪 ,其音如婴儿 ,名曰狍号鸟 ,是食人 。”[2](P22)晋代人郭璞对《山海经》所做的注中有:“为物贪淋食人未尽还害其身,像在夏鼎左传所谓饕餮是也。”认为“狍号鸟”指的就是《左传》中所说的饕餮。[3](P1042-24)《神异经·西南荒经》中有云:“西南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强者夺老弱者,畏群而击单,名饕餮。”[4](P6)
商人只是在青铜器物上创造了这种动物的形象,但是并没有给它已明确的名字。最早提到饕餮这个名称的是在《吕氏春秋·先识览·先识》中,书中提到:“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为不善亦然。”[5](P180)最先用饕餮这一名称命名这种纹饰的是宋代王黼编纂的《宣和博古图》,曰:“周饕餮尊纯缘与足皆无纹饰,三面状以饕餮,所以示戒也”,并指出这种兽面纹就是《吕氏春秋》等书中所谓的饕餮。[6](P117)自此以后,所有关于金石学的书籍都将商周青铜器上的这种纹饰称为饕餮纹。
如此大凶之物一般都是很不受欢迎的,但其却在商周青铜器上大量出现,而且是大块大块,有时候甚至是整个器物都布满这种纹饰。相信当时如此大规模的使用这种形神皆恶的纹饰,一定有其特定的深意。对于饕餮纹所表达的具体含义,尽管千余年来,众多学者从文献记载和神话学、人类学的角度以及与玉石雕刻图像的参照中做出种种推断,但至今还是没有能够真正得出一个可以让大家都信服的结论。
二、饕餮贪食说
传说中的饕餮是一种十分贪吃,见到什么就吃什么,最后由于吃得太多被撑死的动物,从古至今都是将其作为贪婪的象征。《左传·文公十八年》中写道:“缙云氏有不才子,贪於饮食,冒於货贿,天下谓之饕餮”[7](P102);《考古图》论及五癸鼎:“鼎文作龙虎,中有兽面,盖饕餮之象”[8](P381);《博古图录》中论及毛鼎有“腹有蝉纹,月豆饰饕餮,间之云雷,亦以贪者惩也”的语句[8](P381);《博古图·总说》中说到“象饕餮以戒其贪”;黄伯思在《东观余论·周方鼎》中也认为:“此鼎腹之四周皆饰以乳,其数比他器为多,盖示推己以致养之意,……鼎之唇缘,其文缕也,合则为饕餮,以著贪暴之戒。”[9](P170-172)上述文献均认为饕餮纹具有一种昭示警戒、威慑的作用,在青铜器上出现的饕餮纹是想传达贪吃必将害己的道理,希望人们戒贪食、残暴。犹如根据椒图的性好闭的特性,人们故常将其形象雕在大门的铺首上,或刻画在大门的门板上,取其可以紧闭之意,以求保护安全之意。饕餮纹的这种含义也是传播最为广泛,最为大家认可的一种。
姑且将饕餮这种神兽在商周的时候是否具有戒贪吃的含义不论,但是这种纹饰的应用范围过于广泛,不仅仅用于食器之上,还大量用于祭祀重器以及乐器等上面,如果仅从这点意义出发,不足以说明戒贪吃是饕餮纹在青铜器上的广泛应用的原因。况且,这种纹饰是不是宋代王黼所认为的“饕餮纹”也没有定论。正如杨希枚在《饕餮与饕餮纹》中所说:《考古图》所谓“饕餮”纹只不过是误据《吕览》而加诸殷周铜器一种饰纹的错误或莫须有的命名;这种饰纹究竟是何种饰纹,器物上既未附刻名称,实际上也全然不知[10](P52)。如果给一个东西定名不正确,那么后世从这个名字出发来解释这种东西的一切都只能是错误的。
三、图腾崇拜说
从人类学上来看,“图腾”一词是最早是来源于北美洲印地安人的方言,意思为“他的亲族”或“他的氏族”,是整个部族的标志。图腾崇拜也就是将某种动物或植物等特定物体视作与本氏族有亲属或其他特殊关系的一种崇拜行为。
在商周时期,人们普遍相信万物有灵说,认为世间的万物都有灵魂的,所以很多人相信商周青铜器上的纹样具有图腾崇拜宗教含义。饕餮纹的出现就是图腾崇拜的一种表现形式,文献中记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11](P371);《史记·殷本纪》中也说道:“殷契,母曰简狄,有女戎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坠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12](P6),这里提到的玄鸟就是燕子。同时在甲骨文中,商人又将鸟形放在商族的高祖王亥的“亥”字上[13](P84-87)。由此可见,商人就是以鸟作为部族的图腾。史昌友在《灿烂的殷商文化》一书中也提到这种观点:“……还有一些纹饰,可能与原始社会遗留下来的图腾有关,如常见的鸟纹、饕餮纹(兽面纹)。”[14](P149)这种观点同样是将饕餮纹与氏族图腾相联系起来,从而解释其形成原因。
假设这种说法成立,那么一个以鸟作为氏族图腾的部族,它的青铜器上的主要纹饰应该是鸟纹,而且应该占有相当大的比重,而不应该是这种鸟形因素很少却大面积运用饕餮纹。从已知的商代青铜器上来看,不管是商代前期还是后期,不管是在数量上还是单个面积上鸟形纹饰都是不占主要的,所以这种饕餮纹是图腾崇拜的说法显然也是站不住脚的,更不用说商朝和周朝是两个不同的部族,他们的图腾也是不同的,却同时选用了饕餮纹大肆装饰于青铜器上面。
四、维护统治说
“商和周初青铜器动物纹饰都是采用夸张而神秘的风格。即使是驯顺的牛、羊之类的图像,也多是塑造得狰狞可怕。这些动物纹饰巨睛凝视、阔口怒张,在静止状态中积聚着紧张的力,好像在一瞬间就会迸发凶野的咆哮。在祭祀的烟火缭绕之中,这些青铜图像当然有助于造成一种严肃、静穆和神秘的气氛。奴隶主对此尚且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当然更能以此来吓唬奴隶了。”[15](P34-35)这种观点认为商周是一个奴隶制社会,奴隶主阶级对奴隶阶级进行残酷的统治,商周青铜器上的饕餮纹样的严肃、静穆和神秘的气氛可以引起在下层群众心中的恐惧,很可能是维持与加强统治者权利的一个强烈要素,这些纹饰图像加上青铜器本身的冰冷青绿色调,可以给人营造一种严肃、静穆和神秘的气氛,彰显统治者不得侵犯的地位,使奴隶阶级乖乖顺服于被统治、压迫,从而有利于巩固奴隶主阶级的统治地位。
张光直先生也对这种解释提出了异议:“古代艺术品是庙堂之器,不一定是下层群众能轻易看到的,同时现存的商周艺术品绝大部分是自墓葬里出土的。如果古代艺术品的政治作用,不是一定在公开陈列的情形下才能发挥,而是埋葬起来以后,仍旧不失其效力,那么它的政治力量便不能仅靠它所造成的气氛与在那种气氛之下所引起的恐惧来达到了。”[16](P434)这种说法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方面,那就是青铜器的使用范围,商周青铜器使用都是被统治阶级所垄断,下层人民包括广大的奴隶阶级都是很难接触的,试问置于宗庙朝堂之上的国之重器——青铜器是如何发挥去恐吓作用,如果有这种作用,那么这种的所谓“恐吓”对象也只能是这些使用者,是统治者本身,那么这种不得侵犯更多的只能是对自身的一种心理安慰罢了。如果这些饕餮纹青铜器是用来威吓下面的奴隶主贵族自身的说法成立,随之而来就有另一个问题,就是那些埋葬的礼器上的恐怖饕餮纹又是用来“恐吓”何人?
五、沟通天地和驱神辟邪说
张光直教授在《中国青铜器时代》一书中认为:“动物中有若干是帮助巫觋通天地的,而它们的形象在古代便铸在青铜彝器上。……青铜彝器是巫觋沟通天地所用配备的一部分,而其上所象的动物纹样也有助于这个目的。……商周青铜器上动物纹样乃是助理巫觋通天地动作的各种动物在青铜彝器上的形象。”[16](P434-435)他的“萨满通灵说”观点里也提到中国古代巫师沟通天地的几种工具,其中很重要的一种就是各种动物,他说:“中国古代巫师沟通天地时所用的工具与全世界萨满文化使用的工具大致相同。……再有一种便是各种动物。我们要注意的是:在渔猎时代,我们的祖先跟自然界动物之间的关系式非常密切的。动物是人在自然界里的伙伴。在萨满文化里,通天地的最主要助手就是动物。”[17](P6-7)从上可知,这些纹饰都是巫觋沟通天地、协调人神之间的一种媒介。
《左传·宣公三年》里面有这样一段话,是关于楚王问王孙满问九鼎大小以及轻重,王的回答:“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枚,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18](P106)李朝远先生认为这段话道破了饕餮纹存在的社会意义,他解释了两个原因:
第一,各种动物的形象皆铸于鼎上,使人们能够识别何物为神,何物为奸。这样,百姓进入山林川泽等非常之地,就不会遇到不利于自己的东西,亦不会碰上魑、魅、魍、魉等怪物,多种动物纹集合的兽面纹成为百姓们日常生活的护身符;第二,能使上下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们和谐相处,共同承受上天的保佑,以保持人心稳定、社会安定和政治清宁。兽面纹又成为调整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关系的魔杖,成为国家机器的护身符。[19](P434)
这种解释带来了两个疑问,第一,饕餮纹是结合现实动物的一些因素而创造出来的虚拟纹饰,它不写实,不存在,怎么能够让人们辨认?第二,就算这种动物形象能够被人辨认,但商周青铜器都是为贵族阶级使用,且有大部分是随葬礼器,根本不会与下层人民有接触,它是如何来保持人心稳定、社会安定和政治清宁的呢?
六、祭祀的配置说
在众多文献中都记载,商周是一个“尊鬼重神”的时代,《左传》中就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20](P141);《礼记·表记》中的“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21](P430);《周礼》中有“辨六彝之名物,以待果浆,辨六尊之名物,以待祭祀”[22](P45)。从这些文献都可以看出祭祀在国家事务中所占有的极高地位,而商周则是广泛使用青铜器的青铜时代,人们常用青铜礼器来供奉与祭祀神灵祖先,“青铜器是祖先祭礼中最重要的礼仪器具。”[23](P379),说明在敬重祖先神灵的宗教活动中青铜器就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奴隶主贵族使用恐怖威严的饕餮纹饰可以表示其尊贵的地位,等级的森严,同时也表示对天帝的敬仰和对祖辈的虔诚。
“祭祀用的青铜器都注明是为了祭祀祖先某某而铸,不过,为了取悦祖先而煞费苦心准备的酒食中,如果发现稀奇古怪的虫子,则是可怕的事情。因此,为了守护每一个饮食器具,就在其上镶嵌祖神像,个个面目狰狞。”[24](P3)“商周时期,被施加了各种神秘纹样的青铜礼器主要用于祭祀鬼神祖先。”[25](P22-25)
这里的解释前提是把这些青铜器限定在一个这样的范围中,这个范围就是这些青铜器都是用来祭祀的礼器,但是出土的青铜器中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食器、酒器等,而且这些礼器中有很多其实是由实用器物转为随葬礼器的,所以这种铸有“恐怖”饕餮纹的青铜器是为了祭祀的观点,也是很难让人完全承认的。
我们认为饕餮纹的“恐怖说”的原因应该从多方面综合来考虑,这种内涵可以而且应该是多义的,或许是上述原因的一个综合才成就了饕餮纹的大肆流行于商周文化中,而且这种纹饰的所谓“恐怖”也只是从我们现代人的观念出发,到底这种纹饰在商周时期是不是被认为恐怖也不知道,如果这种纹饰从当时的文化背景出发,认为其是一个吉祥的纹饰(这种猜想也是可能的,毕竟在那个人殉人牲都被认为是一个祝福的时代,这种狰狞纹饰代表吉祥意味也不是不可能的),而我们从现代人的文化观点出发认为其恐怖,那么我们所作出的一切解释猜想只能都是错误的。
饕餮纹是承载着商周社会文化观念、宗教礼制以及当时人的价值观念和精神风貌的混合产物,是与青铜器最为完美的组合。匈牙利的阿诺得·豪泽曾说过:“过去的东西就其本质而言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仅仅是从与现在的联系中获得的,因此历史必然不断予以重写,艺术作品必须不断地予以重新解读。”[26](P184-185)三千年前的饕餮纹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经失去了当时创造时的内涵,今天的人探寻这种古老而神秘的纹饰的意义,不应该过于局限当时的含义,而更多的应该探寻其独特的艺术造型对现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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