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随笔
2013-04-29王唯州
那个背包载满纪念品和患难
还有摩擦留下的图案
你的背包
背到现在还没烂
却成为你身体另一半
千金不换
它已熟悉你的汗
看过了许多美景,留存了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明,搜集了心灵上每一次的风和日丽。
但是,也许我们还是无法定义完全旅行的意义……
评委意见:不同于传统杏花烟雨的意蕴,王唯州以略显冷峻的笔调,勾勒出了一个独特的『人味』江南。宁波宁静的书城,夜航船痛并快乐的一宿,小镇上儿子没出息却依然幸福的老板……作者着笔处都很小,却能让人感受到背后浓浓的风物与人情。在王唯州笔下,旅行,并不仅仅是去仰望壮丽之山河、雄伟之建筑,品味江南的隽秀与缠绵,更多的时候,一时一地的社会风貌也显得弥足珍贵。确实,风景绝不止于旅行社所到之处,许多风景存在于荒野、街头、陋巷之中,存在于车窗外、城墙底下、三轮车上……
现在,旅行已成为了一种时尚,有很多人把去过的地方当成一种炫耀的资本。其实旅行只是让你发现原来生活不是只有一种常态——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
(明灯)
八月我和友人出行,去往江浙,九天时间都在浙江境内度过。这期间正处在台风“海葵”和“启德”的缝隙,时间上有点妙,虽然“启德”地域上隔得稍远了。在地图上,我把那些到过的城市或地方标记成点,连接起来,是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这九天,从宁波始,经奉化溪口、舟山、嵊山,最后到杭州。行程有点满,步子也停不下来。旅途中有些地方很有意思,或者对于某些地方,我有了一些随感,于是就有了写下来的想法。读李黎著的《威尼斯画记》,很有点佩服。这是作者去威尼斯写生期间写下的日记,只有八天,作者却写得悠长,好像时间被无限延伸了。在威尼斯的八天,作者也不忙,只是“白天看美术馆、写生、摄影,夜晚伏案书写详细的笔记——日记”,充实但不劳累。我想,如果我们也只是白天随心到处逛逛,晚上随便到个咖啡馆或酒吧坐坐,也能做到充实不劳累。
一、宁波一记
栎社机场有不一样的空气,或许这只是心理作用罢了。下了飞机,我顿时就觉得空间局促起来。说“小”有点苛刻,用“秀气”形容也不大合适,我在心里拾掇了好久,也没找着什么合适的词语。去一个城市,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到终点站了,我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这站台和城市联系起来。它建造得好,城市自然不会差;反之就得影响心情了。宁波虽然在江南,但也是个大城市。出大厅,是乘公交车和出租车的地方,那外面正在施工,很没有秩序的样子。站在大厅门口,外面的热气和机场内的冷气激烈搏斗,在这夹击之中我什么也看不清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印象:施工的那块地方乱糟糟的。
城市几乎都一个样子,在这里在那里建起一些建筑,只是有规划上的不同。可惜中学的地理书把这些规划方式也都讲明了,我们去一座城市,得到一张地图,宏观地去看它,想总结出点什么东西来,这时旁边有人指着地图某一块区域讲:“你看,这是组团式。”不禁兴味索然。城市失去了探秘感。也因为一再地建高楼贴玻璃幕墙,有了重复感,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我们住在月湖公园旁。那是一个巨大的公园,配以月湖,每一处都是景,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去,都可以入画。旅馆所在的路和公园由一座石桥贯通,桥下的湖面停泊着用脚蹬的游船,天气热,游人寥寥。站在桥上,看空空如也的游船,幻想下面有密密麻麻的环湖者,准能想起一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在公园的边缘,我们看到过古朴的牌坊,但当时天很黑了,没有停留,白天的时候也没有再走过那里。我觉得那牌坊应该是公园的说明告示,公园的历史都能在上面体现,只是我们没有去研究一番。回来之后也没有去查考,留着当作记忆的闪耀。
接着我们去天一阁,距离很近,要是月湖公园再大点,就可以把它纳入在内了。它是明范钦主持建的一座私人藏书楼,可惜我们去看,只看到了建筑和展览,没见到书籍的影,或许也是为了利于古籍的保存吧。我们都知道天一阁的大名,什么最古老的图书馆,最早的私人藏书楼,等等,听人说说而已。对于它的书之多,也只有一个数字上的概念。有件事也许能体现天一阁的藏书珍贵。明张岱编撰过一部《夜航船》,它是“许多学人查访终生而不得的书”,曾根据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想必是惠及了很多人。我想,天一阁所藏的书可以不用拿出来展览,若每年能选一些珍贵的藏书或孤本交给出版社印出,也是好的。
晚上去了老外滩,这里是最早对外开埠的港口。一路上车窗外红红绿绿,好像沉入了梦境,我也就没有注意车子走的路线,唯一明确的是要穿过一座不大的桥。老外滩位于江北,月湖在海曙区,之间经过一座桥,也是说得通的。我们穿过一条到处是酒吧的巷子,来到很安静的甬江边。伏在栏杆上,一时没什么事干。眼神从迷雾茫茫的入海口飘忽到了对面,一些耸立的高楼,缀着霓虹Logo。一座一座按顺序数下去,到最高的一栋卡住了,倒不是因为它最高,那潦草的猩红Logo似乎是“宁波书城”。我们穿过甬江大桥,友人说起电影《搜索》在这里取过景,我因为没有看过电影,所以不予置评,不过风景确实很好,在桥上取景很值得。对面的氛围果然很不一样,江边是绿地,居民遛狗、散步,几乎都是在这边。那面多是酒吧和餐厅,似更适合年轻人一些。这些都是和友人会合后才体会出的,他们显然先比我感受到这点,因为我一下甬江大桥,就撇下他们独自去了宁波书城,商量等会儿在江边会合。每去一个地方,都想着看那儿有没有什么特别点的书店——当然结果多是失望,大书店都差不了多少——也算是我的一大癖好吧。
去了宁波书城,一点感受:同为当地最大的新华书店,重庆书城规划得明显不如宁波书城。宁波书城里面很干净,设计透出一种现代感,人们没有坐在地上翻书的行为,也不会直接坐在书架之间。重庆书城就不是这样了,其间选书、看书,有时挪个步子也要考虑很久,生怕踩在人身上,人们的读书习惯显然需要改善。另外,或许因为这里是江浙沪许多物流总部的所在,书籍的运输要快很多。不少新书,我在重庆连气味都没嗅到,这边就已经崭新地摆在书店里了。这类讨厌的现象,同理可以在其他产品上见到。
逛了一会儿,我感觉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便买了一本美国克里斯·克拉彻的小说《最后期限》,然后走出书店,探秘似的沿着江边走,准备和友人会合。
二、夜航船
《夜航船》是明张岱编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东西。他是风流才子,对什么都兴味盎然,如草木虫鱼,天文地理,怪力乱神,等等。所以他自己列了很多条目,为每个条目注解,范围如上所说。最有意思的还是书的名字。《夜航船》序云:
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盖村夫俗子,其学问皆预先备办,如瀛洲十八学士,云台二十八将之类,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彼盖不知十八学士、二十八将,虽失记其姓名,实无害于学问文理,而反谓错落一人,则可耻孰甚。故道听途说,只辨口头数十个名氏,便为博学才子矣。
夜航船里混杂了三教九流,大家没什么事做,只得围坐在一起聊天,有点《十日谈》的意思。但他们不是讲故事,而是各讲自己所熟知的。他们身份各异,阶级不同,讲的话对其他人来说都很新鲜,每人讲一小点,汇在一起就成了大知识。知识分子不懂这些知识怎么办呢?闹笑话可不好,所以序最后说:“余所记载,皆眼前极肤浅之事,吾辈聊且记取,但勿使僧人伸脚则亦已矣。故即命其名曰《夜航船》。”
但我要写的和《夜航船》这书没有关系,本来也无意引用其内容,只是觉得想说的和书名传达出的意境有点相似。既然是“夜航船”,那么就和船有关系。我们在舟山停留了一天,游览了几个必去的地方,因商业味太重的缘故,稍有些失落。第二天,离开和未知让我们兴奋,六点一过就到了港口准备搭海船前往嵊山岛。舟山已经是海边了,周围又有很多海岛,主要交通工具是海船。看售票处上方的大型地图,嵊山是最远的,耗时预计三百多分钟,也就是五个多小时,其他隔得近的,时间在几十分钟到两小时不等。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之前觉得顶多是一次短途航行,至多两个小时。要坐五个小时的海船——我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从区县坐车到重庆市区,就要五个小时,甚至更长。这样想着,引擎的轰隆声,燃烧的汽油味,锁链般的黑烟,好像都缓慢地钻入了我的眼鼻口耳。好在只是幻想,船将在海上航行,哪儿会有汽车的引擎和汽油?
为防晕船,我们在耳后贴了晕船贴。第一次用这种药贴,感觉很奇妙,看说明,说是晕船晕车都可对付。我小时候常晕车,吃了不少晕车药,那时候应该还没有这种药贴吧。继而想到我以前坐过船,从家乡到重庆,而且一坐就是两天,不记得曾吃过药,照样在甲板上活蹦乱跳,以迎风被吹得龇牙咧嘴为乐。一种坐过船的优越感生出来,我甚至还想撕掉晕船贴。当然,理智制止了我。以前那是长江,现在则是海上。在海上航行,到底是什么感觉?一些书对此的描述很有意思,有说会被海风吹得黏黏的,甚至打湿全身;有的是从海的方面来说,它广阔无边;还有的是从生物方面来说,能看到鱼类撞在船身,或者飞鱼跃出海面之类。登“奇观号”前,我这样想——那些美妙的场景,我都能见到吧?然而这也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共有两艘小船往返嵊山和舟山。一艘叫“奇观号”,去时坐的;一艘叫“东极轮”,返时坐的。按理说两艘船规格应该一样,无论是大小,座位安排,还是硬件设施。前者自然是相同的,但硬件设施“东极轮”要好过“奇观号”。船有两层,上一层是坐票,下一层是卧票,我们买的是卧票。事实上,船只有一层,下一层是底下的船舱,所以买坐票能欣赏海景——无边的海看久了也会觉得俗——买卧票则几乎是被困在密闭的空间里。蹒跚着爬下七十五度陡的阶梯,“奇观号”的船舱出现,我们将要在这里度过五个小时。巨大的空调柜机喷出白汽,同时带来像从工厂里传出来的橡胶味,似乎也混合了地板的油漆味,还有人们的体味。“奇观号”的床是冰凉的铁床,无意碰上会不自觉地打个冷战,并刷上绿漆,感觉像是过着行军生活。“东极轮”的床是木制的,和大学公寓里的床相差无二,但比较起来,公寓里的床要温馨很多。
航行开始后,我所期望的场景一样都没有来到身边。现实是躺在床上,无望地盯着裸露的灯管,晃荡的恶心感袭来,强忍着侧身闭眼。
海面永远不平静。海的力量牵引着身体的两头,一高一低,不停转换。时间一长,实在是很折磨。关于在海上晕船,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有一节云:
费尔明娜·达萨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绑在舱室的床铺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那间舱室简直就像小酒馆的茅厕,不仅因为它狭小压抑的空间,更因为里面的恶臭和闷热。船摇晃得那么厉害,好几次她都觉得船上的皮带就要断裂了。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像遭遇了海难似的惨叫声,而父亲在隔壁床上发出的老虎般的鼾声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小说虽是虚构,但也有真实经验在里边。因为我有晕船的经验,这段读来就特别震撼,虽然自己并没有吐,只是恶心了很久。有句话大意是说,书中坏事在现实中全都发生过了,书中好事在现实中还不曾发生过,因此多一件晕船的坏事也没有什么大碍。
坐那两趟船,最为遗憾的还是被摇晃折磨得失神,没有去到甲板上吹吹海风,找搭船回家的渔民聊一聊,也许对这陌生的海边江南能知道得更多。知道所不能知道的,这就是“夜航船”的意味吧。我没有做到这一点,但还不要紧。夜航船中,大家总要休息,讲完了各自睡去。我在船舱里蒙头大睡,也有点近于夜航船的意味了。
三、尽山
忘了是在什么场合,有人谈起旅游之道:不管去什么地方旅游,最好雇个向导。末了讲明理由:像去西安、洛阳之类的古城,如果不请个向导,看了也就看了,不但看不明白,还累了腿脚。我虽然赞同这个观点,但从没有做到过,去某地前每每不求甚解。两年前去台湾,短短几天要环岛一圈,多数时间都在旅游巴士上度过。正无聊,抬头瞄一眼上方的电视,放的是关于台湾的纪录片,正说到《台湾通史》,评价甚高,我简单记下了。那之后我没再想起这部书,直到回家后,突然记起,才查考相关资料,买来《台湾通史》。这是后知后觉的例子。有人觉得旅游之后再来了解,已经过时了,其实,这正好是丰富记忆的一种手段,在记忆褪色的时候翻看资料,说不定能让过往更清晰。我们照相,即是出于类似的理由。旅游是历险,也是探索,须通过探秘来了解一切,但文明世界并不危险,可以放心地奔跑。如果事先请人来照应各个方面,旅游的魅力就失掉大半了吧。
所以我们在颠簸的小海船上所面对的,就是一场冒险。出发前联系了当地旅馆的老板,但没有见过面,害怕被骗。查了天气情况和海域环境,但对细部完全一无所知。船上所见所感就足够恶劣:大海带来的无穷无尽的潮湿,慢慢磨薄皮肤的海风,通透狠毒的太阳光。不知道岛上情况怎么样。
我被行李的碰撞声惊醒。船舱一阵骚动,大家正忙着整理行李,有人喊:“到了,到了!”我的思绪飘忽到甲板上,其实这时候还远着呢,只可以见着两座岛隐隐的轮廓。那是我国东海最东边的人居岛,一边是嵊山岛,一边是枸杞岛,中有一座大桥连接。嵊山的旧名很多,有一个我印象很深,“诸岛至尽也,而曰尽山”,很有世界尽头的意境。
待船进港,我们才爬出船舱,下船来到码头。码头很小,阳光下泛着黑光,地上黑一块白一块,有些被水打湿,有些却是干燥的,浮散着破败没落的气息。现今的渔业虽然不错,比起几十年前依然倒退了不少,这也反映在了港口的建设上。码头上人满为患,远处有无数伸直脖子望向这边的脑袋,车子横七竖八地停在一旁。有多少人是来接亲戚朋友的呢?应该很少吧,多数还是拉客的旅馆老板或出租车司机。眼前的情形让我想到V﹒S﹒奈保尔的游记《幽黯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中的一节:
一天早晨,偌大一个空旷冷清的码头,忽然热闹起来。感觉上,就像一部无声电影变成一首寂静的史诗。一长排又一长排的双色计程车,络绎不绝地开过来,停泊在码头大楼外,码头上四处散布着一辆辆黑色马车,只等导演一声令下,就大举出动;右边码头大门,更多计程车和马车如潮水般不断涌进。马儿踢跶踢跶奔跑不停。马车夫扬起右手,飞甩着马鞭。
和小镇码头相比,辉煌的亚历山大港竟不堪许多,也可以聊以自慰了。
老板等在那伸长脖子的人群之中,向我们招手,他开一辆黑色比亚迪,因此很好辨认。走近了看,他有一张值得信赖的脸,透出深一点的枣红,岛上居民很多都如此,太阳的杰作。和他交谈,没法不注视他的眼睛,那眼珠浑浊,仿佛长了白翳。后来他也兼做我们的向导,开车载我们,回答我们的提问,尽量给我们帮助。其间聊起经历,我们都知道了他辛苦的工作,凌晨拉几车淡菜,往返小镇两头(虽然距离不长),平常经营干净的旅馆,或者开出租车,没有抱怨,还对此侃侃而谈,显然乐在其中。不过,他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只知道玩。但他的语气没有懊丧的感觉。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好像可以套上这个情况,但总是不对,并没有“不幸”那么严重。
到旅馆放好行李,略作休整,我们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去发现。据说,来岛上赏玩,有三件事一定要做:看日出,玩沙滩,海钓。末一种我们没有做到,因为受不了大太阳的直射,也因为时间掌握不好。听渔民说海钓有个时间段的区别,过了某一时限,难度就增大了。虽然没有钓成,猎奇心理倒满足了不少,听了各种各样奇异的海钓经历,如有人钓上了鲨鱼之类的。我们再去拿钓竿,就无味很多了。
看日出的经历最难忘。第一是很早,凌晨三点一过就起床了,坐老板的车来到山脚下,还要步行到最高点。嵊山的房屋很有特点,或许是依山而建的缘故,很多有点年代的房子都建在斜坡上,两排房屋面对面,中以窄路隔开,只能容一辆小车通过。小孩多在这小路上玩乐,夕阳下似有希腊的风光。上山有一段路两旁都是这样的老房子,空着没有人住,人们都搬去山下镇中心了,我想不要拆了才好。过了水泥道,再往上就没有路了,那是“人走出来的路”,草丛中有两条细细的车辙,不知道先前是怎么走出来的。第二是人很少,看日出是件很浪漫的事,每个人都想尝试,特别是在风景区。国内的名山上,日出之前,早已经有很多人提早占到了好位置,后来者只能望洋兴叹。看日出需要安静,这么多人一起看,发出噪音是难免的。太阳露出金边那一刻,快门声瞬间此起彼伏,当然也影响了欣赏的心情。在草丛里穿梭了好一阵,终于到了顶点,地方虽然小,下面是险峻奇绝的绝壁,但只有我们几个人,空间还是很充足的。凌晨四点半,太阳从黑油一般的海面升上来,这时还看不真切,等了一会儿——最多五分钟,但时间好像变慢了——才终于从云背后显现。这时候的景观最有特点,光芒和暗淡互不抵触,美好地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一幅瞬息万变的云图。只有在这种美妙的时刻,才会使我产生拿出相机拍照的原始冲动。
沙滩是寻常事物,之前已经见识过惬意的大海滩,来到最东边,反倒只有枸杞岛上有几个小海滩了。海滩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看海,在船上照样可以看;要戏水,在小溪里也能戏,况且海水苦涩,没有溪水甘甜。总归是追求那个意境吧。在海边,风永不停歇地吹,头发湿润地贴在头皮上,有点凉,周身又被流动的空气环绕,感觉不到太阳的热度。这样站上一个小时,皮肤就几近晒伤了,只得逃兵般地返回旅馆。
上面所说的大概是每个游客的固定行程,偏向于大众的选择,少了个人趣味。在嵊山的一天半,等太阳落下,我们都会出来散步。这在我看来是个很好的游览手段。感受居民的生活也好,欣赏傍晚风光也好,意义都不下于看日出或是海钓。我们的例行路线是从旅馆所在的陈钱山路开始慢慢地走,有左右两条路可去,我们一般朝左走,到箱子岙港口,再远一点,可以走上嵊山枸杞大桥。这时候,我们不用当个纯粹的游客,而是成为刚出生的婴儿,新奇又平常地打量这个小世界。就像在江南水乡,坐乌篷船听雨是极有趣味的一件事,在嵊山,沿大路漫步,避地上的水渍,闻淡菜的气味,也是很有趣味的。
刚到嵊山的时候,我们外出探索,从陈钱山路出来往右走,走过一处有台阶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一块碑,上面写着“尽山广场”,大概是平时举行集会的地方,然而我们没有上去看。每去一个地方都有遗憾,要说在嵊山的遗憾,也就是这个了吧。
四、雷峰塔及其他
雷峰塔已经落为废墟,我们却不知道。西湖属于西湖区,然而边缘地带又在上城区。我们住的旅馆位于上城区,之间好像不很远,但是街道交错,一会儿就看晕了。于是随便搭了辆三轮车,师傅驾驶着三轮车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中间颠簸前行,单薄的车子摇晃不已,好像被庞大的汽车挤到了路边,但速度还很快,吓得我们心惊肉跳。一到说好的地点,我们就跳了下来。扭头看去,远方的天空被树丛的影子占去了三分之一,黑影的尖端插着笔似的物体,是那种装饰华美、颇有新意的笔,长度恰到好处,受到年轻学生的欢迎。那就是雷峰塔了。关于雷峰塔的历史,最简明得当的还是张岱所著《西湖梦寻》“雷峰塔”一则:
雷峰者,南屏山之支麓也。穹窿回映,旧名中峰,亦名回峰。宋有雷就者居之,故名雷峰。吴越王于此建塔,始以十三级为准,拟高千尺。后财力不敷,止建七级。古称王妃塔。元末失火,仅存塔心。雷峰夕照,遂为西湖十景之一。
我们站的地方即是雷峰夕照的所在,然而却不是当时的那个雷峰夕照了,很有些今昔之慨。站在这里,身边的观光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每当前方堆积起了行人,司机就按下按钮,喇叭播放出因西湖而闻名的音乐。有时电流不稳定,旋律变得极为蹩脚,倒不堪卒听了。耳边听着这些,的确想象不出当时西湖的光景。鲁迅在1934年1月11日给日本朋友山本初枝的信中云:“我为了写一部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幻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现在看到这段话,联想到对雷峰塔的参观,也是很感同身受的。
以前的我以为雷峰塔完好如初地伫立在西湖边,就这样过了千年。一进雷峰塔,迎面就是环形的栏杆,中间是砖红色的废墟,已经倒掉了一半,一角被一根杆子艰难地支撑着。不论近远,都看不出一个塔的形状来,好像无论微观宏观,都是一块块破碎的砖头堆在一起,构成一个不规则的几何形状。美学的一个重要元素固然是完整,但是这样看去也有一种缺陷美,然而看得久了,就突然觉得遗憾——现在已经能隐隐感到塔的震撼了,如果没倒掉,那该是多么惊人。迈克尔·夏邦的小说《漂泊绅士》有一段的描写和这种气氛很相似:
亚历山大远征高加索失利后建立的神殿,如今只剩一堆废墟见证他的失败和所信奉之神的毁灭。这仅剩废墟是一座台基和残烛似刻着凹槽的廊柱,寒风穿堂而过。
张爱玲有一部小说叫《雷峰塔》,但内容和雷峰塔没什么关系,只是取了其中象征的意义,就是传统的崩塌。引文所描述的虽然不是雷峰塔,但更是反映出了雷峰塔倒塌的意味。
雷峰塔之后,是岳王庙。当时我们并没有想去那里,也没有明确的目标。西湖处处是景,一不小心就迷失了。我们的初衷很简单:只是想沿西湖骑骑自行车,平时很少骑车,就当尝鲜吧。骑去哪里呢?在租车的地方,因为拿不定主意,我们和老板相对而立,一时陷入沉默,大脑便立刻投影出一份西湖景区的地图,首先标出各个景点,然后计算出之间精确的距离。如此这般才选定了岳王庙,骑车往返只须半个小时,加上游览,总共一个多小时。
我们一开始在一个大厅里闲晃,中间是巨大的岳飞塑像,两旁挂满了牌匾“精忠报国”之类。角落里有一张朴素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本册子,有点皱,但又好像不常被翻动。没有人接近那张桌子,甚至连接近的意图都没有。一旁站着位穿职业装的女工作人员,不时换个位置,目光不定,像在从不同角度欣赏某件艺术品。她身边似乎有一道屏障,没有人靠近。走过去一问才知道那是免费向导,因为是免费,所以我们就想要她来为我们讲解。她掌心向上,手掌平摊,职业性地朝册子一划:“但,得先填这个。”我们接过册子,一一把名字写了上去,其时已是下午,上一次的记录还是在早上。这么久都没人找她,真是像隐形的窥视者一般。
在那尊著名的秦桧下跪铜像旁,例行讲解后向导突然问:“你们知道杭州有个小吃叫‘油炸秦桧吧?”
我们沉默地摇头。确实不知道。隐约还觉得这名字有些残忍,心想谁会去吃这样一种食物。同样一道菜,换一个名字,所受评价会大不一样。
“就因为人们太痛恨秦桧了,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她补充道。却没有说明“油炸秦桧”到底是怎样一道小吃。
在杭州的一天半中,我曾路过某路边摊,瞟见招牌上“油炸秦桧”这四个字。当时没到吃饭的时候,也因为急着赶路,没有过去看看,所以没有见到杭州“油炸秦桧”的真容。但就源流来说,“油炸秦桧”可缩略为“油炸桧”,又因南方语音关系,也叫做“油炸鬼”。刘廷玑著《在园杂志》有一条说苏东坡谪居黄州的时候,由浙东观察副使奉命引见,到王家营,看见草棚下挂了数枚油炸鬼,“制以盐水合面,扭作两股粗绳,长五六寸,于热油中炸成黄色,味颇佳,俗名油炸鬼。”又范寅《越谚》饮食门云:“麻花,即油炸鬼,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
从上面所说的来看,“油炸秦桧”似乎是麻花,但实际上,杭州摊贩卖的“油炸秦桧”是油条。这两样东西中国南北都有,做法也几乎相同。单用文字描述,看起来既是油条,又是麻花,简直没有办法分辨。问内行,他们会告诉你,做法虽然相似,但用的面不同,炸的方式也不同,出来的自然一软一硬。不过这道小吃流传了千年,传到现在名称上有点混乱,或是古今异义词。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一等奖)
获奖者感言
王唯州
2012年的某个时期,我脑袋里的一根线猛然断了。我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样的线。它有毛糙的边缘,像劣质的毛线,向四周伸出枝丫般的细小毛球,等待着再度加工。那是根极其紧绷的线,没有弹性,又非常脆弱。只要倒入一点外因——晃动一下脑袋或者莫名兴奋——那根线就无声无息地断了,未及作出任何反应。那时我和几个朋友商量着到哪里去旅游,最后选定了浙江。那是个大省,我们在省里遨游,从大城市走到渔港小镇,从陆地行至海洋。像印刷厂印制明信片似的,眼前的风景每隔几小时就换成全然不同的一批。回来之后我想,为什么要去那里?商量的经过我已经忘了,也许相当随意。就好像抽出一张地图,闭上眼睛,食指在图上随意地一指——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或许是在旅行途中,遭日晒也好,被海浪袭击也好,我的那根线断了。我不知道这损伤是否可逆,我的线还能否生长出来,长出全新的、去除毛糙的好线。现在思考着过去,发现已过了快一年。然而就现在我自身的感觉来看,线似乎冒出了头,冲破了冷酷的阻碍,正有向上蹿升的态势,就像春天复苏的万物。写下《江南随笔》,是对我那根断掉的线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