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戒
2013-04-29高临阳
评委意见:在我的印象中,高临阳是一个典型的清新少年派形象,我喜欢读他写的影评、书评、小说,但是这一次,这篇《受戒》又一次颠覆了我对他以往的印象。『Z』是一个我读不懂的人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这个人物身上凝聚了很多很多的精神——是的,这里比较适合用『精神』这个词。他叛逆,不屑一顾,特立独行,有自己的想法……这种种的特点在Z的身上被放大,被典型化,终于超出了『个性』所能概括的范围,成为了一种精神。而这种精神显然不受时间与地点的限制。最终这种种的精神也使得Z的形象深刻而复杂起来。所以,我读不懂Z,正如同这一次,我没有读懂《受戒》的真正含义。或许高临阳想告诉我们的,是另一种含义丰富的精神吧!
(子衿)
Z瞅了眼卫生间的烟雾报警器,把烟装回发皱的烟盒,向考场走去。
还有一分钟开考,教室里坐满了人。空气高烧,再这么烧下去,不多久就要打吊瓶了。
监考老师是一男一女。男人个子不高,身板挺立,活像一块功德碑。旁边的女老师,俨然一块进士题名碑,散发着睥睨万物的气息。学生们仰着头,解读碑文,仿佛上面是小篆写的标准答案。再仔细看,是一个个人名——作弊被抓的学生名单。他们二人在学校监考界大有名气,因出手快、下手狠,连续几年被评为“监考能手”“监考带头人”“学生最爱的监考老师”。
Z瞅了眼讲台。“功德碑”扶了扶眼镜,似乎在调整焦距。
“还有没把手机交上来的么?”“题名碑”一边拆密封的试题袋,一边警告道,“后果我就不再强调了,根据修改过的学生守则,凡作弊被抓者,二十四小时内,离校。”
这一门考西方文论。他在名字一栏写下“Z”,扫了眼卷子。题目类型和老师之前公布的一样,十道单选,五道多选,一道论述。题目也均在老师考前精心选划的范围内,论述的题目是“艺术的真实的相对性”。他在整理复习资料的时候,还特地为其他三个男生寝室各准备了一份不同的论述题答案,以便大家在试卷上做到“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效果。
墙上,分钟匀速,小跑一圈。
Z回头看了眼斜后方的王二,他眉头紧锁,一看就是把复习资料当抹布擦嘴了,看着卷子像面对刚出笼的烫包子一样,无从下手。
要搁一个学期以前,王二早就撩起他肚子上的肉开抄了。王二胖得浑身是褶,肚子上的肉像一盆泥泼在墙上。有一次,他和Z去吃路边摊的烧烤,正吃得“盆满钵满”,王二突然喊声“cut”,然后用左手掀起肚上赘肉,右手把裤袋松了两个扣,左手摊开再把肉交给重力,右手再去找啃了半个的腰子。Z亲眼看到,他们后面吃饭的一个娃儿“哇”的一下把咬在嘴里的半个土豆吐了出来。王二作弊就把答案抄在自己的褶里,用的时候翻出来。Z打趣,这才是正版的夹带。但自从学校出台作弊离校的禁令后,连女生都不敢把答案写裙子下面一撩一撩的了。王二更乖。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Z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的界面,张开耳朵,等着“功德碑”和“题名碑”的咆哮。
过了好久,只见两“碑”纹丝不动。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乱,原来“功德碑”和“题名碑”来了困意,微闭双眸,正在养神。王二可惜自己的肉,白皙干净,一副错过甩卖的购物狂的表情。
这时,“功德碑”仿佛炸裂开来,一声惊雷:“第二排第三个,你在干吗?”
“吗”字还没落地,他已快步来到Z的跟前,掀起卷子,夺过手机。Z想起第一个冲进犯罪现场的公安干警,五官位置和他一模一样。
Z一脸自首的表情,很配合地起身向前走去。
“功德碑”满是不相信他自首的表情,邀功似的对着底下的脑袋们说:“看见了吧?投机就是这个下场。”
“功德碑”让“题名碑”把Z的名字记下,把作案工具手机还给Z。一边说:“还有谁想上网搜答案的尽快断了念想。”然后让Z离开考场。
Z临走时问他:“老师,我被开除了吧?”
老师甚至都没看——Z手机里搜索引擎的历史记录,一片空白。
回寝室的路上,人很少。这个点交卷的人还不多。剩下的多半没有考试,正着急忙慌地在图书馆给佛脚作着按摩。
正大门处,一块巨大牌子上面写着学校的口号——“标准立人”。如果深夜十二点来到这里,点个蜡烛,举到眼前,双目凝神,就不难看出它背后的潜台词——大家要按一个标准来,乖。
寝室空荡。行李早已打点好,Z可以直接去教务处办离校手续。作弊仿佛是一个比飞机场还要大的阴谋。
Z拨了Y的电话。Y是他高中同桌,两人都考到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学校。因为是大学城,相隔不远,也经常在一起。“喂,干吗呢?”
“今天是大洗的日子。”
“有什么可喜的?”
“五件上衣,两条裤子,三双袜子,四条内裤。”
“我要回家了。”
“好,路上小心,不送你了。我手正湿着呢。”
挂了电话,Z意识到Y以为这只是个假期回家的再见,他不曾想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也许即使他知道了,也会觉得,这决定太潦草,这事情太疯狂。
一年以前,Z还是个富儒爱师曼。
他风尘仆仆来到城市B角落的这个学校,左手拉着一个30寸的皮箱,右手拿着一个装满土特产的大包。校门口刚下车,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戴小红帽的胖子。Z知道,这是学校考虑周全,特地安排一些老生迎接新生。Z走到胖学长跟前,把皮包塞到胖手学长里,然后说:“我寝室在三号楼5层512。”
胖学长看了一眼Z,一愣神,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气鼓鼓地向生活区发动。Z从后面拍了拍他,说:“还有这个。”然后把皮箱的把手递过去。
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Z从口袋里掏出盒烟,过滤嘴还没沾唇,胖学长猛一回头,恶狠狠说:“这里不准抽烟。”
Z一哆嗦,把烟塞了回去。
看着胖学长骆驼祥子似的在前面领路,Z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上去和他攀谈起来,就像走高速时怕司机睡着,副驾驶得有个陪聊的一样。
胖学长说话就像往鼎上刻字,格外节省,尽量用一两个字解决。
终于到了终点。爬完五楼,胖学长汗如瓢泼。Z表示客气似的问道:“学长,你叫什么名字?”
胖子把小红帽一摘,气喘吁吁,直挺挺躺在Z旁边的铺位上,甩出来一声“王二”,和铺上标记的名字一模一样。
他们其实是舍友。原来还没开学,王二就到了学校,收拾利落后,就联系上一个当小红帽的学长,死乞白赖地要求替人家当几天小红帽,意图明显,冒充学长勾搭学妹。但王二死活不承认,硬说是帮弟兄们把把关,就像他熬夜看爱情动作片,硬说是帮大家选片,临了还来一句:我容易么我。
Z来到阳台,探身朝下望。下面是一片树林,中间秃了一小片,窟窿一样。
再往南是一条小河。Z下楼,来到河边。河岸上立了一块碑,上书“梦溪”。水却像被人打了一样,发青。树上挂着不少外衣和内裤,万国旗般招展。后来听说,梦溪上游是污水处理厂。不过处理的是这个城市周边的一条母亲江,母亲像后妈一样把污水留给了梦溪。一层,面向梦溪住的,是学校后勤人员。Z听外校同学说,后勤人员是最了解这个学校的,他们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树结什么果,什么湖里活什么鱼,第一时间观察到,然后心动不如行动,进行收获。Z不知道,自己学校梦溪水里的异形,会不会对后勤人员的胃口。
宿舍不准吸烟这条规定是由这么几件事共同促成的。
第一,宿舍的老大,来自海南,格外勤劳。来的第一天就主动擦窗扫地,同时一边含沙射影,说高中寝室有人抽烟如何如何污染空气,如何如何随地乱弹烟灰,如何如何不知羞耻死不悔改,终于大学可以离开那个寝室了。在表达了对抽烟者不讲卫生的控诉后,老大停下手里的拖把,才想起来问道:“你们都不抽烟吧?”
第二,宿舍的老二,也就是王二,天生哮喘,那天帮Z拿回行李缓了半天。他随身装着一管喷剂,感觉不行了就来两口。Z更不想有人的命毁在自己手上。
第三,宿舍的老四。老四无所谓,但也不重要了。
Z心想,那不在寝室抽总行吧?他趁寝室没人,来到阳台,关闭门窗。往墙上磕了磕烟,吻了下火机,刚准备嘬一口,就听见楼下有人咆哮:“给我灭了!”只见宿管阿姨,用拖布指着自己,然后就转身不见了。
心刚安稳,只听宿舍门一阵颤抖,阿姨冲了进来。
“你不看看底下是什么,是树啊。你就不怕你一个烟头扔下去,把树点了?看见中间那片秃了的没?那就是几年前你们这帮家伙干的好事。要不是及时发现,这整个楼都得着了。一棵树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学校门口那棵大树值五十万,这些树没那么粗,但也很值钱的。别说你不会往下扔,谁都说不会往下扔,还不是有人扔了。要让我再看见你们阳台上冒烟,你寝室这学期量化考核绝对……”
走在学校里,每栋教学楼每层楼道口都贴着严禁吸烟的标志,不抽烟的人也许不曾注意,就像不开出租车的不会扫雷似的注意交警。对于Z来说,每个警告都像一个摄像头在紧盯着他,而一个摄像头不要紧,要紧的是周围无数摄像头,宛若监视,连厕所里也安有烟雾报警器。
Z高中时开始抽烟。一般人都是在厕所抽,三五成群,抽完直接把烟头扔在尿池里。Z不太喜欢在厕所抽。他觉得自己像个排气扇,虽说没排出什么好气,但吸进去的更差。只有一次,高中毕业后和同学去四川一所学校支教,那个学校的厕所像从远古就盖起来,味道太重,他们不得不叼一支烟进去,用烟味盖臭味,因为烟味要舒服得多。
Z喜欢在天台抽,那时和他一起抽的是同桌Y。晚自习学乏了,他俩从后门溜到学校的天台。黑暗中短暂的火星闪过,思绪和烟雾缱绻在一起,上升,上升,消失在黑暗里。
天台像笔记本的末页,记下他俩不少回忆。
大学里所有通向天台顶楼的门,都紧锁着。
教学楼有六层用来上课,七层有一个平台通向天台。Z刚开始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出口,很兴奋。但走近发现门锁着,猛力摇了摇,仿佛只凭摇就可以摇开。虽然天台去不了,但至少还有这样一片无人区,也知足。
Z坐在台阶上,拿烟。
这时走上来一对情侣,在吵架,女生带着哭腔,男生一边安慰,一边把女生往楼上拉,显然也想找片安静地儿。很多网络上编的文章都说,这时候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女生紧拥怀中,用狂吻吻去泪水。
男生抬头看见Z,略一愣神,用眼神说:哥们儿,行行好,让一下,我这问题比较棘手,拜托了。
Z用眼神回答:好的,哥们儿,你加油,保重。然后知趣地拍拍屁股走了下去。
Z读到一则新闻:武汉大学的教授建议在高校内单独开辟出一个地方,分成几个隔间,专供学生谈恋爱使用,可以自带电脑和零食。Z很赞同,因为之后,无论何时,他再去顶楼,总会有恋人在那里耳鬓厮磨抑或唇枪舌剑。
无处抽烟就像一道蛊,被种在Z的身上。
甚至学校超市都没烟可买。
甚至他把纸卷起来,旁边同学也会凑到他耳前,说:“小心。”
甚至他把笔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旁边同学也会凑到他耳前,说:“小心。”
“小心。”
想起作弊要求二十四小时离校时,Z的心甚至发出了笑声。离开总要有个理由。
Z瞅了一眼卫生间的烟雾报警器,把烟装回发皱的烟盒,向考场走去。
一年后,Z考上了另一所学校,分到了另一个寝室。
他风尘仆仆,左手拉着一个30寸的皮箱,右手拿着一个装满土特产的大包,推开寝室门。门内仿佛着火一般,当然,也仿佛仙境一般,烟雾缭绕。
尽管能见度如此之低,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Y——高中同桌,和他一起在天台上抽烟的Y。Y明显也认出了Z,把手里的烟含在嘴上,一把猛得抱住了Z:“小子,你也来这儿啦?”
舍友甲热情地接过来Z的皮箱:“累坏了吧?真是的,给咱们分这么高的楼层。”
舍友乙扔过来一瓶矿泉水,喷了个烟圈:“来,喝口水。别抱怨了,也不错。咱楼上有个天台,很开阔。”
舍友丙熟练地掏出盒烟,弹出一支,递给Z:“冬虫夏草,好烟,临走前偷我老子的。来,整一根。”
Z笑了笑,说:“你们抽吧,我戒了。”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大学组二等奖)
获奖者感言
高临阳
去年一天晚上,我买了两瓶啤酒、一袋花生,和一个朋友在宿舍自习室聊剧本,那阵我想拍一个短片。聊着聊着,很多东西冒了出来,回寝后我开始动笔。我想先写一个小说,再改成剧本,一鱼两吃,于是便有了《受戒》。写完感觉把“鱼”吃干净了,再没提剧本的事。很多味道我能力有限,画面干不来。我很少抽烟,但受戒写的不是烟的事,而是所有的被“掐掉”。关于结尾,“自我审查”也罢,“自由的对立面不一定是解放”也罢,大家随意。
创作过程不细谈,反正这蛋是老母鸡反复下了好几次才下满意的。姿势不优美,态度很严谨,就不用给读者重播了。
关于自由,太多人在写,去年读过的乔纳森·弗兰岑的《自由》堪称表率。我只是在探索。其他就让文字说话吧,作者应该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