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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4-29杨莹
杨莹
评委意见:这篇文章最感动我们的是文中的脉脉温情,虽然这温情中充斥着那么多的疼痛和煎熬。母亲对爱情和亲情的执着,让她用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癫行为为内心的情感找出口。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而这一行为却也伤害了身边的小女儿。白墨也爱极了母亲,为了这份爱,她隐忍、坚持着,岁月流逝了,这份爱也不曾褪色。她一直在等母亲走出丧女的伤痛,而母亲曾一度等待过去世的姐姐,在白墨离开家后,相信她也一定在等白墨。白墨多年后的回归一定不会让彼此再等太久,这是一个温暖的让人充满希望的结局,深深地感动着我们。
(葵花籽)
一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仍不肯作罢。高速公路上满是被滞留的汽车,像是一尾尾放在案板上冻僵了的鱼。
白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时而低头看表,时而抬头看飘落的雪。同车的人正讲着属于各自的故事打发着时间,只有白墨一直沉默不语。无人知晓,属于白墨的往事正带着岁月熏出来的陈旧气息,和这漫天大雪一起向她袭来。
二
每个人都有他不肯忆起的事,但是只要有心,又怎么会忘却?且人都是怀旧的,哪怕过去是多么不堪。
时移势迁,白墨仍时常想起青石镇来,想起下得极有耐心的绵绵细雨,想起石板路上绿得发亮的青苔,想起淋着细雨在石板路上走得小心翼翼的母亲,以及变成一座碑、站成永久姿态的姐姐。
那时的白墨只十五岁,一双眼生得黑白分明,似一尾安静的鲤鱼潜伏于清澈的池中。她没有父亲,只有一位双眼失去流转波光的母亲。母亲姓沈名容,可青石镇的人都叫她“沈疯子”,只因她一心想教会家的猫说话,并笃信这一天终会到来。
白墨的记忆并不会说谎,又怎么能够说谎?她仍记得那个闷热异常的夏日,她放学回家时,心中总觉不安,因走得太急,在离家不远处摔了一跤,手磨出了血。但她并没哭,因为母亲总是对她讲,不能为不会为自己哭泣的东西流泪。
当她赶回家时,姐姐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而母亲则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她向来聪明,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并没有继续走进,只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眼睛。尽管她知道姐姐是再也不可能为她流泪了,但她的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泪水流进手上的伤口,疼痛拉扯着心口。
后来,这一日便成了姐姐的忌日。
姐姐白玉死后,沈容便像疯了一样开始教家里的猫说话。她不相信白玉是自杀的,她怎么能。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赖以生存的精神尺度,而所谓骨气便是沈容一生最落魄的固守,然而白玉的死却像是对其贫瘠领地的侵占。于是她像个偏执狂一样,想要以这种荒诞的方式,让这个见证者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女儿不会这样没出息。而白墨只觉得从那日起,时光便忽而凝滞了。听风雨的小楼仍在,教她念“深巷明朝卖杏花”的人却跟随着七月的栀子一起凋零了。母亲日日抱着猫念念叨叨,不肯轻易和旁人说话。她为自己筑造了一个世界,为了避免伤害,她避免一切交集。白墨对母亲的这种改变经历了从恐惧到担忧到无所谓再到最后的厌烦,一眨眼,竟也熬过了两年。
三
十五岁的白墨像一曲低沉的大提琴曲,平缓无趣。她时常在中药店、学校、家三点一线穿梭,像极了小小年纪的鲁迅。岁月的痕迹过早地成为一张面具,固定了她毫无波澜的表情。
母亲只有喝药,病才会好。这是她的亲戚们告诉她的。
姐姐去世后,亲戚们来帮忙料理姐姐的身后事。然而母亲却像个领地被侵占的小兽一般,赶走了所有的人。自此,再也无人愿意来看望母亲与她。
这两年来,白墨和别人鲜有接触。因为旁人于她而言显得太快乐了,那种热闹的快乐让她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可怜,而自己很可悲。
她的生活像那令人淡忘的季节般,虽有序地来,却无意义地过了。她每日的头等大事都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将药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似行走于绿得发亮的青苔上。
“妈妈,喝药。”她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雨,扎在沈容的心上,一遍一遍提醒着她自己只有一个小女儿了。
沈容只瞥了白墨一眼,没有说话,她活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
白墨咬了咬嘴唇,并没有再强行将药递给母亲,她已不是一年前的小女孩了。手上因烫伤留下的伤疤,告诉她一个道理:有些事强求不得。只可惜母亲不懂,她仍然守着她的伤,不肯让它结疤。也或许只有刻骨的痛才能让她不忘过去值得留恋的人与事。
白墨曾从亲戚们的口中听到一个词——孤独。亲戚们说她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白墨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一次她去为姐姐的坟墓除草,顺手摘了一朵栀子放在嘴里嚼,涩涩的,她想这是不是孤独呢?还有一次,她为猫洗澡,猫抓伤了她,她想手上的痛楚是不是也是孤独呢?但好像她并不讨厌这种孤独感,它像个忠诚的好朋友一般,每当白墨开始想起姐姐的时候,它都会出来陪自己一起难受。当自己忙碌起来,它又会适时躲起来。自己把心事讲给它听,它也会守口如瓶。
哪里不好了?白墨不懂大人的心思,她也不太想懂。
四
青石镇的人家家养猫,但白墨一点儿也不喜欢猫,因为母亲的眼里只有猫。她日日夜夜抱着猫,仿佛那是一块金子一般。这让白墨很怀念以前的日子——以前指的是姐姐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母亲也会抱着她和姐姐。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就像是在一艘小船上睡觉,摇摇晃晃的,但自己很安心。
现在,白墨仍觉得自己身处在一艘小船上。每当起风、下雨时,更觉如此,只是不再安心。最初每逢下雨,她在屋里唤坐在门前淋着雨的母亲,母亲都会充耳不闻,大概是因为白墨在她的世界之外。后来,她便学聪明了,只需说一句“猫感冒了就不好了”,母亲便乖乖地进屋了。
“猫,我们今天就学一个字好不好?来,跟我念……”白墨端着饭菜站在母亲身后,又听到了这句每日都会听见的话,一时心烦,便没将饭菜端给母亲。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咒语般,活生生地在白墨与母亲之间划出了楚河汉界。白墨嘀咕着:“猫,猫,就知道猫!我倒要看看它能说出个什么人话来!”
猫自然是什么人话也没说出来,但母亲愿意等,白墨又能怎样?况且她又不止等了两年。姐姐未去世的时候,母亲总在傍晚时分坐在家门口望着前方,白墨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父亲,她想知道但她不敢问。后来姐姐去世了,她也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或许在等父亲牵着姐姐的手一起回来。许多年过去,白墨一想起母亲,出现在脑海里的第一幕便是她坐在门口的背影,一切道不尽说不清的东西都融在了那一个等的姿势里。
然而岁月却不如母亲执着,它是不肯等人的。
当猫越来越懒的时候,母亲也老了,而白墨也长大了——她已十七岁了。
这一年,猫仍未学会说话,母亲仍坐在门口等不会归来的故人。白墨受够了青石镇千篇一律的雨,她想要离开这里了。
前几日,学校来了一行人,说是艺术学院的老师。白墨对那群老师口中所说的美术大师并不感兴趣,她只听到了“离开这里”这几个字。所以当老师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她第一次主动地将目光迎了上去。不出意外,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打动了老师们。
“那么,明天就可以来报道了。”
白墨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在岁月的契约书上为自己画了押,以一生作赌。
五
“妈,我明天得走了。去市里的艺术学校,免学费。”白墨许久未和母亲说话,因为怕只有尴尬的沉默回答她。幸好,这次例外。
母亲将目光从怀里的猫身上收回,而后放在了白墨的身上。白墨望着那双浑浊的眼,不忍看下去,低了头。
“那我给你做一顿饭吧。”母亲的声音似家里那扇木质老门开门的声音,“吱吱呀呀”,像是要断了的弦。
母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猫。白墨捏了捏衣角,心里像是堵着什么,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母亲未拿菜刀的日子恐怕连她自己也忘了吧?看着母亲像是一只鸟一样在厨房里扑来扑去,白墨突然很想笑,只是那笑一到嘴边,便凝固成了一滴雨,从眼里跑了出来。她用力擦了擦脸,她不想让母亲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因为母亲说过,人要活出“骨气”二字,眼泪不可以太廉价。
她突然想起,这几年来母亲竟从未哭过。在三姑六婆假惺惺地为父亲和姐姐感到伤心时,她未曾流泪;在街坊邻居戏称她为“沈疯子”时,她未曾流泪;在孤独岁月与她相依为命时,她也未曾流泪。别人都以为她会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想不开寻死,那段日子连白墨都担心着醒来会失去母亲,但她竟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
白墨不明白母亲究竟是真疯还是装傻。
那顿饭菜,白墨吃得格外艰难。
离家的时候,母亲为白墨送了行,什么话也没说,一路只有雨声相伴。白墨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一首诗,那是儿时母亲最爱念的一首:“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街道的青石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但母亲一等还是蹉跎了最美丽的时光。
六
再后来呢?再后来,白墨在艺术学校发展得很好,毕业后去了B市工作,也去国外演出过,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总是摄人心魄。她再也没有回过青石镇,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讨厌下雨,讨厌猫。偶尔听起别人谈起童年时,白墨都只浅笑不言。她那双眼里锁了太多心事。母亲也未曾和她联系过,白墨总嘲笑自己不如一只猫。她有点好奇,那只猫现在是否学会了说话?
其实说到底,她和母亲一样,都太骄傲,以至于谁都不肯先迈出第一步,谁都不愿先问问对方:你好不好?也或许只是怕得到一个自己不愿听到的答案。
罢罢罢,白墨每次都这样安慰自己,命运如此。后来有一次,白墨参加一个演出,认识了一位信奉佛教的女子。她告诉白墨,佛教里把这个世界称为“婆娑的世界”,即能忍受缺憾的世界。白墨听完后,愣了好半天。
“但这世上总有一群人无法忍受这种缺憾,他们固执地想要改变既定的事实,别人会觉得他们太固执。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勇敢呢?”女子向白墨告别时这样说道。
白墨听完后,低头沉默。她想起了母亲。她觉得母亲或许并未真疯,也并不是装傻。她只是深知命运的不可逆转,但不甘心就这样匍匐于磨难的脚下,所以一定要以一种方式来给予自己希望,哪怕这种方式被人笑成癫狂。她能忍受缺憾,但不允许一直生活在缺憾里。这十几年来,在他人甚至是白墨的眼里,她都是一个失败的人,因为她一直在等不会归来的人,期待不会发生的事,可其实她是个孤勇的战士,她未和姐姐一样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是选择了单枪匹马地和严阵以待的生活作战,这种对峙本身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白墨突然想回家了。
七
回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现在的白墨正坐在车里,等待着雪停。
车里的人讲得累了,一个个都已经睡着了。四周平静,只听得见雪落在地上“沙沙沙”的声音。白墨仍系着安全带坐在车里,像总是坐在门前,望着前方的女人一般,等待有人冒着风雪,看她是否安然无事。
而她清楚,这一次她和母亲都不会等多久。
(本文获第十二届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二等奖)
获奖者感言
杨 莹
这篇文章是去年六七月份写的吧,当时是想转转文风,所以写了这篇“实验品”。虽说是第一次尝试这种风格,写得也有点僵硬,但我还是很喜欢它,它有我生活中一些人事的影子。我居住的城市常年下雨,所以有了青石镇;我养了很多年的猫,经常试图让它说话,所以有了教猫说话的母亲;大家说我的眼睛漂亮(自恋了),所以有了白墨。还有那个自杀的姐姐是我去世的小姨的缩影。我想通过这篇小说,说明世上的很多感情都是炽烈中带着隐忍的,没有完美的人;感情都有缺陷,都会因感情受伤,没有无法原谅的人,因为时间会让一切淡然。只要我们肯等,就会获得内心的救赎,我们想要的总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