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去(短篇小说)
2012-11-24丁国祥
■ 丁国祥
睁开眼睛,黑漆漆的。
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听见母亲床上有动静,窸窸窣窣的声音。侧耳细听,是母亲摸黑在穿衣服。我等待着母亲穿裤子声音响起来,一响起来,我就喊一声“妈妈”,然后,自己也起床。声音却停了,听见母亲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响着,是母亲穿好衣服后坐在床上歇着?一会儿,听见母亲轻轻地喊了几声我父亲的名字。父亲很长时间才轻轻地哼了一声:
“几点了?”
母亲说:
“鸡啼过了。”
“是不是自家里那只鸡啼的,那只瘟鸡乱啼的。”
“是繁荣家的那只。”
在靠石山村,打鸣的大公鸡有六七只,我家那只叫得最早,凌晨一点多就叫,还晃点,有时半夜十二点也会乱叫起来。繁荣家的叫得准,凌晨二点准时开啼,接着其他几只就“喔喔喔”地啼起来。它们长幼有序吗?还是各司其职?你听,一起一落,抑扬顿挫。几分钟后,又煞煞静。我就是在繁荣家的大公鸡鸣啼声中醒来的。
母亲的话一落,床上就没有动静了。过了一小会儿,父亲说:
“别踢啦,我起来。”
听见母亲轻轻地笑了两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响起来,接着楼板上响起“驼拉驼拉”的声音,是母亲的脚在找鞋子的声音,找着了鞋子,不是上床睡觉脱放时的摆向,要把它们调正了头。听见父亲也在穿衣服了。母亲走过我床前,脚步慢了一下,向楼下走去,走了几步,又走了回来,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志传,起床了。”
我一骨碌翻了个身,坐了起来。母亲说:
“你早醒了。”
我哼呵地笑了两下。声音特别清晰。
母亲等着我穿衣服。她在被子上摸到我的裤子拿着,等我穿好了衣服,把裤子递给了我。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道城里冷不冷?”
父亲接过话去:
“担挑起来,还要出大汗呢。”
母亲说:
“归来呢!”
父亲说:
“太阳一出来,就不会冷的。”
等我穿好衣衫,也听见了父亲下床的声音。母亲走到大姐与二姐的床前,大姐没有动静,二姐却是醒来了,叫了一声妈。母亲对二姐说:
“小玉,我们去城里了,猪等到七点多再饲,兔草不要忘了。早上你们把昨夜剩下的两担花生择好,放着不要洗,妈回来洗。其他活不要干了。”
这是最后的两担花生了,连枝挑回来的,要把花生一节一节从枝杆上摘下来。如果不是今天要起早去城里,父母就会在昨天晚上择好。如果昨天晚上择好,就得择到十二点多。
二姐嗯了一声。
母亲又说:
“早饭你们不要做了,我留了几个糯米饼。先照顾弟弟们吃好,你们再吃。”
二姐又嗯了一声。二姐说:
“妈,你与爸爸弟弟去城里要当心点。”
二姐说着突然坐了起来。母亲与父亲同时说:
“你这个傻丫头,躺着,躺下吧。天还早着呢!”
走到半楼梯,我听到大姐在被窝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大姐又哭了。她昨天晚上也哭过,哭得很伤心。
母亲就在楼梯上停了一下,但还是下了楼。
母亲摸黑到灶头上拿到火柴,“嚓”地一下,母亲划亮了火柴,我看见母亲把火柴上的火焰移到煤油灯的灯捻上,灯花呼地跃了起来。三个人的影子就出现在屋子四壁,东倒西歪,变幻着,摇摇晃晃。父亲端着脸盘走到灶台上,从汤罐里舀着洗脸水。
母亲问:
“水还温?”
父亲就伸手试了试说:
“温。”
等父亲离开灶台,母亲走到灶台上,她揭开陶镬里的小镬盖,梗架放着一摞糯米饼。饼子白色夹杂着焦黄。白色是糯米粉的颜色,焦黄是煎塌时留下的,透着油、米的香味。我的鼻子里钻进了久违的猪油味。齿唇间似乎响起一声咬碎酥硬食物的声响。
我眼尖,一数是十六个。
楼上大姐的哭声不时飘下。
母亲说:
“给他们留七个吧?”
父亲正给我把毛巾放入洗脸盘,听见母亲的话,回头说:
“留八个吧,怕他们不够吃,我们不够去城里可以吃点。”
“城里吃多贵呀!”。
“再贵也吃它一回。”
“那我们带七个吧,给她们姐弟多留几个。”
她们是四个人,我的两个姐姐,两个还在呼呼大睡的弟弟。
大姐的哭声好像大了起来。母亲拿了一个糯米饼上了楼。
父亲就带我去上东司。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好像还有雾,不过,墙、路等还有点浅浅的白影。
东司离家有二百多米。等我们回来,母亲正在洗脸。父亲问:
“赛英不哭了吧。”
“停是停了,我们一走,她一定还要哭的。”
“她糯米饼没有吃?”
“没有,我把它放在她的床头了。”
母亲说:
“难怪她哭的,应该让她跟我们去城里的。”
父亲没有说话,扭转身走了。母亲提着煤油灯盏跟着。
堂屋里放着两担木柴,一担花生。木柴一担是父亲的,一担是母亲的,花生担是我的。
它们也去城里。
父亲掂了掂我的担子。他说:
“志传,你来悬下肩试试,重不重?”
我悬了悬担子说:
“屁轻!”
父亲把母亲的担子掂在手里,掂了又掂:
“有点重,路上要多歇下。”
母亲说:
“你的呢?”
昏暗的灯光里,我看见父亲咧嘴笑了笑。他瘦小的脸上透出的是嘲讽,很不屑的样子。
母亲也笑了笑,对我说:
“现在吃糯米饼,还是挑到半路吃?”
我说:
“先吃半个!”。
给我分了半个糯米饼,父亲与母亲也一人吃了一个糯米饼。
吃完糯米饼,三人就上路了。出村子,发现雾还不小,应该是刚起的雾,雾水还没有打湿路面,它露着白茫的影子,大致的轮廓还是看得清。父亲,我,母亲三个身材矮小的人一出现,路与夜都行色匆忙起来。
在黄泥岭头,我回头看了一眼村子,村子被雾与夜色笼罩着。我却似乎一眼看见了大姐哭泣得发颤的身子。我关上门的一刻,大姐的哭声一下大了起来。
大姐的哭声会越来越大?还是在我们离开后就马上停止?母亲说会越来越大;父亲说我们一走,她就死心了,反正去不了城里,会停的。
过了黄泥岭就是黄家湾,父亲回头交待了一句:
“走得稳,不要跌倒。”
母亲在后头说:
“你前头走好了,我会照顾志传的。”
父亲就一声不响地往前走着。头也不回。速度很快地走着。
黄家湾有点风,雾气不怎么浓了,路面能看得更清了。深秋天,路边的柴草被乡亲们割倒,晒着。我们走着,露水没有打湿我们的双脚。这一段又是平路,约有一里半地。我们走得很急,脚下虎虎的风声响着。一里多地三四分钟就走完了。眼前就是拔直的高头岭了,有半里地。父亲的肩膀盘了一下柴担,回头对母亲说:
“你跟志传慢点走,我挑到高头学堂门口返回来接你。”
母亲说:
“现在不重,不要接。”
父亲说:
“远路无轻担的。”
父亲就头也不回地挑走了,没几步,身影消失在一堵高大的田坎后面。不一会儿,传来父亲的一声咳嗽声。听声音父亲已经到半岭了。他是在告诉我们他的位置。
父亲返回时,我们也到半岭了。父亲说走得这么快,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的。母亲就笑了,说有城里好去,哪会晓得累的。
父亲让母亲把担子放下,自己站着填了一盅烟,擦着火柴,父亲脸上一片红光,脑门发亮。父亲出汗了。点完烟,吸了两口,火光一幽一幽的亮闪。父亲挑起母亲的柴担,母亲又挑起我的花生担。三人一溜烟就到了学校门口。父亲问:
“要不要歇一歇?”
我与母亲都说不要歇,不累的。
一出高头村口,眼前黑成了一个大窟窿。那是因为一出高头村,就下钱青岭了。钱青岭对面是八堡龙亭大山,山峰更高峻,中间隔个峡谷,山势没能从黑暗中透出来。高头村到钱青岭脚约四里地,设三个四洲堂。半岭一个,快到岭脚一个,大马路边的双桥一个。父亲与母亲已经说好,这段路就不歇了,要歇走到岭脚大马路歇,就是双桥的四洲堂里歇一歇。我们走得很快,一下下到了半岭的四洲堂。经过四洲堂时,我目光往屋里溜了一下,黑黝黝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心却是晃了一下,我知道里面坐着一个洲堂菩萨。一直想着洲堂菩萨,我慌兮兮,心神不定。快到第二个四洲堂时,虽然看不见四洲堂的屋子,却看见洲堂菩萨嘿嘿嘿笑着站起来了。父亲走得很快,跟我与母亲拉开了很远距离。我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母亲问我是不是挑不动了?我说不是。母亲说那快点走吧,看不见你父亲了。我就带着哭腔说:
“妈,我怕洲堂菩萨。不敢走。”
母亲笑了起来。她歇住脚,大声喊着父亲的名字。喊了两声,父亲回过话来,听声音,其实也不太远,也就是在几十米远的水库坝脚,只是天仍然是黑的,我以为父亲走得很远了。母亲说:
“呐,你爹还在前面。不要怕。”
听见父亲的声音,我倒是不怎么怕了。四洲堂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一阵风似地跑过四洲堂而去。母亲在后面焦急地喊:
“不要逃,不要逃,慢慢走呀。”
母亲一阵小跑追下来,我听见她略微气喘的声音。父亲站着等我们。看我们出现,他笑着说我:
“被洲堂菩萨吓着了?下次不要去城里了,让你大姐来吧。”
我没有说话。母亲说:
“是被洲堂菩萨吓着了的。”
我说:
“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
父亲在我头上拍了一下说:
“纸老虎你个头呀!洲堂菩萨哪里会害人的,他是善菩萨,菩萨心肠的,他只会保佑人,不会害人的。”
下水库坝,就是大马路了,这是城里通到回山镇的新回公路。夜色中,马路很宽,更白,边界更清爽了。一走上马路,父亲把柴担在肩上盘了一下,又盘了一下。母亲也盘了一下。三个人一下子走成了并排。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直直地往前冲去。突然,父亲在后面喊了起来:
“志传,前面有洲堂菩萨呢!”
我一下收住脚步,站着不动了。抬头一看,可不是,双桥四洲堂就眼前了。父亲说:
“走走走,你才是纸老虎,我们去歇歇,拜拜菩萨。”
父亲走带头,走到四洲堂前,把柴担歇在四洲堂门口,走进了四洲堂。四洲堂里有两条长长的木凳,一边一条。父亲也没有走进多深,就在靠四洲堂外头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母亲也歇下担子,走到另一个坐了下来。我放下担子,没有走进去,在门口找了块石头坐了。父亲说:
“进来坐呀!”
我说:
“不。”
父亲说:
“进来!”
我说:
“不。”
母亲就说:
“就坐在外头吧!”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先是用手擦了擦自己的汗,然后,帮我擦头上的汗。我头上的汗很多,母亲先是用手指头拂去我额头上的大汗珠,然后掏出手绢擦着。母亲对父亲说我的汗太多了,说着手就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摸汗。母亲的手一点也不凉。只坐了一歇歇,父亲就问我与母亲:
“你们累不累呀?”
我与母亲都说不累。父亲说:
“那就走吧,歇多了,汗收得快,要着凉的。”
说完,父亲转过身,双手合十对着菩萨拜了三拜,然后把手掌合在胸前说着什么,说完,深深地躬身又拜了六拜。
过八里村,过石桥头村,我们在姚宫岭半岭歇了歇。走大马路太单调,看上去是平的,走起来却是七高八低的感觉。脚步沙沙沙地响,走的每一步都是重复的,脚下的路好像是越走越长。父亲与母亲也不太说话了,埋头赶路。三十多里路,不一步一步走掉它,是到不了城里的。时间真的很早,一路走来,还没有碰到过一个人,一辆车。我们就在白茫茫的马路上走着,两边是黑乎乎的山,不说话。有风,也不像说话,像个哑巴似的胡咧咧。一阵一阵的。走到姚宫,听见此起彼伏的鸡啼声。父亲与母亲在讨论是第二遍,还是第三遍了。也没有定准。父亲又提起我们家大黄花鸡,又说它是只瘟鸡,母亲说它长得比村里的哪只鸡都快。父亲就笑了起来,说过年早点可以捉到城里来卖了。我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说过年杀了吃的吗?母亲说,我们有两只呢。我问父亲走了多少路了?父亲说有一半了。我心头有些凉,才一半呀!担子虽然不重,肩却是有点火烫的感觉了。过一下,我就盘了一下肩,过一下我又盘了一下肩。父亲看见了说:
“肩痛了?”
我说:
“有点火辣。”
父亲说:
“你大姐来的话,她才不会叫苦呢!”
我就不响了。大姐也从没有来过城里。她是老大,力气又比我大,应该是她先来城里的。
父亲说:
“再挑一段,到捣臼岭我们再歇一歇。”
听村里来城里的很多人说起过捣臼岭,说那马路的弯道就像个倒放的捣臼,太弯,又陡,驾驶员打方向盘都来不及,常常出车祸。姚宫到捣臼岭约有三里地。
走了一段,父亲说:
“你妈的担是重的,珍老,你的肩红了吧?”
母亲说:
“也有点火辣的味道,担倒是不重。”
我说:
“爹,我的肩还酸呢!”
父亲说:
“酸就对了,肩嫩,压压好,慢慢压,压得不酸,不痛,你就长大了。”
我说:
“我要读书,不要挑担。读好书也会慢慢长大的!”
父亲说:
“你唱首歌给爹妈听听!我们听听你的歌就知道你是挑担的人,还是读书的人。”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还有呢?”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似花儿开在春风里……”
我一首接着一首唱起来,停不下来。父母亲的脚步不知不觉走得很快了。我边唱着,边紧紧地跟着走,没有重担,没有路,只有歌声在黑暗中飘着,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走调,时而字正腔圆。这黑暗的世界里,有一条白茫茫的马路,白茫茫中三个瘦小的身影飘移着。一路歌声嘹亮,行色却是匆匆。
到城里,雾反又大了。天色变得黑而模糊。父亲与母亲不断地催促我要跟紧他们,别走丢了。大街上人不多,三三两两地来来去去,把灯光中昏黄的雾气划得一条一条,人一走过,它就变得歪歪扭扭的飘来荡去。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城里的房子并不象书上写的那么美,也不高大,黑不溜秋的。让我着迷的是香味,我跟着父母亲走过一家家热气腾腾的饮食店,那飘着的香味,似曾相识,却分明是不同寻常。它真勾人,勾得我直咽口水,一步三回头,脚步就变得杂乱无章。
我机械地跟着父母亲走着,香味几乎覆盖了我。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我们已经停下来了,不远处人声嘈杂,我向街的两端张望,街两边摆满了菜,有很多人。我问父亲这里怎么这么多菜,那么多人?父亲说这是城里的菜市场。我说我们来菜市场做什么?父亲说这里人多,我们卖东西快呀。
我们停在一条小巷子口上,从我们面前走来走去的人很多,停下来问价钱的人很少。天色慢慢透亮起来,母亲说:
“天现在才麻花亮,我们今天走得不慢。”
说着用眼睛看着我,应该是在表扬我走得快吧!
父母与我、两担木柴、两袋花生慢慢透亮在人们随时睃来的目光中。
终于有人在我们的面前停了下来。我第一次真切地看清在我面前站着的城里人的脸孔,身材不高,肥头大耳,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中山装。我却猜不透他脸上的任何东西,我不认识他,我对这张脸孔没有任何语言经验可以描述。幸亏,我能听得懂他的话。他问我父亲:
“柴多少钱一斤?”
父亲说:
“同志,你出个价吧!”
他说:
“柴是你的,怎么叫我出价?”
父亲说:
“我们是乡下人,不懂城里的行情,我想先听听你的价。”
他就不说话了,眼睛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看看我。又蹲下来摸摸柴。木柴一块块被我父亲精心地劈得匀匀称称的。头日底下晒了又晒,都发红了。来之前,听村里来卖过木柴的人说,城里人很精明的,不要投机取巧,柴晒得潮潮的是不起价的,反倒是越干燥的柴越起价。他看了看柴后,又站起来,眼睛贼溜溜地看了看四周。他说:
“你的柴不会是从山上偷偷斫来卖的吧?如果是偷来的,那是要没收的呢!”
我一下子抓紧母亲的手,身子颤抖了一下。父亲笑了笑说:
“今年的柴还要偷?山上的树斫也斫不完!松毛虫害了三年了,今年全山地开始死树,县里还动员大家去斫树呢!现在是十月里,山作都收不及,如果不是怕秋后卖柴的人多,我们才不会来呢。”
我很惊讶于父亲的胆量,竟然在一个看上去那么坏的城里人面前能说这样的话。或许是父亲的话赢得了这个人的赞同,他笑了。他一笑,我就松开了抓着母亲的手。他说两担木柴我全要了,二分半钱一斤行不行?父亲说要四分一斤,你看我的柴都晒得发红了,燥得很呢。他说价格不要做了,你都说了,今年山上的树斫也斫不完了,价钿贱了。
父亲说:
“同志,你给三分吧,我们是走了三十多里地挑来的呢,走路就走了三个小时。”
他“哦”了一声,没有回答父亲。他说你帮我送一送好不好?父亲说在哪里,太远就算了,我们还要卖花生呢。他说不远,就半里地吧。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的眼神很清楚,是让父亲卖了吧。
我们三人又各自挑起东西跟着那人走着。城里的街道走起来比来时的马路还硌脚,总觉得路是不平整似的。乡里人走惯了山路,他们的脚步需要抑扬顿挫的姿态。走着走着,父亲问:
“同志,你们是哪个单位呀?”
“制药厂。”
“制药厂?”父亲的声音几乎一变。
“你有认识的人?”那人听出了父亲变了的声调。
“我们村有个人在制药厂的。”
“谁呀?”
“丁财唐,你认识吧!”
“啊,丁财唐?他是我们的行政科长呢!”
“排起辈份来,他要叫我叔呢,我们志传只要叫他哥就行了。”
“啊,你儿子只要叫哥?他才多大,我看也就十来岁的孩子吧,丁科长可是有四十岁了呢!”
“财唐可喜欢我们志传了,说全村的小孩子就数他聪明,说他肯定有大出息。”
丁财唐还没有来上班,虽然无法核实父亲的话到底真不真,那人还是相信是真的了。木柴是按三分半一斤结的账。父亲与母亲可高兴了,回来的路上一直在说说笑笑。说当官真好,叫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官。我却是一头雾水,当官好吗?还问父亲当官好什么呀?父亲说你这个傻子。我又问母亲当官有什么好?母亲说你还小,等大了再告诉你。我说你们刚刚还说呢,说财唐哥表扬我全村最聪明了。他们就笑了。
重新回到菜市场,天色是透亮了,雾仍然还浓,昏黄的灯光也还没有熄完,零星地还发出些光影来。目光所及的县城仍然朦胧不清。我们又在同一个位置停下来卖花生。母亲拿出糯米饼来,先分给父亲一个,父亲递给了我。母亲又拿出一个给父亲,父亲说:
“你先吃吧,我不饿呢。”
母亲说:
“你是高兴的吧,哪会不饿的。”
父亲说:
“路上吃过一个了,还饱,你今天塌的糯米饼大。”
父亲边说着一边接过糯米饼吃起来。母亲吃着我出门时吃剩的半个。我咬了一口,糯米饼不酥脆了,也凉了,咬下去韧性实足,咬不断似的,而且油腻味大了。我咬了两口就递给母亲说:
“我不想吃。”
母亲说:
“吃,吃,你先吃掉点,等花生卖完我们去吃肉馒头。”
我又接过勉强吃了两口,慢悠悠地吃着,心思又被满街的,似曾相识,却明明是不同寻常的香气所覆盖,眼珠子转来转去满街地溜。
父亲很快吃完了糯米饼,一吃完就对母亲说你跟志传在这里卖,我拎一袋到别的地方去,分开卖会快些。没多少时间,父亲却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一看是喜翁叔。喜翁叔也是靠石山村人,他是入赘到城里来的。他年年回家看望父母,跟父亲交情好,总要跟父亲喝几口。喜翁叔手里拿着三筒跟家里做的麦饼差不多的东西,只是厚些,像嘴唇肉般厚。一见着母亲与我,就把它们往母亲的手里塞。母亲死活不肯接。他们推来推去,用劲很大,母亲被喜翁叔推得后退了几步。看得出,母亲真是高兴坏了,声音也大了,真是亮出了嗓子说话,无遮无拦的样子,跟在村里说话的样子一模一样。
母亲说
“喜翁,我不要就是不要,你再推我们也不能吃的。”
喜翁叔说:
“这三个大饼你们不吃,那我回村里再也不去你们家喝酒。”
父亲掰着喜翁叔的肩说:
“喜翁,喜翁,我们要一个,要一个,两个你拿回去卖。”
喜翁叔笑着说:
“三个全部吃掉,我多卖两个大饼会发大财啦?”
父亲说:
“不行,不行,我们要一个,要一个。”
推来推去,喜翁叔最终没有强过父亲与母亲。因为,母亲答应收下三个大饼,然后就把两只袋子里的花生一并,一只口袋里留了一半要分给他,说你现在是城里人,样样东西要买的,花生也要买的,我们今年花生收成好,家里还有很多。这哪行,喜翁叔当然不肯收下。死推活让地又推了很长时间。母亲知道他不会收下了,就抓了几把花生,把他的两只中山装口袋装得满满的。他与父亲、母亲亲亲热热地说一会儿话,走了。
父亲把大饼递给母亲,母亲把大饼递给我,我接着咬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难吃。饼太厚,发泡,干燥难以下咽,油条也是酥油条,这也不是我喜欢吃的。但我还是嚼完了嘴里的饼沫。品了一下味,又回味了一下,酱香倒还不错。就因为留恋这酱香味,我再咬了一口,越嚼却越不是个味儿了。我把大饼摊开,酱发黄,涂满了饼子,很稀。我舔了几口酱,把饼还给母亲说不好吃,吃不下。母亲接过大饼,把大饼重新筒起来,随手递给了父亲。
父亲推了一下母亲的手说:
“你吃吧。”
母亲说:
“我刚才吃了半个糯米饼,饱,你吃。”
父亲看了看手中的大饼,对母亲说:
“你用手绢包一下,带回家去吧。”
天亮了,天空却没有露出来。
“今天阴天了。”母亲自言自语了一句。
父亲说:
“也可能是个雾晴天。”
我问父亲雾晴天是什么天?父亲告诉我就是早晨雾大,到九点多,太阳一出,又是个大晴天。母亲惦记着家里的事了,先是与父亲说着大姐会哭多长时间。父亲说哭一会就会停的。母亲说不会出事吧?父亲说,出什么事,她只是觉得委屈。母亲就说起两担花生了。担心大姐二姐择下的花生今天晒不了了。说话间,她把花生袋左右晃荡了几下,花生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母亲撮了一节花生,拿在手里看了看说颜色多白,会起价,太阳不好,晒几场不燥,就不会有这个白度了。然后,母亲剥开花生,把仁放到嘴里,“啪”,花生仁轻轻地发出一声响,被母亲咬断了,是脆生生地断开的。
她是听见了这声脆响吗?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妈妈。她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她说:
“多白的花生,节节饱满,一看就是上好的小京生。”
“小京生?”我惊讶不已,我可是第一次听见花生还叫小京生。
“对呀,小京生,没听说过吧?”她居然听出我惊讶声中的意思,“在明朝它可是向皇上进贡的呢,叫贡品!不懂了吧,小后生,看看,多机灵的小伙子,读书一定好,如果你能读到京城里去,可要宣传宣传咱们县里的小京生!”
“小京生还要宣传?大妈,你去过京城?”
她含笑点着头。
花生被这位老妈妈全买走了。我的眼睛一直看着她走进我们身后的那条小巷子,她慢慢悠悠地走着,走得很慢,慢得像这条小巷一样静谧,让我感到神秘无限。
回转看父母的脸色,他们乐呵呵的样子,那肯定又是一个相当满意的价格。
木柴卖完了,花生卖完了,我们该回家了。我第一次的县城之行就要结束了。我好像是有些失落的,第一次来县城的失落远远大于新奇。我甚至有些后悔来城里,早知这样不好玩,还不如让大姐来呢,她就不会哭了。然而,在心里,我是不死心的,我想,在县城的某条街上,一定有高楼大厦的,都怨这该死的雾,什么也看不清了。
正这样想着,父亲对母亲说:
“你跟志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大街上的人很多了,父亲没走几步,就隐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他在我的视线里交错着出现。父亲也没走多远,我的目光穿过人群仍然能不时地发现父亲交递出现的身影。返回来的父亲递给我一样东西,我从没有见过,它被卷起来的,有半尺长,拿在手里软绵绵,两头没有卷紧的部分硬脆如羽,有点焦黄,应该是烤焦的,微微的烫。我换了一只手拿着。
父亲说:
“你吃呀。”
我说:
“这个好吃嘛?”
父亲笑着做了个来抢夺的样子说:“不好吃给我吃。”
我连忙把它往嘴里塞,我先是轻轻地吃掉硬脆如羽的边端部,再一下子咬了一大口,一咬,很有韧劲。我使劲咬了一下,它就被我咬断了,咬断的时候还有软滑的阻力。香味很好闻,是麦香,熟透的麦香里还分明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香味,它更浓烈。我嚼了一下,停住了,我是被这股香味给震住了,这是我的口腔从未体味地过的香味,它是什么香?它是什么香?我又嚼了一下,这香味里又被我嚼出盐味的本香,它与那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香气混在一起,模模糊糊的让我似曾相识,却分明又是天外来客,我的味觉突然崩溃了。
“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真的不知道?你再嚼嚼!”
“好像有肉香!”
“还真会吃,是张好嘴。”父亲说,“是猪头肉,你没吃出来?”
“猪头肉?我才不信呢,猪头肉我吃过,没这么香。”我哈哈哈地笑起来说,“爹,你别骗我呀,告诉我它叫什么呀?”
“猪头肉饼筒。”
“猪头肉饼筒?”
“也可叫猪头肉筒春饼。”
“猪头肉筒春饼?”
“跟家里做的镬拉头差不多,也是麦粉做的,城里人做的,更好看,更香罢了。”
在县城,这条叫工农路的大街,在它与横街相交的东南角,一个叫梅湖饭店的店门口,第一次进城的我傻子似地笑着,快速吃着父亲给我买的猪头肉筒的春饼。眼前没有人来人往,没有大街,没有天空,没有城里的喜翁叔,没有财唐哥,没有多少还在内心里讨厌着的买柴者,也没有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妈妈,或许,这一刻我是忘记了父母在跟前看着我吃春饼的,尽管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还一边点着头。
快吃完时,我慢慢慢地松开春饼,看包在里面的猪头肉,是白切,带精带油。我用手指头点了下,肉皮有点硬度,我刚才咬着那股软滑的阻力主要来自于它。
还有几粒毛盐,粗粗的,晶晶亮。
我一吃完,母亲就替我擦嘴巴,擦得母亲满手是油,母亲看着自己满手的油,有些不知所措,举着手对父亲说还真油。然后,母亲把包着手绢的大饼拿出来,她把手上的油在大饼上揩了揩,重新用手绢包起来。父亲的神色似乎在母亲的动作里停顿了下,就又向刚才买猪头肉饼筒的摊位走去。回来时,父亲手里提了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也放着一筒猪头肉饼筒。父亲把它递给母亲,她把它与大饼包在一起,两个饼放在一起太大,手绢包不住它们了,母亲就拉起手绢的两只角系住了它们。跟它们一起躺着的还有一个糯米饼。
看母亲做完这一切,父亲用力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
“儿子,回家!”
空着手走路真爽,去的时候,三十里地我与父母大约走了近三个小时,回来时,走到双桥四洲堂我们歇着的时候,父亲指着半山腰的阳光说时间也就九点光景。我们从城里返回时,刚刚走到县百货大楼,楼顶的大钟又响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它响一下,我就数一下,我数得准准的是七下。在六点准的时候它就响过,响了六下,我也一下一下地数。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钟敲响,我知道,它敲几下就代表了几点。七点的钟声响起,我离它是那么近,那铛铛铛的声音直胀满我的耳朵,嗡嗡地发震。我在钟声里想起母亲走时跟二姐的交待,猪七点后再饲,兔草不要忘了,花生择完就在家休息。当然又想起大姐的哭泣。她哭了多久?
七点到九点,回程我们只走了两个小时,到家还有半小时,比去时少走了半个小时。
离开大马路,没走一小段,突然,山谷里响起一声尖厉的怪叫,震得我惊惶失措,我恐慌得一下子跳下一条高坎,它足足有三米多高,那也是一块花生块,花生已经挖完,天很久没有下雨了,脚下的泥土松软异常,双脚把土铲得四射。尽管土很松软,我还是觉得脚下蹲得很重,脚踝隐隐阵痛传来,我倾身向后摔倒。我可顾不了那点隐隐的阵痛,灵活地爬起来,又冲向第二块土地,这两块地之间并不高,也就一米多些,我身轻如燕地跃下。就在我跳下第二块土块的时候,父亲也连跳两块地块,追上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
父亲说:
“不要怕,不要怕,儿子。不要怕。”
却是哈哈哈大声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抚着我的胸口,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这时,一辆涂着蓝白相间颜色的大客车轰隆隆地从山谷里开出来,尖利地响着嘟嘟嘟的喇叭声,屁股后面扬起浑黄的尘土向八里村方向驶去。
父亲是笑得太开心了,他的眼角笑出了泪水来。母亲也站在上面笑着。我是丢人丢大了,我在心里埋怨自己,平时总爬上高高的后门山去看大客车,你个胆小鬼,你个牛鬼蛇神纸老虎,居然被它吓得如此丢魂失魄。
回到家,弟弟姐姐们都不在。母亲看了一下屋里,花生已经择完,花生杆已经捆好,它们整齐堆放在堂屋靠东的地方,挨板壁放着。这两担花生真不错,满满地择了一大竹篮,放在道地的沿口上。这是大姐的细心,知道母亲要回来洗的,放在这个位置最合适了。桌子上还放着三大碗凉白开水。我拿起一碗就大口地喝着,父亲提醒我不要被噎着。母亲没有喝水就出门去找两个弟弟了。不一会儿,他们被找回来了,嘴里嚷嚷着要吃,要吃。母亲已经告诉他们带好吃的回来了。父亲问他们两个姐姐呢?他们说两个姐姐去后门山拔草了。母亲对父亲说:“叫她们不要去的,她们又去了,这两个孩子。”
父亲笑了笑,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会做,懂事,还不好呀?”
两个弟弟一个劲儿喊要吃,要吃。
父亲说:“去,把姐姐们叫回来,她们回来了才能一起吃。”
两个弟就一溜烟跑了。
大姐与二姐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母亲问:“你们拔草去了?”
大姐说:
“刚刚出去没多少时间,才拔了半篮。”
母亲定起神看了看大姐的眼睛,又看了一下父亲。父亲的眼睛也看着大姐。二姐一进屋就很高兴地说:
“爹,妈,你们饿了吧,我们还剩了两个糯米饼呢,我拿来给你们吃罢!”
父亲与母亲的神色愣了一下。
二姐说着走向灶台,提起陶镬里的小镬盖,梗架上放着两个糯米饼。二姐一手给母亲一个,一手给父亲一个。然后说:
“还有点温呢,是大姐放在陶镬里的,她说怕你们回来凉了。”
父亲把糯米饼递给了母亲,母亲收了起来,打开介橱的门,放了进去。放好,她关上门,回转身说:
“给你们吃好吃的!”
母亲先是把大饼拿出来,用刀切成两半,一半递给大姐,一半递给二姐。然后说,你们坐到门口去吃吧。大姐与二姐拿了大饼走了出去,坐到门口的长条石上去吃。等大姐与二姐走出门口,母亲取出了猪头肉春饼。切的时候,母亲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很坦然,我知道,我是不应该再吃它了,虽然我很想吃。母亲却把春饼切成了三块,我看着她切的,我心里一阵狂喜,我真的还能吃到它呢!母亲先是叫过来二弟,递给他一段,叫他坐到屋子里的桌子上去吃,再叫小弟,递给他,也叫他坐到桌子上去吃。母亲拿起最后一段猪头肉春饼,眼睛却是看了父亲一眼。我没有注意到母亲看了父亲一眼,正要伸手接,母亲放下猪头肉春饼,一刀把这段很短的春饼一切两段。
两个姐姐还坐在门口吃着大饼,听声音,她们还在跟村里的两个小朋友说话,话音有些含糊不清。
那个阳光足足的上午,母亲走到门口把两个姐姐叫回屋里,她们与两个弟弟一起,一边慢慢吃着猪头肉春饼,一边听着父亲讲述我被大客车吓坏的情形,屋里哄堂大笑的笑声久久没有停止。三十年过去了,它是如此的清晰,笑声没有一点走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