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在心灵纯净的人那里找到了故乡——黄曙辉诗歌文本中的唯美回归
2012-11-24黄恩鹏
■ 黄恩鹏
一个虔诚于内心宗教的诗人,他(她)的思想体系,绝然离不开三个基本要素:知者。行者。言者。这三个基本要素,对其创作至为重要。如此,在诗歌写作中,要想成为自己心灵的帝王,就须对一切存在着的自然与生命本体,进行独立思考、剖析,立言,立德。但是,何谓独立思想?陈寅恪先生说的最好:“不采苹花即自由”。多年来,这句话让我时时扪心自问,更让我省检自身的写作态度,自己为着什么而写作?到底是不是为着心灵而写?到底有没有功利的驱动?人生俗世,身上不免要蒙垢积污。但作为诗人,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如若不能化育别人,起码也应以诗句洗涤自己的内心,总是可以的吧?更何况在当下,诗人无法与圣者类比。但是,现实在向诗人提出更苛刻要求的同时,也对诗人提出了诸多问题的挑战:诗人是否明晰“在寺之言”这个最基本的道理?是否知道自己作为灵魂的代言者所起的作用?否则是否配写诗?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想,诗人必须如圣者那样,为卑微的生灵代言,为弱小的魂魄祈祷,为多难的大地立碑洗礼。它是诗性的,也是神性的。
黄曙辉是一个勤奋耕耘的诗人。他几乎天天都在写作。他曾对我说,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来了。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作。在我看来,他每天早起,是在“以诗洗心”。早上的空气是清新、纯净的。这也说明他的内心纯净,笃于思索。那由思索得来的灵性文字,如同早上树叶上的露光,鲜润、生趣盎然。心灵纯净的人,才有更多的诗情。那是一种思想自由、勃发生命的能量和劲力。这股子能量和劲力,让他时时刻刻不忘锻铸、修炼自身,让某种“纯净的诗性”回归到诗的本体之中。因此,在黄曙辉先生的诸多诗歌文本里,我读到了诗性与神性合而为一的所在。翻阅大量的灵心峻发之作,不由慨叹:曙辉乃真诗人也!
有时候我常想:在这个时代,我们的诗歌到底能起到何种功能?我们的诗歌之劝诫和感化的力量何在?一些平常的事物能不能好好思考一下,让其入诗?对于诗人来讲,每人的文化积淀不同,思考的向度亦不同。“那时 我从秋天的斜坡上走过/远处的稻谷金黄 丰收在望//遍地英雄下夕烟 熟悉的场景/仿佛一张约略有些褪色的相片”(《我从秋天的斜坡上走过》)这种纯净于梦境般的回顾,确乎有些忧伤了。然而,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间,诗人该如何看待这块峥嵘的大地?没有精神的躯体是不存在的,而所有的精神形态,又都是一个人的外在体现。
我想到“历史感”这一个问题。何谓历史感?我曾在《诗创作不应忽视历史感》中这样写道:“历史感使一个作家或诗人意识到自己与此时代与彼时代的关联意义。所谓的历史感,它不是陈旧的与崭新的,也不是传统的与现代的,它其实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所面临的,即是祖先所曾经面临的;我们应该从风尘里的自己,看见祖先的浴满沧桑的身影。历史感绝非凌虚之物,它是人类集体的记忆、时代大文化的把握与考量。”对应着诗人内心所想。此大地与彼大地,多少灵魂被殒逝、破败的肉体而带走,多少灵魂又因肉体的殒逝、破败而存活?那些睿智的言说,似乎要比一些表象肤浅的夸耀深刻得多。“……我的江山辽阔/每一个汉字就是一座城池/每一个句子就是一座长城/我用它们圈地屯兵开垦//纵然耗尽我一生的光阴/也无法将我的江山走遍”(《我的江山》)在现世社会,当庸俗变成了规则,当规则可以随意按主观意志改变时,我们还能有怎样的思考令一个个昏然的行为豁然醒觉?我们在写一个民族集体的精神状态时,是否忽略了我们自身心灵对于历史的涤荡作用?
墨西哥作家塞尔西奥·皮托尔在《逃亡的艺术》中说“一无所有或者所有甚少的地方,臣服是不可避免的,惟一造出来的,是庸俗的荒漠。那些从来不掩饰对一种鲜活文化所包含的风险的轻视态度、不掩饰自己对想象力和游戏不信任的人们,可以感到心满意足了……我相信:即使没有读者,诗歌也不会被发配他乡。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念,活下去是无法忍受的。”这当然是对于我们诗人寄予的最本质的愿望,他能在静夜,在自然的怀抱里悲天悯人,足见其诗情所向了。而纯净的“唯美回归”,该是向着古典的浪漫主义方向开掘,使文本更为透彻、朗碧,彰显出玲珑立体的景象。于是,那些美好的描述,多是我们很久失去的向往所在——“月光浸泡着一地的落叶/在林子里/我不敢移动脚步/我的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会有安静的落叶在脚下呻吟/并且将会有月光/水一样湿透/我的每根神经”(《月光浸泡一地落叶》)月光之虚,冲撞着一地落叶之实。确乎也是一种力量,把这一地落叶泡得“水一样湿透”,而我的移动,为何能让那些卑微的落叶呻吟不已?痛物,也是痛己,更是痛心。因了我之移动,落叶才发出呻吟。这种对于内心的审视,是一般的诗人少有的悲悯。是的,这是诗人最最敏感的地方,被他于沉静宁谧的夜晚,以月之魂的触碰,而变得痛疼、凄美和绝望,也变得伤痕累累了。我在想,诗人们,谁这样的痛悲过那些微不足道的、无生命的落叶,恐怕谁也不会这样的发现过、感叹过、忧伤过。但,曙辉,确实与这一地落叶一样,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我曾经也是这树林中的一株/一场雷雨在夜晚改变我的命运/如今我只剩下无枝无叶的几根傲骨/在月下落叶的沉默就是我的沉默/它们的伤痛就是我的伤痛/今夜我站在林子里悼念/如水的月光将我变成/海湾里漂浮的一片小小的落叶”,最后的一句很奇谲“海湾里”,为什么?从文本的内在精神向度上,可以判断他是在以一种大来衬托着一种小;以一种广缈来衬托着一种逼仄;以一种大的生命律动来衬托一种小的生命开示。这不能不说给人带来了更大的生命触痛、更多的向善劝诫。“一片小小的落叶”,是我,亦是你、是他。命运如此转萍飘蓬,不堪一击,就连月光,也都这般的轻灵虚幻,都能将之击伤,还有什么不能够让命运改变的呢?
读这样的诗,我的内心深处有种什么东西被深深蛰痛着。诗,成为一种洗涤灵魂的水流,于你于我来说,也许正可慰藉失落的精神天地。苦与乐,是诗人必然品咂的两种人生况味。如果没有这两种生命体验,那么他(她)的人生没有挫折的“疼痛感”,其诗也索然无味。而在苦痛与欢乐过去之后,对人生一种淡然的力量,就会升腾在侧。那么写作也会表现淡然、平静。于无声处静等惊雷勃发。那积酿许久了的雨意,自会婆娑在天上。这种平静中蓄积的苍天伟力,也许更会撼人心魂。如同尼采所阐示的苦与乐,一定是有着“必然有的要素”。然而,尼采又能把这种必有的要素,添加了一个重要的解释,就是:不经历十分愁苦,是达不到这些要素的。且这种愁苦,是整个民族或人类的愁苦,是集体记忆,而非个体记忆——“试看那些最优秀、最完善的个人和民族的历史,请问有哪一棵大树长到这样骄人的高度没有经过风霜雨雪?请问,厄运和外界的阻力,某种仇恨、妒忌、怀疑、顽强抵制、强硬反对、吝啬、暴力,难道不都是有利的条件,无此则任何伟大,即使是美德,也难以成长起来?”
因此,黄曙辉在抒内心之感喟时,就多了一分从容、淡泊。如他在《写在纸扇上的高山流水》这样写道:
现在 十年一觉 我无梦
重拾年少时破旧的衣衫
薄幸之名与我何干
我只养一潭清水
在晚间 独照魂灵
所有的花落花开 一切听便
我在时间深处遍种兰草
有点阳光 不要拒绝
在日光不能照射之处
一样怡然 悠然
蒲葵之扇可以随意轻摇
纸折扇写满内心的高山流水
当然 琴音里必须有兰花的香氛
忘情时 可以吹响口哨
击拍子虚乌有的钟鼓
物象的土壤与心灵的水脉相融合,定然会有些许感怀。生命中没有了怨忧,有的是一份风雨欲来内心淡定的从容。这份心态,是一个大诗人所具备的素质。冷抒情,往往要高过于热烈的呼喊、狂放的歌吟。那份淡然,在这种自然的酿发中,衍生出自然而然的生命之本体力量,诗性也自然美妙。这也许正是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对于自身命运观照。以我为轴心,是从本体出发,为客体的自然找到一种对应言说的镜像;以自然为轴心,变客体为本体,为主体在自然里寻绎到锲合于人生本质的所在。那么,诗在这时,就会发酵成可以让生命酩酊的沉醉。
上述语境中,全部构成了的语言因素、个体情绪、冷抒情的尺度、倾向性预谋的动因,揭示或者预言,都在语言中较好运用着。语言镜像玲珑、立体,如同罗伯特·格雷夫斯所说的那样,作家(诗人)的基本职责,就在于不停打磨话语、发掘话语、站在话语的角度说话,运用话语,战胜话语。在对语言的把握中准确掌控着意境的流漾。如此,对于一位成熟的诗人来说,可以随手拈来或者随时进行创造。以语言来运载语境,以意义的指向来锻造纯粹的诗艺本身。
另外在当下,文化裂变呼唤人类精神的放达与飞迸,以及之后的重建与复归。那种由历史感所生发的民族精神、对生命虚浮的扬弃,永远是一代人思索的问题。但是,我们如何能从无根状态中超离出来走向坚实的精神基座。这确是有历史感的诗人思考的大课题,也是诗人的宿命与之对峙的精神壁垒所在。但是,我们——作为现实的人,总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那么我们如何以强劲的生命崛动来关注自身的生命意义?
再如他的《菊花饮》:“这些菊花/跋山涉水/从千里之外赴我的约会/它们是经历过严霜的君子/内心的清芬正是我的向往//我用高山的流泉冲泡/体内沸腾的血液浩浩荡荡/有一些火需要慢慢熄灭/秋野的黄菊和我同样姓黄//尘世太多纷扰太过苍茫/我用菊花之魂洗心洗肺/流水从我的骨头里滔滔而过/清风吹拂我的骨头也有菊香”。不仅仅是文辞之美,还内蕴着庄子“天人合一”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里,“天”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代表上天,它更多的,是自然万象的总体。从一瓣小小的菊花的香芬出发,诗人黄曙辉确实找到了与自然之象共融共生的“一个美好的去处”。在这里,“我”体内有这菊香,那“菊的香芬”中有我的浩荡血液这两种生命本象的辨析。人与菊,本体与客体,就这样被融合在了一处,天地于一瞬间,生发了大美。那璞玉般的美,剔透、温润、净洁,闪烁盈盈泠泠的辉光。一杯菊花饮,烁映着内心清冽的闪电,已然足矣。因为它带给生命的,不仅仅是润泽身心的舒泰,还有更为深刻的浸透:对于灵魂的抚慰。这一杯菊花饮,让“我”与物的界限,从此相融,不分彼此了。而诗的倾向性预谋,则有了一种“唯美回归”的精神本质力量。
这种与自然一同行进着的生命融合,在他的《苦茶》里也有所呈现:
它一生也许过于短暂
对照组中,4例恶心患者,3例呕吐患者,3例腹痛患者,2例皮疹患者,1例腹泻患者,并发症发生率是12.03%;研究组中,有1例恶心患者,2例呕吐患者,无腹痛、皮疹及腹泻患者,并发症发生率为2.78%,研究组较对照组更低,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
这些早夭的苦涩用铁砂锅一炒制
就成为绝世的药
医治每日的舌苦喉干和内心郁积的火
它们的苦是不能言说的语气助词
不能言说的沉默用紫砂壶盛着
饮下三盏便通体舒泰茅塞顿开
沉默的泥土从不说话
它们在沸水中溶解前世今生的烦闷
渗入体内的药液将化解尘世的忧愁……
这种以卑微观卑微,我与物、本体与客体的“界限模糊”的写作状态,在中国古老的诗学中也许不泛鲜见。但曙晖更能以晓畅的笔触,来诠释一种“生命之痛”,来切入这种唯美,确乎令我感动、击案叫绝。从某种意象上来说,它属于一种生命的超验。而超验的诗歌,本身就要求诗人以唯美来回应本质的诗性。超验主义大师爱默生,就曾在论《诗人》一文中,就有关诗的想像力的论述时这样阐示:“事物转化为诗歌,正像它们转变为更高级的有机形式一样。每一种事物之上,都存在着自己的精灵或灵魂,如同事物的形式被眼睛反映出来一样,事物的灵魂则被诗歌反映出来。”这种“物我映照”在黄曙辉的诗作里比比皆是。《我是一枝干枯的芦苇》、《一条蚯蚓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鸟声》等,都是如此。
事实上,文学的思辨更多的是来自于哲学的思考。苏格拉底在《卡尔米德篇》中曾告诉我们:灵魂的病痛可以被某种咒符来袪除。我想,这些咒符,其实就是唯美的诗性。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诗歌里的语言之节制和意境的营造,是离不开诗人内在醒觉的。在我们的意识里,总是把自然与我们分离开来。这是不对的。事实上,我们也应该是(实际上就是)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柏拉图把世界称之为一个动物,蒂迈欧断言植物其实也是与人一样,有着动物的本然的属性特征——“人是一棵树,他健壮的根/从顶部长出来”诗人与诸神一样,能把神秘主义带进他的审美视域,已然证明了物象的原本意义群是存在的,而不是空泛虚幻,是一种“物化”审美。在参悟中得以纯化生命的纷繁意绪,从平常事物入手,干净地留住诗意的存在。即使是一粒雨,也会催开一朵鲜嫩的花朵,从而让诗性得以存活。黄曙辉非常好的把握住了这一点,这让我感到欣慰:
我相信那些都是最美的珠宝
我用湛蓝的天空当布
包裹那些鸣叫
不愿有一粒遗落在太空
——《鸟声》
这不仅仅是一种诗性的抒写,也暗喻一种本体力量。诗歌写作,就应有这种力量。诗歌,以一种高尚萦怀于梦境。但是,这种梦境般的美好,是在自然的大场景中体悟的,而不是在温室或者角落里被授予的。它是天地大美在人内心深处的映照,是真理所向,是里尔克所说的“一阵风”。在诗性的周围,每一座山峰,一缕清风,每一条河流,都有着相应的神灵驻守。而作为凡人的我们,是否能够辨析或看得见这种神灵?在诗性回归唯美的指向里,原象的意义群存在于每一处自然景状里。对于一位以唯美为创作圭臬的诗人来说,诗生活每时每刻都在不断提醒着他。每一株花草、每一声鸟鸣,都有着其独特的存在意义。这意义只有我们以诗性的心灵聆听才能明晰,读透它的原象。那大自然之伟大的召唤,注定了诗人要沉醉在对生命、自然和时空永无休止的探赜索隐和追问之中。当然,这需要的是心智的灵光,它能点燃起虚空的火焰,为远方之远而歌,为近地之近而唱。面对苍茫的大地,也许,黄曙辉和诸多诗人一样,面对神圣的梦想,寻找到最能接近本然意蕴的歌唱,从而为内心的醒觉,找到了一个“可以言说”的动因所在。除此之外,别无他途。那是一种精神意义上的喻象,完整着一种铭心刻骨的痛楚:“最初 你如一盏若有若无的萤火/你在飘着野菊花气味的河边/用夜色中河水的呢喃 婉转地/将一些微妙的信息传递给我/于是 我收集月光里的露水沐浴/裹着云衫去我的帝国朝觐”(《你是我骨头里的灯盏》)、“有什么江山值得我起早贪黑/有什么景色比得上你的眼睛”、“哦 因为你 我的十万里河山沦陷/你睫毛上露珠闪烁 我却坠入空茫”(《隐匿于一朵荷花的露珠深处》)、“我所能做的 就是将你/变成隐喻 变成藏在绿荫深处的鸟鸣/你要时时啼啭/即使当我潜入梦的深海/你也要随我一起下沉/沉到暗无天日/沉到一粒鸟鸣能够炸开宇宙的宁静”(《我将你变成一个隐喻》)。等等,皆从一定喻义上,完成着诗性的唯美回归。
但是,什么样的诗人才是最好的诗人?什么样的诗才是最好的诗?我以为,当今诗坛之优秀诗人,他(她)应该是一个打造出语言银器的优秀工匠。因为那些诗歌,会照彻暗夜的心灵故土,不至于迷失对芸芸众生的悲悯情怀!诗歌,对于我们来说,从来就应是一种信念,一种浇灌天地的精神涛流,一种让某种迷蒙回返的宗教。如同巴勃罗·聂鲁达用最简单的比喻所言:“诗人并非命中注定地要比从事其他工作或职业的人高明。我常说最好的诗人,就是每天为我们提供面包的人:离我们最近的面包师,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上帝。他要完成既高尚又平凡的工作,作为公共义务,他每天都要和面、装炉、烘烤、送货。”
谁说诗歌没有故乡?诗歌在心灵纯净的人那里找到了故乡!我读黄曙辉的诗歌,就有这种感受。另外,他的《无法走进虚掩的柴门》、《当痛与痛相遇》、《陶罐在春天破裂》、《有谁知道一朵花绽开的痛》、《闭上眼睛倾听流水》等等,都从一定的语境上,开掘出了“唯美回归”之精神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