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有灵魂就好了
2012-11-24陈启文
■ 陈启文
你为什么如此恐惧
只能用原罪来解释这种难以言状的恐惧感。索伦·克尔凯戈尔是一个典型的自恐症患者。他是一个孽种,他出生贫寒的父亲靠经营羊而致富。一个穷人在突然拥有了财富之后会变成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这时候特别需要有信仰来让他保持理智上的清醒,但很不幸,他没有信仰,他诅咒上帝。这样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换句话说也是为所欲为的,他还想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他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他想占有家中的女佣,在遭到拒绝后随之便转为强暴,可怜的克尔凯戈尔就是一次强暴的结果,一个被强暴后的女佣孕育这样一个结果,在孕育一个胎儿的同时她是否还孕育了怨恨和恐惧?女佣生下了他,生下了一个先天就带有生理缺陷的畸形儿,驼背,跛足,体弱多病,在七个兄弟中,他是最小的一个,他也自认是个孤独的例外——另一个。
这样一个畸形儿的诞生让他父亲第一次感到震动,这是否就是他诅咒上帝和实施强暴的报应?如果真是报应那就远远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他的后妻和五个子女一个个都先他而逝,这让他终于开始忏悔了,他深信这是上帝特意使他领受无穷的痛苦和孤独。他为自己早年诅咒过上帝以及有过强暴和通奸行为而自认有罪。他甚至放弃了经商,而成为了一个牧师。他的这种忧郁而又无从赎罪的心理也像病毒一样感染了他最小的儿子。他从小生性孤僻内向,行为怪诞,他是无辜的,然而他和父亲一样终身都为有罪和受惩的宗教情感所支配。他从小就染上了忧郁症,以为自己有两个原罪,自己死了之后会下地狱。这种担忧又让他非常怕死,他必须尽可能地推迟下地狱的时间,那就是必须活着。从小到大,他就被这种死亡和下地狱的心里折磨着,那种极度的恐惧长时间压得喘不过气来。由于父亲所犯的罪孽,他预料上帝会再一次给父亲带来惩罚,这个惩罚就是让他死在父亲前头。他甚至预算到了自己死亡的年岁,死在三十四岁之前,那是耶稣的受难的大限。这样的忧郁、恐惧和焦虑,让他整个生活都是悲观的,宿命的。
或许就是在这样的恐惧和焦虑中,让他开始思考人的存在,他将人的存在描述成三种不同层次:感性、理性和宗教性(或称审美,伦理,宗教),这是一个逐渐递升的过程,感性的人或是享乐主义者、或是热衷于生活体验的人,他们主观而具创造力,对世界没承担、没责任,觉得人世间充满可能——他父亲就是在这个层次上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理性的人则是现实的,对世界充满承担和责任,清楚明白人世间的道德、伦理规条。因此,有别于感性的人,理性的人知道这世界处处设限,充满着不可能。面对不可能,理性的人就只有放弃,并永远为失去的东西而悲伤。这个时候,人只有靠着“信心的一跃”进入最高的人生境界,也就是神性的、宗教性的层次,相信在无限的神中凡事俱有可能。他认为,尽管理性非常明白事情之不可能,但只有看似荒谬的信仰,才能使人重获希望。
那么,克尔凯戈尔是否又达到了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呢?只能说,他发现了,但难以抵达。但他在那个时代无疑已上升到了宗教心理学和哲学的最高境界,直到今天这个人依然是公认的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后现代主义的先驱。这是强暴的另一种结果,连他罪孽深重的父亲也始料未及,一次强暴诞生了一位天才。而恐惧却并未因此而减轻,而且比忧郁更难排除的,他可以以轻浮放荡的花花公子形象来掩饰自己的忧郁,但他在短暂的一生中也无法掩盖频频发作的恐惧,尤其是在他三十四岁之前更是惊恐不安,一个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如此恐惧?这是他对自己的提问。他除了在父亲身上找原因,也在自身找原因。但他绞尽脑汁地寻找恐惧的原因却又没有任何原因。事实上这是一个到了现在也无法完全找到答案的问题,也许是人类永远的一个追问。
在克尔凯戈尔二十四岁的时候,一个叫雷吉娜(RegineOlse n)的十五岁的少女爱上了他,两年后,两人正式订婚。克尔凯戈尔觉得应该把自己内心的恐惧、忧郁和焦虑告诉未来的妻子。可是当他把自己有两个原罪、将来会下地狱的真相告诉雷吉娜的时候,十七岁的雷吉娜只是天真地莞尔一笑。克尔凯戈尔突然觉得,他不应该把自己内心的痛苦分担给这位天真纯洁的少女,为此,他不惜亲手断送了自己一生中最珍贵的爱情,但他不但没有摆脱恐惧感,换来的却是双重的痛苦。一直到他去世,在他的日记和著作中,他和雷吉娜的关系一直都是他自我折磨的主题之一。他无法以感性的方法解除内心的苦闷,亦即无法以感性的方法来实现自己的存在,因此他认为排除心中苦闷的出路应该是属于思想的层次,把一切都往真善美的身上推去,把人性、具体人生的所有苦闷和痛苦都存而不论。
然而,既已存在,又何从摆脱?
像克尔凯戈尔这种自恐症患者大多是高度敏感而又极端脆弱的悲观主义者,忧郁,多疑,性格乖戾,习惯于孤独的沉思,也很容易走极端,但他们很少走向自杀的极端,他们比一般的人更怕死,很少有精神彻底崩溃的。精神很容易彻底崩溃的,倒是那些什么也不怕的人,像海明威,总是给人一种强有力的感觉,但说崩溃就崩溃了,一枪把自己给崩了。人性的复杂由此可见一斑。不过,自恐症患者虽说不会自杀,但也极少有高寿的,这也怕那也怕,自己也要把自己吓死了。
卡夫卡也是典型的自恐症患者,总是幻想找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渴望有一个藏身的地洞,每日躲在里面,可以写作,饿了会有人从洞顶吊饭菜下来吃。这其实也有危险,要是饭碗砸在头上了也会殒命。还有叔本华,也是一个被恐惧折磨和困扰了一生的是德国哲学家。如果说克尔凯戈尔的恐惧来自原罪和地狱,卡夫卡和叔本华的恐惧则是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叔本华每天睡觉时,手边总放着一支上好子弹的手枪,随时都可以对入侵者扣动扳机。连理发师的剃刀他也怕得要命,他感到自己周围蛰伏着各种危险,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和杀手。他一辈子不敢把自己的脖子交给理发师,都是自己给自己理发、刮脸。他继承了父亲的遗产,这让他总是提防着有人对他谋财害命,他从来不用他的母语德文记载自己的财产,而是用谁也看不懂的古希腊文和古拉丁文。但死后,按他的遗嘱,将所有财产捐献给了慈善事业。这无疑又是一次慷慨无私的奉献。奇怪的是,这个一生惊恐不安的人,居然活过了古稀之年,这在自恐症患者中算是罕见的高寿了。他一生那么悲观,却认为即使活到八十岁死也是太突然了,只有活到了九十岁,生死才和谐合一。
克尔凯戈尔就没有叔本华这么高的期待也没有这么幸运,这个被恐惧折磨了一生的天才,像他自己所预料的一样短命,但他比自己预感的寿命多活了九年,也就是说比耶稣多活了九年。耶稣去了天堂,他呢,是否真的去了地狱?
谁能让一只公鸡停止啼叫
每个人都渴望宁静,就像我现在,那种尖锐刺耳的电钻声和闷雷般的砸墙声就在我耳朵边上一直不停地轰鸣,它来自邻居家正在装修的房间,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不知还有多久才算完。在电钻声短暂的停歇中,我听见了致爱丽丝,钢琴声,但这声音早已被反复复制和强调,从六楼到二楼,从ABCDE座的每一扇窗口,传来的都是致爱丽丝,贝多芬的一首钢琴小品就这样变成了喧嚣的狂轰滥炸,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在家长和他们钢琴老师的逼迫或诱惑下,像老单身汉贝多芬渴望爱情一样渴望成为钢琴天才,他们弹出的致爱丽丝已经到了勾魂摄魄的程度。我请求他们能给我片刻的宁静,他们以为我是个疯子。
那个可怜的哲学家康德也遭遇了我同样的困境。他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沉浸得太深了,常常会忘了时间,忘了自己,但他常常被邻居家一只整日啼叫不止的公鸡打断思路。同我们现在相比他其实很幸运,那时还没有装修房子这种强大无比的噪音,如果他听见了,非疯不可。他是德国古典美学的奠定者,但他对一只公鸡的啼叫却感觉不到有任何古典美学的意味,就像我在孩子们苦练出来的致爱丽丝中感受不到丝毫美丽、单纯而活泼的少女性格的音乐形象。没有任何美感,只有彻头彻尾的噪音。我宁可听十只公鸡一起啼叫,也不愿意听一个孩子在我的头顶上弹致爱丽丝。谁能让一个孩子停止弹奏?我已经反复交涉,最终的结果是用棉球堵住自己的耳朵。谁又能让一只公鸡停止啼叫?那个深藏不露的老单身汉,是的,又是一个终身未娶的老单身汉,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走出了他思想的圣殿,一个精神巨人,一旦走进现实世界,立马就变成了一个不足五英尺的矮个子。他开始和他的邻居交涉,他很理性,也很冷静,像他的哲学一样,但还是让人觉得十分滑稽可笑。康德向他的邻居请求,他愿以高价买下那只公鸡。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但那位邻居却执意不肯割爱。他们用奇怪的目光看着这位理性得近乎刻板的矮个子,实在难以理喻,一只公鸡的啼叫,何以会打扰他的生活呢?
在反复多次交涉之后,康德无可奈可,只好搬家。这也是我此刻的想法。康德需要搬到一个没有公鸡啼叫的地方去,我想要搬到一个没有电钻声和致爱丽丝的地方去。康德搬走了,假如时光倒流两百年,你也许会看见一个不足五英尺的矮个子,东普鲁士柯尼斯堡一条栽种着菩提树的小道上悠闲散步,时间是每天午后三点半,就像精确的钟表一样守时,风雨无阻。他散步时闭口不言,只用鼻子呼吸。后来有人说,他的《纯粹理性批判》的前半部分,文字间充满了烦躁不安的噪音,大概就是那只公鸡的啼叫声吧,而后半部则充满了静谧幽深的思考,如同把你带入了一条宁静的林荫小道。在康德的墓碑上,刻着他这部书的最后一章中最经典的几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我想把这几句话转告每个弹奏致爱丽丝的小朋友,练习钢琴不是从简谱和五线谱练起,而应该从这几句话开始。
另一位哲学家叔本华的脾气就没有康德这样好了。他听到的不是一只公鸡的啼叫,而是几个女房客在公用客厅里像母鸡一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叔本华的火爆脾气是有名的,不过他没有立刻发火,先是耐着性子劝她们退出去,或者小声点,在连劝了几次之后,还是有一个叫玛露克杜的女裁缝坐在哪里一动不动。叔本华一气之下,便去拖她出去,在拖拉与挣扎之中,那老妇人摔在地上,也有更严重的说法,叔本华把一个女裁缝推下楼梯,但结局都一样,这个老妇人一只手骨折,落下了终身残疾。一件发生在哲学家身上的事件,最终只能请世俗的法庭来裁决,法官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哲学家,需不需要什么宁静,最终判决叔本华终身供养这个老妇人。好在,叔本华从他自杀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一生过着优裕的生活,也有钱来整整供养这个老妇人二十年。玛露克杜死时,叔本华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在日记中写道:“老妇死,重负释。”
由这件事牵涉到叔本华对女性的态度,他对女性的太多在他生前死后都颇受人诟病。在叔本华的论女性的文字中,他认为女性“既愚蠢又浅显——一言以蔽之,她们的思想是介于成人和小孩之间”。叔本华和他母亲的隔阂也非常深,他母亲是当时颇有名气的作家,与歌德等大文豪都有交往,但叔本华和母亲最后闹得母子恩断情绝,关系彻底破裂。这是题外话,算是对一个偶然事件的某种潜意识的解释。
从一个沉思者的角度看,宁静是一种境界。它与寂静不同,寂静太冷,太空,隐含着肃杀之气。而宁静是一种温和恬静的氛围,似有如水的温柔漫过心灵。这种感觉最适合思想者,透明得可以看见灵魂深处的东西了。每个人都渴望宁静,但一个人又很难进入真正的宁静之境。好不容易渐入佳境了,却又被某种外在的声音打断,这就太令人恼火了。叔本华专门写过一篇论噪音的文章,从中发现他对各种噪音对非常烦躁恼怒,连跃马扬鞭的声音也非常讨厌。康德则在一篇《论活力》的文章中说,“那些以敲打、锤击、翻滚某物的形式出现的生命力的剩余,使我一生中的每时每刻都在为此而痛苦不堪。”很多大师级的人物都深受噪音之苦,纳博科夫说他要住绝对安静、没有流行音乐的房子。旅居美国的女作家张爱玲也想有一个宁静的晚境,为此她谢绝了一切记者的采访。她愈是把自己幽闭起来就愈显得神秘,一位无孔不入的女记者搬来作了她的邻居,张爱玲总有出门的时候吧,只要张爱玲的门吱呀一响,女记者就像猫一样溜了出来,跟踪她。连张爱玲放在门口的垃圾袋也不放过,由袋里的果皮,女记者可以分析张爱玲喜欢吃什么样的水果,由一些女人用具,可以分析张爱玲用什么牌子的口红、脂粉,进一步推论出她的精神状况和生活状况。张爱玲不但得不到宁静了,连隐私也没有了。她也只好像康德一样,搬家。不过,还是伟大的海明威先生最干脆,他在埋头写作时,听见孩子们在花园里吵闹,喊了几次还是吵闹,他摘下墙上的双管猎枪,砰地一声,打破了所有的宁静,但接下来就会有长时间的宁静了。海明威最后就是用这杆猎枪结束了自己,他也就终于获得了永远的宁静。
在叔本华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早晨,他像往常一样起床,洗完冷水浴,然后独自坐着铺着雪被桌布的小桌上享用他的早餐。他是否知道那是他最后的早餐?一小时之后,当佣人再次进来时,看见他已经靠在沙发的一角,永远的睡着了。嘘,别惊动他。他走得真安静。
如果只有灵魂就好了
灵魂的真实性一直处在怀疑和追问的状态。如果说它真的存在,也始终处于一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莫名状态。你看不见灵魂在哪里,但即便一个人在十分清醒的时候,也时常会做出一些非常怪异的举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不是有意识的举动,这是灵魂的动作。有人因此推断,这也就是灵魂的真实性,用荣格的说法,是灵魂的现实性。它不但真实,而且是存在于现实中的。
荣格是弗洛伊德之后的另一个心理分析大师,他深信许多人具有超心理能力,其中就包括他的外祖父,——神学家萨姆艾尔·普拉伊斯贝尔克。萨姆艾尔不但亲眼看见过幽灵,而且能同灵界沟通。他死去的前妻,每周都要造访他,在他伏案写作时,前妻的亡灵像活着时一样,会从他身后探到他的肩头来读他正在写的东西。
荣格当然不是要让我们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什么鬼魂或幽灵,而是在强调现实中的人暗藏着尚未开发出来的一种潜能,他认为这是超越个人灵魂存在的关键。这很重要,很关键,荣格不是探讨有没有鬼魂或幽灵的问题,他的立足点还是人,人后面的那个人,——作为灵魂而存在的人。按他的意思推测,作为躯体而存在的人和作为灵魂而存在的人合二为一时,这个人就是活着的人。当一个人的灵魂永远离开了他的躯壳,这个人的生命已经死去,但他的灵魂没还活着。它可能存在于和我们这个时空并存的时空中,那是我们看不见也暂时无法进入的一个时空,也就是所有异度时空,它甚至就在我们身边。但灵魂可以在各种不同的时空中穿越,偶尔也会回到他原来的时空来造访那些依然活着的人,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徘徊。这绝对不是所谓唯心论或唯灵论,更不能武断地说是迷信。如今最尖端的科学,正在以科学的方式探索霍金提出的宇宙膜假说,要描述这个假说有难度,他大意是说,宇宙是由十或十一维的时空构成,而人类其还没有能力测量出来,人类发现的世界还只是三维时空,不过正在接近四维时空,而那些灵魂可能就存在于四维时空或更高的时空中。霍金是科学家,而非神学家或玄学家,尽管他提出的是一个假说,但他已为人类预设了有一个探索的目标。
荣格比霍金早生六十多年,霍金提出这个假说时,荣格早已去世。尽管对灵魂的猜想和霍金对宇宙时空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荣格不可能受到霍金的影响,但这位瑞士人深受中国道家文化的影响,他的这种说法也有点类似于中国开天眼的说法。中国的道者深信人有第三只眼睛,但这只眼却被两只世俗的眼睛遮蔽了。入世愈深遮蔽愈深。只有不染风尘保持着纯净灵魂的超尘出世者才能通过第三只眼里打量世界。道者崇尚朴野简单自然的如动物一般的生活,并且深信所以动物都长着第三只眼,能够看见肉眼凡胎无法看见的东西,看见在不同时空中自由穿越的灵魂。即使是凡人,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打开第三只眼,看见自己一辈子没有看见过的东西,预感到死之将至。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才最清醒。
由于灵魂还活着,于是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一个人死了,在死了之后他还糊里糊涂以为自己还活着。阿根廷人博尔赫斯就深受这种通灵学说的影响,他写了许多关于幽灵的故事。在《双梦记及其他》一文中,他描述了神学家梅兰克顿死后,另外一个世界为他安排了一所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房子,梅兰克顿在那住所里醒来时,仿佛并不是一具尸体,而和生前一样继续写作。他不相信自己死了。但几个星期后,家具开始褪色,腐朽,用手一抹就变成了灰烬。而他今天写下的字迹,很快就会变得依稀模糊,直至全部消褪,变成绝对的空白。博尔赫斯试图以文学的方式揭示不死的灵魂也和人类一样面临时空的局限,谁都无法永久地占有时空。他写的是小说,但主人公梅兰克顿却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且是德国十六世纪的著名学者和宗教改革家。这篇作品以另一种方式为我们解读了荣格的思想,通灵的本质仍是一种内在生命体验,同这种内在相比,人周围的外在事物都褪色了。
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也是一个灵魂的探索者。他不但是哲学家,也是科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和很多哲学大师一样,他也是一个生于富裕的贵族之家但身体柔弱从小多病的沉思者,而且生性胆小。早年当过兵,但总是逃避各种战斗,如果让他上战场,肯定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逃兵。他当兵是为了享受当时军队里的特权,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受欺侮。很多文人都是这样,越是手无寸铁越是崇尚武力。被全副武装起来的笛卡尔是一副说不出有多么滑稽的形象,他脑袋硕大,但身材短小,上嘴唇上还长了一个奇怪的瘊子,但腰间永远佩挂着一把瞩目的宝剑。
笛卡尔一生最杰出的贡献是创立了身心二元哲学。这就是说,他的一半是唯物的,另一半则是所谓唯心的。他说过的一句最伟大的名言可以概括他的全部世界观和人生观:“我是个活的灵魂,追求着真理。”如果只有灵魂就好了,但他还有身体。这是他的悖论,也是人类的悖论,哪怕是那么丑陋的一个身体。如果身体消亡了,他还能追求真理吗?譬如说以笔作为利器的鲁迅先生,也存在着这样一个悖论,他是把死看得最清醒的一个智者,但他每次遭到强权的通缉,第一还是先避避枪口再说。这不是怕死,他每次出外躲避时,身上都不带家里的钥匙,作好了死的准备,但最好还是不死。鲁迅无疑是思想的巨人,却又是现实中不堪一击的脆弱的生命,随便从哪里打来的一声冷枪,一颗子弹,就可以将他全部的思想击毙。这不是生命的悲哀,而是灵魂的悲哀。
这种诘问和悲哀就只能用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来回答了。笛卡尔信心十足地说,哪怕没有了身体,灵魂也是不灭的。这又绕到一个数千年的怪圈里来了,灵灭论和灵魂不灭论这两大对峙的哲学观,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谁能得出一个正解。在这方面鲁迅先生倒是冷峻而清醒,“一瞑之后,言行两亡”,还奢谈什么不死的灵魂呢?但也不能说笛卡尔的身心二元哲学就没有意义,一个人如果坚信自己的灵魂不死,对生与死的认识就会比常人达观得多,平静得多。这也可以确立一个人更辽阔更博大的人生观吧。按笛卡尔的真实想法,凭借武力可以征服世界并建立世俗王国,而心灵则创造了上帝和天国。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天国,为了捍卫自己心灵的天国又不得不以世俗的方式去进行天国之外的战争。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很多的战争都是以信仰的名义而发动的,而且都自诩为神圣的圣战。而一旦世俗王国与精神王国合二为一,这个世界也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还是那句话,如果只有灵魂就好了……
笛卡尔最终被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派了一艘由一位海军元帅指挥的军舰和一个特别使团接到了岩石与冰雪密布的世俗王国,这是他一生的辉煌之旅,也是亡命之旅。在一个世俗王国欢迎他的隆重盛典中,他因气候不适很快就病倒了,身心的结合,也是要看气候的。他的身心二元哲学,还没来得及对女王陛下讲述,这是永远的遗憾。
他倒下时轻声说,哦,灵魂该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