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哥麦碗(中篇小说)
2012-11-24翁新华
■ 翁新华
一
麦碗把父亲麦锅送到四川乡下老家回来,总觉得少了一件东西。屋还是老屋,桌椅床铺还是那几件上个世纪80年代的旧货,连躺在摇篮里的儿子麦穗还是那团似乎永远长不大的肉东西,花生米般的小鸡鸡,肆无忌惮地炫耀在两条大腿之间,尚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他斜睨着这团肉东西,充其量长不过二尺,重不过三十斤,他得把他养到自己这样一米七0高度、体重六十公斤,从吃喝拉撒,到发蒙读书置房结婚成家谋到一只饭碗,他这个父亲不好当。
麦碗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来到麦锅躺过二十多年的屋子里。父亲的住房自然是最狭小逼仄的那间,散发出浓烈的霉气,窗玻璃蒙着厚厚一层灰,光线十分暗淡。眼下,屋子里惟剩一张铺着旧棉絮、撤去了床单的旧式六弯床,父亲长期蜷缩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身影没有了,他这才意识到朝夕相处、休戚与共的父亲已经不复存在,不由鼻子一酸,泪如钱塘江潮汹涌,坐在床沿号啕大哭。
哭了一阵,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便打妻子玉秀的手机,我回来了,饿得前胸贴住了后背呢。玉秀在村口麻将馆打麻将,那儿长年开有几十桌麻将,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是她准时“上班”的时间,四人一桌,脾气合得来,基本上是老伙计。当然打的是小牌,一元一颗子。玉秀边搓麻将边搭话,回来了!回来了就好,看看麦穗尿湿没有,尿湿了给换块尿布。碗柜里有现饭现菜,自己炒一碗填填肚子吧。离散场只差十场牌了,老牌友,不好半途抽脚走人。
麦碗没炒现饭吃,怏怏地下了楼,木桩一样戳在禾坪里,看着快要落山的日头,身影被斜阳拉得老长。阶沿下,卫东坐在小凳上,身子前倾,把搓衣板搭在木盆里洗衣服,一双膀子捋齐胳膊肘,搓出小半盆白色肥皂泡。
麦碗寻思着,照理,他应该主动叫她一声妈,但又叫不出口。卫东原是他后妈,麦碗三岁死了亲妈,父亲把他从四川带到湘北这个后妈家抚养成人。三年前父亲和她分了手。小楼一分为二,卫东带着儿子小宇、媳妇梅生、孙女英子住一楼,父亲则带着麦碗、媳妇玉秀、孙子麦穗住二楼。一楼二楼的面积、格局一样大,谁住一楼,谁住二楼,是抓阄决定的。财产分割算是公平。只是父亲和卫东分手后,上下二楼不好再从卫东家里出出进进,只好在室外傍着墙另砌了个窄窄的水泥楼梯上下。
卫东抬眼瞅瞅麦碗,见他眼里饱含哀伤,腮帮上的泪痕还在。说,麦碗,回来了。麦碗说,回来了,刚进屋,小宇、梅生、英子他们呢?卫东说,英子去了学前班,其余两个去印刷公司打工了。你爹还好不好?麦碗犹豫了一下,说,现样子,好不了,也死不了。我守了两个月,家里事实在丢不下,就把他托付我二叔,自己先回来了。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爹还是念叨过您的好处。
麦锅资质不如卫东,生得矮瘦,脸上除了一些疙疙瘩瘩,还有三三两两金钱麻子,无论智商还是容貌,差去卫东两个档次,要不是丈夫遭遇车祸早亡,还拖着个未成年的儿子小宇,是断不会改嫁麦锅的。麦碗不会读书,没考上高中,成日在网吧鬼混,蛮大的坏事没做过,勤快是谈不上的,吃饭时没少被麦锅夺过饭碗。而每次等麦锅走开,卫东都要把饭菜重新热过,悄悄递到他手上。添置衣物,给小宇买的什么档次,他的也是什么档次。要说,还多亏她找娘家人筹借了八千元,送他考上个驾照。稍后,又是她找人贷款七万元,作为的士的押金,把他送进万方公司,谋到一只饭碗。麦锅疑心重,硬说麦碗的饭碗是卫东用身子换来的,动不动一顿老拳。殴打的次数多了,有一次被她娘家人撞见,叫来十几个舅侄、姨侄,掐住麦锅一顿恶打,逼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卫东属于老三届,高中文化,说话不像一般的女人粗俗。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十几年,你爹的拳头不长眼睛,你是清楚的。当然,他对我也不是全无好处可念。说着,抬起袖子揩揩眼睛。
麦碗说,麦锅是麦锅,麦碗是麦碗。我和玉秀还是想叫你妈,从前怎么叫,今后还怎么叫。我和小宇还是兄弟。再说,您这个奶奶也没少照看麦穗。
卫东听出麦碗话中有话,长长叹口气,男子汉,忍着点,该去公司上班了。这年月,有台的士开,还真不容易。祥子给你代班两个月,算是尽到了朋友的义气。送你爹回四川时,去过六公司了吗?麦碗说,去过,预支了麦锅一个月工资。卫东说,回来之后呢?麦碗说,没去。横竖没有医保,又不能报销分文医药费,去干啥子呢?
卫东忍不住喉咙发哽,跑车稳当点,越来越严了,听说醉驾都入了刑。倘若带回了什么土特产,别忘了给公司马总送去一点,六公司的吴顺发科长那儿,你还是得去看看。这人心善,也是个明白人。不是让你送他人参燕窝龙肝凤胆,故乡的土特产送他一点,表示他这个人在你心中的存在。不是作兴活得有尊严吗?一个半死不活的破企业的人事科长,哪怕你给个好脸色,他也能感觉到一种尊严。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麦碗说,也就带回四斤干辣椒,一斤花椒。那地方,您去过,土特产也就一点花椒,并且种的人越来越少。卫东说,干辣椒,吴顺发科长和马总那儿,每处送一点,花椒算是稀罕物质,送给吴顺发科长吧。企业再穷,也还是人事科长,拿只眼角照看你一下,也会沾点好处。麦碗说,知道您喜欢花椒,我是特意捎给您的。卫东说,你爹吩咐的吗?麦碗说,用不着他吩咐了,是我自己的主意。卫东说,送吴顺发吧。自家人,用不着客气。
二
玉秀打牌回来,赢了八元五角钱,脸上带有喜色,麦碗啊,你一去两个月,就不怕我偷人啊!一路上辛苦了,两天一夜火车,买的卧铺还是坐票?麦碗说,坐票便宜一大半,哪敢买卧铺啊,开了一站座位都以一百元卖给了别人。不像你,成日呆麻将馆,养得白白胖胖,都成个肥猪婆了。玉秀一笑,养得白白胖胖,还不是给你预备的。快去洗个澡,我替你做饭。两个月的娱乐活动,今晚你得给我补回来。
麦碗神情木纳,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兴奋。呆呆坐了一会,吃了晚饭,说,玉秀,这两个月,楼下的待你怎么样?没欺负你吧?玉秀说,哪能呢,卫东从前就贤惠,这两个月就更贤惠了。英子送学前班后,麦穗全靠她照看着。拿英子和麦穗相比,看不出有什么彼此。梅生带回什么好吃的,都是一人一份。园子里的蔬菜,小宇浇粪时,也顺带替我们的浇上几瓢。要说,还是公公过份,打人不掂量轻重。
麦碗说,平心而论,后妈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玉秀,我们还是认了这个后妈吧?
玉秀说,我是同意的。麦锅自卑意识强烈,喜欢疑心生暗鬼。卫东快六十的人了,哪有什么外遇啊。尤其麦穗,有个奶奶照看,就不担心人贩子拐走了。你不清楚吧,村口摆烟摊的藤生,儿子被拐了,派出所查了一个半月,连水漂都没有一个,一家人都快急成了神经病。
麦碗说,玉秀,麦锅好歹是你公公,你就怎么不问问他的病情?玉秀说,该打。你不提,我还真把他忘了。他人怎么样了?是不是……麦碗的眼睛就湿润了,不再说什么。玉秀说,办丧事欠了不少帐吧?听说棺木都涨到了一千五。满打满算,你去时身上也就二千不到,还包括往返车费。急人啊……麦穗该进学前班了,早晨送去,包一餐中饭,傍晚接回,半年是五千。如果全托,半年是一万。不送去吧,待到发蒙上学,成绩肯定赶不上班,输在起跑线上。
麦碗掩上门,把心中的小算盘说了出来,叮嘱道,这事,不能让第三者知道。玉秀叹口气,我懂。她指指楼下,卫东清楚底细吗?麦碗说,她问过我,我说没死,也没好,还是现样子。她应该不知道底细。八千多里外的山沟沟里发生的事,又是独家独户,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不说,谁能知道呢?至于麦穗入托的事,向英子看齐。他们的收入比我们差不多少一半,还不是咬牙送读了。不然,长大又是一个麦锅。
三
六公司原名中国化学工业部第六化工建设公司,原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从四川山洞里迁来湘北的,那阵很气派,公司有四千多职工,还有个工程院院士坐镇,不仅为中国的化工基础工程建设打下半壁江山,业务都拓展到了伊拉克、伊朗、科威特和南非。到了90年代初,公司说垮就垮,就像十四级台风吹折一棵大树,十几个亿国有资产,折合成几千万,悄悄被人瓜分了。公司改制后,四十岁以下的职工,以二到三万的价格买断,踢向社会,自谋职业。满了五十的踢不走,买不断,死死赖着不走,打着横幅游了多次行,为了维稳,公司也就始终未能进入破产程序。开始,每月工资三百来元,后来逐年涨一点,到了近年,已经涨到一千左右,与绩效工资没有到位的事业单位基本持平。
六公司死而不僵,全在于地盘霸得大,那阵土地便宜,政府发个文件,以每亩三百来元的象征性价格,征收了近郊菜农几百亩土地,到了21世纪初,这些土地的价值翻了近三千倍,每到快发工资的时候,公司就设法卖掉一点地皮,就如卖米糖的小贩,筛子大一个糖饼,你递来钱,就用锤子凿子敲下一小片。至于到时候地皮卖光拿什么发工资,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麦锅虽然只念了小学,原是个优秀的电焊工,70年代中南五省电焊工大比武,他能在五秒钟之内找准大蒸锅底部芝麻大的漏点,蒙上眼睛把焊枪伸进去,轻轻一点,堵得严实合缝,放大镜都看不出痕迹,为公司赢回了一只金杯。所幸没有买断,虽说没有三金,每月还是能领到一千元工资。
和卫东离婚后,麦锅吹过牛,只要社会主义存在,六公司就倒不了。六公司倒不了,我的工资就能旱涝保收。不像楼下,早出晚归,辛辛苦苦替资本家当奴婢,冲破天每月能拿回一千五,过的是人的日子吗?别的不说,这年月,谁家洗衣服不用洗衣机,可楼下还用的搓衣板,搓得气喘吁吁,像个产仔的猪婆。再说电视机,楼上早就换了27寸平板,楼下还是24寸黑白匣子,瞅着瞅着就要拍几下,你不拍,它就不现身。现了身也是麻麻花花,像患了白内障。
麦碗对麦锅的夜郎自大不以为然。平板电视算是高了一个档次,可也是娶玉秀时花一百元从网上淘来的二手货,出来的人物连姚明都成了矮子武大郎。至于洗衣机,原是80年代初从伊拉克带回的旧东芝,外壳锈得换了五次铁皮,响声比手扶拖拉机还高亢。再比方这幢二层小楼房,原本盖在卫东的宅基地上。麦锅一家属于城镇户口,没资格在郊区地盘上盖房,而六公司又无房可分。虽然盖房麦锅出了一半钱,地皮却沾了光。离婚分割财产,一家住一层,麦锅明显没掏地皮费。而按现时的市价,花十万也买不到一百平米地皮。楼上的日子略胜一筹,有什么理由五十步笑百步呢?麦锅蛮不讲理,也是卫东决计和他分手的一个原因。
麦碗开的是台绿色爱丽舍。每个班辛辛苦苦跑车12个小时,能挣500多元,除掉油钱和卡子费,每天上交公司都不少于350元。马总给的月工资多的时候有1500,淡季也就1000左右。一家四口,加上麦锅工资1000元,日子只能勉强糊住嘴巴。当然,如果少了麦锅的1000元,纯靠的士养家还是相当作难。
的士开进六公司大院。吴顺发正在开会商量卖地的事,见自己的老乡找他,便溜出会议室,站在大门外花坛边和他说话。
麦碗来了。吴顺发说,找我有事吗?有事就长话短说。麦碗给他装了一支烟,把花椒拿出来递过去,吴伯伯,我特地来告诉您,我把父亲送回四川老家了。
吴顺发瞅瞅花椒,舌苔上泛起麻辣火锅的特有香味,心绪一下飞到了那个几千里外的四川故乡,说,惭愧啊,你爹病成这样,单位却没钱送他去医院。你把他送老家,隔这么远,谁侍候他啊?
麦碗喉咙酸酸的,说,不碍事,有我二叔呢。老家空气好,没有污染,青壮年男女都带上子女去珠三角打工了,村里只剩些空巢老人,隔三五里住一户人家。这对他养病只会有好处,花椒是我爹特意给您捎来的,多亏老乡对他多年照看。
吴顺发说,等我工作稍微空闲一点,一定去看看他。三十多年前,是我把他带出那个穷山窝子,谁能料到公司会垮成这个样子呢。
麦碗说,吴伯伯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我爹反复叮嘱过,不必去看他,这次我陪了他两个月,身子好多了,胃疼也减轻了,看过卫生院医生,兴许是误诊,八成属于慢性胃炎。调养一段时间,说不准就好了。
吴顺发盯着麦碗的眼睛,斜刺里说,你在那里呆了两个月?
麦碗说,是的,刚好两个月。
吴顺发说,把你的裤腿卷起来,给我看看膝盖。
麦碗说,伯伯好逗,膝盖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又不是妹子。只有年轻妹子膝盖逗看,是软的,不见骨头。
吴顺发说,我就看一眼。说着,勾下腰,把麦碗的裤脚捋起来。发现他的两个膝盖变成了青紫色。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像两只绿毛龟了。
麦碗说,山路不好走,摔了一跤,把膝盖摔肿了。吴伯伯不清楚,田地都抛荒了,房前屋后都是疯长的草木,没条好路可走。
吴顺发盯着麦碗的眼睛,半晌,说,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啊,吴伯伯。
吴顺发嗓音滞涩起来,麦碗,你不知道,我和你爹可是穿开裆裤时的结拜兄弟。如果我没猜错,你爹……应该不在了……麦碗,这么大的事,你都没通知我。而我的电话你和你爹都清楚。单位再穷,职工去世了,也得派代表去送个花圈,开个追掉会吧。麦锅毕竟是国家职工啊。
麦碗说,吴伯伯,我爹真的没死。他的确还是现样子。
吴顺发不再说话,两眼呆呆地瞅着西边的天空。天上有大堆大堆火烧云涌动,一会儿变幻成万千匹奔马,如徐悲鸿的《百骏图》;一会儿幻化成一床硕大无朋的蜀绣,万花齐放,千姿百态,妩媚娇妍;一会儿幻化成满天雪花,像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给天地间充满了苍凉悲戚。他应该是想起了儿时和麦锅一起玩耍、追逐、放牛、爬树、掏鸟窝逗乐的细节。还有他们相交五十多年所发生的诸多往事。他急速地眨巴着眼睛,自言自语,麦锅,兄弟没送你最后一程啊!
麦碗觉得再隐瞒下去,就有失厚道了,说,吴伯伯……不是我不想通知,是我爹不肯通知。麦锅的脾性,您是了解的。不说单位,连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没报丧。
吴顺发说,死人是大事,就算丧家没通知,鞭炮一响,哪有不知道的?
麦碗说,上次回家,我是深夜三点把他背进二叔家的,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他在二叔家躺了一个多月,也没通知左邻右舍和亲友来看望。麦锅是这样想的,若是有人来看望,短不了要捎带些礼物。而我和玉秀住这么远,欠下人情没人还。不还吧,这还情的义务终究会落在我二叔身上。二叔也穷。不能给二叔增添负担。
那天,我爹是半夜三点咽的气,凌晨五点天亮之前,就悄悄下葬了。我二叔临时抽下几块楼板,钉成个木匣子,趁天没亮,就葬在我生母坟旁,木匣子是我和二叔悄悄抬上山的。不但连鞭炮都没燃放一封,坟上还特意种了些草皮。看不住是只新坟堆。
吴顺发有了愤慨,麦碗,你生下地也就尺把长,麦锅既当爹,又当妈,把你拉扯成人,容易吗?如今,你也做父亲了,怎么一点孝心都没有?麦锅生前,你没送他住院开刀,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单位太穷。可死了,就是剐皮剥肉,也该替他办场丧事吧?
麦碗说,不是我怕欠账,是我爹怕我欠账,原本家里就欠着七万元贷款没还。确实是麦锅咽气时执意吩咐我瞒着。他当时很凶,逼我跪着发誓,必须照他的吩咐做,我不应承,他就落不下最后一口气。他不咽气,我就只能长跪不起。二叔就对我说,答应你爹吧?答应了,让他安心上路。我仔细一想,麦锅说的也在理,就是吹吹打打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他也不知道。于是,我就发了誓。
吴顺发眼睛湿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麦锅仅仅是怕你办丧事欠账吗?他的用意恐怕还不在这里……麦碗,你一个男子汉,就这样没有担当?麦锅没死,你照他吩咐做没错。既然闭了眼睛,你做儿子的就该自拿主张。做父亲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图你什么?不就图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么?毛主席都说过,村上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式,寄托我们的哀思……
吴顺发说,既然是你爹的逼迫,伯伯表示理解。麦碗,你今天来,什么也没当我说——记住伯伯的叮嘱。你爹的工资,月底你照样来领。如果有人问起他的病情,你就说,好也不见好,坏也不见坏,还是老样子。
麦碗跪了下去,谢谢吴伯伯。
四
麦碗送了两斤干辣椒公司给马总。马总虽然财大气粗,拥有四个亿家产,对麦碗的馈赠还是挺感兴趣,说,四川的辣椒,味道和湘北的硬是不同,谢谢你了,回来了就好。万方公司500台的士,1000的哥,你麦碗算是最佳员工。你不知道,那个给你代班的祥子,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抢红灯、逆向掉头、拼客、拒载,不是我亲自出面说情,就破无罚款纪录了。的士营运,政府是个头疼的事。网上骂声一片,说的士难搭,强烈要求再增加一千台。加车,政府和交通局是求之不得,你数量越多,他们得到的份子钱和管理费越多。可一扩容,满街的士比蚊子还密,大都放空车,以前你们跑一个月,能拿到1000到1500,扩容1000台,恐怕到手800都难。所以,两会期间全市的哥联合抵制,搞了两次罢运游行,这才阻止了扩容提案的实行。
麦碗清楚马总在借钟馗闹鬼,的哥到手的少,政府抽去的份子钱占比例大不假,出租车公司老板落得太多才是关键,再懒的的哥,每月上交短不了8000,多的不少于10000,除去给的哥的那点零头,马总每台净赚6000以上,500台加起来,每月就是30万。但他没胆量顶撞马总,附和说,再增加一千台,我们还活不活呀。马总抽了一口雪茄,说,麦碗,你要带个好头,严守交通规章,不要轻慢乘客。要注意自身安全。万圣公司一台的士被劫,的哥被几个小混混捅了刀子,至今没有侦破。哎,忘了问一句,你父亲病情怎么样?麦碗说,没好,也没死。还是现样子,就这么熬着。有我叔叔一家侍候呢。
马总说,开过会了,传达了上面精神,打算在全市五千多的哥中遴选个先进典型报到北京去,角逐全国诚信的哥百佳。条件当然比较苛刻,得诚实守信,遵纪守法,受到乘客广泛认可,最好还有见义勇为行为。如果这个百佳出在咱们万方,对打出公司名气大有好处。的哥本人,就更不用说了。这年月,最难的是出名;不管什么人,一旦成名,电视台打广告、做节目、商品代言、杂志作封面,都会找上门来。什么犀利哥、乞丐哥、最美男交警、最孝大学生、最美围巾男、大年三十为打工农民送去欠薪丢了性命的诚信兄弟等等,你是知道的。一个人,哪怕社会地位再卑微,一朝出名,身份和地位就变了。别人不说,就说那个农民朱之文,说句话打得人死,模仿杨洪基滚滚长江东逝水,一下上了春晚,今后还会种地愁吃喝么?
麦碗说,麦碗是个平庸人,从来不作非份之想,能解决一家大小温饱就满足了。马总说,人活得要有底气,当然,公司也会为你冲刺百佳创造条件。万方1000的哥,我最看好的是你。麦碗露出苦笑,麦碗有什么看好的呢?
马总说,跑车五年,没出过一丁点事故,没有过一次违章纪录,天生的诚实守信,公司、电视台、报社收到有关你的表扬信一百多次,乘客遗忘在车上的手机、钱包、戒指、笔记本电脑等贵重物品和重要证件,只要是你拾到,都及时归还了失主,硬是没收过一分答谢费,九十多次主动停车搀扶跌倒的老人,其中三次被人恶意碰瓷,肋骨打断过三次,多亏录像头和过往行人仗义执言为你作证,才还了你清白。换了别人,躲都躲不及,可你,仍然不改初衷。像你这种人,已经比大熊猫还稀少。市委宣传部会同电视台记者九次在街上进行的哥诚信指数问卷调查,你得了九连冠。可以说你的诚信度最高。
麦碗说,换了别人,还不和我一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呀。马总说,古人有言,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我不是让你非夺那个百佳不可,只是鼓励你积极创造条件。麦碗说,马总,您并不完全了解我,麦碗也有不守诚信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表扬。您夸我,还不如扇我几个耳光。
五
麦碗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一个永远没有机会改正的大错。一件价值连城的玉器送去了当铺,事后可以赎回。而这个大错,一旦铸成,一辈子也无法赎回了。父亲麦锅确确实实不在了,他不可能活过来,再死一次了。
自此,麦碗跑车不免常常分心。有时,明明前方有个人站在街边招手,很像麦锅的身影,开拢去,却是一副陌生脸孔。回到家里,儿子麦穗伸手要他抱抱,他就想起自己,麦锅显然也是这样抱过自己的。有时,麦穗闹肚子,拉得他一身粪便,他从来不觉得脏。而麦锅养育自己,未必不和自己养育麦穗一样?人啊,在生时不觉得,直到没了,回想起来尽是好处。
由此,麦碗有过拒载,比方,前方有两个人一远一近站着等车,他总是本能地把的士靠在带着孩子的女客面前,尽管女客离的士远一些。再比方,前方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老年人同时在等车,他总是偏偏方向盘,把的士靠在年长者一方。相对而言,青、中年打车,出手比老年人和女人大方,他们到点后,表上明明标示着8元,扔下10元就头也不回走了。女人和老人则会斤斤计较,哪怕搜遍全身找不出一元两元零钱,也会坐在车里等上半天,直到那点找零到了手,才会慢腾腾地下车。
而麦碗宁肯少收一元两元,也觉得是一种心理平衡。要说,这是一种情感倾向的转移。他觉得欠下父亲太多,所以,类似父亲上了年纪的人,他有理由尽可能给予照顾。他觉得人死了,如若还有魂灵存在。那么,冥冥中的父亲也是赞许儿子这种担当精神的。
不久,麦碗的车号受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投诉,并且,那些投诉的帖子还沾上了互联网,跟帖者十分踊跃,差一点撼动他诚信指数九连冠的地位。其中影响最大的一次投诉,与麦锅之死有关。
那天,一位白白胖胖大肚子中年人急煎煎地拦住他的车,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急!快开,八门楼盘龙大厦拆迁工地。娘的,搞什么公务车改革,死人发火了还得打车。麦碗随手扳下空车标示牌,严格依照40码的市区规定速度往前开。不一会儿就遇上红灯,停了下来。
中年人说,往左打,闯过十字路口,从萱草巷插过去!麦碗说,没见亮着红灯吗?往左打严重违规呀!中年人口气十分强横,吊销了执照我负责,我是政府张副秘书长。左打直插萱草巷!工地发生了斗殴,我得十分钟赶到现场!见乘车者来头不小,麦碗只得违章左打驶入萱草巷。说,张副秘书长,刚才严重违章,摄像头是拍了照的。您得给市交警大队打个电话,要他们把录像销掉。不然,罚款一千是铁定的。中年人还真掏出手机给什么人拨了个电话。
没想到的士刚进入巷子,遇上了一列长长的送殡队伍,一色的白衣白褂,打头的是台披戴白花的灵车,八大金刚威风凛凛簇拥着一具高大威武的柏木棺材,躺在棺材中的死者是个老头,因为灵车驾驶室顶部立着个大镜框,框子里是个老头遗像。紧跟灵车走着一群和尚道士,扬着白幡,摇着铃铛,八只唢呐一齐吹着勾人心魄的曲调,一听就有想哭的感觉。打头的孝子腰上缠着粗草绳和麻袋片,手里提根哭丧棒。他身后的孝男孝女足足绵延半里地。送葬的队伍每经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就会点燃早已预备好的鞭炮,响了个噼里啪啦。而鞭炮一响,整个队伍就会停下来,待那个领头的孝子跪下地,三拜三叩头,扔下一包香烟。礼毕,队伍继续慢腾腾往前挪动。
麦碗不由自主地将车速降至10码,缓缓地尾随在队伍末后。萱草巷并没有堵住,的士往右靠一靠,还是能够超过的。但麦碗没有超车的意思。他被这个送殡的场面感动了。尤其那个领头的孝子,一路上燃放鞭炮的足足有三百户人家,他也起起落落跪拜了不下三百次。麦碗想,那位躺在柏木棺材里的老父亲,不论生活的幸福指数高低如何,单就这种厚葬的礼遇,九泉之下也该瞑目啦。正如吴顺发科长所言,一位父亲养你成人,图你什么呢,不就图一场热热闹闹的丧事么?
而麦锅死后,连鞭炮都没有燃放一封,便悄无声息地躺在那座遥远的青山上,就如一皮树叶掉进了草堆。两相对比,把着方向盘的麦碗不由泪水迷离。更要命的是,街坊们的嘀咕他也听了个大概,六十六岁的牛四大伯原是个清洁工,一辈子没进星级酒店吃过一餐好的,一辈子没穿过一件高于一百元的衣服,养下个儿子黑皮坐了十年牢,出监时身无分文,为办这场丧事,不惜举债五万多元,这样的孝子,世上少有啊!而他麦碗呢?连个劳改释放犯都差得远了。
副秘书长对眼前这一幕深感愤慨,冲麦碗吼,哎,还走不走啊?这死的不会是你爹吧?我不是说事情十万火急吗?加速,90码,冲出巷子!麦碗说,政府和公司有规定,为了社会和谐,的士严禁和迎亲队伍、送殡队伍抢道。我只是个的哥,不好违反规章制度。
副秘书长凶道,什么狗屁规章制度,听我的,100码,超过去!麦碗说,市委朱书记和王市长都给送殡队伍让过道呢。那些美谈您应该听说过呀。可不,从前死了人,一律送殡仪馆火化,为了构建和谐社会,都允许在单位和自家屋前摆设灵堂了。婚丧嫁娶,从前严禁燃放鞭炮,眼下哪一条街上不是噼里啪啦鞭炮响个不停呢?再比方清明节,政府还定为一个法定假日,前后三天不上班,便于扫墓。就为这个扫墓,尽管火灾频发,损失惨重,政府还是依了老百姓意愿。百善孝为先啊!副秘书长不由怒火中烧,指着手表说,你一条巷子就耽搁了29分钟!我记住你车牌号码了,你是成心和政府作对!
麦碗说,我一个普通的哥,成心作什么对呢?蚂蚁敢和大象作对么?就当您是副秘书长,也是父母生,父母养吧。人家牢里蹲了十年,对老父生前的孝敬是谈不上的,出监后替老父亲办场丧事,弥补生前的不孝,您就不能多一点理解吗?
好,好,成全你当孝子!王八蛋!副秘书长拉开车门,气咻咻地下了车,招手搭上另一台的士,飞也似地开走了。
这天上班,麦碗被马总叫到办公室谈话。马总开诚布公说,麦碗,说来我都不敢相信。近来,T15488接到了好几次投诉,其中两人是科级公务员——应该不属于诬告。那个科长说,他正在某宾馆开会,中途赶去市委临时取回一份重要文件,而你却舍近求远,故意绕过他,去搭载一个女性。另一个属于副科,说你把他视为坐车不给钱的小混混,的士原本在他面前停下了,他正准备拉开车门,你却一踩油门,飚到了三十米开外一个老头面前。结果耽搁了他去银行汇款,生意大受损失。当然,还有一些投诉。我就不一一列举了。麦碗,这些都是事实么?
麦碗说,一人难满百人意,就像对春晚的评价。就当这些投诉属实吧。可我做错了吗?女人,瘦得像跟芦杆,还拖着个娃娃,又在下雨,优先一下不可以吗?讲到老人,也不正符合老人乘车优先的文明规范么?市委宣传部印发的《争当文明市民100条》的小册子,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马总说,老人、妇女、儿童优先固然没错,而按先后远近次序搭客,恐怕更符合国情。你要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个名词。马总翻翻台历,还有一条投诉最重要,市政府张副秘书长打你的车,在萱草巷遇上送葬队伍。10分钟车程,据说你开了29分钟。可有这回事啊?你耽搁了人家的公务,待他改乘其它的士迟迟赶到,斗殴已经白热化,一个干警的胳膊打折了……麦碗,你道副秘书长怎么说?——让那个的哥立马滚蛋!
麦碗血往额头上一涌,说,有这回事。马总如果想让我滚蛋,我麦碗二话不说。从现在起,我得有点担当,不能事事处处顺从他人意志。只是,市委书记、市长都给迎亲和送殡的队伍让过道,电视和网上已经传为美谈。为什么一个副秘书长就不能给送殡队伍让让道呢?又有哪一个打车的不说事急,催我开快一点?我只想弄清楚,麦碗向书记、市长学学亲民作风,有什么错。
马总意味深长地一笑,所谓的有些事情,那是作秀,当不得真的,明显是事先安排嘛,事先安排,你懂吗?
见麦碗有点沮丧,马总说,这些投诉,我都一一挡回去了。我说,那个拖着娃娃的女客患了急性阑尾炎,电话打了三家医院的120,结果九台救护车全都刚好出车未归,那女人就把求救电话打到了我这儿,我又给你打了电话,你才绕道送她去医院抢救。至于当孝子的事,全因丧家是个吸毒抢劫犯,而且刚刑满释放,老爹死在床上半个月,身子都发臭了,他回家才发现,差不多哭了个半死。为此,憋着一口恶气,事先就给八家的士公司老总提出了警告,谁的的士某一天敢超他送葬队伍,挡了他爹登天的道,他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作为老总,我事先给公司的地哥们一个个作了预警。虽然某个干警折了一条胳膊,但总比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好。这不,网上那些批评的帖子,因为我让秘书身穿马甲发了一条回帖,全都倒戈起义,几乎百分之百改为给两个科长和张副秘书长拍砖,几万人在狂顶你呢。麦碗,你不清楚吧,宣传部和电视台第十次本市的哥诚信指数问卷调查,你又夺了个第一名。坏事变好事,理该祝贺你。看来,这全国的哥百佳,你有六分把握了。别把投诉的事搁在心上。从前怎么跑,以后还怎么跑。你这人,贵在深明大义。最近,公司开了董事会,作了个内部决议,可以给你透透风,倘若你评上了全国诚信的哥百佳,你那七万元押金全额退还,这台爱丽舍就是你个人财产,跑车的收入全是你的。
麦碗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麦碗哪有这么好的命呀。马总说,对了,眨眼过去了四个月,和老家联系没有?你父亲的病,是好了,还是恶化了?如果去世了,你得告诉公司,再远,公司也得派几个人去吊唁。
麦碗说,谢谢马总。联系了。好也不见好,坏也不见坏,还是老样子。
六
农历7月半,是湘北地区十分看重的鬼节。据说这一天,死者的魂灵都会光顾自己的家门,一是来看看家里人是否平安,二是来向家人要一点钱花。据说呆阴间也要进行货币交换,而且凡间闹通胀,阴间照样闹通胀,凡间看重CPI指数,阴间也看重CPI指数。是夜,只要有子女后代或其他亲人的,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纸钱,用黄表纸包好,用毛笔注明汇款数目,再写上东胜神州冥府银行故显妣(考)xxx大人受用字样。然后放一封文武鞭,烧掉,昭示亡魂们前来领取。这种形式,虽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但既然约定俗成,也就代表逝者在生者心中的尊严与地位。
麦碗已经记不清四川故乡是否也有这种风俗。据说人的记忆是从六岁开始的,而麦碗三岁未满就到了湘北。也就是说,他只能入乡随俗,后妈卫东怎么做,他和玉秀就怎么做。
农历7月14,麦碗跑白班。玉秀打他手机,说,麦碗,小宇和梅生买回了一大捆冥币,卫东正在一叠一叠包扎写字。明天就是鬼节了。咱们怎么办啊?麦碗说,我也不是没考虑过,给麦锅烧点纸钱不花多少钱,问题是,左邻右舍住得近,鞭炮一响,村里人都知道了。村里人知道了,六公司就知道了。吴科长知道了不打紧,而公司其他领导知道了,就会引起麻烦,甚至连累吴科长。真是犯难啊。
玉秀压低嗓门说,没给你爹办丧事,已是一辈子亏欠,如果这次连鬼节都不表示,我这做媳妇的都得让人戳背脊骨。麦碗,你信不信?麦穗昨晚从学前班回来,还装模作样给我洗脚。他说,阿姨说的,爹妈是最好的老师,小娃娃要向爹妈学习,爹妈孝敬爷爷奶奶,小娃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长大也会孝敬爹妈。爹妈不孝敬父母,小孩子长大了也不懂孝道。听这话,我吓一条。还有,麦穗突然问我,怎么好久不见爷爷了?麦碗,你拿个主意吧。
麦碗关掉手机,一会儿又拧开,对玉秀说,这几天打车的,大都是买纸钱的男人女人,有的还买了纸糊的平板电视机、苹果电脑、苹果4S手机、宝马小车,有的还搭上个纸剪的三陪小姐。我想想就难受。我看这样,卫东是个细心人,她也对我说过,麦锅对她也不是全无值得念叨之处。你装作不懂规矩的样子去楼下看看,如果她有什么意思,至少会对你有个暗示。你尤其要留个心眼,看她在纸钱包袱上写下的哪些人名。懂我的意思了吗?玉秀说,懂了。
这天下午,玉秀去卫东家,见大门虚掩着,就装作借东西的样子推开门进去了。果然看见卫东伏在饭桌上写包袱。见玉秀进来,忙把一桌子的包袱收拢,装进筐子。这样,哪一码是写给谁的,一眼看不出来。
卫东似乎明白了玉秀的来意,说,麦碗明天是日班还是夜班?玉秀说,是日班,他晚上不跑车。奶奶是不是要用车?如果要用车,您随时打他的手机。卫东说,我会的。和麦碗说一声,明晚8点整,我和小宇、梅生、英子给小宇他生父,还有我的生母、生父烧些纸钱。他们都得到场跪着,一直待到纸钱烧尽。以前是各家各户自择地点烧的,引发过火灾。今年村里有规定,不能各家各户自择地方了,统一在村口农贸市场空地上烧,安排了防火员拿着灭火器守着。这样,就得比比排场,比比阵势了。谁家的纸钱烧得多,谁家的鞭炮燃放的时间长,都会相互瞄一眼……你和麦碗、麦穗就不必到场了。但8点整得关掉电视,在自家客厅点三炷线香,面西跪着,不待农贸市场鞭炮声停息,不能起来。玉秀说,为什么向西跪着呢?卫东说,第一,亡魂都去了西天,回家取钱自然从西方来。第二,你不记得你是谁的媳妇了?四川在哪个方向啊?玉秀说,奶奶,我懂了。
玉秀瞟瞟满满一筐纸钱包袱,意识到其中也有属于麦锅的一部分汇款,十分感动。说,奶奶,凡是我和麦碗没想到的,奶奶想到了,凡是我和麦碗想到了的,奶奶已经想在前面……我和麦碗打算把傍在外墙的水泥楼梯拆了,从明天起,两家合一家。麦锅和麦碗,虽然属于亲父子,但论做人,还是有区别的。公公蛮不讲理,而我和麦碗心知肚明。眼下,麦碗、小宇也都大了,都能挣钱了。麦碗呢,公司看好他,工资也在往上涨。待到还清贷款,日子活泛一点,我们也会孝敬奶奶。再说,麦穗一时一刻都少不了奶奶照看。麦碗说过,别的回报没有,奶奶百年之后,他和小宇至少会给奶奶办场热热闹闹的丧事。
卫东说,小宇、梅生也有这个意思。待他俩回来,我再和他们合计合计。玉秀,刚才我的交代,记住了吗?
玉秀说,记住了。
七
是夜7点30分左右,农贸市场的鞭炮声陆陆续续响起来,烧纸钱的火光把夜空都映红了。麦碗关掉电视机和电扇,门上插上栓子,点燃线香,领着玉秀、麦穗向西跪在客厅地板上。玉秀说,麦穗年幼,膝盖嫩,给他膝盖下垫块棉絮吧?麦碗说,你把他当成皇太子啊?和他老子相比,我麦碗三岁前过的什么日子——成日躺在屎尿堆里,自己拉下的蛔虫抓住当豆角吃。就跪地板,不搞特殊化,玉秀便依了麦碗。
麦穗不知道一家人为何跪着,几番挣扎着要起来。麦碗吩咐玉秀,把他按住。玉秀就按住麦穗,不许他捣蛋。麦碗自己跪得端端正正,听到鞭炮一响,便设想麦锅的魂灵驾着五彩祥云飘下来,飘到农贸市场,笑微微地领取汇款的样子。转而又想起那个故乡山村伤心的夜晚,麦锅逼他跪地发誓的样子,泪水不由主从眼眶里涌出。喃喃地说,爹啊,宽恕麦碗的不孝吧。那晚,是儿子做得不对,麦碗悔不该没待你的身子变冷,就将你入殓下葬了。爹啊,您原是一名好父亲,一名优秀国家职工,理当受到厚葬,理该通知六公司开个追悼会的……今晚,麦碗、玉秀、麦穗给您赔罪、补上大礼了……麦碗还记得,您咽气后,眼睛是睁着的,圆鼓鼓像一对皂核,麦碗知道您死不瞑目的原因。您是惦记着爱丽舍的贷款没还,惦记着我们日子过不下去。爹要相信我们,只要我们诚实做人,勤恳干活,欠下的债务是会还清的!
玉秀也叨叨着,公公,玉秀对不起您。玉秀嫁给麦碗,您没送我金戒指,我一直耿耿于怀。眼前,我知错了。不是您吝啬不想买,而是因为穷,怕欠账太多,我和麦碗还不起。您就不要记恨媳妇的不孝了。公公,今晚我和麦碗、麦穗替您烧纸钱了,您就大方些花吧。
农贸市场的鞭炮还在响着,而且正进入高潮。但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玉秀觉得跪着有点难受,反复扭动着屁股,说,麦碗,差不多了,可以起来了吧?麦碗说,不行。妈和小宇、梅生他们没回来,就证明包袱还没烧完。烧纸钱有个规矩,得架空慢慢烧,每一片纸钱都得烧透,要花一段时间,不然,亡魂到手的钱就会残缺不全。玉秀说,麦穗就不用继续跪着了,他身子嫩。麦碗横了玉秀一眼,哪一根竹子不是嫩笋子变的?现时娇惯他,长大成人后他对父母心就硬。玉秀说,假如温家宝总理这时登门给你送红包,你麦碗难道也不理睬?麦碗说,你这猪婆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这当儿,手机响了,而且一直响到麦碗接听。玉秀说,什么事啊?不早不晚偏偏节骨眼上打过来。
麦碗仍然跪着,说,出事了,有人蓄意和咱们的爱丽舍碰瓷,一台无照摩的违规抢道,祥子根本没挨着他,对方硬说是爱丽舍挂倒的。马总、交警都赶到了现场,让我也赶过去处理。玉秀说,问题是,给公公行大礼的事给搅了。
麦碗犹豫了几秒钟,说,玉秀,你和麦穗继续跪着,直到后妈他们回来,我还是得赶过去。倘若遇上个难缠的,破摩托横竖可以不要,往医院一躺,医院一想到的士公司财大气粗,横竖有人掏医药费,又担心医闹,不会轻易否定伤情,这儿照个CT,那儿搞个核磁共振,不掏你个倾家荡产不会罢休。如今交警办案也讲究人性化,违章摩的可以没收,但假装被挂伤,弄出个脑震荡什么的,的士公司还得先把钱垫上。公司老板哪有省油的灯?七万押金帐上挂着,可以扣个精光。说着,开门悄悄下楼走了。
八
麦碗拦住一台的士赶到现场,路灯下瞅一眼,不由吃了一惊。之前和的士碰瓷,心怀鬼胎者大多是小混混和青、中年,而眼前趴在地上直哼哼的,却是个五十多近六十的老人。他的爱丽舍停在街道右侧,一台老掉牙的破摩托歪倒在爱丽舍旁边。马总站在自己的宝马前,黑着脸反剪双手瞅着,两名交警其中一个在拍照,另一个正用皮尺量着的士和摩托的距离,心里在推演事故的某种可能性。
麦碗想给祥子一记耳光,但手伸到半空又落下了。马总生气地说,麦碗,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找祥子这种人搭档,你硬是不听。麦碗说,马总,您不知道,祥子是个孤儿,二十五了,不说结婚成家,连三餐饭都不得到口,谁肯让他吃一餐,要他喊爹喊爷都应承。我实在不忍心他这个样子。马总,您要骂就骂麦碗吧。
交警们测量推演完了,其中一个朝那个倒地老人屁股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厉声说,为老不尊,还好意思呼爹叫娘装死!换作别人的的士,我们倒还真会怀疑有可能违章,唯独T15488,自上道以来还没有过违章记录。可不,爱丽舍靠右正常行驶,车速不过30码,街道也宽,车辆行人稀少。你这破玩意儿既没牌照,原本就是台废车,见爱丽舍车速慢,故意横道绕过来,爱丽舍老远就刹了,它如何碰上你摩托?就算挂倒,也该有点痕迹吧?起来,你自个说说碰哪儿了?老子正想逮个碰瓷的典型,明天的现场会上亮亮相。走,上车,今晚丢号子里喂半晚蚊子,让你尝尝挨着马桶睡觉的滋味儿!
没想到交警这一骂,老人连忙爬起来,噗的一声跪了下去。麦碗仔细一瞅,活脱脱一个麦锅,真还以为是父亲借尸还魂了。三根骨头挑着一个头不说,上半身穿着一件灰色汗衫破成了一把布条,就像捆仙绳捆着的一串五花肉,脚上穿一双绿色旧军鞋,十个脚趾头露出了六个。麦碗想恨都恨不起来,说,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违规跑摩的呢?就没有儿女给您一口饭吃?您老站起来说话,跪着我麦碗折寿呢。老人瞅瞅马总和交警脸色,站了起来,说,唉,我知道,你们跑车也不容易,但实在也属迫不得已。一个独生女儿,十四岁被人贩子拐跑,八年了,至今没找回来。老伴得了肺癌,去年农历7月15伸了脚。想起今晚过鬼节,又正巧是她满周年。有儿有女的都在替亡魂烧纸钱,我也想替她烧一点,实在掏不出钱来买鞭炮、冥币,一时犯糊涂,就临时冒出个损了心的法子。说着,哭了起来,嗓子沙哑,伤心伤肺,咱们家的娟子,要不是被人拐走,这会儿肯定也在给她妈烧纸钱的……
两位交警不由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是带走老人好,还是放人好。带走吧,这老头还真是头一次,送进号子,别说得不到分文罚款,至少还得对付他三餐饭。放人吧,马总的脸色摆这儿呢。大概想到麦碗是个诚信的哥十连冠,说,麦碗,一看车号,我们就认出了你的爱丽舍,老头百分之百是在讹你,他也承认了。带走还是放人,我们今晚权力下放。你表个态吧。
马总冲麦碗打个抿笑,说,麦碗,你看你看,还是当名人好吧。人民警察都把你当高参了。麦碗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是恼火碰瓷老人搅了他给麦锅行大礼,二是只道父亲命苦死得太早,没想到还有比麦锅更作难的老人存在。而麦锅再苦,每月还有一千元,眼前这位,连买点纸钱都得冒这个险。万一挂着了,这条老命不就交代了?而这个万一并非没有可能。这样一想,心就软下来。说,多亏交警同志到场,辛苦二位了。又劳驾马总亲自赶过来。我麦碗真不好意思。我看……,我看还是放了他吧?
交警说,十佳的哥说关就关,十佳的哥说放就放。恭敬不如从命,滚吧!碰瓷老人抱拳作了三个揖,搀起摩托,准备离开。等等,麦碗从口袋里抠出两张皱巴巴的票子,递过去,二十元刚好买一封鞭炮三斤纸钱。老人双手抖抖索索地接过钱,说声谢谢好心兄弟,骑上破摩的,消失在街道尽头。
马总钻进宝马,伸出脑袋说,祥子,驾车把麦碗送回去,以后向麦碗学着点。为人处世不怕穷,就怕活得没底气。交警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麦碗,人家蓄意碰瓷讹你,你就怎么一点愤怒都没有?没有愤怒倒也罢了,还掏给人二十元钱。你怎么想的嘛?这事,我们回去就发帖。到时,你也看看帖子吧,百分之百会火起来。麦碗淡淡地一笑,我真的没怎么想,也就同情老人而已。
九
农贸市场的鞭炮声已经停息。听到楼下卫东一家四口返回的脚步声,这时,麦碗刚好回到家里。玉秀说,怎么处理的?没撞伤人吧?麦碗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玉秀把已经趴在地板上睡熟了麦穗抱起来放到床上,哎呀,不对劲。麦碗,摸摸你儿子的额头吧。麦碗伸手摸摸麦穗的额头,有些烫手,吃了一惊,怎么回事,这么热的天气,如何让他感冒了?你这猪婆,就知道打麻将。
玉秀说,能怪我吗?你逼他在地板上跪了一个钟点,跪着跪着,就趴地上睡着了,沾了凉气,如何不感冒?麦碗说,我走后你开电扇了?玉秀说,这么热,不开电扇热死去啊?麦碗说,趴地板上睡着,电扇这么对着后背使劲一吹,如何不感冒?说着,抱起麦穗,下楼给卫东也摸摸额头,这才确定是真正发烧了。卫东当即催麦碗给祥子打手机,要他驾车火速赶回来,把麦穗送医院看急诊。一直弄到凌晨四点,卫东、麦碗、麦穗才从医院回来。
第二天,麦碗跑夜班,傍晚六点在村口和祥子接车交班,恰好遇到小宇梅生下班回家,卫东抱着麦穗从卫生院看病回来,五口人刚好凑在一起。
梅生问卫东,还发烧吗?卫东说,37度2,不碍事了。梅生一瞅玉秀不在,数落说,有你这个奶奶,玉秀真丢得开。麦碗,说你没底气,还真是没底气,婆娘的麻将瘾都治不了。明明儿子感冒了,麻将照打不误;说你有底气,还真是有底气,网上看到了表扬你的帖子,人家蓄意碰瓷,你不但不生气,反倒出手二十元,买个活雷锋名声。
其实,卫东也从卫生院看到了这个表扬帖子,心里有一丝说不出的滋味,便问麦碗怎么回事。麦碗就把经过复述了一遍。卫东似乎觉得麦碗也没有做错,而梅生的敲打要说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便笑了笑。
梅生没有见好就收,又补了一句,麦碗啊,生成一张乖嘴,待奶奶百年之后,你和小宇给她办场热热闹闹的丧事——可得兑现哦!亲爹尸骨未寒,奶奶悄悄替他烧些纸钱,连躲在屋里跪一会都做不到;死人嘛,想哄就哄吧,当腌牛肉拿去卖钱都不知道。可活人哄她,奶奶算是自作多情啦。麦碗有些尴尬,觉得互联网也不是个好东西,你打个嗝放个屁都给你张扬出去。
卫东数落梅生,我还没满六十,就催麦碗给我办丧事,咒我快死啊?情况特殊,麦碗临时抽身去一下,要说错,也错得没离谱吧。梅生,你说话怎么嘴巴变毒了?小宇也觉得梅生说话太过,说,天下就你梅生是个孝女啊!亲娘夏日炎天背一大袋无籽西瓜,走三十多里山路来看英子,走时也就打发十元钱,刚够买一张汽车票;娘家自发集资修祠堂,大老远找上门来,为了给你长面子,我掏出100元,硬是被你夺回去换成一张50的。你杨梅生底气才足呢。梅生说,我待娘家抠门儿,还不是为你李家省钱?你和麦碗这对兄弟,对自家人都是口松屁眼紧。
卫东说,都是一家子,说话都不要太刻薄。麦碗有那片诚心,也就够了。今后,谁再借一丁点小事指葫芦骂冬瓜,我都不依不饶。麦碗,你跑车去吧,稳当点哦。麦碗说,妈放心,我会注意的。
第二天早晨麦碗交班后回家,头一次朝玉秀发了火,警告说,以后再拿麻将当饭吃,咱们就散伙。玉秀脸皮厚,笑着说,散伙?离婚?散了火还怕你不养条母狗泄火。不打麻将可以,你是我老公,替我找份活干啊。又怄了什么人的气吧?麦碗就把受梅生抢白的事说了,并叹了一口气,唉,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去六公司,挨吴顺发科长一顿骂。回到家里,我都成个把死人当腌牛肉卖的逆子了。人一穷,猪八戒照镜子,前后不是人。
玉秀嘀咕道,要说呢,纸钱原是烧给活人看的,排场也是做给活人看的。咱们吊唁麦锅,只能像个贼一样躲着屋子里不敢露面,连的士出了事耽搁一会都好像犯了天条。虽说领了麦锅那点退休工资,可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又有什么意思?这做贼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玉秀一句话平平常常的话,还不是她的原创,弄得麦碗心里一震。他觉得玉秀说的真是一个警句,偷来的锣鼓打不得,又有什么意思?但口头上,还是予以驳斥,活人给死人烧纸钱,明明是些假币,还得烧。这是为啥子呢——图个心诚。后妈说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之所以讲个心诚,也毕竟是为日后活得有点底气。
玉秀说,麦碗,我看,那个什么百佳,你还真得去争,去夺。这也是碰瓷呢,万一碰中了,到手一台爱丽舍不说,奖个三五十万不是没有可能。那样,以后做人就大方了。麦碗说,你这猪婆又做白日梦了。马总怂恿我去争,是希图公司出名,跑车少惹是非,你也跟着瞎嚷嚷?那个什么百佳,除非麦锅葬进了龙头地——伤疼不经意又一次被他自己勾起,眼睛一下就湿了。
不过,几天后,梅生还是给麦碗赔了不是,悄悄告诉他,你不清楚,那晚烧的纸钱包袱一共是120封,单单麦锅就占了70封,加起来是70万冥币。卫东还真是不记恨,烧纸钱时尽念麦锅的好处。麦碗没想到后妈如此讲感情,况且,两家已经合为一家,遇事有个后妈照看掌舵,心里一下子舒展多了。
十
自此,麦碗跑车更加勤勉,态度更加和善,并且又创造了几次见义勇为的纪录。麦碗的形象,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报纸和电视屏幕上。对此,麦碗虽然不很在意,但底气指数还是在悄悄攀升,说话的嗓门都大了一些。
眨眼之间,两年时间过去。两年之内的两个清明节和两个鬼节,卫东都给有关故人烧了不少纸钱,虽然麦碗一家三口仍然执行回避政策,但耗费全由麦碗一人支付。小宇和梅生抢着掏钱,他都挡了回去。由此,对麦锅的负疚,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稀释了。
这天夜里,吴顺发科长打他手机,麦碗,是你跑夜班吗?麦碗说,我正好当夜班,吴伯伯您要用车?吴顺发犹豫一下,说,那好,你把的士开到蔡伦巷巷口,我有公事要出去一下。麦碗见是恩人要用车,自然乖乖绕过几条街,很快将爱丽舍开到吴顺发面前。
吴顺发特意理了头发,身穿西服革履,胳膊下夹个小皮包,很风光很有钱的样子。他身边站着一位约摸四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打扮也是经过着意修饰的,算不上美女,倒也有三分姿色。吴顺发介绍说,这位是省发改委的肖副处长,头一次来公司检查工作,我陪她看看夜景,顺带汇报一下工作。麦碗说,既是上级领导,怎么能乘的士看夜景呢?吴顺发说,惭愧,六公司原本就一台桑塔纳,老总坐着出差了,打车逛街,想必领导也不会见怪。说着,朝那女子打个飞眼,两人相视一笑,眼光相触后又马上掉开了。
麦碗人虽老实,但IQ和EQ并不低。麦锅在世时就透露过,吴顺发和老婆闹离婚都有些日子了,嫌发妻年纪老,相貌土,在外头找了个相好,才四十来岁,被发妻在宾馆捉过现场,吴顺发也挨过那女子丈夫的揍。开始,吴顺发死不承认,但调出宾馆楼梯间、电梯里的录像看看,两人出双入对的影子历历在目,只好对发妻认了错。好在发妻没工作,短不了丈夫的工资维持生计,最后选择了睁只眼闭只眼。麦锅怀疑卫东也有外遇,显然是拿他的光屁股结拜兄弟作了参照。
借助的士调情的事,麦碗不是没遇到过。车在街道上开着,坐后面的男女肆无忌惮逗乐调笑,脸皮厚的甚至动手动脚,嘴巴咬得吧唧吧唧响,全然不顾前座有个的哥。麦碗很反感,觉得自己的尊严受了亵渎,把这种事向马总汇报过。马总也就笑笑,说,如今越来越开放,买私家车的越来越多,打车的越来越少,为了保住客源,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世上还有几个男人不找情人养小三呢?麦碗觉得马总说的也有道理,自此只是多了个心眼,遇上恶意调戏妇女或挟持妇女的,他决不听之任之。
吴顺发和那女子上车后,便双双坐到了后座,而且靠得很紧。麦碗说,吴伯伯,请问去哪?吴顺发对那中年女人说,领导说去哪好?女子有点扭捏,说,随便。吴顺发说,玉泉休闲山庄吧?女子说,你们公司穷,不必破费。吴顺发说,先绕沿城风光带溜一圈。
麦碗就以30码车速,缓缓绕了一圈,说,吴伯伯还想去哪只管吩咐。今晚免单,不收费。吴顺发说,陪领导,属于公事,公司再穷,也没有让你免单的道理。去郊区湘妃竹林吧。
麦碗不再说话,把的士开出城,缓缓开到了湘妃公园的竹林间。这儿是个新开发的休闲山庄,湘妃竹和斑竹十分茂密,林间鸟雀啁啾,鹧鸪声声,离市区有三公里,夜间基本没有游人,也不收门票。爱丽舍开进竹林深处,吴顺发吩咐把车停下。中年女子说,吴科长,有什么要谈的,你就说吧。吴顺发说,忘了带点小吃来,要是能边吃边听我汇报,最好了。说吧,想吃点什么?中年女子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现在最想吃的是烧烤羊肉串。吴顺发说,领导想吃,我得尽地主之谊。麦碗,你下车去附近小店买30串羊肉串来。
麦碗说,这容易,开车去,开车回,不过十分钟。吴顺发说,一是领导有点晕车,想在这歇会儿,林子里石凳冰凉的,还是坐车上好。二是我的汇报属于公司人事安排机密,当着你的面有点不方便。说着,递给麦碗一张百元票子,拜托。麦碗觉得有点荒唐,这是在欺负人,把他当奴才使唤。
见麦碗坐着没动,吴顺发说,麦碗,你爹这个月工资,领了没有?麦碗不由心里一动,又一次想起了父亲麦锅。说,领了。谢谢吴伯伯照看。谢什么?吴顺发说,眼皮子一眨,快三年啦。嘴巴千万得上把锁。现在兴了一个规矩,长期休病假或退休的,年底得亲自去单位拍个照。可能死后吃空饷的事其他单位也存在。你爹呢,我让电脑店PS了一张照片,也就搪塞过去了。
麦碗听出这是要挟。不错,我麦碗是的哥,是替路人开车的,但跑车是一种职业,一种社会分工,不是当奴才。世界上有客人坐在车里,的哥徒步替临时雇主寻找羊肉串的吗?你的钱就这么大?但底气再也提不上来。在吴顺发的默契配合下,自己冒领了麦锅三年多工资,这是事实。倘有拂逆,吴顺发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把麦锅的名字一笔勾销啊!由此,他一下子陷入了沮丧,极不情愿接过钱,兀自下了车,缓缓走出竹林,拦住一台破摩的,开进城里,找了几条小巷,买回30串羊肉串,用塑料薄膜袋子裹着,循着来路进了竹林。一个往返,足足花了40分钟。
还隔二三十米,便听到吴顺发的喘气声和那年轻女子直哼哼,是那种极度放得开的叫床声。再靠近几步,便看到爱丽舍正在有节奏地颤动摇晃着,就像电影《红高粱》中的颠轿。麦碗已经意识到车里在干什么勾当了。科长毕竟是科长,想偷情野合,又担心宾馆电梯间无处不在的录像头,便选中了这个偏远的竹林,挑中了麦碗的T15488。又等了五分钟,才发觉一切归于平静。麦碗觉得有点恶心,走近去打开车门,把羊肉串递给那位满脸红潮的女子。
待到把两个人送回各自的住处,已是深夜十二点。吴顺发交给麦碗一百元车费。麦碗瞅瞅计价表,找给吴顺发九元纸币。吴顺发不肯收。麦碗说,吴伯伯,麦碗还没有过收费不找零的先例。吴顺发就把找零收下了。笑一笑,麦碗,理该成全你。伯伯差一点忘了,麦碗是本市诚信的哥十连冠呢。
离天亮交班还差六个小时,麦碗没再搭客,而是直接把的士开到家门口,把后座上黏黏糊糊、沾满卫生纸的蓝色布套撤下来,上楼抛在玉秀面前。玉秀正在看电视剧,瞧瞧麦碗脸色,拈起布套看一眼,说,怎么就收班了?莫不是又怄气了?麦碗说,不是提前收班,是后座套子弄脏了,得换换。玉秀说,才换下不到三天。打车人的屁股这么金贵?仔细看看布套,笑起来,知道了,如今的男人女人呀,嫌床上干那事不尽兴,改在小车里找乐子,一个个都骚闷了。麦碗说,你知道是谁干的吗——吴顺发。
玉秀呵呵大笑,吴顺发这人,待人还是好,就是贪色。不过,专挑你麦碗的车干这事,也太过份了。麦碗又把吴顺发打发他徒步卖羊肉串的细节说了一遍。玉秀说,你有把柄在他手上捏着。其他的哥,他不可能有这么大胆子。麦碗,要不要告诉卫东?麦碗说,千万别。不然,她会气死。
玉秀找出洗过的干净布套,塞给麦碗,说,拿去换上吧。还可以跑五个小时。这撤下的垫套暂时不洗,你明天拿给马总瞅一眼。麦碗说,给马总看什么?他除了赚钱,还会管你什么野合不野合?巴不得五百台的士都办成五百个汽车妓院呢。
玉秀一想,觉得麦碗老受人欺负也不行,把撤下的脏布套塞进一只塑料袋,说,搁的士尾箱里,明早交班后送马总瞅一眼。麦碗说,你嫌我丑没丢够啊?玉秀说,你就不会脑子急转弯。你是马总的员工,你丢丑,他的丑丢得更大。这是激将法。我放一百个屁,就算九十九个臭的,剩下一个必定是香的。你照我说的去做,对你有好处。你试试。如若不灵验,屁股让你捶五十下。当然,见了马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会拿捏。
麦碗还是不明白玉秀的用意,说,你倒是说说,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玉秀说,到时候你自会明白。麦碗犹豫了几秒钟,想想玉秀的聪明,还真搂着干净布套,提上塑料袋下了楼。
十一
第二天上午,玉秀抢在麦碗前面给马总打了个电话,马总啊,您老人家说万方1000的哥,最看好麦碗,许诺公司为他冲刺全国百佳创造条件,网上公开投票已经弄了一年多,麦碗虽然进入了前500名之列,可离前100名就差得远了。万方也得学唱刘欢的歌,该出手时就出手,红红火火闯九州啦!马总说,离投票截止日期还有一个月,公司自然会加大宣传力度。玉秀啊,论厚道,你不如麦碗。论机灵,麦碗不如你。你的老公你最了解,人品确实不错,但有点办事一根筋,枕头边上,多开导开导,让他也主动配合一下。玉秀说,他这人有点麦锅的遗传,我会帮他把这根筋扭一扭。
麦碗见了马总,还真把脏布套给他看了看。马总仔细一瞅,佯装生气的样子,说,什么鸟男女,也太放肆了,安全套都扔到T15488上了。打狗也看主人面吧?何况我的的哥离全国百佳只差一步之遥啦!麦碗,要成大事,还得有肚量,大将军韩信发迹之前还受过胯下之辱呢。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别搁心里去,你驾车七年,优秀事迹点点滴滴,早就整成了材料,网上登着,照片、视频也上了网。广大网民的赞成票也在日日攀升,我坚信你入选前一百名不会有问题,倘若运气好,进入前十大有希望。老实人终有好报,我信这话。这坐垫套子,你拿回去洗洗干净,安安心心跑你的车吧。马上就是国庆长假,打车的一多,说不准乱子也出得多。顺带和祥子交代一声,跑车多留个心眼儿。
麦碗从公司出来,也没感觉出玉秀的那第一百个屁有什么香味,傻子猪婆呢,怂恿老公又丢了一回丑。他悻悻地骂了一句,提着塑料袋子往回走。
十二
一周之后,正逢国庆长假第一天,麦碗跑白班。街上张灯结彩,游人如织,车如流水,的士变得难搭起来,走到哪儿都有人挥手拦车,这一拨儿还没下完,另一拨儿赶紧挤了进来。越是客源好,麦碗越是细心,越是注意温良恭俭让,每一拨客人下车后,他都要掉头看看后座是不是有人遗忘了什么物件。
约摸中午12点40分,他把一对喝得半醉的外国青年男女从伊丽莎白大酒店送至古银杏公园大门口,习惯性地掉头瞅瞅后座,发现坐垫夹缝里有一只布匣子,便赶紧拾起,冲那对红毛男女背影大叫,哎,哎,掉下东西啦!掉下东西啦!可没人搭理他,打车人的影子眨眼就被人流湮灭了。这时,又一拨人要上车,麦碗说,对不起,的士抛锚了。
身穿制服的保安走过来,催他立即开走。麦碗说,不是抛锚,是客人遗失东西了,我得等他返回取走。倘若开走了,他们上哪儿找去?保安认出他的车牌号码,向他行个举手礼,说,T15488,真是名副其实。请稍微往边靠靠,行吗?麦碗说,这没关系。便把爱丽舍挪动了几米距离,停在一颗显眼的古银杏树下。并将写有此车抛锚字样的塑料牌立在驾驶室玻璃后面,并拜托保安若是有人前来寻找失物,请指指他的爱丽舍。
大约等了一个小时,并不见失主找来,麦碗就把布匣子拿在手上看看,沉甸甸,金晃晃,像只猪腰子,做工不是一般的精致,是一只金属匣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绿色绒绸,白银滚边,扣子也是金晃晃的,绿色绒绸上的图案,不像常见的俗气,仔细一瞅,印着一些淡淡的英文字母,麦碗完全不认识。大约又等了一个小时,还是不见失主找来。麦碗试着将匣子打开,竟是一条白金项链,上面镶着7颗碧绿色钻石,中间那颗最大,忽闪着幽光,刺得他眼睛发花;粘在项链上的是两方制作精美的小金属片,其中一片印着英文标签,另一片是一个小图案上烙着GIA三个字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匣子里一无发票,二无名片电话号码什么的。麦碗把匣子扣上。他无法主动告知失物的主人,唯一的办法只能呆这儿等候了。他有点着急,一是为失主着急,二是为耽搁了生意着急。
眼看日头偏西了,日头落水了,公园内外的路灯及装饰节日的奇形怪状的花树都亮了,游人也渐渐褪去,以至完全走空,还是不见失主找来。他给祥子打了个电话,让他搭公汽赶来公园大门左侧接班,他不能把爱丽舍开到村口去了。
半个小时后,祥子来了。麦碗告诉他拾到项链的事。祥子想看看。麦碗说,不能看,担心被抢。我们俩一起把车开回公司,交马总处理。祥子扮个鬼脸,说,看一眼有什么关系?如果是条真项链,硬是没人认领,拿去珠宝市场卖了,我祥子只要个零头,行么?麦碗说,这样想一想都是错误。祥子涎脸一笑,开玩笑呢。麦碗说,不是开玩笑,我踹掉你这个搭档了。
爱丽舍开到公司,马总恰好独自在办公室等着,好像预约看病的专家。麦碗说,这么晚了,马总还没下班啊?马总说,过节事情多,一时走不开。看看麦碗拾到的项链,淡淡地说,既然等了五个小时没人来找,要么玩具项链,小摊上10元一条,20元三条;要么演员用的仿制品,更不值钱。你暂时拿着吧,再过一两天没人找,也没登寻物启事,你就给你儿子玩去。麦碗说,万一是真的呢?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呢。马总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咱们三个人姑且去德鑫珠宝行找熟人验证一下真伪再作决定。
接着,马总也坐进爱丽舍,径直开往福泽大道德鑫珠宝行。这是本市格局最大最具权威性的老字号珠宝行。总经理认识马总,听马总说明来意后,当即叫来珠宝行最权威的老鉴宝师。
这是一个从香港特聘的珠宝鉴别老专家,透顶,脸孔干扁如一枚核桃,一双小眼睛却像鹰眼一样毒,恐有90多岁了。老头把三人领至有四名保安把守和不锈钢栏围住的里间,先用肉眼瞅了几眼,没说什么,随后取出放大镜,细细看了一遍,说,这是一条意大利米兰出产的世界知名蒲昔拉蒂祖母绿钻石项链,Buccellati是它的英文名,小标牌上GIA三个字母是国际鉴定认证标志。总重30、66克,总长40厘米。中间这颗祖母绿钻石超过了5克拉,七颗钻石总重超过了10克。白金链条不说,单讲这祖母绿钻石,目前国际珠宝拍卖市场的价格,每克拉在20万至26万元人民币之间波动。就是说,这条项链最保守的价值也在200到250万元之间。本人在香港和纽约珠宝行供职38年,经手出售过这种项链也不过40条。老头把项链放回匣子,递给马总,这仅仅是我的初步鉴定,如果需要百分之百的准确性和各种详细参数,还得经过一系列仪器检测。你也可以找其他专业珠宝鉴定机构鉴定,但得花一定的费用。
马总抱拳说,您老的鉴定我相信。拜谢了。祥子不由吐吐舌头,我的祖宗哎,250万?忽悠我们吧?老头对祥子有点不屑,叮嘱马总,节日人多,老夫奉劝一句,如果是您太太的,最好不要在没有保安护卫的场合随意佩戴,卸下时最好置放在保险柜中,送其他珠宝行鉴定,一定得有人现场严密监视,以防不意中被人调换。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
从珠宝行出来。马总说,麦碗,是你发现的?麦碗说,没错。一对青年男女,红头发,鬈毛,蓝眼睛,说话叽里咕噜,一句中文都不懂。待到我发现,他们早就消失了。拾物就交给您了,我们还得跑晚班,不能耽搁生意。
马总说,刚才这个老头,是个中英混血儿,叫史蒂文森,国际知名鉴宝权威,过了他的眼,基本没有误差。麦碗,你放心。我会以公司名义,立即向公安部门、新闻媒体报告,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登出拾物招领。现在交通发达,飞机、高铁、火车、轮船,真是坐地日行八万里,行天遥看一千河。说不定失主早就离开本市,呆在纽约握着刀叉了。所以,这个拾物招领还得上有影响的知名新闻媒体,央视什么的。消息一经公布,百分之百会造成轰动效应,如有新闻媒体采访,你实事求是说出经过就可以了。
麦碗说,物归原主就行,炒作就免了。记者我清楚,一丁点小事,会追问到十八代祖宗去。比方这拾金不昧,你不昧了一次,他会盘问你是不是一辈子拾金不昧。你见义勇为了一次,他会盘问你是不是穿开裆裤时就有见义勇为行为,是不是也有过贪生怕死的时候。
马总说,炒不炒,是政府和记者的事,你我都管不着。20万元的羊肉串可以拯救国人道德大滑坡,250万元的钻石项链,能拯救世界末日来临啦!好了,去吧。
十三
回到家里,后妈带着英子和麦穗在看电视,一问玉秀,去了麻将馆。麦碗有点生气,当即打电话朝她恶,你给我死回来。奶奶一人带两个小的,想累死她啊?卫东说,国庆长假,小宇、梅生也打麻将去了。饭焖在锅里,自己吃吧。麻将瘾要治治,但也只能文火慢慢炖,不要吵。不怕穷,就怕家庭不安宁。我带他们看看电视,累得死吗?玉秀洗坐垫套,都搓了老半天呢。她也不是天生的懒骨头。再说,论聪明,这一家子她算第一。网上说,儿子的智商随娘走。玉秀智商高,麦穗智商也会高,长大考个好大学不会有问题。
麦碗吃了饭,陪卫东看电视,说起了白天的事。刚说个开头,玉秀匆匆回来了。卫东说,还真有点怕处了?玉秀说,妈,您说我几时怕过麦碗?麦锅欺负妈这么多年,我可不怕麦碗欺负。他敢欺负,我就不许他沾我的身子,熬死他。我是回家报喜的。你们还不知道吧?我们一边打麻将,一边看央视的国庆晚会,屏幕底部反复插播着一条滚动新闻字幕——白果市的哥麦碗驾驶爱丽舍T15488,于今日中午12时40分左右,行至银杏公园大门口,在后座上拾得祖母绿钻石项链一条,初步估价250万元以上,请失者携带有效证件及失物所属证件发票前来认领。市电视台、省卫视台,都在同时插播这条消息。麻将馆老板一上网,差不多所有网站,都在主页头条登出了这条消息!麦碗你走狗屎运啦!
卫东一喜,问麦碗,玉秀不会是扯白吧?麦碗点了一下头,事倒是真的。玉秀赶紧换台,将黑白电视机调到央视一台,拍拍机箱,节目现身了,再一瞅,果然看到了那条滚动字幕新闻像蛇一样重复着往前梭。
麦碗嘀咕道,怎么这样快呢?从公司到家里,中途就吃了一碗饺子,加起来不到一小时,难道马总坐火箭去北京登出拾物招领了?马总玩手脚有一套,恐怕是什么人设了个局吧?
设你个头哟!玉秀说,真像麦锅一样没见识。现在是光纤时代,信息时代。你和祥子一走,马总肯定给什么记者打了电话,记者是睡觉都张着耳朵等新闻的,一听到250万物归原主,又是个穷的哥,即便正干那事儿时都会抽出东西暂停,跳下床敲几下电脑,消息不就传上网了?记者是抢新闻,谁抢先一步,是会拿奖金的。加之丢物件的是美国人,恰好又是国庆,中央电视台正好给点脸色外国人瞧瞧,证明咱们社会主义不像你莎朗斯通妖婆说的那样糟,能不立马插播字幕?等着瞧,因为急,现在还只是字幕插播,不待一天,记者们就会苍蝇叮狗屎,把你追到厕所去,摄像啊,视频啊,采访啊,黄蜂一样蜇死你!
卫东说,玉秀说的在理。谁敢拿250万设什么局啊?
正说话间,小宇和梅生回来了,他们也是看到那条消息后赶回家的。小宇正待报告,卫东说,不用说了,都知道了。梅生开玩笑说,待麦碗评上全国百佳,有了钱,立马给奶奶提前办场热热闹闹的丧事。
麦碗一下又陷入了尴尬。那个史蒂文森眼毒,电视台的那些人眼更毒啊,顺着你九曲十八弯肠子往后捋,往前捋,捋了个人捋单位,捋了单位捋爹妈,若是捋出吃空饷的事儿,再加上那个什么方舟子一打假,别说全市十佳,全国百佳都会一撸到底。他麦锅还有脸在白果市呆下去吗?
卫东见麦碗有点不安,说,梅生,原本一只香饽饽,经你咬一口,它就臭得生蛆了。小宇说,这猪婆简直是个丧们星,要提前给我妈办丧事,那索性连你爹你妈一起办了!玉秀就笑,少见识。提前办丧事修坟墓的多了去了,尤其修坟墓,修得越早,寿命越长。阎王爷误会你想早死早享福,偏不让你死,让你活到头上长角,屁股后长尾巴。
梅生说,其实,我是高兴,无论如何家里出了个名人,我也会沾点光,至少不至于卫生纸用多了几圈,小宇都要心疼得吃去痛片。我只是为麦碗犯难,这一回,动静闹得大了,采访的肯定是大牌记者,就怕麦碗扛不住。比方说问起麦锅的情况,麦碗如何回答?
卫东说,梅生说的完全有可能。这样,除了麦碗,从今晚起,我们关门上锁,躲梅生娘家住几天,手机都关了。大伙赶紧收拾一下赶夜车。第二,麦碗能回避,尽量回避,理由是拾物归还原主,七年一贯制的做法,值不得采访。反正就那点事儿,全由马总扛着。麦碗,你的顾虑一家子都清楚,万一被记者逮着,你就事论事,不要扯远。电视里的新闻发布会都见过,不好回答的问题支吾过去。听懂我的意思了吗?麦碗说,听懂了。
第二天,麦碗跑白班。客源不是一般的好,上午八点,便接到了二十几个本市本省电视台记者要求现场采访的电话,麦碗一律拒绝,稍后干脆把手机调到漫游。约摸十点,接到马总一条短信:开机!我有重要事情交待。麦碗只好取消了漫游设置。
马总说,麦碗你听着,今晚九时整,由市委宣传部牵头组织的新闻发布会,在解放大道国际新闻文化中心中央大厅举行,你务必提前30分钟到场。单北京方面就飞来了20多家权威媒体大牌记者。失主也找到了,是一对美国青年情侣,此时正在新加坡赶往省城的航班上,不会误点。已经敲定,发布会由央视著名女主持人担任。节目安排第一项,领导讲话,分三个梯次。第一梯次,市委书记、市长、市人大主任、市政协主席讲话;第二梯次,主管公交的副市长、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市公交局局长讲话;第三梯次,市出租车协会主席讲话,我代表万方公司发言。第二项,属于重头戏,初步安排两个小时,由你接受采访提问。从明天起,是各路记者后续采访,除了你本人,重点是采访父母亲人。我说过,你爹患病送去了四川老家,记者说,乘飞机飞成都,很简单,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你父亲,问问他是怎样从小给予你诚信教育的。麦碗,赶紧准备一下。
麦碗不由冷汗直冒,说,马总,行行好,我就不接受采访了,您全权代表吧。马总说,物归原主的是你,不是我,我怎么代表你?这是央视特意安排的国庆长假的重头戏,很有可能上新闻联播。主角缺席,全盘砸锅。这可是政治任务。节目录制得好,不但给白果市长脸,也给中国长脸。
麦碗近乎哀求说,马总,放我一马吧,我害怕。害怕什么?你做贼啦?你偷人项链啦?美国人打车、上车、下车、你追还失主、坐车里等候,包括去德鑫珠宝行鉴宝,一切有录像作证,这些录像,全都调出来验证过了。届时,将在发布会的大频幕播放。一对年轻大学生,会从新加坡赶来找你碰瓷讹你麦碗不成?人家是来认领失物,感谢你麦碗。
麦碗关掉手机,不理睬马总。他最担心的就是连带采访父母。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他麦碗不会钻那个圈套。
这会,恰好有个老人去六公司,麦碗便打开车门,下车将他搀扶进去,并替他扣好安全带,以40码车速缓缓往前开。待到把老人搀扶下车,麦碗关上车门坐在车内,远远瞅着公司财务室那个窗口,心里一阵阵发虚。马总说他没做过贼,而他觉得自己确实做过贼,并且从那间屋子偷了整整三年零四个月,一共作案42次,每次偷窃一千元,加起来是42000元……若是这些丑行被捋出来,他麦碗,儿子麦穗,死去的父亲麦锅,善良的后妈卫东,乖巧的妻子玉秀,质朴的兄弟小宇,口恶心慈的弟媳梅生,加上天真无邪的英子,好心的吴顺发科长,将情何以堪?
想着那些无法抹杀的往事,麦碗悔恨交加,不知所措,忍不住给玉秀打电话,把马总的意思转述了一遍,让她拿个主意。
玉秀说,麦碗啊,你有鸟蛋没有?麦碗说,你这猪婆,我都急死了,还说痞话!我有没有鸟蛋,你能不清楚?玉秀说,正经话,有鸟蛋,就得像个男人。是男人,就得有底气。这事儿,你是第一主角,新闻发布会开不开,怎么开,一切得由你安排,不能由他人搓圆捏扁。主动打电话马总,不听你安排,你就闪人。总不能跨省追捕吧?打呀!
麦碗底气往上一提,打通马总的电话,说,我是第一主角,发布会如何安排,由我定。不听我的,我就闪人。总不能跨省追捕吧?
马总说,麦碗我的爷,书记市长们都预备讲稿了,中央大厅的布置也正密锣紧鼓进行,百十位大小记者已经开始进场,抢占有利位置,摄像机、照相机、话筒长枪短炮对准舞台,黑压压一大片。如何能由你安排呀?
麦碗说,发布会横竖我不到场。您说所有经过都有录像头录像,调出来给他们看看就成。那对美国男女来了,您和公安局验明正身,把东西还他就是。本来我就委托过由您处理嘛。第二,这事与爹妈无关,取消亲友采访!第三,我忙着跑车,失主想和我见个面,我也说不准在哪里。针鼻大的眼,吹出碗大的风,完全没有必要。说着,关掉手机。
犹豫一会,麦碗给祥子打电话,让他中午12点30分在村口交班接车。祥子说,不是定好你跑白班吗?麦碗说,我有点急事,提前交班。傍晚6点由我接车跑夜班。若是有什么人打你电话找我,就说不知道。祥子应承了。
十四
卫东领着一家五口,躲在三十里外的梅生娘家,第一个晚上无事。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都觉得山村里有些寂寞,小宇把地坪里那只电视信号接收盘弄了弄,收看电视节目。
入夜7点整,中央电视台第一套新闻联播,有关麦碗的新闻露脸了,虽然只有短短的2分零9秒。镜头却剪辑得很朴素,很简洁,很真实。
在女主播甜美而略显平和的解说中,先是白果市节日街景的扫描,一排排古银杏从眼前掠过,让人感觉到这个江南古城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接着是的士上下客人井然有序的场面,再接着,推出一组的哥麦碗拾到项链,呆在车内等候失主的镜头。日头高高悬在天上,直到日头西沉,麦碗和祥子驾着爱丽舍T15488,一直开到公司,将拾物交到马总手上。
镜头切换,返回夜色中的市区,由一台警车开道,后面紧随一台敞篷小车,在人丛中缓缓穿行,走走停停。这时,主持人插话,失主终于找到了,他们是一对美国大学生,男生叫杰克,女生叫玛丽,从新加坡匆匆赶来,从万方公司老总手上取回了丢失的项链。但他们有个愿望,那就是和的哥麦碗见上一面。成问题的是,麦碗正在这座城市跑车,谁也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处。待到他们赶到一个地方,麦碗的爱丽舍又搭客开走了。出于对外宾的礼貌,随行的交警大队长,只得给这座城市值勤的交警统一下达了一个指令——若是遇到T15488,一定得截住。这不,指令还真灵——镜头切换,在一个街道拐角,麦碗终于被一名交警截住。交警向麦碗行了个举手礼,如果我们没认错,你就是的哥麦碗吧。有人想见见你。
杰克、玛丽从小车里下来,同时扮个鬼脸,眼一瞅,发现了麦碗。与此同时,麦碗也认出正是那对年轻男女。玛丽抢上前,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叫了一声,麦碗!紧紧地和他拥抱,弄得麦碗有些尴尬。杰克则从小车里拿出一束白色康乃馨,送给麦碗,也拥抱了麦碗。之后,以爱丽舍为背景,拍下一张三人合照。麦碗站在中间,左边是杰克,右边是玛丽,杰克和玛丽同时伸出大拇指,说,的哥,领班,OK!
看完新闻,卫东和玉秀总算松了口气。小宇说,麦碗这人,也太上不了台面了。女大学生拥抱一下,吓得像蟒蛇缠住了身子。梅生说,就你脸皮厚,巴望漂亮女人抱抱。小宇逗趣说,玉秀,麦碗回来,可别打翻醋坛子,我看得一清二楚,是女大学生主动拥抱麦碗。那个什么杰克,送花之后,也拥抱了麦碗。玉秀说,杰克都不吃醋,我吃什么醋啊?要说,我就一点想不通,这么值钱的东西,还给了你,就送一束花?一束花值几个钱啊?马总说专门安排了失主送感谢费的项目,还特意叮嘱麦碗拒收;如果失主不给感谢费,万方公司事后也会悄悄给。既然电视里没这个镜头,恐怕马总会就汤下面,不给了。这等于万方借麦碗出了名,什么成本都没花。
卫东说,不收感谢费也好。收了,反而显得没境界。刚才,我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琢磨,那些录像镜头我一个个盯着,眼都没眨一下。平时也没少看破案的电视新闻,警察调出的录像镜头,尤其夜里录下的,都是昏昏糊糊。怎么麦碗的录像这么清晰呢?还真像摄像机专门对准他拍下的。
玉秀说,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安在街道上的录像头、电子眼,也在不断更新换代,自然是越来越清晰。比方,我们用的旧手机,300像数,照张像根本看不清楚。而新上市的苹果4S手机,500万到800万像数,照张像,蚊子分公母,蚂蚁辨雄雌。
卫东笑一笑,说,美国人富是富足,也不至于富到随便把一条价值250万元的项链扔在的士里吧?并且还是看到中国打出拾物招领,才跑来领去的。美国占领华尔街游行,都闹了半年,这就证明他们日子也有些吃紧。第二,如果麦碗没那个境界,想隐匿,还真不成。把录像调出来一验证,你能不乖乖认账?有没有人玩手脚,也未可知。
玉秀呵呵大笑,250万,我们看起来蛮吓人,发达国家就不当回事。占领华尔街也好,占领伦敦也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儿肥。美国人的工资相当咱们30倍。胡锦涛、温家宝年薪不过10来万人民币,新加坡总理李显龙年薪500万美元,相当人民币3000多万。往近处看,马总身价四个亿,抽支烟我们一家吃三天。他会玩这点手脚?奶奶,可以撤兵了吧?
卫东说,记者们既然千里迢迢来了,才在新闻联播里露一下脸,其他新闻媒体显然还没达到目的。估计后续采访还没结束。我们暂时还不能回去。等到麦碗通知确认记者撤兵了,再回吧。
国庆长假第三天上午,麦碗来了电话,他告诉玉秀,我一闪人,记者们就软了,全都撤了,书记、市长也没挽留他们。玉秀说,知道了,记者们撤了,我们也撤。
十五
马总把麦碗叫到办公室,说,白果市在新闻联播上露了脸,你光荣,万方公司光荣,全体市民都光荣。但你闪人,领导们还是有想法的……因为你不配合,记者们要走,也就没人挽留,好像采访不采访,和领导们没关系。就说那个新闻联播吧,安排在第二条,相当不容易了,领导们看了却说拍得差劲,把市民的道德素质与党的领导脱钩了。你这一闪人,只得开着车满街去找,新闻联播里露脸的角色就你一人,八九位领导人没给一秒钟镜头。书记、市长见了我,脸色都不大好,意思是我没安排好。
麦碗说,我闪人,不正是为了把露脸的机会留给领导么?央视的编辑要剪掉,如何能怪我麦碗呀?马总说,当然啰,不去香港,不知钱多。不到北京,不知官大。你一个厅局级干部,在地方上蛮牛气,在央视大牌编辑眼里,简直就算不得官。不过,话说回来,你麦碗还是有责任的,如果你不闪人,所有节目都在台上进行,而领导们都坐在你身后,他们想剪都剪不掉。好了,不说这事了。告你一个喜讯,你这电视一上,网上的投票,一下就蹿进了前20,而且还在飙升,说不准会夺个第一名。你要做好去北京出席颁奖大会的准备。你这扮相、身材也不错,成名后短不了有汽车制造厂家或销售商找你拍广告、当形象大使什么的。那个何炅就是小跑车形象大使,而你,说不准会当爱丽舍、捷达的形象大使呢。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看看各个网站和近一向的报纸,已经开始炒你了。你是万方员工,进了百佳,万方就是当然的全国优秀出租车公司。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袋,递给麦碗,这是失主给的3万元感谢费。
麦碗说,我已经弄清楚,发达国家不兴给什么感谢费,拾物归还失主,就像无意间绊倒一把椅子,顺手扶起来一样平常。能感谢一束鲜花,就算高看了。而给钱,就是人身侮辱。再说这项链,不但是我,连我后妈,都觉得有点巧……。街上那些录像头,好像美国的制导炸弹,专门锁定拉登、沙达姆似的,一个接一个,都清晰得过了份。我走到哪个弯弯角角里,都录了下来,而平时,录像头根本涉及不到有些死角。我就是有心隐瞒不交,还真不成。
马总深感错愕,像吃饭被噎住了,长长吸了一口雪茄烟,哈哈大笑,麦碗你多心了,实话实说吧,录像头确实录下了一些镜头,但大都昏昏糊糊,为了开好发布会,请IT专家作了进一步加工,把每一段录像都增强了亮色,有几个镜头还翻拍成三D动画,就像美国大片《阿凡达》。这次的拾物值钱一点,你怀疑设什么局,你之前一百多次拾金不昧拾物上交,难道都是人设什么局不成?麦碗,你有什么心事藏着掖着吧?麦碗说,能吃能睡能跑车,我有什么心事藏着掖着呢?
马总说,没心事就该有点底气,问心无愧就行。这3万元,不说什么感谢费,改称公司的奖励,总该可以了吧。美国人不作兴感谢费什么的,那是文化观念不同。我们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放过你这种行为不奖励,每一个市民都要骂我抠门。不但公司要奖励你,关于你破格提干的材料,公司已经上报市公交局、市人事局了。估计待你从北京领奖回来,就会批下来。到时,你就属于国家编制。说着,把钱袋塞进麦碗的口袋。见麦碗还有犹豫,补了一句,你老婆玉秀跟得上时代,该不该奖励,你问问她。
离开马总办公室,麦碗觉得口袋里塞着3万元,浑身不自在。说他麦碗不想钱,那是假的,辛辛苦苦跑车,不就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吗?而不费力气拿到一大笔钱,心里却有些疙疙瘩瘩。还真的站在大门口花坛边给玉秀打了电话,要她拍板。
玉秀说,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四没索拿卡要,公司给的奖励凭什么不收?你就不会想一想,一个月赚一万多元,政府和马总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给你的工资只是个零头。拿着,心安理得!卫东如果有什么想法,我给她脑子里那根筋也扭一扭。市场经济搞了30多年,见了钱还打哆嗦。
十六
入选全国百佳的正式通知下来了。颁奖仪式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麦碗不想去开会,是马总叫上秘书和几个的哥,强行将他堵住,塞进小车拉入机场,推入候机楼,继而推入安检那道门坎的。几乎带有绑架性质。
大会宣布评选结果,麦碗被排在百佳第一名,拿到了一尊精巧别致的水晶奖杯,另获奖金2万元。这一回,麦碗没有闪人,不是不想闪,而是闪不了,仪式刚结束,麦碗走到哪儿都被记者堵住,连去一下卫生间,门外都有人守着。你越是说值不得采访,记者们越是盘根究底。麦碗只好死猪任凭开水烫,怎么盘问,就一句话作答——换作谁不也一样?
回到宾馆,还真有几拨汽车制造厂老板和销售商敲门,恭请麦碗当产品形象代理人,当场逼着他签约,麦碗死活不答应。老板们误以为麦碗嫌报价太低,从10万一直提到100万,声称如果效果好,还可以增加。麦碗觉得老板们越说越离谱,一个无数次被麦锅夺过饭碗的小混混,一个徒步二十里给偷情男女买羊肉串的下贱的哥,怎么可能拿到全国的哥百佳第一名?怎么可能拿到100万的形象代理费?这明显不符合逻辑嘛。
马总见麦碗推三让四,也觉得不符合逻辑。麦碗仅仅是没见识,没底气么?恐怕隐瞒着作奸犯科的经历也未可知。一般而言,正常人是唯恐不出名;而麦碗恰好相反。当然,作为万方的老板,他是不能不抓住这颗卒子的能量,把公司的生意做大做强的。他顾不得这么多了,第二拨销售商进门找麦碗,便心生一计,打发麦碗替他去大堂小卖部买两包烟,把人支走了。
麦碗一走,他把麦碗的手机号码和住宅电话告诉了老板们,说麦碗不是不愿当形象代理人,而是事事都听后妈和老婆的,让他们稍后去白果市洽谈签约。老板们虽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但还是觉得马总的话不无道理。便一并要了马总的电话,先行离开了宾馆。
这次大会,马总也获得了一面全国优秀出租车公司的大红奖旗,理所当然地和麦碗一起上了新闻联播头条。只是首长们接见时他站在后面第10排,没能和中央首长握上手。有遗憾,但也够得上亢奋。
返程时,还在机场候机大厅坐着,马总分别给市公交局长马识途和主管交通的副市长尤之颖打电话,想汇报一下表彰大会盛况,按他的设想,为白果市争得了名气,他们理该弄个简短的欢迎仪式什么的,没想到马局长也就淡淡一句话打发,获奖了,是好事。知道了。忙,在开会。尤副市长反应更加冷淡,说,忙得不亦乎,一个会接着一个会。给你们主管局长说说就可以了。
马总原以为领导们会当个大事,没想到反应这么冷淡。便把自己的一些遗憾告诉了麦碗。说,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接见了我们,芝麻大的局长和副市长听听汇报,就忙得不亦乐乎了?我能不知道这些人忙些什么。待到的士司机闹事,游行挡道了,这才大会强调,小会预警,口口声声出租车这一块安定了,城市就稳定了,就差冲公司老总喊爷爷。一说要在新闻联播上露露脸,一个个高兴得屁眼里炖得鸡蛋熟。露脸的镜头被剪,卵子冷成个冰雪球。变色龙啊!
麦碗说,其实,应该让马局长和尤副市长来开会领奖。马总不由一个激灵,麦碗,这话你说到了节骨眼上,你就为什么不早说呢?你就为什么不早些提醒我呢?我想出补救的法子了!这样,我们俩这一回去,径直把奖杯和奖旗送到马局长办公室去,就说,这个荣誉是在马局长和尤副市长正确领导下取得的,奖杯奖旗理该摆放在局长办公室和副市长办公室。你赞成吗?
麦碗瞅瞅那尊金晃晃的水晶奖杯,却又有了一点不舍。说,回去征求一下我妈的意见吧。马总说,什么事都要打铁趁热,我们一回白果,连家里都没落,就把荣誉拱手相让,足见我们对领导的尊重,效果必然会好。现在就给你后妈打电话做做工作。打呀。用我的手机打,不用你花钱。
麦碗还真打了,说了说马总的意思。卫东说,这事,我也不好做主,要说,马总这么安排,应该有他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和玉秀打个商量定夺吧。玉秀听麦碗一说,不由怒火直冒,牛种田,马吃谷,你开车,他享福。你麦碗获的奖杯,凭什么摆在马识途办公室里?你跑车,挨刀子,吃拳头,断肋骨,给偷情的男女卖羊肉串,受尽了侮辱,局长、副市长哪儿去了?邪门!你给拿回来。
麦碗对马总摇摇头,说,我妈不表态,玉秀坚决不赞成,她说,牛种田,马吃谷,你开车,他享福。邪门!马总想想,说,玉秀说的当然有道理,但这是个不讲道理的世界,你就不能讲道理。没看白果市电视台新闻前锋节目,本市作家赵里程的小说拍了电影,编剧也是赵里程,在电影院搞首映式,文化局长主持,宣传部长和副书记讲话,赵里程也讲了话,节目播出来,硬是没给赵里程一秒钟镜头。如今是强者通吃……你麦碗当不了自己的家,我就只能单个儿给马局长送奖旗了。其实,按我说的做,对你是利大于弊。可你参不透道理,我也不能勉强你。
两个小时的飞机,马总有点提不起兴致,没再说什么。他觉得身边这个麦碗,情商还是有问题,到了这一步,底气仍然提不上来。换作其他机灵的哥,都会像会生娃的产妇,助产士给力,自己更会暗地配合给力,顺顺当当把娃娃生下来。麦碗呢,助产士在拼命给力,自个儿完全不给力,甚至还把娃娃朝内缩;换作机灵的哥,发布会还会闪人?肯定和领导形影不离,面对记者侃侃而谈,顺水推舟把功劳往领导头上推。那样,捞个公务员,还不就书记、市长一句话?马识途,不就的哥出身,前两任公交局长喜得贵子,都在产房端过一个月屎尿盆子呢。尤之颖,开了十年的士,之后靠送礼挤入市委小车班,市委书记的专职司机,连书记家掏抽水马桶都改用指头抠,抠出书记太太的卫生巾,还夸卫生巾质量好,泡了几天还喷香的。几年后不就公务员、副科、正科、副处一路杏花村?而麦碗,拿了个第一名,估计也没戏。天生的的哥命啊。俗话说,机遇随时存在,但机遇是给有准备的人提供的。你不能抓住机遇,能怪谁呢?
飞机到达省城,马总的小车司机早在那儿等着,待到他和麦碗坐上车,看看手表,吩咐司机,还早。130码,力争八点三十分之前到达白果市,径直开往公交局。麦碗说,高速路限速110码,不怕违章罚款?马总笑笑,离开机场五公里路段,就属白果市管辖。谁能罚到我的款,我这总经理位置让贤。对了,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麦碗,你明天上午来公司,去财务室把七万元押金领去,爱丽舍T15488从此就是你的啦。你还是万方的员工,跑车的收入除了政府的份子钱,不用再上交公司。当然,保险尤其第三者责任交强险归你自己买。建议你买三份。这样,万一出了车祸,由保险公司全额理赔,自个儿就不用掏腰包了。麦碗感到一阵兴奋,说,还真兑现啊?马总一笑,现代企业经营管理的精髓就两个字——诚信。我几时说话空口打漂漂啦?
十七
第二天傍晚,麦碗开着自己的爱丽舍T15488回来,一家人都很欢喜,围着车子左看右瞧,像迎接新娘似的。卫东特地做了一桌子好菜,庆贺麦碗有了出息。饭间麦碗如实报告说,跑车第一天,毛收入800元,除去祥子的工资、油费、税费、上交政府的份子钱,还落下309元干净钱,三三得九,一个月能净挣9000,这还是淡季。而以前,最高也只拿过一次2000,一般时间是1000到1500。大家都为此兴奋不已。
玉秀说,麦碗,从今往后,每逢月底,你把工资如数交给奶奶,由奶奶当家,可不许留私房钱。卫东说,你们两口子的收入,还是你们自由支配吧。玉秀说,奶奶别推辞,昨晚我就和麦碗商量好了。既然同一口锅里吃饭,奶奶理应主管财务。梅生说,我和小宇也涨工资了,两人合起来每月能挣4000,也一并上交奶奶。只是我俩挣的比不上麦碗,吃饭也是三张嘴巴,麦碗和玉秀亏了。
玉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吗?我是个不愿操心的懒婆娘,凡事由奶奶做主,我也好安心乐意和几盘麻将。满屋子人都笑。玉秀也笑,奶奶,网上说,中国人幸福指数天天往上窜,咱们家也该窜一窜了。花钱只管大方些。小宇也不必为梅生揩屁股多扯几圈卫生纸吃去痛片了。我们两公两母使劲挣就是。
卫东说,这几天我接到几个电话,有大老板请麦碗拍广告,当的士的形象代理人。他们还说,从网上调取你的照片交电视台广告部调试了,蛮上镜,只要稍稍化妆,满合适。当形象代理不难,对观众讲一句话就成,老板的报价数额蛮吓人。
麦碗说,在北京开会时,就找过我,我没应承。玉秀说,三两黄金四两福,我们不像那些明星,打广告、当代言人,一年赚几千万。钱来得太猛,票子也是咬手的。
麦碗说,先把我这一向的收入交一下底,项链交了,公司给了3万元奖金,去北京开会,拿了2万元奖金,爱丽舍小车,公司退回了7万,合计是12万元;还掉贷款6万5,手上还有5万5。这笔钱我和玉秀一分不落,交奶奶处理。
卫东说,玉秀,你想怎么花?玉秀说,我说过我不管,每月奶奶给一点麻将钱就成。大家噗嗤一笑。梅生说,以后改称你麻将婆得了。不成不成,玉秀说,一个婆字把我说老了,怕麦碗嫌我老土养小三。称麻将仙我倒蛮高兴。大伙又笑。玉秀说,笑什么,我主张奶奶当家管钱,怕的就是麦碗找小三。
卫东说,你一张臭嘴。麦碗这么老实,哪里会找什么小三啊。玉秀说,没见他和美国女学生抱得多紧?硬是不想松开呢。我呢,干那事时他就抱得紧,平时可从没抱过我。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真是至理名言。麦碗说,你这猪婆,脸皮越来越厚,干脆去宾馆当三陪算了。满屋子人笑得死去活来。
玉秀说,昨晚,马总给我打电话,暗示我把5万元奖金打个大红包,趁尤副市长嫁女请客的机会送去。那样,麦碗破格提干就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我没答应。5万元,我的爷,血汗钱呀。姓尤的女儿金枝玉叶啊?还珠格格啊?麦锅床上躺了三年,呼爹叫娘痛了三年,140斤身子痛成60斤骨头,你姓尤的看在麦碗全市诚信指数十连冠份上,登门瞅一眼,我送你5万心服口服。我是宁可麦碗的士开到老,也不希罕什么破格提干。以前,我把那些看得重,现在,我倒是看淡了。何况我们今后不用再愁钱。
卫东说,玉秀,你好像变了个人呀?玉秀说,多亏夏菊花上了一课。梅生说,夏菊花什么人啊?玉秀说,也是个麻将婆,我们的邻桌。我那桌打的小牌,一元钱一颗子。她那桌打的大牌,100元一颗子,夏菊花还嫌小,硬要提到200元一颗子,一场牌十几万输赢,老公是个副厅级,钱多啊。那得意忘形劲儿,好像打个屁都比别人香,好像中国的银行都为她开的。上个礼拜三市检察院突然来一拨子人,不声不响就给她上了铐子,带走了。老公受贿贪污四个亿,枪子吃定了,夏菊花和儿子、媳妇,也少不了判个无期……老实人,总要受一点苦,但苦中有乐;不老实,可以多享一点福,但福中有忧;遇事有忧,也就乐不起来。这是我从麻将桌上悟出的道理。
卫东说,打麻将,原本是为了找乐,入了境界,就像参禅入了定,人自然变得通达起来。玉秀真是个麻将仙了。麦碗,这些钱,你想派什么用场,还是没说呀?
麦碗说,其实,我事先就和玉秀商量好了,派什么用场,等会单独和奶奶交换意见。眼前可以公开说一句,眼看不久又是农历7月半,我不想再过那种做贼似的日子了。
卫东就说,饭也吃完了,碗筷不用你们收拾。除了麦碗,其他人都到各自房间里去。小宇、梅生带着英子走了,玉秀也抱着麦穗上了楼。
卫东对麦碗说,其实,你和我想到了一块。只是,我前后考虑了很久。那样,势必牵连吴顺发。他怎么好下台呢?人家为你打掩护,原是好心。这事,恐怕还得先和吴顺发打好商量。麦碗说,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做贼难,改邪归正也难。犹豫一会,把玉秀的主意细细和卫东说了一遍。
卫东说,这办法好!就照玉秀说的做。至于拍广告当形象代理人的事,暂时不能应承。树大招风,钱多招祸。钱多了,名声坏了,又有什么意思?选你当百佳,你也配得上。但毕竟有赶鸭子上架的性质,赶鸭子的棍子全在于那条项链。至少,到今天为止,还不能断定究竟是不是什么人设的局。但纸包不住火,日子长了,自会水落石出。这年月,老百姓的眼睛都不好蒙,蒙得了一时,蒙不了一世。明天第一桩事,你去六公司了断,不能再拖。麦碗说,还是奶奶深明大义。
十八
麦碗把几沓现金装进一只小布袋,紧紧掖在怀里,来到六公司刘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见里面有人说话,不好贸然敲门,站在过道上等着,来来去去踱着步子。吴顺发科长经过时,一下认出他,这不是麦碗吗?小兄弟,真是仕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啦!全国诚信的哥百佳第一名,了不得啊!这一向,全国所有的报纸、互联网都在炒你!麦碗,你找刘总有事?麦碗按照玉秀事先的预案说,是刘总给我打电话,说有急事,让我尽快到他办公室司来一下。所以,我就没落吴伯伯办公室。
吴顺发一惊,他说找你有急事?该不是你爹的事发了吧?麦碗说,就算是为这事找我,我也有了心理准备。好汉办事好汉当,跟吴伯伯毫无关系。责任我一人担了。伯伯放心。吴顺发颇受感动,说,麦碗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说话做事底气足了一些。现在,刘总在和一个开发商谈话,一会就完。我在楼下办公室等着,有什么结果,走时告诉我一声。说着,拍拍麦碗肩膀,匆匆走开。
果然一个人从刘总办公室出来,麦碗敲门进去,瞅瞅满脸和蔼的总经理,说,我叫麦碗,麦锅是我爹,公司的老电焊工。刘总也感到吃惊,欢迎你。全国的哥百佳原是咱们六公司子弟,破窑出好货,向你祝贺!说着,起身给麦碗泡茶让座,对了,你爹麦锅情况怎么样啊?公司天天扯皮结筋,对退休职工有所疏忽,惭愧。麦碗没喝茶,也没坐下,说,刘总,我是来报丧的,我爹过世了。
刘总身子一抖,过世了?什么时候?在哪里过世的?吴科长说你把他送去了四川老家,打算在老家治丧?说着,立即拨通了吴顺发电话,麦锅过世了,来一下,商量派人去四川治丧的事。眨眨眼,吴顺发就赶到了。没待两个领导开口,麦碗说,公司用不着派人去四川,已经下葬了。
是吗?刘总一惊。为什么当时不告诉公司呢?脸上便有了愠怒之色,吴顺发啊,你作为人事科长,真有点乱弹琴。我早就说过,公司穷是穷一点,对于下岗职工和退休人员,特别是病退的,还是要尽力给予安抚,最起码,人死了,要开个热热闹闹的追掉会,让他们入土为安。可麦锅下葬几天了,他儿子不来报丧,公司还不知道。麦碗小兄弟,我代表公司向你致歉,致哀,也表示安慰。事到如今,也只能请你节哀顺变了。吴顺发说,这事,我有责任,主要是太远。麦碗,你有什么要求没有?有要求,就说出来,刘总对待自己员工,是很人性化的。
麦碗说,想请求公司给麦锅补开个追悼会,这也是我爹生前的遗愿,他是热爱公司的。搭个灵堂,把它的遗像挂上,放放哀乐,领导念念悼词就行。如果有人来吊丧,我和小宇当孝子跪拜还礼,还有玉秀、梅生两个媳妇以及麦穗、英子两个孙辈,也会穿孝衣跪拜还礼。我后妈卫东也会参加,虽说他们早已协议离婚,但是她把我从三岁养大,我的儿子她也一直养着,待我算是恩重如山。她和麦锅分手,是麦锅的错。麦锅家暴倾向严重。说句不孝的话,我和后妈之间,胜于亲生母子。我今天来,也是她的支使。她说,不管外人怎么说,只要公司给麦锅补开追悼会,她会来戴黑纱。这些,我来时都和她商量好了。
刘总说,这个要求不苛刻,完全应该。吴科长,你立即着手张罗,追悼会就定在后天上午九点。你这就去办,要把悼词写好,写到位,不妨写长点。你最熟悉麦锅了。你先去吧。吴顺发领先走了。
麦碗按照玉秀的预案,说,刘总,还有一件事,属于大事。我今天,是特意来向公司领导坦白错误的。其实,麦锅已经死了三年零四个月。
三年零四个月?刘总一怔,脸上有了怒容,你一直瞒着吃空饷?你不清楚六公司穷到什么程度?
麦碗说,您生气有道理。那一年,我把他送去四川老家养病,不到两个月,他就死了,草草下了葬,因为穷,耗不起,连左邻右舍都没报丧。回来,我没有及时报告公司任何人,一直领着他那份工资。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更谈不上诚信。我也不求刘总原谅。这次,我被评为全国的哥百佳,前后拿到五万元奖金,钱带来了,冒领的工资一共是四万二千元,如数退还公司。说着,把四沓纸币从袋子里掏出来,搁在刘总办公桌上。
刘总不由为之动容。作为公司的一名老员工,一名转战南北,为公司和国家争取过荣誉的老员工,身患癌症得不到及时治疗,退休三年零四个月,也就拿到四万二千元,而且还是冒领,抵不上高官公款吃喝的一顿酒饭钱,心中五味杂陈。
麦碗再一次想起麦锅死不咽气的样子,不由泪水横流,刘总,我对不起公司。如果刘总通知万方辞退我,通知北京把百佳撤销,我没有半句怨言。我错了就是错了。任凭公司发落。
刘总说,麦碗,我有一事想不通。你明知吃空饷与诚信二字是相矛盾的,为何又去争那个诚信的哥百佳呢?
麦碗说,我没争,是有人硬要把我往上托,我怎么都推不脱。第一回上新闻联播,您肯定看了,新闻发布会我就闪人了。我知道自己不够格。后来强迫我到北京开会,也想闪人,可北京不是白果市,我闪不了,躲进人民大会堂卫生间,都有人守在门口。
刘总说,报上和网上介绍你有过一百多次拾金不昧拾物不昧,还有数十次见义勇为行为,那些都是造假?
麦碗说,那些,都是真的。我从没造过假。只是报导的文章有些强加于人,比方,总说我想起了雷锋,才如何如何。其实,我从没想起过雷锋。还有文章说,我想起了大年三十给打工农民送还欠薪遭遇车祸身亡的诚信兄弟,才如何如何,其实,我从没想起过他们。我只是觉得,一名的哥,理应那么做。麦锅死后,我没向公司报丧,那也是因为实在太穷,三口人吃饭,原本就欠下七万贷款,跑车每月1000左右收入,还了利息470元,余剩不到500元,再扣除水电费、闭路电视费、电话费,一家三口硬是活不下去。麦锅死了,我连买棺材的钱都掏不出。后来,日子稍有起色,而欠下六公司的良心帐,成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人前伸不直腰杆,比起麦锅受的折磨,我受的折磨轻不了多少,磨磨蹭蹭三年多,今天这才来了。
刘总说,钻石项链的事,应该是冲刺百佳的最后推手,你自己怎么看?麦碗说,直到我当了百佳第一名,一家人还是感到不地道。而拾到项链,交给马总归还失主,却又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不认识那对外国人。如果有一天他们站出来,承认是他们设的局。我肯定会把奖金退回。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活法。不该要的就不能要。
刘总挥挥手,别说了。说得越多我越难过。至于这项链,我有个看法,就算有人设什么局,只要你麦碗没参与,不知内情,诚信二字刻在你额头上,你也脸不红,心不虚。暂且把你家和公司的两个穷字抛开不谈,单凭你主动上门退钱一举,就足以证明你的诚信名符其实。你能做到这一步,我刘思源做不到,我哪有资格发落你?说着,当即又给吴顺发拨电话,赶紧来一下。
吴顺发屁颠屁颠进来,刘总,有吩咐?刘总指指办公桌上的纸币,三言两语把麦碗的交代作了转述,说,你主管人事工资这一块,职工去世应该享受什么待遇,你具体给我说说,就高不就低。
吴顺发说,企业这一块,没个准数。比方,平安保险公司老总,年薪5000万,您也是老总,行政级别不低于平安老总,年薪不过2万。国家的政策是,企业员工福利待遇的标准由单位自行定夺。具体点说,第一,带垄断性质的国有企业,人死后,和国家公务员一样,家属领取11个月全额工资,医药费报销百分之八十至百分之百,单位包办丧事,发放安葬费一万五。除此之外,有困难的家属,都会给与一定的补助,比如安置子女顶替招进单位等等。第二,像我们这种特困企业,死后家属可领6到10个月工资,丧事单位全包,发放家属600至8000元安葬费。至于医药费,刘总您知道。刘总说,我当然知道,我是要听听你对麦锅家属安置的具体方案。
吴顺发会意,说,第一,建议补发安葬费11000元,理由是公司没有治丧费花销;第二,建议仿效国家行政单位,补发11个月足额工资,也就是11000元,理由是麦锅患病仅仅住院15天。第三,给与死者子女适当照顾,理由是,麦锅在职时,就有过让儿子顶职的要求,但公司当时已经显出颓势,没有批准。麦锅顾全大局,也就没再提出要求。直至今日,麦锅的儿子、媳妇都没有就业,并且麦锅的孙子都有五岁了。作为特困家属,补助800到10000元,都没话说。
刘总说,你说的,我一笔一笔心里都记住了,特困家属补助就高不就低,10000元,加起来是32000元整。麦锅今天退还的现金是42000元,你领他去财务室,给打个10000元收条,剩下的麦碗拿回去。追悼会的事不变,就在这退还的10000元之内开销。搞隆重一点。凡在单位的领导、职工,包括麦锅生前友好,一律佩戴黑纱。和我们有联系的单位,都报个丧,有单位来吊唁,一律欢迎。有自愿募捐的,一律收下。麦锅的真实死期,对内对外绝对保密。今天是27号,悼词就说于本月20日在四川老家去世。吴顺发说,知道了。我先走一步。麦碗,我在四楼财务室等你。
刘总说,麦碗,你犯的错误,我予以包容、原谅;但并不等于否认。你理解我的话了吗?
麦碗说,理解了。他把那些纸币装进袋子,向刘总鞠了个躬。刘总说,除了追悼会,以后常来啊。单位是穷一点,麦锅也不存在了,可公司仍然以你为荣。麦碗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会常来。
十九
马总把奖旗送去公交局,原本忙得不亦乐乎的马识途不忙了,笑嘻嘻假惺惺推让了一番,心里却十分高兴,当即表扬了万方公司。奖旗在办公室挂了一周,召集属下96个二级单位一把手开了会,让大家分享了交通局的荣耀。之后,他取下奖旗,送去了主管交通的副市长尤之颖办公室,尤副市长的冷鸟蛋变成了热汤丸,笑呵呵地推让了一番,接受了,吩咐秘书挂在会议室显眼处,成了白果市交通战线辉煌政绩的象征。
稍后,马识途递交的白果市的士扩容报告得到批复。全市增加1000台的士营运,万方拿到了扩容300台的指标。全市共有8个出租车公司,万方切到了这块蛋糕的三分之一。这就意味着市财政增收了份子钱即的士指标费2000万元。马总每年增收了的士押金2100万元,每月的纯收入以最保守的6000元平均数计,增加了180万元,全年是2160万元。
马总想到麦碗,觉得他功不可灭。若是没有这颗卒子浑浑噩噩一路拱上前,万方的可持续发展就没有这样顺当;并且,百佳第一名的社会影响力,还有待进一步发掘利用。麦碗虽然没能提干,他还是想给予一点补偿,想让他挂个公司名誉副总经理的虚衔,不参加股份分红,不坐班,每年由公司发放一万元特殊津贴。
这天,他给麦碗打电话,把意思告诉了他。麦碗不知道马总的深层用意,心里一喜,不坐班,不参股,不耽搁生意,一年坐享一万元,等于天上又掉下一只馅饼,何乐而不为呢?静心一想,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便回话说和后妈商量后再回个准信。
卫东受到儿子媳妇的信赖,被推为一家之主,也有了个甜蜜的构想,那就是把全家的物质生活指数往上调高一点。先把小楼作一番简易装修,外墙贴上灰色瓷砖,楼梯换成不锈钢,空调、洗衣机、液晶电视、冰箱都置办齐全。还有,抢在三月清明节前,交麦碗6000元,让他带玉秀、麦穗去趟四川老家,整修一下麦锅的坟墓,立一块青石墓碑。在那个穷山村里,整修后的坟墓尤其是青石墓碑应当很显眼,会受到左邻右舍的称赞。如此一来,这个组合家庭,才算是二度梅开。不过,有了甜蜜,苦涩也会结伴而来。
这天傍晚,麦碗交班回家,发现卫东、小宇、梅生、玉秀正团坐在客厅沙发上说着什么。卫东见麦碗回来,说,原本想开个家庭会,把我的一些想法交交底,不意傍晚收到一封信,北京寄来的,收信人名字是你麦碗。内文全是英文。小宇印刷中专毕业,英语才过三级,拿本英汉字典逐句翻译,怎么也翻译不成句子。
麦碗说,能断定是写给我的吗?小宇说,这个能断定。我琢磨着,信里有白色、康乃馨、追回等单词,好像是追回康乃馨的意思。追回?追你个头哟!玉秀说,拾你250万元的钻石项链,就送一束花。还追回呢?小宇英语水平太臭。
小宇指着英汉词典说,你看你看,replevy这个单词只有一个意思,追回,或者追还。卫东也还记得一些单词,嘀咕道,康乃馨,追回,追还,有可能吗?……好像又说得通,送过你一束花,现在情况有变,打算追还。当然,不是真正要追还那束花,而是带有象征意义。似可解释为你不配享受那束花所代表的荣誉。梅生说,那花早扔了,拿什么还?美国人抠门,也抠得太出格了吧?
麦碗好像悟出了什么,说,我当小混混泡网时,看到过一则八卦新闻,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美国人,临时组成一个诚信指数检测机构,弄了70只钱包,每只装进10美元现金和名片,在华盛顿、伦敦、巴黎、新加坡、莫斯科、北京、雅加达等7个城市分别扔下10只。结果,一个小时之内物归原主的有华盛顿、伦敦、巴黎三个城市,新加坡交还了9只,莫斯科三个小时之内交还了7只,而北京、雅加达等了三天,不见有人交还一只。当时,丑得我差一点脸上抽筋。
卫东拿过信,折好,塞进口袋,说,还没看懂信,都不要妄加猜测。隔壁的田秋秋要高考了,英语成绩不好,在白果大学外语系请了个教授补习英语。我见过她几面,人挺和气。待到周末人来了,我把信送她看看。有了结果,我会及时告诉你们。咱们吃饭吧。
周末过去了。
又一个周末过去了。
卫东迟迟没向家人通报外语教授翻译的结果。倒是麦碗对此耿耿于怀。这天,他单独和后妈在一起,主动追问这事。卫东瞅瞅麦碗的脸,说,遇到难事了,比六公司的事还难……
杰克、玛丽原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留学生,并且和马总的儿子马皓同一个班。国庆长假,马总邀请他们来白果市旅游,受到了盛情款待。其间,马总请他们帮个小忙,说想将一名员工提拔为公司领班,要考验一下他的忠诚度,那条钻石项链就是马总交给他们的。杰克和玛丽原本喜欢闹恶作剧,微醉间答应了请托,接下来就有了古银杏公园大门口一幕。
稍后,杰克和玛丽看到这事上了电视,尤其是你当选为全国百佳第一名,觉得恶作剧闹得大了,性质发生了变化,便向马总提出了抗议,马总矢口否认造假,声称也就是临时测试一下员工的诚信度,纯属企业用人谋略,没有其他意图。他们不依不饶,找去了北京一些相关的新闻媒体以及主持评奖的那个部门领导,承认了错误,要求还原事情真相,纠正评选结果,遭到了拒绝。他们感到很无奈,才给你写信。由此看来,小宇的翻译还真没错。
麦碗的心往下一沉,他们也没错啊。该怎么办哪?如果把奖金和奖杯退回去,他们会接受吗?卫东说,当然是不会了……这不是我们母子改变得了的。麦碗说,我倒觉得杰克和玛丽……蛮可爱,犯了错,敢于承认,我好像一点都不恨他们。
卫东说,妈知道你禀性善良,对人很少憎恨。而杰克和玛丽,全在于不了解你的全部,对你确实带有偏见。我前思后想了两周,托付那个教授给他们回了一封信。我特别在信里强调,你们所谓的恶作剧,是以蠡测海;如果确实有人成心作伪,但耻辱不属于麦碗,而属于作伪者以及它的托儿。所以,你们赠送的康乃馨,麦碗早扔了。
麦碗说,您的信回得好,只是,拿了五万元奖金,我驾车可能又会分心。卫东说,藤生儿子被拐,两个老的疯了一个,脑溢血瘫了一个,一点家产全耗光了,夫妇俩正四处借钱,打算出外流浪寻找儿子,找不到就不再回来。那种滋味是人都会同情。北京给的二万元奖金,捐给他们作为路费。马总给的三万,你明天退给他。麦碗说,这样,我就落心了。万方那个名誉副总经理,还要吗?卫东说,不能再让人当牌打了。多这一万元,吃不胖;少这一万元,饿不瘦。麦碗说,妈和我想法一致,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