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子(短篇小说)
2012-11-24楚荷
■ 楚荷
一
菊子每夜做的梦,基本相同:她是公务员,坐在好漂亮的办公室办公。每夜必做公务员梦的事儿,菊子从没有对别人说过。对别人说这梦,鬼也会笑:你菊子算什么,也敢做公务员梦?谁不知道,要当公务员,首先要考,考之前,得有大学文凭。菊子一没资格考,二也考不上,菊子也不会傻不拉叽地去报考。
菊子是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如果不是菊子娘生菊子第三个妹妹后,被镇政府计生办的人捉着,往医院手术台上一摁,搞了结扎,她娘肯定还会要生,直到给菊子生出一个弟弟。菊子书读得稍晚,十八岁了,才初中毕业。菊子没想过要念高中。菊子和菊子爹娘都知道,多念几年高中,除了多送几千块钱给学校,屁用也没有。初中毕业后,菊子哪儿也没去。每天,或是扯猪食草,或是砍柴,或是在屋前水泥坪撒瘪谷,“咯咯咯”地逗鸡,或是帮菊子娘做饭,或是抱着最小的妹妹,边给小妹妹擤鼻涕,边看屋前坪里蚂蚁打架。
那天上午,柯子打电话到了菊子家。
柯子住在菊子家上屋,在A城给粗大钢管做防腐。柯子比菊子大三岁。柯子管菊子叫“菊子”,菊子管柯子叫“柯子哥”。只要有人欺负菊子,柯子准为菊子出头。菊子将柯子视作可以依靠的山。但,那时节,柯子好似无意地管菊子叫“妹妹”,说他心里只有“妹妹”一个人。菊子立马告诉柯子,说她有一个理想,这辈子只嫁公务员。不是公务员,哪怕是比尔盖茨,她也不嫁。柯子只得叹气。
电话里,柯子告诉菊子,有家茶楼,叫悦兴茶楼,招服务员,问菊子去不去。菊子问柯子,他和茶楼老板关系怎么样,是不是很铁?柯子说,他不认识茶楼老板,说他在一家叫武大郎的饭馆吃饭,见饭馆隔壁的悦兴茶楼门上,贴了一张红纸,说是招服务员,他便和老板娘说了菊子的情况。老板娘同意了。菊子问,离柯子住的地方远不远,如果远,她就不去。柯子说,不算远,坐十分钟公交车,如果打的士,三五分钟就到了。菊子想,不管是三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都是一眨眼。她毫不犹豫地说了“来”。菊子知道,那儿有“柯子哥”,就有了定海神针,她可以放心前往。
第二天,菊子离开了家乡,到了A城,到了悦兴茶楼,做了服务员。
以悦兴茶楼为圆心,半径三公里内,找不到一块菜地,更找不到一丘田。可是,离悦心茶楼不远处,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内有栋六层的办公楼;院子门口,挂了许多招牌,其中一块,上面写着“XXX乡政府”。
一晃眼,菊子在悦兴茶楼干了半个月了。
柯子每天中午都去看一次菊子。每次,见菊子身上,什么都没少,柯子放了心,说上三五句要紧或不要紧的话,在分明的不舍中,因为还要干活,只得不走也得走了。
二
牛乡长、马乡长、朱乡长和许乡长四个,在悦兴茶楼二楼的一号包厢,打麻将。牛乡长、马乡长、朱乡长三个,年龄相仿,均是五十岁上下。他们在悦兴茶楼的时间,比在乡政府的时间多,菊子早认识了。许乡长则是第一次看见。许乡长不到三十岁,长得颇俊。那三个老乡长,叫“大美女”时,满是优越感;许乡长叫“大美女”时,没半丝高菊子一等的味儿。菊子端茶给许乡长,他不但说了“谢谢”,还略略地欠了身。菊子有了尊严。菊子便觉得帮许乡长,天经地义。每次给他们续水,恰恰都遇着许乡长要放人家大炮。菊子在许乡长背上轻轻一戳,许乡长免了灭顶之灾。
许乡长赢了钱,那三个都输了。那三个说,今天中午,该许乡长请客。说,不说许乡长今天赢了钱,就说他们三个老不死的,让了位后,许乡长还没请过他们,是不是人走茶凉。许乡长说,的确该他请客。说他不但请三个老乡长,还请“嫂子”和“大美女”。
三个老乡长,你一言,我一语,说,许乡长是真真正正的青年才俊,他们三个老朽,早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往后,得在许乡长手上讨饭吃。老板娘说,“许乡长分管的,工业,招商引资,还有什么来着,都是油水最厚的地方,许乡长如果不照顾他们三个,三个只怕只有骨头啃,想吃肉,万万不可能”。
悦兴茶楼只有两个员工,除了老板娘,就是菊子。老板娘三十五六岁光景。
菊子从武大郎饭店叫了一个女服务员过来。许乡长点了六个菜,嘱咐了服务员开发票。不一会儿,武大郎饭店服务员送了酒菜来,摆在一楼大厅一张条形茶桌上。上午直至这会儿,悦兴茶楼除了牛乡长他们几个,没有别的客人。
许乡长对老板娘说,要六包烟,两瓶白酒,得开发票。菊子从柜台里拿了烟酒来。许乡长不分男女,一人发一包烟。许乡长说,两瓶酒,中午,三个老领导喝一瓶,另一瓶,留给牛乡长慢慢喝。说,他知道牛乡长,为了这一口子,车都不买。他将那一瓶酒,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收了那瓶酒。许乡长拿起另一瓶酒,给另三个老乡长斟满了,说,“我不敢喝酒。下午,要开会。你们三个老领导,德高望重,不去,谁也不敢放半个屁。我晚字辈的,不去不行”。三个老乡长说他们三个,只是死了没埋,不怕人家说闲话了。
几年前,三个老乡长都在任。那时候,牛乡长首先是乡长,后来是乡人大主席,马乡长首先是党委委员,办公室主任,后来是人大副主席,朱乡长一直是副乡长。那年的那天,换届了,三个都将位子腾了出来,没了实职。牛乡长原是正科,依旧享受正科待遇,马乡长本是副科,人让了位,待遇上提了半级,享受正科待遇了。朱乡长依旧是副科待遇。
菊子正在想,不知道许乡长结婚了没有: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千万不要结婚太早,耽误前程。牛乡长以前辈口吻对许乡长说:“夫妻本是同林鸟,没有隔夜仇。和你家里的,和好了没有?”菊子心说:“原来,他结婚了。”许乡长说,和,是和好了,只是依旧隔三差五吵得厉害。许乡长望着菊子说,这样下去,迟早要离婚的;说,离了也好,痛痛快快各奔前程。菊子心里一亮,说:“还好,他要离婚。”
见许乡长望着菊子,大家都朝菊子望来。菊子说:“都望着我干什么?我身上没有花。”许乡长说:“‘大美女’这么美,还用得着花?”菊子被许乡长赞得心花儿怒放,早笑出一对好看酒窝。牛乡长倒了一杯足有二两的酒,递给菊子,说:“‘美女’脸上有两个酒窝,该会喝酒。”菊子眼睛余光正望着许乡长出神,懵懵懂懂中,接过了牛乡长递过来的酒。
菊子望着手上的酒,醒过神来了。喝?她不会喝酒。不喝?牛乡长可是老板娘的男人。马乡长说:“美女喝了,我给你买一瓶好指甲油。”菊子不吭声。朱乡长将眼睛在菊子胸部上横竖扫,说:“我给三十块钱。”菊子不吭声。许乡长问:“喜欢XXX 吗?”菊子说:“没人不喜欢她。我是她的铁杆粉丝。”许乡长说:“大美女喝了,我带大美女去看XXX 个唱晚会。下个星期一,大剧院。”一是许乡长发话了,要她喝,二是去看XXX 个唱晚会。菊子眉头一皱,脖子一仰,一口喝了那杯酒。
三
菊子放下酒杯,望着门口,笑逐颜开了。柯子着一身工作服,走了进来。菊子快活地叫着“柯子哥”。许乡长说:“是大美女的哥哥,一起喝杯酒吧。”柯子大大咧咧往桌边一坐,接过许乡长递过来的酒,望着菊子,分明有些生气。菊子眼睑一低,说:“他们叫我喝的。”柯子目光如刀,逐个望着在座的人。他想找出那个叫菊子喝酒的人。牛乡长、许乡长、马乡长都觉得,刚才一时兴起,灌女孩儿,有些不该,都顾左右而言他。朱乡长看柯子不顺眼,鄙夷望着柯子,没好气地说:“没谁捉着她喝,你怪谁?”
菊子酒劲直往上涌,已是眼睛发呆。她想说,“许乡长叫我喝,我不能不喝”,舌头已不灵便,嘴动了动,没发出声来。柯子二话没说,一手搂菊子颈,一手抱菊子腿,刀子样目光盯着朱乡长,冷冷地说:“也算年纪一把了,人家是个女孩儿呢。”柯子抱着菊子,到了二楼。老板娘跟了上来,叫柯子将菊子放在一号包厢沙发上。她打开了空调。柯子说:“菊子,往后,你再喝酒,别怪我发脾气。”菊子眼皮儿合上了,打起了酒鼾。
菊子醒来时,城市灯照余光,使一号包厢朦朦胧胧。三号、四号包厢,传来麻将声。隔壁二号包厢内,朱乡长叫了六十分,马乡长叫了五十五分,朱乡长毫不犹豫地进了档,叫了五十分。菊子想,定是朱乡长和牛乡长、马乡长,可能还有许乡长,在玩三打哈。菊子想到有许乡长,心有些荡漾。心旌神摇中,菊子希望许乡长不要输钱。她想过去看他们打牌。有她通风报信,许乡长就不会输了。二号包厢内传来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说:“不用说,大光。”菊子知道了,许乡长没和他们打牌,这才记取,许乡长说了,下午他要开会。
菊子头有些晕眩,口干得要冒烟。茶几上有一大杯浓茶,菊子端着,咕嘟声接咕嘟声,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菊子这才记起中午她醉了,记起柯子来过。菊子心说:“柯子哥肯定走了。”又心说:“往后再不喝酒了。老板娘肯定怨我,一下午一分钱事也没干。”菊子扶着墙壁,到了一楼。一楼大厅,没有空桌。客人们打牌的打牌,说着话儿的说话儿。
靠柜台边的那张条椅上,坐着两个警察。老板娘正在给客人续水。菊子低着眼睑,满是愧色,说:“真的不该,醉了。”她要接过老板娘手上的开水壶。老板娘没将开水壶递给菊子。老板娘柔声问:“好点吗?”菊子点点头,又摇着头,说:“还有些晕。”
老板娘指着两个警察,说,他们是找菊子的。菊子见说警察找她,心里有了紧张。老板娘告诉菊子,中午时,柯子怪朱乡长灌醉了菊子,指着朱乡长鼻子,说他不安好心。朱乡长来了脾气,拍着桌子,说,“你算什么东西,先弄清自己的身份”。柯子“啪啪”就是两声脆响,打在了朱乡长脸上,然后,扬长而去。柯子说,“打的就是你这种有身份的畜生”。老板娘说,朱乡长报了案,这不,警察来找菊子了,要问柯子家在哪儿,要抓柯子吃牢饭。
两个警察对菊子说,上楼去谈。菊子心惕惕地跟着警察,扶着墙壁,又到了一号包厢。警察问菊子,柯子住在哪儿。菊子说,不知道柯子住在哪儿。警察问,菊子怎么认识柯子的。菊子说,聊QQ认识的。警察说,老板娘已经说了,柯子和菊子是同乡。菊子只得将自己和柯子家住址告诉警察。菊子想,柯子没住在家,警察去了,也是扑空。警察问,柯子在A城,住在哪儿。菊子说,她不知道柯子住在哪儿。警察又问柯子手机号码,菊子说,她不知道柯子的号码。警察见问不出名堂,只得说,“有柯子消息,立即告诉我们”,走了。
菊子又扶着墙壁到了一楼,要给客人续水。老板娘叫她休息。老板娘说,菊子这样子,歪歪倒倒的,没弄好,烫着了客人,那样,背时就背大了。菊子回到一号包厢,歪在沙发上,拿出手机,这才发现,有十个未接电话,全是柯子打来的。菊子摁着柯子号码。手机是柯子给菊子的。柯子说,他预交了四百块钱话费,移动公司就送了这个手机。菊子告诉柯子,说,朱乡长报了案,说她没告诉警察,柯子住在哪儿,也没说他的手机号码。菊子叫柯子快跑,别让警察抓着吃牢饭。柯子说,跑什么?屁大的事,用得着跑?柯子对菊子发了脾气,说菊子不该喝酒。菊子忙将声音变嗲,说她保证以后不喝酒了。柯子没了脾气。
菊子刚挂了电话,二号包厢里吵了起来。马乡长说牛乡长不守规矩,打霸道牌,哪有喊了二十分,又不要牌了的?牛乡长说,“老马你怎么了,玩笑也开不起吗”?马乡长说,“赌博的规矩,比法律还要严肃”。马乡长要朱乡长说公道话。朱乡长说,“只是玩呢”。不知道是谁拍了桌子,紧接着,又有人拍桌子。马乡长说,早就看不惯牛乡长打霸道牌。说,“你是正科级,我也是正科级,谁比谁高一等”?老板娘去了二号包厢,劝牛乡长少说几句,说,几十年的朋友和同事,哪能为了玩牌红脸?牛乡长走了,经过一号包厢门口时,还在说:“和我来比正科副科,也不撒泡尿照照。我是正经八百的,哼,人家可怜你,才勉强给个正科。”
菊子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菊子轻轻地“喂”了声。是许乡长打来的。菊子一阵儿急骤心跳后,问,他怎么知道她的号码的。许乡长说,是老板娘告诉他的。他问菊子,好点没有。菊子说,好多了。许乡长说,往后,再不要喝酒了,叫人担心。许乡长说他一个下午都在后悔,不该让菊子喝酒。说得菊子的心,痒痒的舒服。他又问柯子是菊子什么人。菊子听出来了,许乡长的声音有些酸。菊子故意淡淡地说,是同乡。许乡长说,“你那个同乡好凶,将朱乡长脸都打肿了”。许乡长最后说,大后天就是星期一,五点半时,他来接菊子,去看XXX 个唱晚会。菊子说:“我在那边那个超市前面等你,别让老板娘知道了。”
四
十一点光景,所有客人都走了。老板娘到了一号包厢,递给菊子六十块钱。菊子问,这是什么钱。老板娘说,三十块钱是朱乡长给的。说,朱乡长挨了打,想赖帐,她便问朱乡长要:人都醉得半死,还想不给钱?老板娘说,另三十块钱,是许乡长发的那包烟的价钱。说,那包烟就算退给了她,按进价算。菊子接过钱,心说,她和几个公务员一起,吃了一餐饭,赚了六十,那些公务员常常在外面吃饭,只怕天天有钱赚。
老板娘说,她今天和菊子睡。菊子疑惑地望着老板娘,目光分明在询问:“牛乡长呢?真走了?”往常的星期五,这会儿,老板娘和牛乡长已将二号包厢弄出许多动静。老板娘叹口气,声音高了些许,说:“他和马乡长吵了架,就走了。也好,清静。”菊子说:“马乡长和牛乡长这么一吵,只怕马乡长不会再来打牌了。”老板娘说:“放心,不出三天,准来。”
老板娘和菊子将沙发打开了,拿出了垫被、毯子、枕头、被子,三五两下,铺好了床。两个睡在了一头。老板娘说,菊子在她这里打工,就是她妹妹,她就有一分责任,不让菊子吃亏。老板娘说,往后,就是天王老子叫菊子喝酒,也不要喝。菊子满脸惭愧,说,她知道她不该。一下午,一分钱事没做,还占了一个包厢睡觉。菊子说,她心里好过意不去。
老板娘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声音温柔了许多,说:“影响生意,还只是小事。重要的是,女孩子得将自己看紧了。”老板娘说,天下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见着有点儿姿色的女人,就想搞到手。真搞到手了,玩上三五天,就一脚踹开了。说,像牛乡长这样,能长情的男人,没有几个。菊子心说,老板娘因为牛乡长走了,好大脾气,好偏激,一竹篙打翻一船人。难道天下男人个个都坏?至少许乡长绝不是她说的这种人。老师不是说过,眼睛是心灵窗户吗?许乡长的目光,不是有坏心的目光;那目光一看,就知道是个好人。菊子转移话题,问老板娘,悦兴茶楼开了多久了?老板娘叹口老长气,说,说起这事儿,话就长了。
老板娘说,都说黄莲苦,她的命,比黄莲还要苦三分。她说,十年前,她在机械厂做保管员,她丈夫也在机械厂工作,搞维修。老板娘说,那时候,他们厂好红火,每年都加工资,每年都组织一次旅游,到了年底,厂里都会开文艺晚会。到了那年,机械厂卖给了私人老板。不出一年,这个老板将机械厂卖给了房地产商,机械厂就成了楼盘。她和丈夫也就失了业。她丈夫没有办法,只得去了浙江打工。谁知道,这一去,就再没有回,他在那儿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了,又生了小孩。那时候,她死的心都有,可是,望着三岁多的儿子,她只得活下来。恰恰在这时,她认识了牛乡长。牛乡长暗示她,如果答应做他老二,他出钱让她开茶楼,她儿子哪怕读到大学毕业,学费也全由他出。她答应了牛乡长。
菊子问:“你儿子呢,没见过你儿子呀。他多大了?”老板娘黯然神伤,眼里有了泪。老板娘说,去年那天,她儿子放了学,横过马路时,被汽车轧死了。老板娘说,妈的,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车轧的,一年了,也没有找到肇事司机。老板娘说着,已是泪雨滂沱。
老板娘说,如果不是牛乡长对她好,她死了算了。菊子细声细气问:“牛乡长家里那个,不找你麻烦?”老板娘说,牛乡长家里那个,早就知道她和牛乡长的事,还来过悦兴茶楼,她还请那个吃过几次饭了。老板娘声音小了许多,说:“我准备跟老牛生一个。”菊子说,“这事儿,牛乡长也答应了?”老板娘说:“他说,最好生个儿子。他就有一女一子。”
老板娘手机响了。是牛乡长打来的。牛乡长叫她开门。打烊了后,老板娘总是将大门反锁了。老板娘笑逐颜开地骂:“这畜生,这会儿又来了。”便披着大衣,去一楼开门了。开门声后,老板娘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牛乡长说:“我姓牛,得干正事犁田。”老板娘没再回一号包厢,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过来拿衣服。
这夜,以及接下来的两夜,菊子的梦做得好长,都是直做到了天亮。梦里,菊子就在这个乡政府工作,餐餐都在餐馆里吃饭,每次吃了饭,都能赚六十块钱。
五
星期一,菊子对老板娘说了,休息一天。老板娘说过,菊子每个月可以休息两天。
离悦兴茶楼不远,有家外国人开的超市。九点多点儿,菊子到了超市前面。柯子已到了。柯子说,他八点就到了。菊子说:“说好了九点一刻的,你来这么早干吗?”柯子说,怕迟到,就早到了,说:“我往常要七点半才醒,今天,六点就醒了,就睡不着了。”柯子说,他想到要陪菊子玩一天,就兴奋。柯子言语里满是希望将关系进一步的意思。菊子说,哪天,她给柯子介绍女朋友。说,那个女孩儿是她初中同学,长得像仙女,柯子肯定会喜欢。
到了白湖公园,柯子指着湖里飞起来般的快艇,问菊子,坐水飞机不,说,在水面上飞,肯定好玩。菊子说,那船那么小,没弄好,就翻了,一点也不稳当。柯子指着忽上忽下的过山车,问菊子,坐过山车不?菊子说,那东西看着都吓人,摔下来只怕会没命。柯子问菊子,坐摩天轮不?说,坐在摩天轮上,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全貌。菊子说,这有什么好坐的?纯属骗钱的东西,不如坐在凳上;要看得远,站在他们老家那山顶上,看得还不远?柯子问了菊子许多,玩不玩这个?玩不玩那个?菊子都找出了这些游乐项目的不妥,或者不足的地方。菊子心里样样都想玩,但,菊子知道,玩那些东西,都贵,柯子不是公务员,不可能吃了饭,还有钱赚;柯子赚几个钱不易,她不想让柯子花太多的钱。柯子问菊子,这不玩,那不玩,那玩什么?菊子说,就在公园里走走就行,她就是要柯子来陪她在公园走的。
柯子和菊子便在公园里走。
菊子手机响了,是许乡长打来的。这两天,除了夜深人静了,别的时间,每隔两个小时,许乡长必有一个电话来。许乡长声音富有磁性,且充满着关心。许乡长叫菊子叫得愈来愈亲昵了。开始时,许乡长管她叫“大美女”,接着管她叫“我的老妹”,再接着,管她叫“菊子”了。尤其是昨夜菊子要睡觉之前的那次,许乡长管菊子叫“乖乖”,说,“乖乖,睡吧”。最重要的是,许乡长告诉了菊子,他喜欢菊子,说,他已经厌了他妻子了,恨不得立马离婚,立马娶菊子。许乡长说的话,听声音就知道,没半句是假话。
许乡长说:“乖乖,这会儿在干吗?”菊子说在公园。菊子的心早已荡漾起来,脸色比公园里开着的红茶花还要好看。她有几分愧疚地瞥一眼柯子。柯子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眼里满是嫉妒。许乡长问:“你想我吗?”菊子说:“有点儿想。”许乡长电话里有人叫“许乡长”。许乡长声音变了,亲昵劲儿没了踪影,公事公办般说:“好吧,就这样吧。”许乡长挂了机。菊子心说:“好聪明,怕别人知道,就以这样的口吻说话。”
菊子走近了柯子,柯子要说话。菊子抢在柯子前面说话了。菊子说:“我有一件好重要的事,要对你说。你得向观音菩萨保证,不对别人说。”柯子向观音菩萨保证了,不对任何人说。菊子将许乡长喜欢她,她也喜欢许乡长的事儿说了。菊子说得详细,将许乡长肯定会离婚,肯定会娶她,在添油加醋,添枝加叶中,说得清清楚楚。菊子说:“今天晚上,他还请我看XXX个唱呢。七百块钱一张票,我一个月工资才一千。你看他对我有多好。”
柯子脸上,有了失落。他问菊子,是不是那天他看见的最年轻的那个?菊子说,就是那个,好帅气是不是。柯子说,是真真正正的大帅哥。菊子望着柯子脸,说:“柯子哥,你好像有些不高兴。”柯子说:“怎么不高兴?为你高兴呢。只是,他真会离婚?”菊子说:“肯定的。”柯子叹口气,说:“菊子,你一定要催许乡长早点离婚。他离了婚,就稳当了。”菊子叫柯子放心,说她想好了,和许乡长好上半个月后,就催他离婚。
柯子和菊子说了一天的许乡长。许多话,说了一遍说二遍,说了二遍,说三遍。
菊子手机又响了。又是许乡长打来的。许乡长问:“乖乖,这会儿在干吗?”菊子说,刚说了呀,在公园。许乡长声音酸酸的,说:“肯定是和柯子在一起。”菊子说,“是呀,和柯子哥在一起。”菊子怕许乡长七想八想,说:“你放心吧。柯子是我哥。”
五点半了,菊子在离悦兴茶楼不远的那家超市前等许乡长。柯子站在离菊子十米开外的地方,望着马路那边,眼睛余光,则望着菊子。柯子说了,他要看许乡长是不是真心待菊子。柯子的口气,好似只要看上一眼,他就能分辨出许乡长待菊子是真是假。
菊子等了五分钟,一辆白色轿车,停在了菊子前面。许乡长下了车,替菊子开了车门。柯子黯然神伤地目送着许乡长的车,直至许乡长的车,在前面那个十字路口拐了弯。
六
XXX一袭白裙,半是阴柔,半是阳刚地唱着舞着,无数粉丝依着她的节拍,挥着手上的荧光棒,也在唱着舞着。一曲终了,XXX 去了后台。主持人赞美了一把后,XXX换上假小子装束,在一曲曼妙歌声中,往观众走来。顿时,歌剧院内疯狂了。欢呼声盖过了XXX的歌声,无数只手伸向了朝他们走过来的XXX。
除了菊子,仍在许乡长眼睛余光中,清清晰晰外,许乡长几乎已处于失聪失明状态。他没理睬XXX伸过来的手。XXX的手,立马被菊子握着了。菊子已是热泪盈眶。XXX走过去老久一阵了,菊子仍在回忆着刚才一幕:那只手,白皙、修长、柔若无骨。许乡长像尊雕塑,坐在那,一动不动。他脑子里满是他身边的菊子,目光依旧没看到XXX 和其他人。静寂中,他眼睛旁光欣赏着菊子高耸的胸,细细地看着菊子裸露的脖颈处隆起的坡度。他对自己说,这两只尤物,根据这个坡度,就可以知道,肯定是梨形,而且是硕大的梨子,该雪白而油滑。渐渐地,他脑子里,将菊子裸体的样子,勾勒了出来:一个如此美好的少女形象。
菊子双手抓着许乡长胳膊,使劲地摇。菊子说:“我刚握了她的手呢。我怎么这么幸福呢?”许乡长这才略略地醒过神来。他心说:“这傻瓜为一个歌星激动成这样,有意思。”菊子终于注意到了,许乡长不喜欢听XXX 唱歌。菊子说:“你还不喜欢听呀。她能来A城,是A城的福分。”许乡长说,他不喜欢听XXX的歌,只是为了使菊子高兴,他才去问人要票。不过,他知道他能够要到票,所以就说他有票。这不,他一开口,一个什么企业,立马送了票来。菊子眼睛瞪得老大,说:“这么贵的票,你一句话,人家就送了来?”许乡长轻声说:“毕竟,我是公务员,是一个副乡长。”
许乡长的手,从菊子身后伸过来,搂着了菊子的腰,嘴附着菊子耳朵,轻轻喊着“我的乖乖”。菊子的心,乒乒乓乓乱跳起来。她心说:“才多久,就搂我呀。”菊子觉得稍许快了点。他又亲了她的脸。菊子心说,怎么能够这么快就亲我?许乡长搂菊子的手,用了力,将菊子往他身上一拉。菊子心说:“我可不能这样轻易地倒在他身上。”人已靠在了许乡长身上了。菊子心说:“不能这样,绝不能这样。”菊子的头,不愿意配合菊子的心,已顺势倒在许乡长肩膀上了。许乡长又轻轻地吻了吻菊子的额头,说,菊子身上有一股好闻的体香,比什么香味儿都好闻,怪不得有成语说国色天香。许乡长说,他原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见到菊子后,他相信了:他对菊子的爱,就是一见钟情。
演出结束了,许乡长将车开到了一家宾馆,停了。
许乡长说:“乖乖,我们今天在这里开房。”菊子脸红如朝霞,心绪如乱麻,头摇得如拨浪鼓,说:“不行。”她说,她要回悦兴茶楼去。许乡长说:“怎么了?你不爱我?”菊子说:“爱。现在不行,以后吧。”许乡长猛地抱着菊子,使劲亲着菊子。菊子欲望渐生,回吻着许乡长。菊子知道,在这个时候,她必须冷静,必须压抑住欲火。菊子说:“反正今天不行。我得走了。”菊子欲打开车门。许乡长使劲抱住菊子不松手,声音哆嗦着,说:“乖乖,你知道吗?我很久没和她同房了。我们只是维系着表面上的夫妻关系。她每天和我吵,我厌透她了。我尽快和她离婚,尽快娶你。”许乡长说,自从那天看见菊子,他就决心跟他家里那个离婚。他说,可是,他是人,是一个正常男人,不能没有性生活。说,如果菊子坚持不同意,是逼着他回到他家里那个身边去。菊子懵了,由着许乡长吻。菊子害怕着许乡长这一去,便和家里那个干那事儿,然后,不再回到她身边了。
许乡长吻了菊子老久,望着菊子的眼睛,温柔地说:“别拒绝我了,好吗?”菊子绯红着脸,低下了头。许乡长打开车门,绕开车头,打开菊子这边的车门,伸出手,拉着菊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菊子下了车,关好车门,拉着菊子的手,朝宾馆服务台走去。
到了许乡长开的房间。菊子低下了头,娇羞得如同旧时刚入洞房的新娘。菊子的身体,与许乡长想像中菊子的身体一模一样。
七
不知道几点时分,菊子睡着了。菊子又做了她是公务员的梦。梦里,许乡长往菊子身上一爬,菊子下身钻心地痛了后,满世界的人,都管菊子叫乡长夫人了。菊子和许乡长都是公务员,餐餐在外面吃饭。那些饭,不但不要花钱,还有钱赚,还有烟可以退钱。
许乡长轻轻拍着菊子的脸。菊子醒了。天亮了。许乡长拉着菊子,又要做游戏。菊子说,真的痛,好痛,钻心。许乡长说,他还想,好想。菊子只得叹口气,忍着痛,让许乡长继续做游戏。许乡长弄完事,边抚弄菊子如梨乳房,边细声细气,叫着“乖乖”,要“乖乖”再睡一会儿,说他得起床了。许乡长要菊子告诉老板娘,说,晚饭他请客,依旧要武大郎饭店送,标准就是上次的标准。菊子说,她不说,难为情。许乡长问,这有什么难为情的?菊子说,她这么一说,人家就知道,她已经是他的人了。许乡长双手捧着菊子的脸,说,也是,还是他待会打个电话给老板娘好。许乡长起了床。菊子说,她不睡了,也起了床。
许乡长按照菊子的意思,送菊子到了那个超市前。菊子下了车。他说,菊子如果没事,就想他。菊子答应了他,说,许乡长没事也得想她,不然,她亏了。许乡长答应了菊子。
九点,悦兴茶楼刚打开门,菊子便走了进去。老板娘望着菊子,说:“回了?”菊子说:“回了。”菊子绯红着脸,傻笑着。老板娘说:“菊子,你哪天对许乡长说说,往后,乡政府有什么活动,来我们悦兴茶楼。他们来了,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回扣。”菊子依旧傻笑。老板娘说:“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菊子脸更红了,低着头,仿佛无声,说:“我答应还不行吗?你怎么知道的?”老板娘说:“他打了电话来,说,晚饭在这里吃。我就知道了。”
老板娘好似茶楼里已满是客人,压低了声音,说:“知道吗?许乡长过段日子要升官了。”菊子摇着头。老板娘说:“老牛昨天告诉我的,说他得到了准确消息,这次换届,许乡长要扶正了。老牛说,昨天下午,区组织部已找许乡长谈过话了。”老板娘说,不用说,菊子在悦兴茶楼搞不长久了。菊子问为什么。老板娘说,许乡长肯定会安排好菊子的。说,许乡长就是不扶正,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做服务员。菊子为许乡长即将升官,高兴和骄傲。
马乡长、牛乡长、朱乡长三个,到了悦兴茶楼。马乡长和牛乡长果然和好如初,两个又有说有笑了。三个老乡长径直往二号包厢走去。菊子忙沏了三杯茶,端了进去。菊子还没转身,进来一个和他们三个年龄相仿的男人。牛乡长说:“劳烦大美女,给我们徐大老板沏杯茶。”徐老板惊艳地望着菊子,肥厚的手已到了菊子脸上,说:“美女,你亲我一下,我赢了,跟你二一添作五。”菊子没躲过徐老板的手,正要发脾气。牛乡长正色说:“徐老板,你得罪她了,许乡长保准要剥你三层皮。许乡长可是马上就要扶正的。”
中饭是徐老板请客,请了三位老乡长,请了老板娘和菊子。
六点,许乡长到了。菊子忙迎上去,轻轻地打了许乡长肩膀一拳。许乡长轻声问:“中午,睡了一会吗?”菊子摇了摇头。许乡长拉住菊子的手,对老板娘说,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待会吃了饭,他和菊子有事去,他想替菊子请假。老板娘笑了,说:“许乡长到底是读了书的,说句话儿,也能绕地球打三百个转。只是请假可不行。一是的确人手不够,我一个人忙不赢,才请人,二是不如推开窗户说亮话,也是为你许乡长好。你用不着去宾馆开房,就和老牛他们打牌打到十一点,你和菊子睡一号包厢就是。条件虽然差了点,装修也和宾馆差不多,也有空调,不会冻着你们。”许乡长摸着后脑勺,尴尬着说:“只是这样打扰着嫂子,怕不好吧。”老板娘说:“有什么不好的?我叫老牛今天也不要回去,你总安心了吧。”
八
晚饭又是徐老板请客,比中饭丰盛了许多。吃罢饭,徐老板不分男女,发给每人一包烟。说,一是他有事,二是他上厕所时,撒了一泡尿,好好地照了一回自己,知道自己和四个大乡长不是一个级别,他就不陪了。徐老板走了。菊子知道,这包烟值六十块。
四个乡长到了二号包厢,说着这次乡政府换届。牛乡长说,往后,这个乡在许乡长领导下,工作肯定会大有起色,人民生活一定会好上加好。马乡长和朱乡长附和着牛乡长,说许乡长德与才,均是一等一的好。菊子听得呆了,双手端着茶盘,站在包厢门口,一动不动。茶盘里有四杯茶,菊子竟然忘记了该将茶端给四个乡长。菊子已想入非非:不用说,嫁个如此优秀的男人,一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许乡长说:“菊子,别听几个老乡长的,他们只是在鼓励我。”菊子醒过神来,深情地望许乡长一眼,再对牛乡长说:“老板娘叫你。”
菊子跟着牛乡长到了一楼。老板娘站在柜台里,牛乡长站在柜台外,两个身子都往前躬,头便在柜台中央交叉,已是脸摩挲着脸。老板娘细声细语,语气却是不容置疑。她先将她留了许乡长在悦兴茶楼过夜的事儿说了,说,无论如何,牛乡长也不能回去,得陪许乡长吃宵夜,再说,往后,一个星期,牛乡长得在她这儿过两夜。牛乡长答应了老板娘,说,老板娘是“最高领导”,“一切按最高领导的指示办”。
十点五十,茶楼内其余客人都走了,只有二号包厢内四个乡长仍在打三打哈。许乡长见茶楼安静了,打个长长哈欠,说:“太晚了,收工。”四个比对了谁输多少,谁赢多少,许乡长赢得最多。许乡长按谁赢得多谁请客的规矩说:“一起去吃宵夜吧?”朱乡长和马乡长说:“我们有事,许乡长、牛乡长你们去吃。”两个往楼下走去。老板娘、菊子、牛乡长、许乡长没谁挽留他们,都说了“好走”,坐在二号包厢内,各自望着自己的手。那样子,像幼儿园的小孩,幼师要他们检查自己的手,洗干净了没有。四个都在想着同一件事:朱乡长和马乡长没了影儿后,是先去吃宵夜,再歇息,还是不吃了,早点歇息。
一楼大门口,传来马乡长老高的声音:“许乡长,你妻子来接你了。”接着,朱乡长老高的声音也传了上来:“许乡长,哪天得叫你夫人给我们那些贱内上堂课,教她们如何照顾好老公。”接着,高跟鞋有着节奏和弹性的橐橐响声,传了上来。
菊子心跳老高,脸色煞地白了。许乡长气定神闲地指了指隔壁的一号包厢。菊子贼般溜进了一号包厢,将门反锁了。半晌后,心跳才平稳下来。菊子屏气凝神地听着隔壁的对话。
许乡长说:“你怎么来了?”一个女人说:“我在XX歌厅和朋友K完歌,打的士路过这儿,见到了你的车。牛乡长,这茶楼是你们乡政府的点?马乡长和朱乡长也都在。”牛乡长说:“许乡长关心我们,找我们几个老不死的谈话,就来了这儿。”女人说:“你不是说要明天才能回吗?”许乡长说:“昨天,我刚到武汉,区委组织部就叫我今天务必要回。今天下午,组织部长找了我谈话,说是要我将乡长的担子担起来。这不,找几位老乡长,请他们传经送宝。”女人说:“怎么就不打个电话给我?”许乡长说:“准备给你一个惊喜。”
许乡长说:“牛乡长,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吧。”女人说:“我们先送牛乡长回家。”牛乡长说:“不用送,我打个的士回去就是。”女人说:“那怎么行?当然得先送你老回去。怎么说,你老也是前辈。”牛乡长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门外传来了四个人的下楼声,关门声,闩门声,继而传来老板娘的叹气声和她落寞的上楼声。
老板娘脚步沉重地上了楼,呆呆地望着走出了一号包厢的菊子。半晌后,轻轻一句:“老子下辈子变男人。”菊子望着老板娘,陡然,泪哗地有声,涌了出来,菊子两只手已不自主地抱着老板娘脖颈,无声地哭了起来。老板娘叹口老长气,抱紧菊子,说:“菊子,今晚,我们一起睡吧。我们都是苦命人。”菊子呜咽着,头直点。
两个打开沙发,开了空调,铺好了床。两个睡在了一头。菊子将头缩在被子里,又无声地哭了起来。老板娘替菊子揩了泪,说:“我掏心掏肺和你说吧。要做人家老二,这种事儿常有。没有老二和老大争风的。老二没这资格。老二只要争,肯定吃亏。”又说:“许乡长妻子可不是老牛家里的,看上去秀秀气气,对许乡长看管得忒紧,只怕有些闪失。”菊子说:“他答应了我的,说,他很快会和家里那个离婚,很快就会娶我。”老板娘一怔,目光里满是无奈。半晌,老板娘问:“菊子,他真对你这么说?”菊子将头连点地点。菊子说:“我说,我回去将年龄改大。他说,我改大了,就娶我。”老板娘“唉”地一声长叹,说:“菊子,你还真是傻,男人这类猴急的话你也信。”菊子呆若木鸡地望着老板娘。
老板娘说:“我以前也没见过许乡长妻子,现在知道了,简直是仙女下凡。你虽然也是美人坯子,和他妻子比,还差着。”菊子望着老板娘不吭声。老板娘说:“你只读了初中吧?”菊子说:“是呀,只读了初中。”老板娘说:“人家可是正经本科生。”菊子心往下沉。老板娘说:“菊子,你父母都是乡下农民吧?”菊子点点头。老板娘说:“许乡长父亲和他岳丈,都是市里大官。”老板娘说:“菊子,你只是个服务员,她呢,正经八百公务员。”
菊子猛地哭出了声,呜呜咽咽的。
九
菊子轻轻地爬了起来,穿好衣服,洗漱了,化了妆,已是八点。菊子轻轻喊着老板娘。老板娘说:“没睡着呢。我知道你苦,也没睡着。你是想去找他吗?”菊子说:“我今天休息一天。我得问清。”老板娘说:“你去吧,问清了也好。”
到了乡政府院子外面,菊子拔了许乡长手机号。许乡长说:“乖乖,我正要打电话给你。想我吗?可不能让我伤心,说不想我。”许乡长声音温柔如水,菊子稍稍宽了些心。菊子说:“别说想不想,你在哪间办公室,几楼?我到了乡政府了。我得看见你,得问清。”许乡长说:“你怎么了?乖乖,好像苦大仇深。”菊子说:“我心都碎了。”许乡长说:“乖乖,我这里不时有人来。你在超市前面等我,我们出去谈。”
许乡长一声“乖乖”,接一声“乖乖”,菊子放了大半心。她“哦”了声,去了超市前面。
不一会儿,许乡长的车停在了菊子前面。菊子上了车。菊子问:“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娶我。”许乡长说:“乖乖,就为这事儿?我的心,已完完全全只有你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菊子说:“你骗人。你和她说话的语气,肯定不会离婚。”许乡长叹口老长气,满脸无辜,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会再说。我们去找个说话的地方。”
车到了一家宾馆门前。这家宾馆不是上次那家宾馆。许乡长和上次一样,拿出一张信用卡,开了房。两个到了许乡长开的房间。许乡长抱着菊子要亲。菊子推开许乡长的手,说:“你先说清。”许乡长说:“还说什么呀?乖乖,我的乖乖,肯定会娶你。”菊子说:“你昨天晚上和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的语气,肯定不会离婚。”许乡长说:“你真傻。在那种地方,我能怎样?她也是知识分子,哪会在公开场合和我吵?”许乡长已猴急了,要亲菊子。菊子说:“你向观音菩萨发誓,只要我将户口改大了,你就娶我。”许乡长举起右手,一派庄严,说:“我向观音菩萨发誓。只要菊子改了户口,我就娶菊子。”
两个热闹了老久。
收工了后,许乡长抚摸着菊子胴体,说,娶菊子的事,他是说一不二的,是肯定的。但是,一是要等菊子将户口改了,二是要等乡政府改了选。菊子问,什么时候改选。许乡长说了时间。菊子算了算时间,还有半个月。菊子要许乡长在这半个月内做先期准备工作,和他妻子离了婚。许乡长说,改选前,不能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要说离婚,哪怕是和他妻子吵架,上面都会怀疑什么事,说他许乡长嫌弃糟糠,喜新厌旧,不让他当乡长了。许乡长说,所以,在这一段时间,他和菊子不能老在一起,老在一起,惹得他妻子发蠢气,就麻烦了。菊子一想,许乡长说得有道理。菊子答应了许乡长,这段时间,她不让他们的关系公开化。
在房间里吃罢中饭,两个又热闹了一回。许乡长说,下午事多,他得去乡政府,要菊子在宾馆等她。许乡长说,待会他来了,菊子得飞到他怀里,不然,就要打她屁股。菊子答应了,说,嫁给许乡长后,每天都这样,不飞起来迎接许乡长,就打屁股。
菊子睡着了,做起梦来。梦里,菊子结婚先天,她和许乡长都还在办公室内,兢兢业业地办公。办公地点,在一栋好高的办公楼的顶层。他们好像在同一间办公室,又好像不是。可以肯定的是,两个人办公都办得极是认真负责,都看了好多文件,开了几个会,签了好多字,吃了三餐既发钱,又发烟的饭,在宾馆开了房间,当然是用别人送的信用卡开的。第二天,在婚礼进行曲中,菊子和许乡长走进了婚姻殿堂。
五点钟光景,许乡长回到了宾馆。菊子没有飞向许乡长怀抱。她仍在梦里。许乡长轻轻地拍着菊子的脸,喊着“乖乖”“我的乖乖”。菊子睡眼惺忪地睁开了半只眼睛,望着许乡长。她飞快地爬了起来,抱住许乡长脖颈,要许乡长吻她。许乡长吻罢菊子,说,菊子没飞向他,要打菊子屁股。菊子问:“真要打呀?”许乡长说:“真打。”菊子趴在床上,躬着身子,蹶着屁股,让许乡长打。许乡长没打菊子屁股,而是吻她的屁股。
许乡长打了电话给服务台,叫送晚餐的饭菜来。两个又在房间内吃了。
时间过得飞快,两个疯狂了两个回合后,已是十点时分。许乡长说内急,上了卫生间。他将卫生间门反锁了,坐在抽水马桶上,拿出手机来。许乡长手机内有两个卡号。他用另一个卡号,发了一条短信,到菊子知道的这个卡号上。许乡长手机上显示的他另一个卡号的姓名是“妻子”。许乡长妻子的手机号,在许乡长心里,手机上没有贮存。
许乡长解了溲出来,将手机递给菊子,眼里满是焦急,脸上则是无可奈何,说:“乖乖,我得马上回去,我儿子病了。”菊子怅然若失地望着许乡长。许乡长柔声说:“菊子,我会离开她,我心里只有你。可是,我不能离开儿子。那是我的责任,是我生命的延续。”菊子再次看着手机上短信,一声叹气,轻声说:“别啰嗦了,早点走吧,那是大事。”许乡长火急火忙穿好衣服,吻了吻菊子额头,又吻了吻菊子的脸,说:“乖乖,真对不起。”菊子虽然舍不得许乡长离开,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个高烧孩子,脸红如炭火,嘴唇上壳儿,一层叠一层,喘气声如拉风箱。菊子忙说:“什么都别说了,小孩病要紧。我也走。”许乡长说:“你就在这休息吧。怎么说,这儿也比茶楼强。”菊子说:“你不在这儿,我呆在这儿干吗?”
两个出了宾馆,许乡长说:“我送你到那个超市前面吧。”菊子希望许乡长能送她,可是,菊子心里为那个病喘嘘嘘的孩子急,说:“不行,你得赶紧回去,孩子的病耽搁不得。”许乡长说:“耽误不了几分钟。”菊子说:“耽误一秒是一秒,孩子若有个好歹,我会遭五雷轰顶的。”许乡长说:“也好,我先走了。”许乡长再次说了“对不起”,上了车。
菊子目送许乡长的车走了。菊子这才想起,她不知道该坐哪路公交车回悦兴茶楼。她想到了打的士。她听柯子说过,在城市,不怕不认识路,往的士上一坐,对的士司机说,去哪儿,的士司机就将客人送到了哪儿。柯子也说过,在城市,就怕没有钱。菊子摸摸口袋,身上只有十块钱。她问自己,十块钱打的士够不够?她回答自己,肯定不够,这儿好像离悦兴茶楼距离不近。菊子急了,情急之下,她想到了柯子。她拔了柯子手机号。
柯子要菊子站在那儿不动,说他立马过来。
十分钟后,柯子打的士来了。柯子一身工作服,身上满是油污,散发着柏油刺鼻气味。菊子上了的士。柯子说,他刚收工,就接了菊子电话。菊子问柯子,怎么这个时候了,才收工?柯子说,菊子的工作,不也是每天十多个小时?在外面打工,哪能由着自己?
不一会儿,的士到了那个超市前面。菊子看着计费表,二十四块。菊子和柯子下了车。
柯子说:“不许骗我,你得说实话。”菊子知道柯子要问什么话,嘻嘻笑着。柯子说:“不许笑。”菊子没笑了。柯子说:“你和他,刚才是不是在宾馆?”菊子点点头。柯子说:“是不是干那事儿了?”柯子抬起头,指着天上月亮,说:“姓许的如果没道德,我发誓,不放过他。”菊子擂柯子一拳,说:“你说什么呀?他怎么会没道德?懒得和你说了。”柯子问:“是不是他逼的你?”菊子笑了,说:“柯子哥,你怎么这么傻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柯子说:“那他为什么将你一个人撂在那儿?”菊子将许乡长小孩病了的事儿说了。菊子告诉柯子,许乡长很快就要升官了。说,乡政府改了选后,许乡长就会离婚,然后娶她菊子。菊子说,她出嫁时,柯子得送亲。柯子答应了菊子,做菊子上亲,做一辈子菊子的保护伞。
十一
这夜,二号包厢里,老板娘和牛乡长不时弄出些声响。一号包厢内,菊子躺在被子里,鼓着眼睛,望着头顶上吊灯,想许乡长。时间过得极快,菊子好似没想多久许乡长,天便亮了,便是早晨八点了。菊子迫不及待地打了电话给许乡长。
菊子问,小孩病情怎样了?许乡长说,吊了一夜水,他直接从医院赶到了乡政府。说,待会,还要下乡去检查工作,晚上还要准备明天一个会议的发言。许乡长说,他只怕会要累得散了架。菊子心痛着许乡长,说,如果她在许乡长身边,就好了,她会替他按摩。
许乡长一天比一天忙,没法儿和菊子见面。
一晃眼,乡政府改选了。许乡长顺顺当当地当选为乡长了。
那天,星期三。先天晚上,菊子向老板娘说了,休一天。早晨八点多点儿,菊子在那家超市门口等。等了不到五分钟,许乡长的小车到了菊子面前停下了。菊子上了车。菊子和许乡长到了一家宾馆,到了许乡长开的房间。两个小别胜新婚,二话没说,携着手儿,火急火忙,去了巫山。翻天覆地了后,菊子说:“我和老板娘说了,明天,我就回老家,去改户口。”菊子说,等她改了户口,和许乡长办了手续,她就不在悦兴茶楼干了。她要许乡长给她找个像样的工作。那工作,只要一周两天休息,买五险就行。
许乡长捧着菊子的脸,说:“乖乖,和你说个十分重要的事。”许乡长的表情有些凝重。菊子心里“咯噔”了一声,直望着许乡长眼睛。许乡长说:“前天,我问我儿子,爸爸妈妈离婚了,你怎么办?你是跟爸爸过,还是跟妈妈过?他说:你如果和妈妈离婚,我就不理你了,一辈子不理。”菊子依旧望着许乡长眼睛。许乡长说:“昨夜,我压根儿睡不着。我在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儿。一方面,永远和乖乖你在一起,另一方面,不让我儿子恨我。你和我儿子,是我的两个宝贝,缺一不可。”菊子点点头,问:“你找到这个办法了吗?”许乡长说:“找到了。就是你做我老二,永远做老二。”菊子眼睛睁大了些,说:“你铁了心了,不会和她离婚了,是不是?”许乡长十分坚定地点了头,用更坚定的语气说:“只能这样。再没有比这个办法更好的办法了。”菊子脑子里“嗡”地一声,她彻底懵懂了。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许乡长。许乡长看了看表,说:“十点了,十点半时,我还有一个会。”他边穿衣服边说:“乖乖,你想想,我等你答复,我先去开会,待会再来。我们一起吃饭。乖乖,只能这样。”
许乡长走了。
菊子边喃喃地说,“做老二?不做。不做老二”,边往门外走。菊子到了马路边,招了一辆的士,对的士司机说了柯子打工所在地的地名。菊子到了柯子干活的工地。
菊子轻声喊着“柯子哥”。柯子见菊子头发有些散乱,人懵懵懂懂的,忙问菊子:“怎么了,你别吓我。”菊子摇着头,不吭声。柯子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呀。”菊子猛地抱住柯子的腰,头埋在柯子胸前,哭得动地惊天了。老久后,菊子告诉了柯子,是怎么回事。柯子拉着菊子的手,说:“妈的,欺人太甚,我们找他去。”
柯子招了的士。两个到了那个超市门口,下了车。柯子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找他。”菊子点点头,说:“柯子哥,你对他说,我不做老二。你跟他说,我明天就回去,改大年龄。柯子哥,你记住了吗?”柯子说:“全记住了。我会跟他说。他敢瞎闹,看我收拾他。”
柯子去了乡政府,菊子在超市门口等着柯子。
菊子等了老久了。两辆警车鸣着警笛驶进了乡政府。不少路人跟着警车跑进了乡政府。
菊子不见柯子转来,一步一摇头,一摇头一声“不做老二”,往乡政府走去。
乡政府院内,那栋六层楼扶梯处,警察划了警戒线。警戒线外,满是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菊子在人群中找着柯子,找着许乡长。她没看到他们。她听到了人们的议论。有人说,一个乡长被人打死了,说是一个男青年,跑到乡长办公室,恰恰办公室里只有乡长一个人。那个男青年,二话没说,一拳打倒了乡长,随即举起一张靠椅,就往乡长头上劈。乡长当场毙了命。有人说,是男青年自己打电话给110,说他杀了人,说他在杀人现场等警察。
一个男子头套黑布袋,手戴手铐,脚戴脚镣,被一群警察押着,从楼上走了下来。菊子大声喊“柯子哥”。男子大声喊“菊子”,大声说:“菊子,我劈死了那个王八蛋。”菊子懵了,柯子劈死了许乡长。他怎么能劈死许乡长,她分明是要柯子去劝许乡长。菊子急了,不管警戒线不警戒线,直往柯子冲去。警察拦住了菊子。柯子被警察塞进了警车。
那辆警车鸣着警笛离开了乡政府。菊子追着警车跑。不一会儿,警车和菊子都没了踪影。
十二
许乡长躺在追思厅内鲜花丛中。区长正胸系白花,在为许乡长致悼词。许乡长仙子般的妻子,臂戴黑纱,胸系白花站在离许乡长头部不远处,许乡长儿子站在许乡长妻子前面。
追思厅门口,来了一个蓬头乱发,一身脏得像刚在垃圾堆里打滚的女孩。女孩叫菊子。
菊子猛地冲了过来,趴在了许乡长遗体上,拍着许乡长遗体痛哭。所有的人都懵了。足有十秒钟,大家由着菊子趴在许乡长遗体上,边哭边喊“老公”,说:“你这没良心的,就这样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起来,你是乡长,还得办公。”“你要走,也要带我走。”
牛乡长望一眼马乡长和朱乡长,大声说:“哪里来的疯子?”那两个会意了,和牛乡长一道,冲了过去,不顾菊子拳打脚踢,架的架手,架的架脚,将菊子抬出了追思厅,到了殡仪馆那个大坪里。三个见没人跟来,细声细气地劝着菊子:“你千万别闹,这样闹,对谁也没有好处。”菊子不理会他们,自言自语:“他死了,我要送他。”牛乡长聪明,指着那个高耸的烟囱内冒出的烟,说:“许乡长已被火化了,变了烟了,无影无踪了。”菊子才没再说要去送许乡长。她望了一会儿烟囱内冒出的烟,走出了殡仪馆。
菊子忽然记起,她也是公务员,不能老沉浸在悲痛之中,她还得去办公。菊子记起了她是在一栋好高的楼的顶层办公。马路两边有许多高楼,但都不是菊子记忆中她办公室所在的那栋高楼。菊子找着找着,饿了,见那边有饮食店,店门口有肉包子卖。菊子走过去,拿着肉包子就吃,吃完就走。老板要菊子付钱。菊子记忆里,公务员吃饭不花钱,还有钱发。菊子说:“我是公务员。公务员吃东西不要钱,还有钱发。发钱给我。”老板望着菊子眼睛,摇摇头,一声叹气,掏出一角钱递给菊子,说:“对对对,公务员吃饭得发钱,快走吧。”
天黑了,菊子依旧没有找到那栋她记忆里的办公大楼。菊子记起了,天黑了,公务员该去宾馆开房。菊子拾起一块纸片儿,走到收银台旁,说:“我是公务员,刷卡。”宾馆将菊子轰了出去。菊子只得在马路上找着别的宾馆,可是,菊子没找到,人却困了,菊子只得随便倒在马路边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了后,菊子依旧四处找着那栋直插云霄的办公大楼,她得去办公室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