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诗十九首》看东汉士人的忧生忧世情结
2012-08-15张铁慧
张铁慧
(长春师范学院《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32)
从《古诗十九首》看东汉士人的忧生忧世情结
张铁慧
(长春师范学院《昭明文选》研究所,吉林长春 130032)
被后世冠以“风余”、“诗母”之称的《古诗十九首》,堪称“风骚”之后中国诗歌史上又一座诗歌艺术的丰碑。内容多写离别感伤、游子思乡、人生苦短、失意沉沦,其语言率真,情感温婉。这些充满感伤和愤慨的悲咏,又恰恰体现着那个时代失意士人难以割舍的忧生忧世情结。
忧生;忧世;自我觉醒;个体生命
东汉时期,出现了一组后世以“风余”、“诗母”著称的五言诗歌——《古诗十九首》,堪称“风骚”之后中国诗歌史上又一座诗歌艺术的丰碑。《古诗十九首》最早著录于《文选》,因作者佚名、时代不定,故萧统题为“古诗”,列《文选》杂诗类之首。李善认为是东汉士人作品,得到学界认可。历代文人对其评价颇高,钟嵘《诗品》赞其“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明胡应麟《诗薮·内编》称其“随语成韵,随韵成趣,辞藻气骨,略无可寻,而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王国维对其写情的功力更是赞不绝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生年不满百》)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写情如此,方为不隔。”明陆时雍更是赞其“十九首谓之风余,谓之诗母。”
《古诗十九首》内容多写离别感伤、游子思乡、人生苦短、失意沉沦,其语言率真,情感温婉。胡晓明在《文选讲读》中认为,诗人以其句平、意远、语短、情长的特点,表达普通人的情感与人生际遇,语言含蓄而意不尽。[1]而这些充满感伤和愤慨的悲咏,又恰恰体现着那个时代失意士人难以割舍的忧生忧世情结。
一、叹人生苦短,悲世态炎凉——《古诗十九首》对忧生忧世的表达
《古诗十九首》从题材上看,不外乎两大类,一是游子之歌,二是思妇之词。但思想内涵极其丰富,既有对人生苦短的慨叹,又有对世态炎凉的悲歌,是失意士人敏感的内心世界的展现,更是他们充满无奈的愤慨与忧伤的表达。
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这是《古诗十九首》表达的一个主要内容。如《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在诗人看来,山上的青青古柏,涧中的磊磊众石,都是万古不灭的。天地更是永恒而存在,而天地之间的人,却如“远行客”一样,来去匆匆,短暂而易逝。既然生命如此短促,那就及时行乐吧。“斗酒”虽“薄”,姑且娱乐;“驽马”虽劣,不妨驾车出游,诗人在感叹生命转瞬即逝的同时,主张及时行乐,而看似纵酒宴游的行乐,却无法弥补诗人内心深处的忧虑,这种忧虑不仅仅来自于人生的短暂,更来自于失意士人对“王侯第宅”、“两宫相望”而产生的戚戚之忧,与其说诗人叹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不如说诗人面对当时的社会黑暗与腐化,借行乐而化解内心的忧生忧世之思。
又如《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这首诗写诗人在旅途中有感于事物的盛衰变化,而引发对人生短暂的感慨,进而抒发“立身苦不早”的失意慨叹。长路漫漫中,回望四周,只见一片茫茫旷野,东风摇动着百草,大自然的四季更迭,万物的由盛到衰,使诗人触景生情,心生凄凉之感,并联想到人生和生命的短暂,于是外界的一切自然之变,成了寄托诗人悲凉情感的承载体。使得诗人必须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诗人面对生命的拷问,表达了对“荣名以为宝”的向往与渴望,然而生命有限,即使及早立身成名,也难以摆脱生命苦短的忧虑,这种消极愁闷的情绪占据诗人的心灵,使诗歌显露淡淡的忧愁与感伤。正是这种对个体生命状态、生命存在价值的思考,让人生最世俗、最真切的感叹与悲伤,充满了哲理的情思,让我们看到了东汉那些处于下层的失意士人所发出的悲愤的呐喊与呼号。
除人生苦短的感叹之外,《古诗十九首》中还表达了离别的伤感、人生的失意、慨叹人生无常等这些人类情感的“基型”与“共相”[2]。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行行重行行》)“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轲长苦辛。”(《今日良宴会》)“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生年不满百》)虽然诗人表面看来慨叹人生短暂,命运无常,认识到要及时行乐,早立功名,但是正如叶嘉莹所说,每个人都希望满足自己的一切理想与愿望,但真正能满足的又有几个?谁不愿意和相爱的人常相厮守?又有谁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失去了才懂得它的珍贵,却不得不承受失去它的悲哀![2]可见对人生无常怀有忧虑之情乃人之常情,而《古诗十九首》最可贵的,正是把这些人类情感的“基型”与“共相”,真切、坦率地表达出来,流露出真实的、浓郁的感伤情绪,真实再现了东汉下层士人的心理状态与思想情绪,以及他们对那个时代的忧思。
二、乱世悲歌——东汉文人忧生忧世情结的成因
综观《古诗十九首》,诗中充满着失意士人对生命短暂的慨叹。面对死亡的恐惧与名利失意的困扰,诗人内心充满了矛盾与挣扎,这种忧生忧世的感叹在诗中随处可见,虽然表面上看来,诗人追求道家的长寿理想,及时行乐,也追求儒家的早取功名,但是字里行间却流露出无奈与感伤,展示给世人的是离愁别绪、相思之苦、忧生之情,是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情感真实的流露与再现,诗人寻求生命的超越,却又陷入无法实现生命价值的困扰之中,难以自拨。[3]如《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轲长苦辛。
诗歌既然写的是宴会,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宴会场上不免意气风发,饮酒、弹奏、歌唱,可以想象这是一群身怀理想的读书人,他们有着相同的抱负,在宴会上高谈阔论,可是他们能被当时的政客们理解与接受吗?一句“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让诗歌蒙上了人生失意不得志的感伤情调。叶嘉莹在其《说汉魏六朝诗》里对这首诗作了比较详尽的讲解。叶嘉莹认为这些表述心志的读书人,追求理想,有着远大的志向,但是现实却令他们失望,他们发出的是那个时代的“衰世之音”,“不是你一个人没有实现,也不是我一个人没有实现,而是我们这些‘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的人都没有办法实现那些理想。那就是一个社会问题了”[2],所以表面上看这首诗是写宴会、享乐,其实是诗人对建功立业无望而产生的悲苦情绪的渲泄,反映的是社会、是人生,这也是《古诗十九首》的微妙之处吧!
东汉是中国古代继秦与西汉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发生了许多影响世界历史的重大事件,既有匈奴西迁、蔡伦造纸、佛教传入等影响了中国甚至世界的大事,又有东汉中后期的宦官弄权、残害忠良的“党锢之祸”,最终使东汉王朝走向没落和衰亡。而《古诗十九首》又大都出于东汉中后期,可以说诗人们是生逢乱世,命途多舛,而两次“党锢之祸”使大批正直的士人不是被杀就是遭到禁锢。政治的黑暗、宦官的腐败专权,使社会矛盾更加激化,身处如此困境的东汉士人,更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顿与失意。他们无法超越这个黑暗的现实社会,面对时间的流逝与生命的短暂,他们自然而然地发出了对生命的叹惋:“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面对政治的黑暗与腐败,希冀“学而优则仕”的文人内心充满了困惑,儒家的价值体系早已让士人们确定了人生的价值与意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然而现实社会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不得不接受心灵的煎熬。生命纵然转瞬即逝,但是立身功名却也可以让心灵得到宁静,虽然诗中随处可见这些充满理性的表述,如“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回车驾言迈》),“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轲长苦辛”(《今日良宴会》),但这种宁静真的能让诗人的内心平复下来吗?在儒家价值体系制约下,有的只是生命母体和意识的一种脱离,人生的价值无法真正实现,这是他们所有苦情的根源,所以对生命的慨叹、对离别的忧伤、对相思的愁苦,这些情感的“基型”,正是敏感的士人们对那个社会表达出的忧思,在乱世之中,处于弱势的东汉士人,不得不直面现实,生命在那一刻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他们无法选择人生,无法驾驭生命,在这短暂的生命历程中,诗人们的忧生忧世情结被不断加以放大、强化,他们把目光从外部转回到自我,开始关注生命的价值与存在,并试图用美酒、音乐、情爱来抵消这种失落与感伤,看似追求放纵的生命,实则是诗人们内心深处的呐喊与反抗,只是这种反抗充满悲凉的色彩,是文人身处乱世的悲歌。[4]
三、忧生忧世情结——东汉士人生命意识的觉醒
士人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在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进程中,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和影响。而历代士人又都有参政议政的传统,士人的心态也随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思潮的变化,发生了不同的改变。在《古诗十九首》中,士人流露出的或多或少的忧生忧世的情结,也反映了东汉末期,在政治腐败、宦官弄权、卖官鬻爵成风的社会现实下,士人的心态发生的深刻变化——由立身成名到反思个体生命的价值,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东汉士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
士人是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统称,在中国古代属于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既参与政治,又传播文化,在社会活动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士人这个群体大多接受儒家体系的熏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春秋战国时期,“士”这个阶层曾经非常活跃,如冯谖、张仪、苏秦、晏子等等,在当时的社会政治活动中都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士”这个阶层也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然而自秦汉以来,无论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还是刘邦对士人的轻视,都使士人的地位有所下降,而东汉中后期的外戚当政、宦官专权、“党锢之祸”,更使“士”这个阶层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恐慌,参政议政的热情削减的同时,士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对黑暗社会现实的绝望,对生死难以掌控的无奈,使他们不得不开始自觉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他们在诗中抒发人生短促、生命易逝的感受,表达个体的无奈与感伤,在对个体生命的反思与审视中,是士人灵魂的自我觉醒,体现着士人阶层的时代使命感与责任感,是士人思想文化特点的体现与反映。[1]
[参 考 文 献]
[1]胡晓明.文选讲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25
[2]叶嘉莹.叶嘉莹说汉魏六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75,91
[3]谭云华.《古诗十九首》的生命觉醒与内在困境[J]玉溪师范学院学报,2010(9).
[4]梁文娟.试论《古诗十九首》文人忧生情结的成因[J].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07(3).
I206.2
A
1008-178X(2012)11-0039-03
2012-08-21
吉林省教育厅“十二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吉教科文合字[2011]第161号);吉林省社科基金项目(2011B379);长春师范学院科研项目(长师院社科合字[2009]008号)。
张铁慧(1970-),女,吉林长春人,长春师范学院《昭明文选》研究所副研究员,硕士,从事《昭明文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