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真爱的孤独者——评《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形象
2012-08-15史玉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济南250014
⊙史玉丰[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济南 250014]
范柳原是张爱玲作品中著名的风流浪子,然而在纵情声色的外表之下,他又是一个孤独地寻找真爱的人,有着更为宽广的思想深度,表面看似无情,实际上对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典爱情故事心向往之,他的游戏人生的态度只不过是他面对荒唐、庸俗、市侩以及虚无人世的一种反抗和挑战。作为社会的叛逆者,他不为世俗所拘,仿佛是贾宝玉的借尸还魂,穿越了时光的隧道从晚清到达民国,然而却遭遇了更为无情的世情,他的滥情带有对世情和女性的讽刺和调侃,更像是故意为之的“恶作剧”。
一、孤独的漂泊者。无家,无国,无牵挂,这是范柳原和白流苏认识之前的生活状态,此说颇似《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作为一个双重的“弃儿”,范柳原是一个无根的人,他是父亲在英国秘密地和一个交际花结婚生下来的,不被家族所承认;他是中国人,却在英国长大,既不被中国文化所认同,也不能融于英国社会,在他的内心,实际上一直隐含着一种不被认同的痛苦,他亟须的是自我在家庭和文化中的归属感和价值定位,所以他才会对中国如此向往——漂泊在外的游子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寻找自己的文化之根,也对组建自己的家庭慎之又慎,他理想中的中国,是有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爱情的浪漫国度;他所要追寻的家,并不仅仅是找一个女人结婚,而且还是他孜孜以求的精神家园。从这一方面看,范柳原无疑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也就必然遭到现实的无情打击,以至于受了些刺激,成为著名的“风流浪子”。
范柳原虽然在金钱上占有优势,但他却缺少爱、安全感和认同感,他亟须得到人的理解,亟须人们看到他孤苦的内心,懂得他对于世界的悲观理解和无边恐惧。“‘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①在放浪形骸之下,实际是一颗软弱无助而孤独的灵魂。他一方面渴望着被爱、被理解,渴望着人们对他付出一点真心,另一方面又对此深表怀疑:“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②这是表现出范柳原深刻之处的著名段落,曾经被惊呼为“好一个天际辽阔胸襟浩荡的境界!”③也使得范柳原从风流浪子的形象转变为人生悲剧的承担者和思考者,“范柳原玩世不恭的形象出人意料地展现了精神上的深度和可感性”④。也正是这种形而上的哲学思考,使得范柳原对人生、感情以及命运都有独到的体悟,感到生命中“惘惘的威胁”,认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为悲哀的诗,因为它永远也不能够实现。战争之后,范柳原虽然不爱白流苏,但是仍然娶了她,因为在战争对于人生的强行干预之下,她把他实实在在地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也理解了他心中的痛苦和恐惧,他们都只不过是遭到驱逐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在世界的大毁灭面前,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在白流苏这里,他真实地感觉到“自我”的真实存在,这是抽空了他身份、金钱之外的本质还原。“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间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⑤人和人之间的那堵心墙虽然仍然没有倒塌,但是在战争之中也出现了一丝裂缝;从这丝裂缝里,他们得以窥见彼此的内心,取得刹那间的谅解,更何况即使这样的谅解,也是经历了千万人的死亡,经历了一座城市的倒塌才实现的——人和人之间的真正理解如此不易,足以证明了张爱玲早就阐明的观点:“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⑥
范柳原的浪子形象在“放浪”之外,另外增加了“流浪”的含义,从他出场开始,就不停地辗转于上海、香港、英国、新加坡、锡兰、马来亚等地,然而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家。他后来在香港为流苏租住的屋子,充其量也只是他人生旅程的一个驿站,而不是真正的心灵港湾,他仍然处于漂泊的无根状态,继续他人生的孤独旅程:同居的第二天,他就告诉白流苏,他要只身到英国去,这似乎是对自己选择的一种逃避,又似乎他的人生就是不停的漂泊。他对自我的放逐,表现的正是现代人无根飘零的生命状态的一种焦灼和痛苦,他的内心始终无所归属,他是追寻精神家园而不得的孤独漂泊者。
二、真爱的追寻者。在范柳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的影子,他们二人所信奉和追求的都是精神之爱,在爱情上赋予人生理想和人生意义,虽然他们的理想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但是范柳原又和贾宝玉不同,贾宝玉毕竟还有林黛玉这个知己,范柳原却没有这样的幸运。贾宝玉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繁花落尽君辞去”;范柳原却是苦苦追求而不得,他可以视为贾宝玉的凡俗肉身,他的经历也可以视为贾宝玉没有出家的一种假设。白流苏的身上也有着薛宝钗的浓厚气息,如果曹雪芹是以宝玉和黛玉的精神之恋给我们谱唱了一曲爱情的悲歌,那么张爱玲却是以宝玉和宝钗的世俗之恋来成就一段倾城的传奇——倒塌的并不只是一座城,还有爱情的浪漫想象。
范柳原人生的意义,几乎全部落在他对于真爱的追求方面。虽然身上有着浓厚的西方文化因素,不停地游走于浮花浪蕊之间,但是他却是古典浪漫爱情的信奉者和追求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爱情对他有着莫大的诱惑,“中国化的外国人,顽固起来,比任何老秀才还要顽固”⑦。这种“顽固”,正是他对于真爱的执著。然而,他的高蹈的爱情梦想遭遇的却是极为肮脏的现实,“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硬要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⑧其实,范柳原只是不把那些追名逐利的女人放在眼里罢了,对于他所认为的“真正的中国女人”白流苏,他却不是这样,当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始终以礼相待,表现得极为绅士,也偶尔摘下伪装的面具,对她说出真话,因为他在流苏的身上,寄托着自己古典爱情的一丁点儿希望,他愿意大费周章,愿意花费金钱和精力来和流苏交往,所渴望的不过是心与心之间的深层交流和坦诚相对,他不愿意放弃任何机会来成就自己的爱情梦想。
在白流苏的对照之下,更能够见出范柳原对于真爱的执著追寻。在《倾城之恋》中,蹈空与务实是男女主人公最大的区别,一个希冀着来一场精神之恋,另一个却只不过是要寻找物质的保障,无暇顾及到心灵。范柳原对于精神交流的努力全都打在了坚实的现实层面,激不起一点火花,他们的对话也就成了高级的调情:掌控对方也保护自己,是一种饮鸩止渴的迷恋,也是一种心力交瘁的折磨。范柳原想尽了种种办法,来激发白流苏的精神层面,他有好几次都想要和白流苏一吐衷肠,但是每一次都因为“错位”而失之交臂。他对她说真话,诉说内心的孤独和人生的恐惧,她却以为这只不过是他不想结婚的借口;他想把白流苏带到原始森林里恢复她的自然人性,却又怕白流苏觉得他孟浪而开起了玩笑;几次下来,范柳原自己也意兴阑珊,正如他自己意识到的那样,他和白流苏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根本不能够相爱。
在放浪形骸之下,范柳原有着深深的内心痛苦,他的过去和现在,可以用“至情”和“无情”来概括,但他的“无情”却是“至情”受到现实打击之后以毒攻毒的过激表现,也是现实的“无情”在他内心的一种投射,正是因为女人只爱他的钱,他才对她们“无情”。作为一个社会的“叛逆者”,他对于爱情的选择,只在乎两情是否相悦,而不在乎家庭门第、离婚与否;他中文不行,却独独对《诗经》中的话有深刻的理解,也是因为这段话能够深入内心,表明他的爱情理想,他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解释给白流苏听,只不过是想确认一下流苏是否真的爱自己,然而白流苏却直接将他的希望粉碎,让他意识到他们之间没有爱情的冷酷现实。虽然白流苏不能够懂得自己,但是她作为范柳原古典中国想象的唯一代表,部分地满足了他的爱情想象,所以他又肯拿她当情妇,给她物质的保证,可是不肯给她精神的托付,这固然显示了他的自私,但也同时显示了他对真爱的执著:他要的是一个红颜知己,而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他不但要建立一个心灵的港湾,而且还要通过这个社会最小的单元来扎根,获得他人生的意义,重续中国文化的血脉,重建他浪漫的中国想象。
三、悲观的妥协者。对于白流苏来说,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使她终于成为梦寐以求的范太太,白流苏可以为她的成功沾沾自喜;对于范柳原来讲,他的悲剧却更加深了一层,结婚对他来说与其说是一个开始不如说是一个终结,它预示着范柳原对自己古典主义的梦想,对于“才子佳人”式浪漫爱情的放弃,也是他身心疲惫,不能继续追寻的见证。如果说,他之前的放浪行为还存在着一丝浪漫的想象,还存在着一点人生真爱的希望,那么结婚之后的范柳原就有了质的改变,他用那些调情的话去挑逗不同的女人,可真是逢场作戏地游戏人生了,这是他失去人生最后希望的颓废,这是他经历大毁灭的恐怖之后做出的彻底的妥协,他的悲剧比起贾宝玉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贾宝玉还可以勘破红尘作为对于浊世人生和爱情幻灭的彻底反抗,在“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中完成他生命的升华,而范柳原只能在世俗的留恋之中孤独地品尝生命的虚无。
作为一种非理性的残暴力量,战争给予范柳原的震惊体验是深刻的,虽然他早就意识到人的无力和渺小,意识到生命中惘惘的威胁,并表现出隐隐的不安和恐惧,但是当毁灭性时刻真的到来时,他同样不能够承受毁灭之重,他“感到那平淡中的恐怖,突然打起寒战来”⑨战争的遭遇加深了他根深蒂固的人生悲剧性体验,个人在命运的面前只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在战争造成的陌生化情境和荒原般的恐怖中,范柳原意识到追求真爱之理想的虚妄和可笑,人类如此渺小,种种抗争和追求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于是,他像张爱玲小说中的许多人物一样,“明知挣扎无益,便不挣扎了。执著也是徒然,便舍弃了。这是道地的东方精神。明哲与解脱;可同时是卑怯,懦弱,懒惰,虚无。”⑩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结婚预示着他对于真爱寻找的彻底放弃,是一种精神对世俗的妥协,也是个人对命运的妥协。
小说中由战争所带来的戏剧性荒谬之感或者恐怖之感均来自于张爱玲对于人的主体性的怀疑,个人的选择紧紧依附于生命中“惘惘的威胁”,外在的力量远远大于人类自身,无论人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抗争,最后都只有乖乖地缴械投降。至此,一种悲悯的情怀也从张爱玲的“反传奇”的颠覆性叙事中生发出来,人都是可怜的,风流也好,浪荡也罢,只不过是悲剧人生的一种幻象,底子里散发的,是彻骨的悲凉!
①②⑤⑦⑧⑨ 张爱玲:《倾城之恋》,见《传奇》,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页,第67—68页,第86页,第64页,第56页,第87页。
③⑩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见陈子善编《张爱玲的风气》,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页,第13页。
④ 张新颖:《20世纪中国上半期的现代意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45页。
⑥ 张爱玲:《烬余录》,见《张爱玲文集(四)》,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