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抱香枝头老”——谈清代小说戏曲中的“不婚女”形象
2012-08-15湖南科技大学文学院湖南湘潭411201
⊙何 湘[湖南科技大学文学院, 湖南 湘潭 411201]
一
只是随着时代政治文化环境的变迁,随着创作主体生活环境、思想意识的不同,作家们开始求新求实,设计一些“残缺”的结局,不再是月圆人圆家团圆,不再是才子佳人历经磨难终成佳偶,甚至不再遵循“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千古定律。人物形象不再“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小说结局也没有“千部一腔,千人一面”,顶着花瓶架子的空心人和代言人,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气息和灵魂。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女性形象,不仅形象个性多样化,甚至敢于拒绝封建社会给女性安排的正常归宿和家族使命——婚姻,成为“不婚女”。
何谓“不婚女”呢?主要有两种类型:一是指期待婚姻却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依旧待字闺中的女子,二是指在现有的情况下具备结婚或当正妻的条件却主动放弃婚姻的女子。前者与现代社会的剩女颇为相似。本文中“不婚女”主要指后者,封建社会中矢志不婚或者主动舍弃正妻名分的女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曾苦口婆心劝过痴小人家女:“娉则为妻奔是妾”,婚姻名分对于一个女子何其重要。然而被许多女子视为“保护伞”、“储藏室”的婚姻,却远不如“不婚女”心中的信念、自由、尊严和真情来得重要。她们不乏追求者和情人,并且最重要的是追求者与情人心甘情愿和她们百年好合,给予婚姻名分,但她们最后或者选择牺牲名分来成就一段真情,或者放弃这个保护伞来维护一种信念,虽然最终没能和心仪之人在一起,也没能取得传统伦理上的名分或权利、享有大团圆的美好结局。
二
清代小说戏曲中的“不婚女”虽个性迥异、经历尽殊、容貌不同,身份地位相差甚远,婚恋结局却相同——“不团圆”,现按不婚缘由大致分成以下几类来加以论述:
1.狠心绝情、空门自了类——以闺秀“惜春”为例。《红楼梦》里贾惜春生于豪门,身世却孤苦凄凉,不亚于黛玉。她自幼无母,父亲贾敬归道炼丹远离家庭,有父如同无父,与身边兄嫂关系也疏远。在大观园里,她不是贾母的嫡亲孙女,又少人疼爱。缺乏亲情温暖,没有爱情滋润,周围环境的虚伪龌龊,养成惜春“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的孤僻冷漠性格。为求自己解脱,佛学成了她虚幻的逃避工具。在成长的历程里,她亲见元春、迎春、探春三个姐姐出嫁后的悲剧,从饱看至亲的痛苦中,深刻体会到家庭婚姻对于女性的不可控制与伤痛制造;她亲历贾府由盛到衰的过程,在自保不能的忧虑里,清晰感受家族昨富今贫的荣华虚幻。基于这种性格与心态,“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是惜春对富贵繁华看透、对家族家庭极为失望后的必然选择。
惜春妙龄不婚,却入佛门;小说《醒名花》中梅杏芳开始时也是“矢志不肯适人,终日焚香礼佛”。而现实里,清代闺秀中不婚礼佛的人也大有人在。陈梦雷、杨家骆类编《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记载妙龄不婚终身学佛的女子有九人,大多数都为知书善文的闺秀,如识文义,通晓古今忠孝事的蒋织素,则“晨夕礼佛诵经,超然有出世之想。闻媒妁言,即乞死或乞为尼”②。清初叶氏家族女性群体礼佛,十七岁早逝的才女叶小鸾劝父叶绍袁“情重愁苗,乃是入狱根本,一刀割绝,立地清凉”。这些闺秀少女,大多知书识礼,虽然相比底层贫女,因其充裕的物质保障,优越的家庭背景,牢固的社会势力,似乎不必担心无婚可结。负心薄情男子休离的对象,也多半不是她们这个阶层的女子,可她们自发性学佛,视佛门为逃避婚姻家庭枷锁的避难所,认为学佛能超越女体之苦与现世之恶。佛学奥博,吸引着她们遨游“十方三世”,有无穷的精神之乐。禅者追求“识心见性”、“看破红尘”,修禅既有一种斩断尘缘忘记人生痛苦的效果,还是一种探究自我体悟的学习,她们愿意狠心绝情、空门自了,用“独卧青灯古佛旁”来交换。
2.牺牲自我、成就他人类——以民妇“乔女”为例。《聊斋志异·乔女》中的乔女,天生“黑丑,壑一鼻,跛一足”,因为丑的缘故,她备受歧视,“年二十五六,无问名者”,但是她并不因此自卑,“然残丑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乔女丈夫穆生死后,邻县的孟生赏识乔女,欲娶之为妻,乔女拘于封建礼法,也觉得双方物质条件相差悬殊,拒绝了孟生,但“前虽固拒之,然固已心许之矣”,对孟生心存感激。后孟生暴卒,其田产被无赖乡绅剥夺殆尽,孤儿无人抚养,孟生生前好友怕事躲藏,乔女却挺身而出,认为“夫妇、朋友,人之大伦也……今身死子幼,自当有以报知己”。不仅为孟家伸冤,争回了部分财产,还收养了孟生遗孤。乔女倾尽自己的一生来报答孟生,对孟生遗孤精心培养,胜过亲子。乔女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已经尽到了孟生妻子该尽的责任与义务。面对孟生的求亲,乔女拘于礼法“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决绝地放弃了本可属于她的幸福。而当孟生离世,孩子无人依靠之时,她一介贫弱女子,出于人伦大道,不畏艰难险阻,四处奔波、长期奉献,独自为遗孤撑起一片天。
“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普通民夫们的家庭设想;反过来,“老公孩子天天热炕头”也是普通民妇们的美好愿望。有时候,小老百姓们要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而不是那些虚名假义。不过,乔女出于礼法仁义,拒绝一段过日子的婚姻。乔女的善良让我们看到人性的伟大,乔女对自身道德品行的自信和完善也令人赞叹。坚守儒家礼法人伦大道成就了她的光辉形象,却也带来了她人生的永远遗憾。
3.黄粱梦醒、人生彻悟类——以艳妓“李香君”为例。《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温柔纤巧、美丽异常、色艺皆精,是平康第一的秦淮名妓。而侯方域倜傥潇洒、文采风流、高情重义,为翩翩世家公子。才子佳人一见倾心,却经历国破家散、抗婚逃命、生离死别,波折重重,和普通才子佳人戏没有太多分别。但最后,百转千回、刻骨思念的两人蓦然相见,正互诉衷肠,却换来张道士的一声呵斥:“啊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③两人冷汗淋漓、如梦初醒,心灰意冷,于是双双学道,隐身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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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妓女的身份极其低下卑贱,多被男子当做一种消遣、宣泄的工具。“从良”,对于许多渴望正常家庭生活的妓女们来说,是温暖、欣慰又遥远、空泛的一个词。如果从良时还能碰到一个两情相悦、知冷知热的男子,那无异于妓女世界的得道成仙。只是,李香君先升上人生快乐的高峰,接着饱受折磨,最后即便与侯郎再会,人物昔盛今衰,国土昔存今亡,对比强烈,只觉恍如隔世,沧海桑田、情味索然。
受到道家出世思想影响,许多小说戏曲叙事模式都是仙人或道士点化凡人,先让凡人梦中满足各种欲望,乐极生悲梦醒,大彻大悟后,弃世入道④。作者孔尚任为李香君也安排了这样的结局,一方面是自己愤慨于现实社会的黑暗,深感明末国破家亡之际,应以大局为重,将个人情爱置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下;另一方面他游历博广,探访了明代许多遗迹、故老,听闻了大量南明历史故事,确实感慨沧海桑田、人生如梦,亦有出世之想。他笔下的人物则代言了他的这种思想。
4.忍儿女情、成英雄义类——以“侠女”等为例。《聊斋志异·侠女》中的侠女“秀曼都雅,世罕其匹”,但却冷漠冰霜。顾生对其十分倾慕,欲娶之为妻,被侠女拒绝。侠女十分孝顺,独自携着老母居住在顾生对面房屋中,生活清贫。顾生“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却还时常周济侠女,于是侠女常到顾生家操持家务,侍奉顾母以作回报,对顾生却始终不屑一顾,意态凛然。但有一天,侠女出门时忽然向顾生回首嫣然而笑,并且在顾生的挑逗中与之欣然交欢,然而很快又恢复原状,对顾生不理不睬;后因未孕再次与顾生交欢,为他生下一子,却一再拒绝了顾生结婚的请求。在母亲已逝、孩子已生,所有的拖累解除后,侠女手刃仇人,飘然而逝。侠女为贫不能娶的顾生传宗接代,付出女人宝贵的青春、贞操,却无需顾生的婚姻保障与妻子名分,只因“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表现了一种崇高的侠义献身精神。
《聊斋志异·商三官》中的商三官与侠女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的为父报仇,同样的巾帼不让须眉。三官的“不婚”是为了尽其孝道,“焉有父尸未寒而行吉礼?”尽管夫君的大红花轿已抬到门前,三官还是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排在父仇之后。而只身涉险报仇后,三官为不连累亲人,悬梁自尽。为了孝道与侠义,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甚至宝贵的生命。
江湖险峻,儿女情长。“婚姻”和“家庭”对于历尽风霜、尝遍冷暖的江湖客来说,应该是种幸福的甘泉、柔情的抚慰,能抹去恩怨和伤痛的地方。即便是英姿飒爽的江湖女侠,也会需要一个让她稳定、抚慰、休息的港湾。如果放弃这种拥有的机会,该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力量。“侠女”这类不婚女,她们心系家仇、身怀绝技,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尽孝和复仇,而个人的情感与欲望被压制在最底层。作者更多是从尚奇、传教的角度加以刻画,对待婚姻情爱,她们虽有巾帼英雄的洒脱风范,但更多的是服从家族孝义的需要。
5.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类——以女奴“鸳鸯”为例。《红楼梦》中的鸳鸯是最底层的家生子女奴,她被年老色昏的大老爷贾赦看中,有机会成为姨娘——半个主子。主子和兄嫂不断威逼利诱,可是她丝毫不为所动,赌咒发誓就是不嫁,在《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有好几段抗婚表白,如:“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样,乐得干净呢!”
聪明的鸳鸯,拿出儒家的“孝道”和佛门的“色戒”来保护自己;刚烈如她,甚至不惜以死相抗龌龊的婚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生活在下层的古代女性,缺乏经济能力和家世背景,许多人希望用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在鸳鸯心中,清白、自由、两情相悦远胜过物质享受。婚姻所带来的财富、地位都远不如自身干净重要。在这位女奴口里甚至发出了“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样”的叛逆话语,无疑是给驯服奴化的古代女性们一个强有力的冲击,展现了女性的自我觉醒。
三
清代小说戏曲中的“不婚女”,或者狠心绝情空门自了,或者黄粱梦醒人生彻悟,或者牺牲自我成就他人,或者忍儿女情成英雄义,或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最终都主动远离婚姻或名分。她们不婚的心态有的是看破红尘消极遁世,有的是不畏艰险积极入世;不婚的背景原因有些源于时代风潮的引发,有些归于传统礼法的约束。不婚的结局似乎都是小说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看不到作者的影子;但其实也渗透着作者个人的处世思想。不婚的缘由多种多样,可有一样是共同的——追求某种精神上的独立与满足,目的也是相同的——即使付出巨大代价,也希望自主婚姻与人生。
经历了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婚恋类型模式化、人物形象概念化的发展阶段,清代小说戏曲作者开始重视反映现实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刻画人物形象的立体性;加上前期小说探索和积累了比较丰富的人物形象塑造、情节场面描写、语言设计等各方面的创作经验,而“无论是经验还是教训,都成为后人写作过程中的思想艺术营养”⑤。“不婚女”形象,是作者们立在前人肩膀上创新求异的一种努力,也是小说戏曲发展的一个必然。“不婚女”或许有这种或那种缺陷,但比以往小说中的如花佳人更真实、更有个性;她们为了某种理想和信念背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常俗,没有封建社会团圆的结局和起码的名分,很容易被视为温婉淑女、贤妻良母中的“异类”,但坚持信守所需要的勇敢和坚韧,即便是一般男子,也未必能有。反过来,这批血肉丰满、真实生动、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也构成小说戏曲具有经典魅力丰富内涵的一个缘由,吸引着更多的读者阅读、传播。
明中叶,中国的资本主义关系逐渐萌芽,当时地主阶级中具有进步思想的知识分子如李贽、汤显祖等人猛烈抨击程朱理学、提倡个性解放,主张男女平等,鼓吹女性才华,张扬女性魅力,这股思潮延续久远,影响广泛。清代小说戏曲中陆续出现的“不婚女”,虽然不婚的具体缘由、心态和思想根源各异,但形成了一个“不婚女”形象群体,作者们没有将她们只塑造成政治斗争的工具、衬托男性的花瓶,或者妖孽、灾星、祸水,而是富有个性和生命尊严、有追求和信仰的人。在婚姻这个人生常规主题上,她们勇敢坚守个人的信念,在处理男女情爱关系上,也没有一味地依附与卑从。这些都意味着在进步思潮的启发与推动下,作者们思想上的突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女子的自我觉醒意识。
虽然千百年来积淀下来的封建文化依然具有强大的力量,女性依然避免不了封建礼教的熏陶,甚至有些作者塑造“不婚女”的主观原因是出于宣传封建礼教的意图。但客观上,这些“不婚女”,顶住重重压力,在婚姻大事上理性、自主,在信念和操守上坚定而执著,也不想通过婚姻换取名利。“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悲壮者甚至“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们对当时的女性觉醒,未尝没有先进的启发和精神的鼓舞,即便是现代女性看来,也有值得借鉴和学习的地方。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6页。
② 陈梦雷等类编:《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中华书局1986年版,卷88《闺烈部》。
③ 徐振贵主编:《孔尚任全集辑校注评》第一册,齐鲁书社2004年版,第298页。
④ 参见黄洽:《〈聊斋志异〉与宗教文化》,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137页。
⑤ 谭邦和:《明清小说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