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才女李因:“一枝留待晚春开”
2012-08-15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3
⊙王 茁[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3]
李因(1610—1685),字今是,又字今生,号是庵,又号龛山逸史、海昌女史,绍兴人,海宁广禄卿葛徵奇侧室。有《竹笑轩吟草》初、续、三集行世。黄宗羲作《李因传》,有“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是庵为之鼎足”①之句,可见世人颇以李因与柳如是、王修微相颉颃。三人皆以风尘之身嫁与名士,才情明异,能与其夫“唱随风雅”。不过,若将镜头拉远来看,三人颇能代表晚明一代才伎特色,又不惟能“唱随风雅”而已。柳氏身世人品借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得以表彰,其民族大义之形象已深入人心;王修微后“归于华亭颍川君。颍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②,亦非寻常女子。
孙康宜在《女子无才便是德》一文中,指示“明清之际歌伎形象演变的一大关目”在于“明末在诗苑力争上游的歌伎并不以才炫人,强调的反而是‘德’”,并将明代歌伎与唐代歌伎相较,指出“才德一体的最佳范例仍得俟诸明代歌伎出,唐人万万不能望其项背”③。李因其人,即是这“才德一体的最佳范例”中之佼佼者。
李因出身贫寒,但耽嗜读书,葛徵奇描摹其早岁贫困刻苦之状,言其“积苔为纸,扫柿为书,帷萤为灯”④,当闻李因追述而得知。后流落北里,与柳如是、王玉烟、王畹生、李澹生、章韵先等人为姊妹行,今《竹笑轩吟草》初集中尚有赠诸人诗留存。学者黄裳以为“明清之交下迄清代,题咏河东夫人者,何止千百”,惟李因这《赠柳如是校书》二首“撰于明末为最早亦最珍重”⑤。李因日后诗画双绝,除个人“资性警敏”之外,当亦有此中熏养之功。
明末名妓嫁名士蔚为风潮,李因也在十七岁上下与江南名士葛徵奇结。葛徵奇(?—1645),字无奇,号介龛,崇祯元年(1628)进士,官至广禄寺少卿,著有《芜园诗集》。关于李因如何嫁得葛徵奇,葛氏自己的说法是“,余偶得其梅诗,有‘一枝留待晚春开’之句,遂异而纳之”,看来是因诗结缘。现实生活中婚姻嫁娶的因由或许不能如此简易,但葛徵奇在与李因历经世事后为李因《竹笑轩吟草》初集作序,特拈出这句“一枝留待晚春开”的咏梅诗,当别有深意。李因婚后从夫宦游“,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济水,达幽燕”,凡十五载。其间每以诗歌吟咏旅次“,樯影驴背,辄作惊人语,奚囊几满”。今《竹笑轩吟草》初集中,多有《同家禄勋舟发黄河》《秋日次康庄驿》《早发南留道中》《晚出毗陵道中》《京口道中即事》之作。而她与葛徵奇的婚后生活,也因诗画相伴而情深弥笃。葛徵奇回忆二人“时于花之晨、月之夕,或岚色晴好,或雨声滴沥,则分阄角韵,甲乙铅黄,意思相合,便拍案叫绝,率以为娱”,实乃一派风雅温馨场面。李因称葛氏为“家禄卿”,一首《长安春日次家禄勋韵》尤能反映他们京师宦中“政事之暇,以笔墨为乐事”的生活:
春风取次入天涯,雪勒疏枝未放花。酒社阄题寻燕垒,画廊倚杖看蜂衙。
为怜野鹤闲调舞,漫拟新诗自煮茶。莫道洛尘悉客鬓,闭门清坐亦仙家。⑥
诗画酒茶,悉皆入得这闭门清坐的闲暇时光,李因对此显然很满意,“亦仙家”里的夫妻二人不啻于神仙伴侣。诗歌唱酬之外,葛徵奇时“方挟画癖,宗云林、子久、梅道人”,而李因也“摹大小米,具体而微”“、每遇林木孤清,云日荡漾,即奋臂振衣,磨墨汁升许,劈笺作花卉数本”,葛则为之“各加题跋,以别赝鼎”。葛徵奇对李因的才艺颇为欣赏,评介绝高,称其诗“清扬婉妩,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绝去习气,是老宿钜公不能相下”,称其画作,则言“山水姬不如我,花鸟我不如姬”。共同的情趣与爱好,成为维系他们夫妻间情感的重要纽带。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李因关怀时政、识见绝出一般女子之上,为葛徵奇所敬重。葛氏言李因常“扼腕时事,义愤激烈”,赞其“为须眉所不逮”。朱嘉徵作《竹笑轩吟草·叙》,亦称“夫人居恒议论,每以古大臣风采为广禄娱燕好,而广禄以是敬爱如师友云”。后来黄宗羲为李因作传,亦有“夫妇自为师友”之句。夫妇而在“师友”之间,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殆不多见。古代女性少受教育,媒妁之言的婚娶大都以家族利益与责任为核心,文士们于是往往于化外之区寻找情感寄托,但此中女性身陷轻薄,又不免低人一等,绝少得到男人们发自肺腑的认同与尊重。葛徵奇于李因“敬爱如师友”,爱中复有敬的情感之所以珍稀可贵,正在于李因不仅在智识上与男性文人难分伯仲,更有独立的人格为人敬重。后国是丕变,葛徵奇于崇祯癸未年,也即崇祯十六年(1643)结束京师的官宦生涯,南返归乡,“道经宿州,哗兵变起仓促,同舟者皆鸟兽散,是庵独徘徊迹余所在,鸣镝攒体,相见犹且讯且慰。手抱一编,曰簪珥罄矣。”黄宗羲《李因传》乃传其事说“癸未出京至宿迁,猝遇兵哗,是庵身障光禄,兵子惊其明丽,不敢加害”,与葛氏所述有异。黄裳在参考了葛徵奇学生吴本泰为师母《竹笑轩吟草》补叙后辨证说“:此事颇流传人口,浸久遂有异说,梨洲为是庵撰传,乃更从而妆点之,遂大类小说,然去事实益远。”其实尚另有异说,朱嘉徵《竹笑轩吟草·叙》言,“及南还遇哗卒之变,矢石交下,夫人独以身蔽广禄,被创特甚。”吴本泰作为当事人之一,见证此番历险,于事后详加追述说:
在与大量“须麋丈夫而弃城殒节者”相形之下,李因于众人错愕不相顾的生死存亡之际,沉着勇毅、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心系夫君、一片赤忱,实令人欷感佩。而她“奋身矢石之下”、“被贼椎击,丛矢创胸,且贯其掌,血流朱殷”的惨烈之所以被黄宗羲以小说笔法“更从而妆点”为“兵子惊其明丽,不敢加害”的有如神助,踉跄亟走、徘徊迹广禄所在的过程之所以被黄、朱二人演化为“夫人独以身蔽广禄”的细节,无不见出世人在口耳相传中惊于李因的舍生忘死及李葛二人的恩好,遂不惜附会以彰显之。朱嘉徵称,于此事而“概见”李因之“生平志节”,确为有见。
葛徵奇放废归家途中及至家后,李因有和葛氏诗《舟发百草湾,次家禄勋韵》,有自作诗《癸未喜归芜园》。在李因看来,富贵利禄宛若浮云,而幽栖简朴的生活,读书理钓、灌园煮芋,悠然忘机,才能安顿身心、求得自适。想来,襟怀洒脱若此的李因一定给了宦途不顺、感时忧愤的葛徵奇以极大的慰安。然而不幸的是,未几,葛徵奇“以义死”,留下李因茕茕孑立。这一年,李因三十五岁。遭逢国破夫亡变故的李因,写下《悼亡诗哭介龛》四十八首,情深婉挚,浓烈沉郁。有追怀往事,情不能忘;有凄凉今情,矢志不变;也有家国之感,泣血忠贞。李因此后的寡居生活至为贫困,旁者观之,以为“四壁萧然,至不能举火”,她于诗中亦描述景况曰“黄齑菜饭布衣裳,单被风寒冻欲僵”。不过,逆境尤显志节之高,李因从此“躬亲纺绩,或时写丹青以自给,暇则读书啸咏如平时”,过着辛劳自给,澹然自守的生活。至衰老之年,仍然“甘澹泊,勤纺织”“,端亮淑慎,恬色怡颜,无今昔炎凉怨愤之态”,所为诗词则“不沾沾于一己之穷通得失”,而“以巾帼而深忠爱之情”“,动秋风禾黍之哀鸣”。如此这般,四十年如一日。
李因才情志节为众人称赏。其同时代才女学者王端淑称其“,撮合花鸟,凑泊烟云,易易耳。而奇志卓荦,矫矫不磨,岂非天壤间瑰伟女子乎?”黄斐作《竹笑吟草序》,称“:德与才之不兼有也,自古为然。即学士大夫犹多谦让未遑,而况巾帼者流能亭亭自立,出其凌霄之质,希世之珍,为天下后世赞诵弗辍哉!”朱嘉徵《竹笑轩吟草三集·叙》以为其晚年之诗“益沉郁壮,一往情深,有烈丈夫所难为者”。种种赞誉,李因名至实归。
李因晚年诗集《竹笑轩三集》中有与梅花相关之诗数首,如《题画梅》《梅》《题梅花》《种梅》四首及《题梅》《夏日偶忆梅花口占》《惜落梅》《吊梅》《画梅》《自家禄勋逝后余独居竹笑轩,手植梅花到今又数寻矣。昔人有云白杨作柱红粉成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怃景凄然,偶占短句八首》等,家中晚辈杨鲁山为《竹笑轩三集》作跋,言“一编之中,留连反复三致意者,独有取于梅花”,以为李因“质素凝华,安富贵而不骄;冰雪贞操,当冷落而自若”,正与梅花“比物见志”。葛徵奇因李因“一枝留待晚春开”之句“遂异而纳之”之“异”,凸显了为李因诗句所满蕴的澹然自守品性的极度赞赏,而在花柳斜倚的章台路上,葛徵奇独摘得这一枝晚开之梅,亦是别具慧眼。“一枝留待晚春开”的梅花,成就了一段姻缘“;玉映冰心洁,清标耐岁寒”的梅花,成为李因一生的写照。
① (清)黄宗羲:《李因传》,见黄宗羲《南雷文定》,《续修四库全书》第1397册。
②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草衣道人王微”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版,第760页。
③ [美]孙康宜:《女子无才便是德》,见《文学经典的挑战》,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83页。
④ (明)葛徵奇:《叙竹笑轩吟草》,见李因撰,周书田点校:《竹笑轩吟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下引文不作特别说明,均同此。
⑥⑦ (明)李因撰,周书田点校:《竹笑轩吟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页,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