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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韧的流亡,诗意的复仇——冯至诗化小说《伍子胥》的精神内核再解读

2012-08-15魏源源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名作欣赏 2012年17期
关键词:冯至溧水伍子胥

⊙魏源源 董 蕾[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有关伍子胥复仇的故事,各类史传及文学作品多有所记。如在《国语·楚语》《史记·伍子胥列传》中,我们看到的都是一个复仇者伍子胥的传奇。每一次讲叙的核心都热衷于伍子胥的谋略,虽经后来的话本、各种变文及文学类作品的演绎,加入了渔夫引渡、浣女赠饭等颇具文学色彩的情节,使子胥的形象更加丰满,但这至多也只能算是为故事本身的可读性添光加彩,而子胥的精神历程第一次真正呈现却还是要归属于冯至在《伍子胥》中的抒情努力。

一、现代文学复仇母题渊源

中国现代文学虽然只有短短三十年,但卷帙浩荡的文学文本却向读者展示了人类基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现象。其中以“中国复仇”为主题的叙述,因其主题本身所能凝聚的巨大的情境、情感、哲思、伦理……一直是文学家们热衷书写的话题。复仇是人类的基本天性之一,是人类最古老的情欲。冯至的《伍子胥》就是一部重新演绎伍子胥复仇故事的作品。同鲁迅的《铸剑》、曹禺的《雷雨》《原野》及其后汪曾祺的《复仇》等叙事一样,中国现代文学有关书写“复仇”的故事,已不止停留在对故事情节的关注上。传统的复仇故事的讲叙方式往往以“父仇子报”、“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善/恶”对立的模式出现,结局完全符合儒家伦理道德标准。而从《铸剑》《原野》《伍子胥》等现代文学作品来看,“复仇”这一意象本身的庄严性已经基本被消解重构,其在文本中最多只是作为情节发展的线索而已。复仇者与仇人的头骨纠缠不清的滑稽场面的出现,可谓《铸剑》中最经典的场景,它使得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复仇者的生存价值与复仇行为的意义。而在《原野》中,“复仇”的行为虽然最终得以完成,但复仇者因本身无法承受的伦理压强而最终以自杀的方式完成道德层面的压力释放。这也是对复仇行为合理性提出疑问的经典情境。在《伍子胥》中,冯至的经典意义则在于更加完整而且深刻地书写出复仇者在使命与存在本身价值层面的上思考。《伍子胥》不再是一篇记叙怎样复仇的英雄传奇,它是一段心灵的路程,“复仇”这一巨大的情感在主人公的沉思与决断中被淡化、释放,最终达到消解。伍子胥的复仇是无效的,但在找寻的过程中,他的内心却已完成了对个体生命存在价值的反思。作者要让复仇者本身在不断地抉择和蜕变中完成自我的转变。这是一种类似哈姆雷特式的存在之思,也是一段奥德赛式的精神返乡。

二、知识分子精神的流浪体验

冯至在《伍子胥》中,加入《城父》《林泽》《洧滨》《宛丘》《昭关》《江上》《溧水》《延陵》《吴市》九个呈片段式的抒情段落。各篇均以地名为标题。这本身就提醒着读者:这些代表“流浪路线”的地标在人物的人生经历中所具有的意义。冯至要试图为自己的人物重新演绎一次流亡。在这次流亡中,主人公并不是历史中我们早已熟悉的肩负着“复仇”使命的“复仇者”;这一次,冯至让伍子胥变成了诗人。子胥要在这次流亡中抛弃流亡与复仇本身的苦难、艰险、流离的假象,完成沉思、决断、担当,诗人将故事从“情节”锻造成人物精神的一段成长历程的“情结”。

开篇《城父》即是伍子胥精神流浪的起点,在这个起点里,压抑的环境、城民的愚昧,都使得伍子胥在国仇家恨之间必须做出决断。是委曲求全还是向死而生,在存在与流亡之间,在忠孝家国之间,他必须承担起这次流浪:“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只没有系上弦的弓,死蛇一般在壁上挂着,眼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这时,焦躁与忍耐在他的身内交战,仇恨在他的血里滋养着。”①于是,子胥决定了。因为“祖先的坟墓,他不想再见,父亲的面貌,他不想再见。他要走出去,远远地走去,为了将来有回来的那一天;而且走得越远,才能回来得越快”②。至此之后的《林泽》《洧滨》《宛丘》《昭关》《江上》《溧水》《延陵》这七篇呈线型的篇章便构成了子胥流浪的生命里程。他将会在这些远离是非中心的山水之间重新体验生命的存在与复仇的意义。在《林泽》中,飞虫与轻雾让他感到时间的停止,他追随涸泽的精灵,指引他转瞬间懂得自己并没有把握住的一些事物。楚狂的歌声让他暂时淡忘心中的仇恨。旧时好友的相遇又让他对面临人生选择的矛盾感愈演愈强。他的内心纠结在这些矛盾中,却又不断被这流亡的本身、被自然、被生灵、被贤者所化解。《洧滨》中,子胥鄙弃了他的主人,满怀失望,再也燃不起复仇的火焰。他同郑国民众一起悼念子产的贤德,在荒芜的墓园中,他思念着父亲的死、哥哥的死,不知向往何处。《宛丘》中,贫瘠的小丘、荒凉的旧日陈国却让他领悟帝王与圣人往昔的英明,他们选择这样平凡的山水,作为他们宇宙的中心,却也只有在这平凡的山水里才容易体验得到宇宙中蕴藏了几千万年的秘密。他又思念起一切创始的艰难和这艰难里所含有的深切的意义。《昭关》里他聆听了士兵的哀吟:“子胥正要往东方去,听着这样的词句,觉得万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在草丛中,多么大的远方的心也飞腾不起来了。他把他的身体交给这非人间的境界,再也不想明天,再也无心想昭关外一切的景象。”③昭关之外的天地都像是换了新的,子胥感到自己也获得了新的生命。他懂得了在这山水之上,他再也不会被人算计,他重新感到他又是一个自由的人。《江上》与《溧水》这两篇,笔者认为是全篇中最为炫彩动人的诗篇。渔夫是真正为他“引渡”仇恨的人,而那溧水之上,浣衣女子为子胥捧上的那一钵饭,则是一个沉重的馈赠。

就是这林泽中的茅屋、江上的晚渡、溧水的一饭,对于子胥来说,它们将成为一个反省、一个停留、一个休息。一段段的旅程使他觉得宇宙不完全是城父和昭关那样沉闷、荒凉,人间也绝不都如太子建家里和宛丘下那样卑污、凶险。他开始因此感到身后有许多的事物要抛弃,或许如仇恨;面前有个绝大的无名的力量在吸引,或许是真实的生命的意义。这不是一段复仇的历险记,也不是一次悲惨的亡命之旅;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是对生存与复仇本身的终极思考;这是一次重新将灵魂涤洗干净的精神旅程。于是冯至在《后记》中继续写道:“因为一段美的生活,不管为了爱或是为了恨,不管为了生或是为了死,都无异于这样一个抛掷:在停留中有坚持,在陨落中有克服。”④

三、诗化小说的现代性内质

《伍子胥》是中国现代文学中一种新的小说样式,属于诗化小说类。吴福辉先生就曾这样赞许道:“伍子胥的一路漂泊(人人都会经验过的生命处于‘抛掷’的过程),于危难中抉择,于停留中坚持,于陨落中克服的高峰体验,尽情倾泻。这是诗,是诗的小说。”如冯至坦言,《伍子胥》在创作上深受德国存在主义诗人里尔克散文诗《旗手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的启发,至于冯至本人,则是在对里尔克的接受中,完成了由浪漫派诗人到现代主义诗人的蜕变。唐曾评价冯至说“:一个沉思时代的窗帷由他揭开了。”⑤

作为诗人的冯至自然地将诗歌的意象与象征手法融入了小说叙事之中,在伍子胥的流亡中,伍子胥对复仇的犹豫与最终的决断都是作者对生存态度的沉思。诗与哲理的结合也体现在文中处处可见的象征性场景里。如在《溧水》中,浣衣女子慷慨的施舍“:在原野的中央,一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从草绿里生长出来的一般,聚精会神地捧着一钵雪白的米饭,跪在一个生疏的男子的面前。这男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不知道。也许是一个战士,也许是一个圣者。这钵饭吃入他的身内,正如一粒粒的种子种在土地里了,将来会生长成凌空的树木。这画图一转瞬就消逝了——它却永久留在人类的原野里,成为人类史上重要的一章。”⑥这是一种静态、立体的人物表现方式,也明显地具有诗歌意象性的“雕刻”特征。这样的诗化特征也同样体现在冯至的其他历史小说中,如《仲尼之将丧》《伯牛有疾》等,冯至往往将理性的沉思融入到人物的行动及价值取向中,这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历史小说的最重要的特征,它具备了现代主义所崇尚的精神内核与艺术品质,在历史的诗性发掘中为中国现代历史小说提供了一种全新的书写经验与模式。

①②③⑥ 冯至:《冯至全集》(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82页,第385页,第401页,第423页。

④ 冯至:《绿衣人·伍子胥》,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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