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中的情感态度称谓系统
2012-04-02刘芊王建军
刘芊,王建军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世说新语》是一部主要记载汉末、三国和两晋士族阶层遗闻轶事的笔记体小说,全书以记言为主,保存了大量当时士大夫的口语,基本上真实地反映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汉语面貌,具有很高的语料价值,可以作为研究中古汉语的代表著作。由于该书具有活用口语、言文一致的特点,大量的称谓语在对话中出现,其中有一类称谓可以直接表达出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对它们加以研究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故事的理解,明白人物对话中所蕴含的机锋,从而了解对话双方的心理乃至整个社会的文化心态。
《世说新语》中的情感态度称谓系统运用范围比较广泛,包括一般意义上的尊称、谦称、昵称和蔑称等(用于特定官职的谦敬称谓除外)。对这一称谓系统的分析,一方面可以让我们在语法上归纳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称谓语的一些基本特点,另一方面也能从中窥见魏晋社会的本来面目和士人的生存状况,进而从语用角度探索这一时期的政治制度、社会生活以及士族的文化心态。
一、《世说新语》中的尊称
古时人们在交际时很少直呼对方姓名,也较少使用第二人称代词,大多是采用尊称以示礼貌和尊敬。《世说新语》以记录士人对话为主,因此书中保留了大量尊称。
(一)以官称作尊称
“君”、“公”、“卿”、“君侯”最初都是官称,后来逐渐演变为一般性尊称。《仪礼·丧服》云:“君,至尊也。”郑玄注:“天子、诸侯及卿大夫有地者,皆曰君。”到中古时期,“君”的指称对象开始扩大。“公”早在周代时就是王室高级贵族之称,属“王者之后”,后来逐渐发展为对一般人的尊称。《容斋续笔》记载:“东坡《墨君堂记》云:‘凡人相与称呼者,贵之则曰公。’”①“卿”最早特指天子和诸侯国的高级官员。汉以后转为带有亲昵意味的尊称。“君侯”最早指列侯,秦汉后用以指丞相。《陔余丛考》说:“盖自汉以来,君侯为贵重之称,故口语相沿,凡达官贵人皆为君侯耳。”②这几种称谓在魏晋时期开始普遍运用,语用上没有多少限制,上对下、下对上及平等身份之间均可使用,各举一例如下:
(1)王曰:“君何以不行?”江曰:“恐不得尔。”(《方正》第42条)
(2)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随公所取。”(《雅量》第10条)
(3)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言语》第66条)
(4)尝著白纶巾,肩舆径至扬州听事,见王,直言曰:“人言君侯痴,君侯信自痴。”(《简傲》第10条)
例(1)中,王导称比自己地位低的江虨为“君”;例(2)中,豫州长史尊称太傅为“公”;例(3)中,王长史称好友刘真长为“卿”;例(4)中,谢万尊称王述为“君侯”。
但是,“卿”在使用上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作为对人的美称,通常用于上对下、长对幼,若同辈人使用则必须是双方关系亲密,否则便是狎昵、不礼貌的行为,即徐震堮先生所说,“下于己者或侪辈间亲昵而不拘礼数者称‘卿’”,“无交情者不得卿”③。比如庾子嵩就曾称与自己关系生疏的王夷甫为“卿”,结果被王制止。二是“卿”用于夫妻之间时有比较严格的限制。《惑溺》第6条中王戎就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这里王戎明确指出妻子称己为“卿”“于礼为不敬”,可见,古时妻子要称夫婿为“君”以示敬重,但丈夫以“卿”称妻却是合乎礼法的。
(二)用于亲属间的尊称:尊、郎、丈人
1.尊
“尊”是对父亲的尊称,可以用来称呼自己的父亲,相当于“您”,也可以用来称呼对方父亲,通常说“君家尊”,各举一例如下:
(5)去后,苟子问曰:“向客何如尊?”长史答曰:“向客亹亹,为来逼人。”(《赏誉》第76条)
(6)谢公问王子敬:“君书何如君家尊?”(《品藻》第75条)
另外,《世说新语》中还有其他三种对父亲的尊称:“大人”、“家君”、“尊府君”。“大人”本指品德高尚者及王公贵族,在中古时演化为对长者的尊称,如《言语》第5条中孔融的儿子对孔融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而“君”也由官称泛化为对父亲的尊称的中心语素,《易·家人》孔颖达疏:“父母,一家之主,家人尊事,同于国有严君。”“足下家君何如?”(《言语》第6条),是客人尊称陈纪的父亲。“吾知矣,此尊府君不肯耳”(《方正》第58条),是桓温尊称王坦之的父亲。
2.郎
魏晋时,“郎”由官职演化为“少爷”,顾炎武说:“郎者,奴仆称其主人之辞。”④同时,也可用于对女婿和丈夫的美称,如:
(7)郗嘉宾丧,左右白郗公:“郎丧。”(《伤逝》第12条)
(8)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雅量》第24条)
(9)郗嘉宾丧,妇兄弟欲迎妹还,终不肯归,曰:“生纵不得与郗郎同室,死宁不同穴?”(《贤媛》第29条)
例(7)中,“郎”即少爷;例(8)是阮氏称女婿庾翼;例(9)是妻子称郗超。
3.丈人
“丈人”最早见于《周易》,指严庄尊重之人,后来发展为晋宋通语,成为对辈分长于己者的尊称。《世说新语》中“丈人”仅出现1次,见于《德行》第44条中王恭称族叔王忱。作为亲属称谓,“丈人”一直指族中长者,而“岳父”这一意义魏晋时仅在《三国志·蜀志》裴松之注中出现过,这是现代汉语中“丈人”指称岳父的起源。
(三)以字、谥号作尊称
用字、谥号作称谓在《世说新语》中是最常见的用法。古人习俗,称人以字表示尊崇和敬重,是上对下和平等身份间使用最多的称呼方式。谥号是人逝世后获得的称谓,用谥号称先辈同样表达了说话人恭敬褒扬的感情色彩,如:
(10)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容止》第11条)
嵇绍,字延祖,此处是说话人称赞他的仪表才能超群脱俗。
(11)因谓同坐曰:“昔每闻元公道公协赞中宗,保全江表。体小不安,令人喘息。”(《言语》第33条)
“元公”即顾荣谥,他是顾和族中先辈,因此顾和以此呼之。
由此可见,中古的尊称大多是上古的官职泛化而来,在这一时期,它们既可以指称处于相应职位的人,也可以作为一般的尊称使用,所以,词义引申是中古尊称演变的重要方式。
另外,上古的一些常用单音词在中古时向语素转化,在保留原有用法的基础上构词能力有所提高,如“尊”、“君”等。同时,它们的构词方式也开始系统化,常常跟在姓氏之后,构成偏正式称谓,如“公”、“郎”等,这既使中古的称谓系统趋于稳定,又体现了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
二、《世说新语》中的谦称
古人在交际中使用“我”、“余”等人称代词作为自称是不礼貌不客气的行为,因此在实际交往中,谦称往往代替第一人称代词而被广泛使用。
(一)一般人的谦称:仆、老子
1.仆
“仆”原指供贵族官僚使役的人,在《世说新语》中它已经泛用为一般性谦称,相当于“我”,下对上和平辈间都可使用,如:
(12)冲曰:“皋陶严明之旨,非仆暗懦所探。”(《政事》第6条)
(13)士元曰:“仆生出边垂,寡见大义,若不一叩洪钟、伐雷鼔,则不识其音响也。”(《言语》第9条)
例(12)中,太傅郑冲自称“仆”,而听话人贾充和羊祜的官位低于他;例(13)是庞统对司马徽自称“仆”,当时两人身份平等。
2.老子
“老子”在《世说新语》中只出现了一次,并非现代自大自傲的意思,而是自谦之词,犹如后世的“老夫”,如《容止》第24条中,庾亮在人前自称“老子”:
(14)“诸君少住,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
(二)身份低者对身份高者的谦称:小人
“小人”本指社会下层的劳动人民,《诗经》中就有多处“小人”与贵族相对比的描写,如“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君子所依,小人所腓”等。在《世说新语》中它的意义有所扩大,用于身份较低者对主官或主人的自称。《术解》第11条中,殷浩府中的差役即以此自称:
(15)诘问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岁,抱疾来久,若蒙官一脉,便有活理,讫就屠戮无恨。”
(三)与佛教有关的谦称:贫道、弟子
魏晋时期佛教盛行,《世说新语》中有不少记载道人言行的故事。《智度论》云:“得道者名为道人,余出家未得道者,亦名道人。”因此,《世说新语》中出现的“道人”并非道士而是僧人,这些僧人自称“贫道”是当时的礼仪规定,而世俗之人在高僧面前也有相应的谦称:弟子。如:
(16)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言语》第63条)
(17)“弟子都未解,阿弥那得已解?所得云何?”(《文学》第64条)
例(16)中的“贫道”是晋代名僧支道林自称,例(17)是王珣在提婆面前自称“弟子”,提婆即西域僧人伽提婆,东晋时来到中国。
(四)自称其名式的谦称
自称名也是古人交际中的礼貌式。《世说新语》中以名自称的情况全部用于下对上。例如,温峤跟上司刘琨说话时就自称名以示谦逊有礼:
(18)温曰:“峤虽不敏,才非昔人,明公以桓、文之姿,建匡立之功,岂敢辞命!”(《言语》第35条)
可以看出,用作谦称的名词,绝大多数是由上古指奴仆或平民的词发展而来的。它们的构成方式多为“形容词+名词”的偏正式,而“谦敬词隐含的意义,就是该形容词的意义”⑤。如用“贫”“小”等表示自己地位卑微。同时,由于佛教的传入,“贫道”作为新的谦称开始运用,而“弟子”原是学生或后辈的自称,此时词义有所引申,这些极具时代特色的称谓语反映了社会文化等外部因素对语言演变的影响。
三、《世说新语》中的昵称
(一)以“阿”为词头的昵称
上古末期,“阿”作为一个新的词头产生了,最初用在疑问代词“谁”之前,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到了魏晋时期,“阿”的用途进一步扩大,《世说新语》中它已经可以广泛地应用于人名和亲属称谓之前了。以“阿”为词头的称谓通常带有熟悉亲切的意味,是一种昵称。
1.“阿”作人名的词头
《世说新语》中,“阿”可以放在名前、字前和小字前,如“阿戎”指王戎,“阿龄”指王胡之,胡之字脩龄,“阿大”指王忱,小字佛大。
2.“阿”作亲属称谓的词头
此时“阿”可以用于对长辈的尊称。《世说新语》中有“阿翁”(孙呼祖)、“阿母”、“阿兄”等用法:
(19)凭时年数岁,敛手曰:“阿翁!讵宜以子戏父!”(《排调》第40条)
(20)周嵩起,长跪而泣曰:“不如阿母言。”(《识鉴》第14条)
(21)太傅时年七八岁,著青布绔,在兄膝边坐,谏曰:“阿兄,老翁可念,何可作此!”(《德行》第33条)
“阿”还可构成对幼小者的爱称“阿奴”,《世说新语》中用于两种情况:一是兄称弟,如周嵩称弟弟周顗,“阿奴火攻,固出下策耳!”(《雅量》第21条);二是父称子,如王导称儿子王恬,“阿奴,恨才不称”(《容止》第25条)。
需要说明的是,在《世说新语》中,“阿奴”的另一种含义被认为是王濛的小字,《品藻》第43条刘孝标注云:“阿奴,濛小字也。”又引《语林》:“刘真长与丞相不相得,每曰:‘阿奴比丞相条达清长。’”可见魏晋时期,“阿”可以直接用于构成小字。
以“阿”为前缀的称谓语反映出亲属称谓浓厚的口语化色彩,这类词通常为双音节词,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语的双音化,并证实了词缀在魏晋时期的迅猛发展。
(二)小字式的昵称
小字即小名,是长辈给晚辈起的非正式的名字,《世说新语》中称人以小字的现象十分普遍,表达一种亲昵喜爱之情,如《识鉴》第24条中,谢安就以小字“期生”称褚爽,表达了对他的欣赏。
四、《世说新语》中的蔑称
《世说新语》中有一类带有侮辱性和攻击性的称谓,它们表现了说话人的轻视与不屑或不满与愤怒,是含有贬义的蔑称。
(一)针对行为或才能的蔑称
“白眼儿”和“田舍儿”都表达了说话人轻视与不屑的态度。
《雅量》第11条中,裴邈故意到王衍面前破口大骂,想以此激怒他,但王衍只是慢腾腾地说:“白眼儿遂作。”人发怒时会瞪大眼睛使眼白突出,此处用“白眼儿”指代发怒的裴邈,生动形象,表现了王衍对他这种做法的不屑。
《文学》第33条中,殷浩不擅清谈却自顾阐发不停,以清谈著称的刘真长因此轻蔑地称他为乡下佬儿:“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可见,这两个词表现的是说话人对对方的某些行为或才能的轻视。
(二)针对身份低微者的蔑称
“小人”、“小子”、“男子”表现的是说话人对对方身份的轻视。使用这三个称谓时,说话人在身份和地位上常是优于指称对象的。
《方正》第51条中刘真长拒绝吃百姓送的饭,并说:“小人都不可与作缘。”这是用了孔子所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意思。当时的贵族阶级轻视家中奴仆、府中吏役以及各行各业的普通百姓,一概以“小人”统称他们。
《方正》第65条中,司马道子醉后叫王爽“小子”,王爽说:“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二宫。何小子之有?”王爽在此标榜自己家世显赫,从侧面印证了“小子”是针对身份低微者的蔑称。
“男子”是对无爵男人之称,带有不客气不尊重的口吻。《德行》第9条中,攻入城的胡人军队掌握着城中百姓的生杀大权,所以他们敢轻蔑地称荀巨伯为“男子”:“汝何男子,而敢独止?”
(三)针对特定地域人的蔑称
“伧父”、“溪狗”和“貉子”是三个针对地域的蔑称。“伧父”是六朝时南人对北方男子的轻贱称呼,犹如“北方佬”。“溪狗”即“傒狗”,是南朝士人对江西人的蔑称,有轻侮之意。“貉子”是当时北方人对南人的轻侮之称。其实,中原士族与江南士族这两大集团深层的政治利益冲突才是这类蔑称产生的根本原因。
(22)吏云:“昨有一伧父来寄亭中,有尊贵客,权移之。”(《雅量》第18条)
(23)温曰:“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容止》第23条)
(24)妻尝妒,乃骂秀为貉子。(《惑溺》第4条)
例(22)中,“伧父”指褚季野,河南阳翟人;例(23)中,“溪狗”指陶侃,豫章人;例(24)中,“貉子”指孙秀,吴郡吴人。
(四)纯由詈语构成的蔑称
“鬼子”不同于上述几个称谓,它表达的情感更加激烈,已经不是轻视或不屑了,而是一种骂人的话:
(25)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内,宁有不知,鬼子敢尔!”(《方正》第18条)
这是陆机骂卢志的话。卢志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直呼陆机父亲和祖父的名字,因此激怒了陆机。
(五)小字式的蔑称
小字作为称谓时,除了上文提到的表亲昵喜爱外,还可以表示一种无礼与不敬,如:
(26)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耳,何敢诪张!”谢徐抚掌而笑曰:“卫军,僧弥殊不肃省,乃侵陵上国也!”(《雅量》第38条)
谢玄喜好钓鱼,小字又为羯,与“碣”同音,王珉用双关语怒斥他只是一块垂钓的石头罢了,所以谢玄以王珉小字“僧弥”来回击。余嘉锡说:“珉先斥玄小字,故玄以此报之,不必更论长幼也。然珉语近于丑诋,想见声色俱厉,而玄出之以游戏,固足称为雅量。”⑥
五、《世说新语》情感态度称谓系统所折射的士人生态
《世说新语》情感态度称谓系统反映出了魏晋时期士族阶级的交际礼仪。在不同场合、对不同对象选择不同的称谓,一方面是当时社会对上古传统的继承,另一方面也从侧面展现了魏晋时期特有的社会历史现象。
首先,当时南北士族门阀之间存在对立和矛盾。吴国被晋所灭,中原士族以战胜者的姿态出现在江南士族面前,再加上中原士族是支撑西晋朝廷的重要力量,因此他们十分歧视南方士人,两派间的唇枪舌剑在《世说新语》里比比皆是,如《方正》第18条中陆机和卢志的交锋。江南吴郡陆氏家族是三国东吴的鼎甲大姓,《世说新语·赏誉》第142条刘孝标注引《吴录·士林》曰:“吴郡有顾、陆、朱、张,为四姓。三国之间,四姓盛焉。”而范阳卢氏自东汉以来就是中原的高门望族,因此他俩的针锋相对正是中原士族与江南士族间矛盾的缩影。其实,这种斗争可以追溯到西晋初陆机与中原士人潘岳的身上。姜亮夫《陆平原年谱》引裴启《语林》云:“士衡在坐,安仁来,陆便起去。潘曰:‘清风至,尘飞扬。’陆应曰:‘众鸟集,凤凰翔。’”⑦二人有彼此嘲讽之意。后来,中原士人对南士的歧视从心照不宣逐渐演变为打压排挤政策,“吴姓在政治上的地位,总不能与侨姓相比。”⑧此种情况愈演愈烈,终于变成了“貉子”、“伧父”一类的攻击谩骂。《雅量》第18条余嘉锡注:“伧儴本释乱貌,故凡目鄙野不文之人皆曰伧,本无地域之分……但自三国鼎峙,南北相轻,于是北人骂吴人为貉子,吴人骂北人曰伧父。”⑨
南北士族的宗派对立和门阀之争严重危及了国家和民族的安定,尽管当时统治阶层中的有识之士,如张华、王导、谢安等都要求南北士族联合起来抵御外敌,然而,“因为干扰与破坏这一正确路线的南北狂士的势力更大,非一二有识贤俊可以彻底扭转和根本改变,这是制度使然”,所以南朝诸代国祚都不长久,“两晋之衰亡,原因很多,但统治阶级核心领导集团的南北士族之相互对抗与牵制,使国家力量抵消也是重要因素之一。”⑩
其次,魏晋时期,玄风炽盛,使当时的交际称谓显出自由放达的特点。同时,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依然使人们内心深处存在着挥之不去的等级观念和礼仪传统,所以这些称谓语又具有尊卑分明的特点。魏晋时期,社会极端动乱,民族矛盾、阶级矛盾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相互纠缠,使社会各阶层都处于朝不保夕的彷徨痛苦里,他们急需全身远祸并寻求精神解脱,于是正始中王弼、何晏高谈老庄蔚为成风,加之佛教的传入,士大夫们就在清谈中进行着自我麻醉与安慰。同时,肇始于汉末的乡闾清议到魏晋的九品中正使玄谈成为自我展示的机会和名士身份的象征,为玄学的发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当时士大夫蔑弃礼法的言行往往是表面的,实际上他们在等级与礼仪方面是最讲究的。士族与庶族间界限分明,士族与士族间也等级森严。《简傲》第9条中,阮裕讥讽谢家为“新出门户”,就是因为谢氏在晋以前并不兴盛,即使后来与王氏并称,却依然不被看做第一流门阀。至于礼仪方面也有诸多忌讳,桓玄听人说“温酒来”就痛哭流涕,因为涉及了他的家讳。种种一切都说明,当时社会的文化建构处于玄学与儒学相互碰撞斗争的时期,士族阶层根本无法完全突破儒家礼教的束缚,却又不得不故作风流不羁。“一方面矫饰自我,力图超然物外,遗世独立;一方面又困于自我,摆脱不掉个性羁绊。”这才是魏晋士人生态的深刻写照。
六、结语
通过对《世说新语》情感态度称谓系统的浅略分析,我们发现它一方面对上古的称谓语有较稳定的继承,一方面也在中古时期进行着一定的发展。
从尊称来看,“君”、“公”、“卿”、“君侯”等已经由上古时专指帝王或诸侯而逐渐演变为对一般官吏或名士的尊称,用法及语义都有所扩大。从谦称看,随着佛教的传入,“贫道”、“弟子”等专用于僧俗之间的称谓产生了。而蔑称中最有特色的是出现了“溪狗”、“伧父”、“貉子”这类针对地域的称谓。昵称则大部分带有前缀“阿”,从中可以看出六朝时期汉语词缀的迅猛发展。
《世说新语》的情感态度称谓系统之所以呈现出上述特点,首先是因为语言自身的发展。随着社会进步和大量新事物的出现,再加上汉代以来骈文的影响以及中古时期语音的简化和大量音译、意译外来词语出现,复音化成了中古汉语的一个重要趋势,因此《世说新语》的情感态度称谓语大部分是双音节或多音节词。其次是由于社会历史条件。魏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很多政治制度的弊端已暴露出来,各阶层之间与统治者内部的矛盾也被激化,于是人们一方面在看似风流超脱的玄谈清议中寻求精神解脱,一方面又为了在本阶层内部利益的争夺中获取更多的好处而努力强化士庶等级观念,于是《世说新语》的情感态度称谓系统也就呈现出了既自由随性又尊卑分明的特点。
注释:
①(宋)洪迈:《容斋随笔·容斋续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2页。
②(清)赵翼:《陔余丛考》,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48页。
③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第499页。
④(清)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日知录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 383页。
⑤李小平:《从〈世说新语〉看魏晋六朝的谦敬称谓》,《西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第80页。
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第377页。
⑦姜亮夫:《陆平原年谱》,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8页。
⑧杨筠如:《九品中正与六朝门阀》,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86页。
⑨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361页。
⑩蒋凡:《世说新语的读法》,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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