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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卫风·氓》中“氓”字释义

2011-08-15骆全察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综合版) 2011年3期
关键词:诗经身份政治

骆全察,李 霞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研究

《诗经·卫风·氓》中“氓”字释义

骆全察,李 霞

(西南大学 汉语言文献研究所,重庆 400715)

关于《诗经·卫风·氓》中“氓”的解释及“氓”的身份,历来众说纷纭,影响到对全诗内容的理解。经考辨,“氓”是一个政治地位很低的阶层,诗中的婚姻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

氓;民;乡;遂

关于《诗经·卫风·氓》中“氓”字的解释,历来众说纷纭。概括起来,主要有两种:

(一)民

对于《诗经·卫风·氓》中“氓之嗤嗤”,《毛传》解释为“氓,民也。”《孔颖达疏》解释为“氓,民之一名。”辞书也多与此同。如《方言》卷三解释为“氓,民也。”《说文·民部》也作“氓,民也,从民,亡声。”《广韵·耕韵》也释为“氓,民也。”

但是,《诗经》中使用“民”字达98处之多,而“氓”字只出现了这一处,由此可见,“民”、“氓”当有区别。

朱熹《诗集传》中“氓,民也。盖男子不知其谁何之称也。”朱氏系宋人,去古已远,自然不知此处“氓”究竟为何人,但就诗歌本身而论,《诗经·卫风·氓》诗全文是从女主人公的角度来叙述的,作为当事人,她怎会“不知其谁何”呢?

(二)流亡者,外来人

《孟子·滕文公上》中“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又《公孙丑上》中“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此二例中的“民”与“氓”显然所指不同,可见他们是有区别的。后世学者大多据此推演。

杨慎《升庵经说》中“氓:从亡从民,流亡之民也。”

焦循《孟子正义》卷二十一万章下中“君之于氓也,固周之。……【疏】:不言君之于民而言氓者,氓是自他国至此国之民,与寄之义合。”

《说文解字注·民部》释“氓”为“自他归往之民则谓之氓,故从民亡”。

以上这些说法,将“氓”与“民”区别开来,释为“流亡者,外来人”。再者,从诗中“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来看,将“氓”释为外来人,较释为“民”似乎更为合理。

除以上二说,对于“氓”之确指,其余或释为“美貌”,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韩说曰,氓,美貌。……美民为氓,犹美士为彦,美女为媛也。”或释为“盲昧无知”,如清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中“氓为愚昧无知之称。”或释为“对男子的蔑称”,如清代顾栋高的《毛诗订诂》。而今看来,此诸说实不足取。

对于“氓”的身份争论日多,有人认为“氓”是普通乡民;有人认为“氓”是商人;有人认为“氓”是从事农业生产的自由民;也有人认为“氓”是奴隶。

陈昌远《周代“氓”身份辨析》一文曾对此进行研究,认为“氓”是“随着奴隶制的瓦解、封建因素产生出现的一个新的阶层……是村社共同体成员向新的封建个体农民转化的这一阶层的人。……专指从别处迁徙来侨居而受到优待的村社共同体成员……具有一种特殊的身份。”文中引用了大量的例证证明“氓”是受到优待的自由民。其证据主要是:《周礼·地官》中“旅师常聚野之耡粟,屋粟,间粟,而用之,以质剂致民,平颁其兴积,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凡用粟,春颁而秋敛之,凡新甿(氓、甿、萌三字通用)之治皆听之,使无征役,以地之媺恶为之等。”《周礼·地官·遂人》中“凡治野,以下剂,致甿,以田里安甿,以乐昏,扰甿,以土宜教甿稼穑,以具耡利甿,以时器劝甿,以疆予任甿,以土均平政。”又“使无征役,复之也。”就是免除他们的税收和力役。《周礼·地官·遂人》记载迁徙来的自由民受到优待,使他们在新迁徙来的地区居住,从生活到生产工具都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与优待,使他们能安定下来生活。

陈文论据详实,说理清晰,似乎可成确诂,但纵观全诗,却发现陈说难以尽信。既然“氓”是受到如此优待的自由民,可以减轻赋税,免除兵役,那么女主人公嫁入“氓”家就应当是一件美事,女方家庭应该支持庆贺才是,却为何有了氓“来即我谋”之后的“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二人婚事之谋未果,女主人公希望“子无怒”,而许下“秋以为期”的诺言,这个承诺显然是女主人公自己做出的,并未得到其家庭的认可。

此外,纵览典籍会发现“氓”字除单用外,还有“民氓”、“民萌”、“氓隶”、“萌隶”连用的情况。例如:

《淮南子·修务》:“轻赋薄敛,以宽民氓。”

《战国策·秦策》:“彼固亡国之形也,而不忧民氓。”

《韩非子·和氏篇》:“人主非能信大臣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于道言也。”

《韩非子·八奸篇》:“以塞其主而成其所欲,此之谓民萌。”

《过秦论》:“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

《汉书·司马相如传》:“地可恳辟,悉为农郊,以赡氓隶。”

《史记·乐毅列传》:“修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

可见,凡“民氓”连用,皆“民”在前,“氓”在后;“氓隶”连用,则皆“氓”在前,“隶”在后。这种组合关系不禁让人思考“民”、“氓”、“隶”三者之间究竟有何异同?

“民”是一般的民,“氓”则是野民,高诱明确指出了二者是有区别的,那么高诱的注解是否正确?如果此说正确,那究竟何为“野民”呢?

《周礼·地官·遂人》中“变民言甿,异外内也。甿犹懵懵,无知貌也。”释曰:此案大司徒、小司徒主六乡,皆云民不言甿。此变民言甿,直是异内外而已。

这条材料告诉我们,“民”与“氓”的区别是:内外有别,居六乡者称民,居六隧者称氓。据此可以推断“民”、“氓”、“隶”之间应当是存在地位差别的。

但单从此种区别出发,仍然难以尽释“氓”字的确切含义,更难以确定“氓”的身份、地位,随之也会影响我们对《诗经·卫风·氓》诗的解读。

质》认为:周把王畿分为“国”和“野”两大地区(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坝。居住地的不同,本就政治地位来定的),“郊”是其中的分界线。属于“国”的地区内,在王城以外和郊以内,分设有“六乡”。属于“野”的地区内,在郊以外,分设有“六遂”。乡和遂的居民身份不同,“六遂”居民有个特殊名称,叫“氓”(或作“甿”、“萌”)或称“野民”……“六乡”居民享有政治权利……“六遂”居民则没有这些政治权利。虽然也有“三年大比”而“兴甿”的规定,但不能被选拔出来担任“出使长之”、“入使治之”的官职……乡和遂不仅是处于“国”和“野”两个不同的区域,两处居民在经济上和政治上所处的地位也不同,在社会劳动组织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同。国都近郊“乡”中之居民,即所谓“国人”,属于当时国家的自由公民性质。因他们有参与政治、教育、选拔的权利,有服兵役的义务。郊外鄙野“遂”中的居民,即所谓“甿”或“野人”,是当时被压迫、被奴役的阶级。因而他们没有政治权利,也没有资格充当正式战士。

此外,杨宽先生在《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和乡遂制度的关系》一文中还指出了“春秋各个时代各国确都保留有乡遂制度”。在《再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的性质》一文中,又再次指出:“根据《国语》、《左传》,春秋时代各国普遍存在‘国’、‘野’之分和乡遂制度……根据《尚书·费释》,西周初期就已有乡遂制度。”

从杨氏的论述中,我们可以得知“氓”的身份和政治地位,“即所谓‘甿’或‘野人’,是当时被压迫、被奴役的阶级”,结合该结论再回过头来阅读诗歌,一切疑窦便迎刃而解。联系全诗,对“氓”即“甿”或“野人”具体分析如下:

其一,“氓”没有资格住在“郊”以内,所以他只能从“野”来到“郊”以内,说明“氓”确是属于外来人口。这也证明了“外来人”之说的确是有一定可取之处的。

其二,“郊”是“国”和“野”的分界线,“国”、“野”之间往往会有防御性质的“关”,《诗经·卫风·氓》诗中的“复关”当指此“关”。

虽然从诗中已看不出“复关”是指仍具有防御性质的“关”,还是指已废弃的只保留了“关”这个名称的一个地名,但是,这个“关”曾经存在于女主人公与“氓”的居住地之间,应该是无疑的。

其三,原诗“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从诗中描绘的这条“送子”路线,更具体地揭示了女主人公由“国”向“野”的迁移过程。随之也就证明了“氓”所生活的地区是与“国”相对的“野”。

其四,正是由于“氓”的政治地位低,才阻碍了其与女主人公的结合,才有了这一桩不被承认的政治地位不对等、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女主人公为了爱情从政治地位较高的阶层(从女主人公的居住地看,至少是自由民的阶层)下嫁到“郊”之外政治地位低下的“野民”家庭。政治地位上的差别,必然会给这桩婚姻带来阻碍,特别是来自女主人公家庭的阻碍。这也揭示了下文“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真实原因。

其五,因为“氓”的政治地位低,女主人公下嫁“氓”必然做出了很大牺牲,这不仅是对女主人公自身家庭的抗争,更是对当时社会等级制度的抗争。但这种牺牲换来的却是不幸,因此女主人公不称其名姓,也不用《诗经》中常用的称谓“子”,而是用“氓”来称呼,这样既强调了“氓”的身份,也透露出对自己牺牲换来不幸的不平。诗中描述女主人公回忆恋爱之初时,所用的“将子无怒”、“子无良媒”,一个“氓”,一个“子”,前后称谓的变化,更突显出了女主人公强烈的心理变化。由此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诗经》中使用“民”达98处之多,而用“氓”却只此一处的原因了。“氓”确是一种蔑称,但这种蔑称并不等同于后来有人解释为“对男子的蔑称”(清代顾栋高《毛诗订诂》),更不等同于近年有的人讲的“女主人公对男子品行的否定”,或《诗经直解》中解释的“流氓”。这种蔑称实际上是由“氓”本身的身份、地位决定的,女主人公满怀一腔幽怨、悔恨,于是用了“氓”这个蔑称,而不是谩骂。

其六,“氓”与女主人公的婚姻,本身是自由恋爱的结果。《诗序》中“《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佚也。”这是典型的牵强附会,《诗经》中关于自由恋爱的例子不少,如《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郑风·溱洧》:“唯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郑风·子矜》:“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最典型的当属《召南·野有死麕》:“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诗经·卫风·氓》反映出来的男女婚姻也与之相仿,是自由恋爱而结婚。但是他们面对的问题是双方家庭政治地位的不对等,以及这种不对等可能带来的重重阻碍。所以诗中有“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说文》中“媒,谋也。”“无良媒”,即没有好的计划、安排。说明他们商量的结婚日期曾经有所变化,而造成变化的原因正是“子无良媒”。从诗中我们无法得知所谋何事,但无疑是与婚事有关的。虽然后文有“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但这只是表明了恋爱的结果是婚姻。究竟这段婚姻是通过女主人公的抗争获得了其家庭的认可,还是根本就无视家庭的反对而近乎私奔?“将子无怒,秋以为期”,是女主人公的承诺,而且她也做到了,无论是她通过努力获得了家庭的认可,还是她放弃家庭直接与情人私奔,她的付出与牺牲都是远远大于男方的,所以,这也是她哀怨、悔恨的重要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氓”的正确解释应为:居住于“郊”之外,“六遂”之中,地位低于“民”,属于受压制的自由人。

这样理解,“氓”的身份地位便一清二楚了,对《诗经·卫风·氓》的理解也就容易了。

需要说明的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的变革,“氓”的社会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有所改变的。

因为“氓”不被信任,没有政治权利,也没有资格成为战士,相应,他们在政治上的忠诚度自然也很低。加之“氓”是农业生产和劳役的主要承担者,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分工的细密,从事手工业和小商品买卖的“氓”逐渐增多,“氓”的流动性也随之增加。到战国时期,因政治、国力的需要,一些国家开始在赋税等方面给“氓”一定的宽待。如《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中“遂分家粟于氓”。对此,陈昌远先生《周代“氓”身份辨析》有详细论述,可备一说。只不过该文认为“氓”是一个新兴的阶层,可能有失偏颇,值得商榷。

随着部分诸侯国对“氓”的宽待以及各国政策的不同,“氓”这个政治忠诚度低,流动性强的群体,其流动、迁徙更成为普遍现象。正是因为这种流动,“氓”被视为“外来人”、“流亡者”,“氓”也就逐渐有了“外来定居者”的意思。这也就能准确解释《周代“氓”身份辨析》一文中所引的《孟子》及《韩非子》中的例子了。

[1]陈昌远.周代“氓”身份辨析[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4).

[2]陈子展撰述,范祥雍,杜月村校阅.诗经直解[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3][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

[4][清]顾栋高.毛诗订诂(影印本)[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战国]孟轲.孟子[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6][清]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8.

[7][清]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8]杨宽.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和乡遂制度的关系[J],考古.1964,(8).

[9]杨宽.再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的性质[J].考古,1965,(10).

[10][明]杨慎.升庵经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于省吾.关于《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和乡遂制度的关系》一文的意见[J].考古,1965,(3).

[12]于省吾.略论西周金文中“六 ”“八 ”及其屯田制[J].考古,1964,(2).

Interpreting Meng in Book of Poetry·Wei Feng·Meng

Luo Quancha,Li Xia

There are diversified theories concerning the interpreting and identify of Meng in Book of Poetry·Weifeng·Meng, which affects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whole poem.It is discovered that Meng is woman of low social status whose marriage is a mismatched one.

Meng;Min;Xiang;Sui

I222.2

A

1673-1573(2011)03-0103-04

2011-07-14

骆全察(1980-),男,四川黑水人,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李霞(1986-),女,四川简阳人,西南大学汉语言文献研究所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汉语。

责任编辑、校对:马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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