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江淹在赋体文学上的继承与创新
2010-08-15韦晖
韦晖
论江淹在赋体文学上的继承与创新
韦晖
南北朝时代的辞赋大家江淹是处于元嘉文学向永明文学过渡时期的一位重要作家。他善于学习和借鉴前代赋家的创作经验,转益多师使他的辞赋创作在继承的基础上有了创新,成为六朝赋体文坛上一流的大家。
江淹;赋体文学;继承;创新
江淹(444-505),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东)人。历仕宋、齐、梁三代,《南史》和《梁书》均有传,有《江文通文集》存世。江淹存赋一般而言为27篇,部分学者把他的拟骚作品 《应谢主簿骚体》、《杂三言五首》、《山中楚辞五首》、《刘仆射东山集学骚》以及《遂古篇》也算在赋作里,那么总篇数就多达40篇,成为南北朝时期存赋最多的一位作家,其影响仅鲍照、庾信可与之比肩。
自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收录江淹《恨赋》、《别赋》以来,历代赋论、赋选著作均对江赋十分重视。简要情况如下:[元]祝尧《古赋辨体》入选:《别赋》;[清]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入选:《去故乡赋》、《江上之山赋》、《别赋》、《恨赋》、《丽色赋》、《学梁王菟园赋》、《横吹赋》,凡7篇,南北朝入选最多者;[清]王修玉《历代赋楷》选入:《学梁王菟园赋》、《恨赋》、《别赋》、《丽色赋》,凡4篇;[清]陆袤《历代赋格》选入:文赋格有《灯赋》,骚赋格有《去故乡赋》,骈赋格有《赤虹赋》、《别赋》,凡4篇;[清]李元度《赋学正鹄》选入:《别赋》、《恨赋》。[清]鲍桂星《赋则》选入:《学梁王菟园赋》、《横吹赋》、《恨赋》、《别赋》凡4篇,等等。从罗列的情况看,凡评论辞赋,总是少不了江淹,这充分证明了他在中国赋体文学上处于显著的地位。此外,梁简文帝萧纲模拟江淹《恨赋》写了《悔赋》;唐朝伟大浪漫诗人李白也钦佩江赋,存世有《拟恨赋》一篇。直到明清,模拟江赋者不断,明朝著名作家李东阳有《拟恨赋》,清代陈子龙有《别赋》、《拟恨赋》等。作为六朝第一流的赋家,江淹当之无愧。
钟嵘《诗品》云:“文通诗体总杂,善于摹拟。”(钟嵘,《诗品译注》,周振甫译注,中华书局,2009)尽管这是站在诗歌的角度来评价江淹的,但是移来评价他的辞赋创作也是恰当的。他善于向前人学习,他学习屈、宋,学习汉魏赋家,学习晋宋辞赋。尽管他善于拟古,但又做到不泥古,具有比较自觉的趋新倾向。正因为他不崇古而抑今,集拟古和创新于一身,这就形成了他辞赋创作的基本精神。他与鲍照等作家使逐步走向衰落的赋体文学又发出了奇异的光彩。(王琳,《六朝辞赋史》)
一、情感赋的继承与创新
江淹情感赋以《恨赋》、《别赋》为代表,但是与二赋相类的辞赋作品还有不少。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的:《恨赋》,按此篇自《文选》与《别赋》并采,遂尔脍炙众口。赋自称“仆本恨人”,淹他作亦多恨人之怨嗟。《去故乡赋》乃《别赋》之子枝也。《倡妇自悲赋》又《恨赋》之傍出也。《待罪江南思北归赋》:“愿归灵于上国”,即《恨赋》:“迁客海上,流戍陇阴”之心愿;《哀千里赋》:“徙望悲其何及,铭此恨於黄埃”,亦《恨赋》:“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之情事。《青苔赋》:“顿死艳气于一旦,埋玉玦于穷泉。寂兮如何,苔积网罗,视青蘼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则兼《别赋》之“春宫閟此青苔色”与《恨赋》之“闭骨泉里”……《泣赋》:“潺湲沫袖,呜咽染裳”,无异《恨赋》:“危涕”、“血下沾襟”。……然则《别赋》乃《恨赋》之附庸而蔚为大国者,而他赋之于《恨赋》,不啻众星之拱北辰也。(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第1411页)
按照钱先生的分析,《去故乡赋》、《倡妇自悲赋》、《哀千里赋》、《青苔赋》、《泣赋》、《待罪江南思北归赋》等赋,均与《恨赋》、《别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与《恨》、《别》二赋相关的各自具体情况的表现,是江淹“恨人”情怀的集中体现。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恨》、《别》二赋是一种集成式的文学创新。《恨赋》集合多种所谓的恨事组织而成,《别赋》集合多种情况的离愁组织而成。这种把某一特定情感作为贯穿全文线索的赋始于魏晋(如孙楚的《笑赋》,陆机的《别赋》等),它的产生可能受到汉代张衡《四愁诗》、梁鸿《五噫歌》的启发,同时也反映出赋由体物为主向以抒情为主的发展趋势。过去类似的诗赋作品大都是粗线条式的描写,给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这种杂集表现同一情感的众多事物的作品容易给人以堆砌的感觉,这是汉赋为后人所诟病的地方。但是江淹却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恨赋》以“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开头,引出“直念古者,伏恨而死”,从恨的极处着笔,一开始就振荡着读者的心灵;然后依次写帝王之恨、去国之恨、屈原之恨等等,最后总写一段: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戌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泣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把各种不同命运之人的死都归结到“恨”上去,与开头相呼应。这就把前与后、特写和泛写融为一片。《别赋》亦然,开始即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领起全篇,但它又与《恨赋》不同,先泛写离别的情景,然后再特写富贵别、任侠别、绝国别、伉俪别、方外别、狭邪别,最后以概括的总结收束之,也是首尾相应,特写和泛写融为一体。
《恨赋》、《别赋》的思想内容没有多少新奇之处,但是它们的艺术成就却很高。不惟篇章结构很严密,作者的感情尤为贯注。可以说,他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倾注到了所描写的事物中去,所以其中的描写虽颇细腻,语言也雕琢,甚至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这样的怪句,但我们读起来仍然觉得风骨骏发,没有萎弱之病。
二、骚赋精神的继承与延续
楚辞是赋体文学发展的主要源头之一,汉代的骚体赋创作十分活跃,贾谊、司马相如、扬雄等,几乎所有的辞赋大家都有拟骚或骚体作品。魏晋时代,骚体赋的创作则成明显的下降趋势,大概只有西晋的陆云还很热心地连篇累牍模拟之。刘宋之后,鲍照、江淹等对骚体赋也非常钟爱,尤以江淹为甚。
江淹拟骚作品有 《应谢主簿骚体》、《杂三言五首》、《山中楚辞五首》、《刘仆射东山集学骚》以及《遂古篇》等;骚体赋作品主要有 《哀千里赋》、《伤友人赋》、《江上之山赋》等,至于赋作末尾的“歌曰”采用骚体句式数量就更多一些。
对江淹的骚体,人们关注不多,独明末清初大学者王夫之对其评价甚高。王夫之著有《楚辞通释》,其对汉以来的拟骚作品几乎删除殆尽,但却选录江淹的几篇骚体作品,即《山中楚辞》五篇中的四篇,即其一(青春素景兮)、其二(予将礼于太一)、其三(入橘浦兮容与)、其四(石蓰蓰兮蔽日);《杂三言五首》中引录了《爱远山》。评《山中楚辞》时,王夫之云:“小山《招隐》而后,骚体中绝,有如《七谏》、《哀时命》、《九叹》、《九怀》、《九思》诸篇,俱不足附屈、宋之清尘,论之详矣。梁江淹工于拟似,与刘谢之徒自谓学古制今,触类而广之。作《山中楚辞》,其用意幼眇,言有绪而不靡,特足以绍嗣(屈、宋赋)余风。余故删汉人无病呻吟之剿说,而登江(淹)作。夫辞以文言,……含心千古,非研思合度,未繇动人哀乐,固矣。此江氏所以轶汉人而直上也。”评《爱远山》时又说:“文笔沉郁,意指蕴藉,不忍忘君之意,溢于尺幅。”(王夫之《船山全集》第十四册,岳麓书社,1988)王夫之把江淹的骚体作品位压于汉代诸作之上,不可谓不高!虽然其评价不一定完全公允,但有理可循。其原因大概是江淹有被贬为闽中长史三年的亲身经历,作品中渗透着充沛的真情实感,可谓是屈子的千古知音。而王夫之是清初的明代遗民,坚决不仕新朝,故对江淹的楚骚精神颇为相通,颇多赞赏也是情理之内的事情。
江淹骚体赋《江上之山赋》值得一提:“怅日暮兮吾有念,临江之断山。虽不敏而无操,愿从兰芳与玉坚。乱曰:折芙蓉兮蔽日,冀以蘯夫忧心。不共爱此气质,何独嗟乎景沈。”这是抒写在世路艰难中欲自保其节操的意愿。据《梁书》、《南史》本传记载,刘宋末,他规阻建平王刘景素的叛乱行为;齐明帝时其任御史中丞,多次敢于弹劾朝廷大臣及郡县长官,达到“内外肃然”的局面,因此“愿从兰芳与玉坚”并非自谦之词,也是他思想人格的真实流露。辞赋也写得遒劲简洁,含蓄蕴藉,确实较为难得。
王夫之外,清代学者张惠言也对江淹学习屈原辞赋的成就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其《七十家赋钞序》中有云:“坌乎其气,煊乎其华,则谢庄、鲍照之为也。江淹为最贤,其源出于屈平《九歌》,其掩抑沉怨,泠泠轻轻,其纵脱浮宕而归大常,江淹、鲍照,其体则非也,其意则是也。”(张惠言,《七十家赋钞》)张氏认为“江淹为最贤”,说他的文章体式虽然不全类似骚体,但是“其意则是”,肯定了楚骚精神在江淹的作品中得到复活,这其实也是一种创新。
三、美人题材赋的继承与创新
江淹写女性题材的赋作主要有 《倡妇自悲赋》、《水上神女赋》、《丽色赋》,其中《倡妇自悲赋》比托兴怀,有身世之感,主题是庄严的。而最能体现其时代赋风流变的、渐近齐梁格调的作品,是《水上神女赋》、《丽色赋》。这两篇作品皆沿承宋玉《神女赋》、司马相如《美人赋》、曹植《洛神赋》之女性艳容的描写艺术,但是却比前者更加艳秀、流丽。
江淹对女性艳容的描写,文笔已不似汉魏赋家之庄重、拘谨,带有脂粉气的艳治、秀媚之类的形容渐多。其《丽色赋》更有“言必入媚,动必应规。有光有艳,如合如离。气柔色靡,神凝骨奇”之类的柔媚描写,这使其言情赋向艳情赋转移,对沈约《丽人赋》及梁代萧纲、萧绎等人赋作专写狭邪妓女、娇娃之艳冶,大概是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总之,江淹这类带有轻艳色彩的赋作,是其赋风另一侧面的表现,对梁陈时代宫体赋风的衍变显然也有着重要的诱导与助力。
四、赋体骈化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
赋体骈化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过程,正如清代学者李调元所说的那样,“扬(雄)、马(司马相如)之赋,语皆单行。班(固)、张(衡)则间有俪句,如‘周有龙兴,秦以虎视’、‘声与风游,泽从云翔’等语是也。下逮魏晋,不失厥初,江淹、鲍照权舆已肇。永明天监之际,吴均、沈约诸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而古意渐远。庾子山沿其习,开隋唐之先蠋。古变为律,子山实开其先。”(李调元,《赋话》新话一)此论把赋体骈化的过程大致描绘了一下,说得比较清楚到位。清代学者王先谦编《骈文类纂》就把江淹的《别赋》列入其中,可见人们已经把江淹的赋看成是骈体赋了。又清代学者孙梅在《四六丛话.赋三.序》中指出:“赋自左(思)、陆(机)以下,渐趋整炼,齐梁而降,益事妍华,古赋一变而为骈赋,江(淹)、鲍(照)虎步于前,金声玉润,徐、庾鸿蹇于后,绣错绮交。”(孙梅,《四六丛话》卷四,二余堂丛书本)上述二论中,“江淹、鲍照权舆已肇”和“江、鲍虎步于前”值得注意,李、孙二人认为在赋的骈体化过程中最终完成的是庾信,而江、鲍则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江淹又是正处于元嘉文学向永明文学过渡时期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赋能做到“虎步”般雄健,这是其辞赋虽运用了骈体形式而又能兼具古赋韵味的结果,即做到了文质并重。因此,他的《恨赋》、《别赋》、《泣赋》等赋读起来古气盎然,颇有一些凌厉苍凉的汉魏风之气。清代学者鲍桂星《赋则》在评价江淹的《恨赋》时说:“笔劲气遒,色新气古,非文通不能。”其中“色新气古”正是文运转关时期江赋的主要特点。《赋则》评鲍照《芜城赋》也云:“笔雄劲而调遒壮,难在出以简严,非文通(江淹)莫与颉颃。”(鲍桂星,《赋则》卷二,清道光廿六年金陵邓廷桢刻本)这里把江淹与鲍照并提,再次强调了江淹辞赋有气骨。这对于普遍弥漫着浮靡之气的南朝文坛而言,江淹成为特立的健者之一,实在难能可贵!
[1]胡之骥.江文通集汇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4.
[2]马积高.赋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曹道衡.汉魏六朝辞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王琳.六朝辞赋史[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
I207.21
A
1673-1999(2010)06-0105-03
韦晖(1973-),男,广西东兰人,陕西师范大学(陕西西安710062)文学院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河池学院(广西宜州546300)讲师,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六朝文学。
2009-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