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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法视域下萧乾小说中的自由梦和爱情梦

2010-08-15周艺灵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0年9期
关键词:萧乾小说

周艺灵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作家的白日梦是作家诉诸于语言文字的幻想。如果人们的愿望得不到满足,那么他就会在幻想中“创造出一个自己的世界,或者说他用使他快乐的新方法重新安排他那个世界的事物。”根据梦的形成的特点,弗氏提出“梦的改装”理论,有的梦“未经分析以前,也看不出竟是愿望的达成,如果我们把‘梦是需要解释的’认为是一种梦的特征,而称之为‘梦的改装现象’”。[1]梦之所以要改装,这是因为“梦有所‘伪装’或‘难以认出’必表示梦者本身对此愿望有所顾忌,而因此使这愿望只得以另一种改装的形式表达之。”[1]

正如弗氏所说:“作家的所作所为与玩耍中的孩子的作为一样。他创作出一个他十分严肃地对待的幻想的世界——也就是说,他对这个幻想的世界怀着极大的热情——同时又把它同现实严格得区分开来。”[2]关于这一点,萧乾是认同的,在《我与文学》中他曾写道:“艺术需要想象,需要情感,那是在创作刹那,用以模拟、再现心目中的景象,而以心眼透视之”[3];想象可以“修剪、弥补、调配、转换已有的材料”[3]。他说:“一个适当的和谐的安排将使我们忘记了彩色和画板,而投入超现实的境界。连一卷好的电影炭画都有这本领。字典里尽有的是情景,惟一个善选择、会安排的作者始能得到预期的效果。”[4]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要懂得统驭和调遣自己的情感和想象,以达到预设的艺术效果。

因为童年辛酸的遭际,萧乾没能享受到幸福的家庭给他带来的快乐,相反在北新当练习生之前,他的人生是任由别人摆布的,所以他心中的第一个愿望便是自由。因为自幼失怙没有父母的疼爱,成年后的萧乾特别梦想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一份甜蜜的爱情。爱情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小说中的另一个母题。在他的梦的世界里,处处洋溢着热情与温暖的自由精神,他把失意的初恋写成伤感的诗意长篇《梦之谷》。

一、自由梦

年少的萧乾曾梦想要当一个革命家,但他最终成了一个未带地图、自由翱翔的旅人。“对生命的渴望和自由的追求是他生活的起点,因为他相信,世上的路固然有许多深沟险壑,但人间总有流不尽的光明与温暖。”[5]他渴望自由,自由是他生命的最高目标。萧乾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他便设法在自己创造的梦里通过改装现实和记忆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弗氏认为,作家的作品就像一个经过改装的梦。梦的工作要通过凝缩、移置、象征和润饰四个过程才能把梦的隐义改装成梦的显象。萧乾创造的梦也运用了其中的手法。凝缩指梦的形成,是由相互间具有一定联系的经验凝缩成一个新的统一体,使经验受到压缩和聚集,形成一个完整的梦境。“……来自从事凝缩的分裂部分的超级印象通常集成一幅朦胧模糊的图画,就像好几张底片被叠印在一起。”[6]

从“篱下”和“矮檐”走出来的萧乾,自幼尝尽了人间苦涩的滋味,他来自社会底层,深切地懂得下层人民的疾苦,因而他要用幻想的文字为受蹂躏者呼喊。于是我们看到在萧乾的小说中多选择生活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而这一选择与集中恰恰与梦的凝缩有着极为相似的共同点,将眼前的社会现实与往昔的童年经验凝缩成一个新的整体而整理出来,这便是一个个充满平等和爱的自由之梦。与萧乾关系密切,被他称为“姊”的冰心曾对“自由”有过这么一番论述:

“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和宇宙万物应对周旋之间,无一枘凿,无一龃龉,无一不调和,无一不爱,我和万物,完全是用爱濡浸调和起来的,用爱贯穿连结起来的,只因充满了爱,所以我对于宇宙万物所发出的意念,言语,行为,一切从心所欲,又无一不含于爱,这时便是“自由”。[7]

冰心对“自由”的阐释恰道出了萧乾心中对自由的理解。萧乾曾在1948年写的一篇社评《自由主义者的信念》中就十分明确地总结了自己对“自由”的理解:“自由主义是一种理想,一种抱负,信奉此理想抱负的,坐在沙发上与挺立在断头台上,信念得一般坚定。”他认为:“自由主义不止是一种政治哲学,它是一种对人生的基本态度:公平,理性,尊重大众,容纳舍己。因为崇信自由的天赋性也即是反对个性的压迫,它与任何方式的独裁都不相容。”[8]在这里,萧乾非常明确地阐明了自己对“自由”的观点,而这种观点也同样投射在他早期创作的小说中。

在萧乾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一系列“凝缩”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强烈渴望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印子车的命运》中的人力车夫秃刘是个勤劳、诚实、要强的硬汉子,他身体强壮,想凭借着自己的力气实现挣回一辆人力车的愿望,但这个愿望却破灭了。秃刘并不像其他人力车夫那样被生活所迫而走上凭力气干活的道路,他有个体面的弟弟,弟弟“不甘愿自己被人称作先生,亲哥在冒火星的太阳下拖了骂着‘孙子,快点儿拉’的人跑”。小说中有这么一段秃刘对弟弟说的话:

“你又来胡诌了。我告诉你,你别再来可怜我,给我玉皇我也不换呢。就冲这辆新车我也舍不得丢下呀。拉着人跑又低贱到哪儿去!什么‘牛马’,都是你们耍笔杆儿的吃饱了没得干,瞎编的。我要不把我自己当牛马,谁敢叫我作牛马?这年头儿谁不是靠力气吃饭!用手指头比用脚鸭儿高得了多少?拿力气换钱低贱什么?我不信。告诉妈,别以为我苦。一天三斤洋白面,一盒儿粉包烟,拉到哪儿就算家——”[9]

秃刘的这段话表明了对这份别人瞧不起的工作他有自己的价值观,他为自己凭力气吃饭而骄傲,这是下层人民发自内心要求人的价值平等的呼喊!《小蒋》中送牛奶的小伙计小蒋从不自卑,他与印子车夫秃刘一样认为自己并不低人一等,他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劳动过上幸福的生活,却因为顶撞了洋厨子而被诬蔑偷喝了牛奶,最终被解雇失业了。

萧乾在追求“平等”的深处蕴含着无限的“爱”,他“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对于不平等的世事生活往往表示自己内心的愤慨”。[10]《花子与老黄》中忠实的老仆人老黄从爷爷那代就来到家里,给老爷在衙门里当过卫兵,跟着他打过库伦,还拼了性命替老爷挨过一刺刀。可以说,老黄不但资历老,而且功不可没。尽管这样,当老黄送少爷心爱的狗——花子去医院而被咬后,无依无靠的老黄被连夜赶出了家门,他像“无家的游魂,被人躲着,摸着黑,背着那铺盖卷,拖着脚步,踱到不可知的地方去了”。在这家里,人不如一条狗,这便是老黄受到的不平等待遇。《雨夕》中的弃妇想磨房里避雨,但长工却因害怕担上“欺负疯女人”的罪名而把她赶走了。可怜的疯女人不但得不到人们的理解和同情,连人最起码的“平等”都没有。而《矮檐》下的穷孩子也因为交不起学费而遭受了不平等的待遇。此外,像《放逐》中为饥寒而割舍亲情的寡妇和《篱下》中懦弱无能的弃妇,萧乾对他们的同情溢于言表,同时也表达了强烈的愤慨之情。

萧乾笔下的下层人民在对命运不屈的抗争中总显示出独特的人性美,还有对人间无私的爱的温暖的赞美。《篱下》、《矮檐》中伟大的母亲形象光彩熠熠;《蚕》中有在断粮后健壮而倔强地充好汉似的硬撑着活下来的“蚕”;而《邓山东》中的退伍军人虽是个商人但从不重利轻义,当他把芙蓉糕给被罚不准回家吃饭的学生时,他说:“俺眼并没有都长在金钱上,朋友讲的是交情”,甚至当学生被斋务长殴打时,他立刻挺身而出。《雨夕》中的长工虽然赶走了疯女人却哀声长叹:“娘儿们长相就点儿苦命么!”面对荒诞的命运,萧乾笔下的人物或是在抗争中高扬人性的尊严与崇高,或是以无私的爱点燃人类心灵向善的圣火。他们都以自己抒情的吟唱表现出对自身被奴役的命运的断然拒绝,从而超越了苦难,达到自由的彼岸,获得了平等和爱。

二、爱情梦

造化总是爱作弄人,经历了艰苦磨难的童年后成长起来的萧乾虽然已变得坚强,但在内心里他永远渴望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梦想着有一个温馨的家。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在经历了一次次的恋爱和婚姻的失败后,他只有将这个梦想诉诸于自己的文学创造之中。因此,我们才得以在他的《蚕》、《参商》、《栗子》等小说里看到那一个个并不成熟的爱情之梦,特别是以他的真实经历写成的长篇小说《梦之谷》。

弗氏关于梦的润饰,是指把混乱的、不够一致的材料进行整理,进一步条理化,使梦的显相发展成为某种统一的、近于连贯的情节,让梦境变得更加完整生动,而梦的隐义则变得更加隐蔽。“我们可以简单地说,它把那些提供给它的材料塑造成类似白日梦的东西。”[11]萧乾营造的爱情之梦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润饰”方式的运用。萧乾“会安排他的故事,会穿插他的人物,更会点缀他的情感,抒泻他的郁怨。一个简单的故事却‘装饰’ (这两个字是《梦之谷》全书的眼目)了许多错综复杂绞纷缭绕的场面。”[12]这里提到的“装饰”即弗氏的“润饰”的方式。

尽管萧乾在《梦之谷》的序中曾十分谦虚地说:“由于写了它,在四十多年前我就判定自己没有写长篇的能力,我只会在一小块画面上勾勒,不会在认为众多的大幅画面上组织创作。”不可否认的是,萧乾的这部长篇小说是在骑虎难下的形势下创作出来的,不可避免有许多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愈发显得萧乾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一个失败的初恋故事并不是他真正要诉说的,他是想借这个故事“控诉在那个社会里,穷人连恋爱的权利也没有”。他凭借超凡的艺术技巧,把小说的主题“润饰”在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之中。故事的情节安排起伏跌宕,层次繁多,扣人心弦,给人以美的享受和苦的体味。

小说的开头并没有开门见山,而是先安排了一个序幕,那是一个精致、缠绵又略带沧桑感的开始。故事采用倒叙方式叙述,在《序幕》中,主人公“我”以第一人称出现,“我”在这场爱情悲剧发生的五年之后重返岭东。倒叙的叙述方式给小说整体笼罩上了一种追忆逝水年华的主观色彩,同时也奠定了小说独语式的倾述基调。光阴似箭,五年的时间飞逝,但时间并没有带走“我”心理的创痛,回忆使“我”再次沉溺在五年前的那场破碎了的梦中。小说的开篇写道:“谁曾在红日升到中天时分,仍呆坐在白石阶上,用回忆的手捕捉半夜那个朦胧的梦呢?谁又痴得竟还在梦境里胡乱摸索?”这个在“梦之谷”里用回忆捕捉朦胧的梦的人就是初恋失败的萧乾。而这个故事也却是根据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在序幕里,作者极尽自己抒情的能事,用略带伤感而又充满诗意的语言将我同他一起带入他和“盈”的那个美妙却又哀伤的“梦之谷”中。

故事从一个异乡的来客初来乍到说起,不懂方言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寂寞和苦闷,再加上失业的恐慌,他简直就快崩溃了。终于他在一家中学找到了一个教国语的职位。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十分珍惜。他想要好好表现一番,想通过演戏来推广国语,然而剧团里却没有合适的人选当女主角。于是“我”便想到了上次替我解围的一个女学生——盈。盈的出场是作者的精心安排,“我”在山道上偶然遇见了一个正在哭泣的小女孩,便好心上前安慰,可却被过路人误以为“我”欺负了小女孩,由于语言不通大家没有弄清事情都不饶过“我”。这时从一个挂着师范徽章的女学生口中传出了久违的乡音,那声音是“那么柔和,那么悦耳”,仿佛“由天空降下这样一个‘知音’”,一切误会自然因此都消除了。这个“知音”便是盈。于是“从这个早晨起,我生命的地平线上便冉冉升起了一个梦,灿烂得象火馅。”盈的出现美得像个梦,那么的轻灵、飘逸和朦胧,然而不该的是“我”“忽视了中天那抹阴云,它辽远,迂缓,却是个险恶的埋伏”。一切安排得那么自然,让人看不出人工的痕迹,但又朝着作者的意图前进。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到了十六章《梦的黎明》才出现了女主人公,正是“千呼万唤使出来”,真是吊足了读者的阅读胃口。而紧接着就一气把他们恋爱的经过毫无浮文末节地写完,笔墨之经济可谓到了极点,但却让人觉得痛快淋漓,同时也博得了读者大量的同情,真是一举两得。

爱情是甜蜜的,徜徉于“梦之谷”的恋人,仿佛来到了世外桃源,忘却了人世间的烦恼和忧愁。然而这份甜蜜却没能维持多久,为了升学“我”必须返回北京去准备,而这也正是作者为这场爱情悲剧布下的一个陷阱。正是在这段日子里,盈被刘校董霸占了。当“我”匆忙赶回岭东并历经波折找到盈时,一切已无可挽回。“我”执意把盈带走,盈犹豫过,但最终她还是与“我”诀别了。与小说的前半部分相比,下半部分的节奏明显地加快了,情节的演变一波三折,大大地激起了读者的阅读热情,让人读来呼吸紧迫,血液沸腾。

小说的结尾,是让读者感到心灵颤动和煎熬的部分,这也正是作者高明的艺术表现力的结果。也许有人说结局太悲惨了,但从整体而言,一部作品的结局只能遵从人物命运的必然逻辑,只有这样才能让人觉得真实可信,若要强求一个美好的结局来个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反而会破坏小说的整体效果。“何况,作家本有呼唤光明之心,这在全部小说的字里行间,早已表露无遗。”[13]

萧乾的《梦之谷》是一首凄迷哀怨的抒情诗,诗的内容并不复杂,但作者却用自己高超的艺术技巧、独具匠心的情节安排,将其“润饰”得美轮美奂,让人欲罢不能。通过“润饰”的方式,萧乾将他的爱情之梦呈现在我们面前。

至此,我们以弗氏的精神分析法来剖析萧乾的小说,发现其运用了梦的工作中的“凝缩”和“润饰”两种方式完美地演绎了他的自由和爱情之梦。初涉文坛的萧乾是热情的,他的梦也许“零碎”或者“缥缈”,但我们却从中品味到了其独特的艺术风格。

[1][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50,55.

[2][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M]//张唤民,陈伟奇,译.弗洛伊德论美文选.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29.

[3]萧乾.我与文学[M]//唐文一,刘屏.往事随想·萧乾.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31,30.

[4]萧乾.为技巧伸冤[M]//萧乾文集.浙江:浙江文艺出版社,1998,8:121.

[5]傅光明,孙伟华.一个生命的梦想(代序)[C]//傅光明,孙伟华.萧乾文艺生涯六十年.厦门:鹭江出版社,1995:8.

[6][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导说[M].伦敦:伦敦出版社,1952.

[7]冰心.自由——真理——服务[J].燕京大学季刊,1921(2).

[8]萧乾.自由主义者的信念[C]//傅光明.解读萧乾.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144,146.

[9]萧乾.印子车的命运[M]//萧乾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203.

[10][日]铃木满子.基督教文化与萧乾小说创作及思想的联系[C]//傅光明,孙伟华.萧乾文学生涯六十年.厦门:鹭江出版社,1995:270.

[11]孟邻,阮素雯.都市中的乡民生命——论萧乾的早期小说[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32(3).

[12]吴小如.《梦之谷》书评[C]//傅光明.萧乾研究专集.北京:华艺出版社,1992:220-221.

[13]郑萍.城中的两个世界——读萧乾小说的审美取向[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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